在这场漫长战争的某一年末尾,一条钢铁的大河出现在了天空中。它的每一朵浪花,都是由满载的运输机及其护航歼击机所组成,川流不息地横跨了成千百平方公里的战场。在这条钢铁河下方,辽阔且旷日持久的军事防御正在每一条战线上崩溃,所有还能升空的飞机从每一处机场被调度集结起来,汇流成了这场规模巨大的“迁徙”,它在作战计划中被匿称为“候鸟”行动,千万匹马力的航空发动机驱动着千万吨的钢铁,负载起还活着的人们,迁往尚属于安全区的更南方。
“候鸟”行动正进行到最繁忙的时候,落叶峡机场却被遗忘在一片茫然的空旷之中,开阔的跑道就像飞行员们那一双双同样空洞的眼,长久而诧异地对着荒芜的天空。这种异样是从两天前开始的,那条钢铁之河的潮头就快要汹涌到这里了,本应准备好中转接应及护航战斗的落叶峡机场,却在这时叫停了一切起飞和降落,一支额外的地勤队伍突然进驻,占据了相当于机场一半面积的2号跑道,并在一夜之间搭建了一道两层楼高的临时板墙,将其与机场的剩余部分隔开。除了限制少数人员进入的塔台顶层导航大厅还在运转,所有二层以上的建筑窗户都被不透光的纸膜封住,机场周边山脉的全部高地被划为封锁区,换言之,是为了确保尽可能多的不知情者,无法从任何角度看见被遮挡的2号跑道。在无所适从的茫然和诧异中漂浮了两天之后,飞行员们是在深夜被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惊醒的,某种重物触地的震动继之以高速滑行的尖锐摩擦,穿透地表摇撼了整座落叶峡,尔后又迅速归于寂静。那无疑是航空引擎所发出的声音,但飞行员们还从没听过有哪一型号的发动机会这样强劲而震耳,就像是无法承受住自身的巨大力量而痛苦呐喊。黑暗依然封锁着窗户和山峦,长达两天的禁飞令却解除了,各队长机飞行员被召集起来参加作战会议,紧急整备指令也下达了,落寞的机场再次在航灯光晕和涡扇嘶鸣之间忙碌起来,只有被遮挡的2号跑道依旧死寂,像是一座等待封闭的陵墓。没有人谈及那片紧邻在侧的禁区,但人人心里均想着同一件事——有某种东西在2号跑道降落了。
雨滴穿透黑沉的寒夜,敲打在落叶峡机场的跑道上,被起飞滑掠的战机起落架抛溅成一道闪亮的弧状,地勤人员匆匆踏过那些碎散的水花,引导更多歼击机进入起飞位置,留下一道道很快就会被雨水冲去的滑痕。溅起的雨点越过跑道边缘的隔离线,像微微发光的尘埃般,洒落在两名待命飞行员的军靴上。即使站在地面上,他们俩也仍然保持着空中作战时长僚机编队的习惯,将目光分别保持在不同的方位,以确保对周边环境最大限度的观察,两颗头颅沿各异的角度低昂错落着,宛如两尊雕像静止在散发着微光的雨水之中。长机路一把飞行头盔挟在左臂,昂起的目光注视着沉沉夜雨,僚机陈何问则伸手在颌下整理飞行帽的系带,双眼透过雨幕望向跑道另一侧,机场外的山川都在雨里沉埋。这座机场依托着群山之间唯一一处平坦而狭长的谷底修建起来,它的名称引用自此地地名,峡谷两侧的山坡上密密层层地长满了落叶松,在夏天,满山的松针就像翠绿色的火焰在燃烧,数月之后则又被秋天涂抹成大块红色和黄色的油画颜料,而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萧索着,怀念和等待着已过去和未到来的繁茂。
路一伸展开右手,掌心中平躺着一块银亮的碎片,陈何问接过去察看时,发觉它轻得超出预想:“是钛?”
路一介绍了它的来历:“上一场空战降落后,发现这玩意儿嵌在了我的战机进气道上。战斗中有一只铁鬼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被击中了,准是那时候从它身上溅出来的。”
陈何问从这块小小的碎片中看到了些可怕的倒映:“它们已经进化出钛合金结构了?”
“还不止这样,刚才的作战会议上,军工部门公布了对铁鬼残骸的解剖数据,空徙种的额叶雷达波发射功率,已经超过了现役的所有三代机,北线战场上,有人目击到陆栖种体表生长出了爆炸反应装甲。总部提醒说,这次任务一定要加倍小心。”路一在每一滴雨水中看到了世界的一点碎片和自己的脸,注视着它们不断摔碎在大地上消失,转瞬又从天空中重新降下,雨点仿佛因倒映了这一切而增加了重量,视线每抬高一点儿,就能感到整片天空都在万千点雨水的牵引之下,又向大地缓缓沉压了几分,强迫那昂起的头颅也低垂下去。当目光触碰到寒夜那阴沉的穹顶时,他们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战争上空的凝重了,好像就要被这大雨冲刷进废墟的余烬。
陈何问强迫自己不去细想这些信息背后所暗示的艰苦,以及由此引发的恐惧,把注意力集中到刚刚下达的作战指令上:“不是护航任务么?运输机群可就快要到了。”
“护航由其它机场的编队去做。我们的任务是对1773、1774至1789一线的铁鬼栖息区实施袭扰侦察,确认敌可能在该区域部署的兵力配置。”路一转达着长机飞行员们所领受的任务细节,作战区属于敌情不明的信息“黑域”,在航空地图上连接成一弯黑色的新月状,内弧部位正对着“候鸟”行动的主航线侧面,“从没见过这么粗糙的作战计划,简直就是打草惊蛇。如果不是叫了个蠢货来做作战参谋,就准是在背后藏了些不能让咱们知道的事情。”路一讲到这里时,噤声望了一眼被遮挡的2号跑道。
“第1波次起飞完毕,第2波次进入出击位置,第3波次作战准备!”在沉沉夜雨之中,塔台发出的战备命令是唯一清晰的声音。路一转身朝跑道另一头走去,陈何问在原地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意外地把飞行镜推起来,看到夜空被分隔成了上下两部分,在那道连连绵绵的分界线以下,最后一滴雨刚刚落地,而在界线以上,第一朵雪花飘落下来了,几乎是在同一刹那,“候鸟”行动第一波次的运输机群从野战机场上方轰然掠过,天空为之沉重。雪落得比雨慢,整个世界突然就随之凝沉了起来,那些运输机在陈何问眼中显得无比巨大且迟缓,他想象每一架运输机的正下方都有一片比夜色更深的阴影,当这些错落重叠的投影一一掠过时,整个机群成千百吨的重量也随着影子投落到了自己身上。他回过头来,看到路一刚好走到了机堡前,也正抬头凝望着一夜大雪,仿佛忘记了雪会在这个时节落下来而深深地纳罕着。出击命令响了第二遍,他才默默地将飞行盔扣上头顶,消失在了开始凝霜的跑道尽头。
陈何问在升空时,略微偏转了一下那架歼-10式座机的机首,以便从空中俯瞰一下2号跑道,但今夜降落在那里的飞行器准是已经被隐藏到机堡里去了,在航标灯的映照下,他只隐约看到了跑道上长长的滑痕和类似尾焰烧灼的痕迹。随着一声声“加入编队”的战术呼叫在无线电讯道中响起,编队各机相继在夜空中延伸成一副辽阔的翼展,陈何问透过座舱盖,看到了机翼下方黑暗的大地,友邻机组则全都远隔在两翼方向的视距以外,由雷达和无线电波维系着疏离的队形,只有只有星空一如雷达和无线电发明之前的遥远时代那样闪烁着,在沉黑的夜幕上点亮微弱的航标。
“萤火-07,加入编队。”陈何问在讯道中听到了最后一架战机加入编队的呼叫声。
继而是编队长机的回复许可和航向指示:“可以,左转。”
“萤火-07呼叫,与‘雁群’失去联系。”“雁群”这个呼号,指代的正是刚刚飞过落叶峡的第一波次运输机群。
陈何问搜索了一下战前预定的各个通讯频段,空旷得就像眼前的夜空一样:“萤火-14呼叫,没有发现敌电磁干扰迹象,‘雁群’可能进入了无线电静默状态。”
编队长机打断了他们:“不要讨论与任务无关的事。接近目标空域,编队脱离,双机小组自由索敌攻击。”
编队各机依次回应“明白”,以确认战术明了与讯道畅通,但陈何问始终没有轮到回报通信的机会,因为他座舱内的雷达告警接收机(RWR)抢先一步响起了急促的女声提示音:“敌跟踪!敌跟踪!”
其余各机的RWR相继发出同样警告,那部视距之外的敌方火控雷达,正在从容不迫地对整支编队进行顺次照射定位,而他们的机载雷达显示屏却沉默如故,这再次映证了军工部门关于敌雷达性能优势的警告,陈何问可以想象,在眼睛和雷达都尚且看不见的目标空域,那架实施雷达照射的敌飞行体正在向这里加速迎击,更多接到警报的敌人则开始陆续升空参战,在他们尚未看见敌人的这一刻,战斗实际上已经打响了。
制定空战战术和通联规则所耗费的几世代智慧和时间,被压缩进了短短的几句通讯术语里,仅凭几个数字就为一望无际的辽阔天空打上了坐标与刻度,最先发现敌目标的“萤火-07”以预定靶点为圆心,划出了一个只存在于战术理论之中、覆盖整个天空的无限大圆,以相对圆心正前方为基准的顺时针角度来指示敌方位:“萤火07发现目标01批,方位146,高度40,距离90。”
“萤火-07”甚至连雷达锁定和导弹通电的攻击流程都还未及做完,敌机信号几乎同时出现在了编队另一端陈何问座机的雷达屏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道航迹像闪电一样瞬间划过整个探测空域,从标示“萤火-07”位置的信号点上相交而过,随即便看到“萤火-07”的残骸像一颗燃烧的星星一样从座舱正前方陨落,没有飞行员跳伞的迹象,击坠爆炸的冲击和巨响震落了满天夜雪。
在漫天相互呼叫的混乱之中,陈何问竭力压制住想要加速前冲的鲁莽,在完全丧失对敌跟踪的情况下,盲目脱离战斗几乎与什么都不做同样糟糕,重要的是时刻保持对敌方机动的观察和判断。“萤火-07”位于比本机更高的空域,靠近编队中心位置,陈何问判断敌机是从左上方突破到了整支编队的后方,并以这一猜测方位作为对敌转向的目标角度,由于在一个方向上大于90度的转弯会增加长时间暴露在敌机攻击范围内的风险,他选择将其分解为一系列45度小范围转向的蛇形机动飞行以恢复对敌观察,同时也能够将侧面翼尖对准假想中的敌机所在方位,以减少本机暴露在敌雷达照射范围内的截面积。
抛掉副油箱并完成转向后,他看见了那道把整片天空裁成两半的航迹云,那是一条凌厉的大距离直线,与低翼载型飞行器所形成的灵活弧迹截然不同,是高推重机才能留下的强劲尾痕。顺着这条凶狠的航迹望向远夜,陈何问看到了它的末端,敌机本应该超出了常规视距范围,但显眼的航迹云暴露了它,陈何问目睹了它在平飞轨迹尽头迂回折返的整个过程,那柄喷气驱动的利剑旋转着挥切过夜空,将航迹云弯折成一道锐利的弧线。
“‘萤火-14’目视敌机!目标小飞机1架,高度40,目标左转!”陈何问进行了视距内敌方位通报,“小飞机”并不仅限于字面意义,而是在空战术语中用于描述所有与歼击机体量相当的飞行器。在他想要继续测定敌方位及距离时,陈何问愕然发现敌机再次突入到了中距弹的最小射程盲区,他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了“萤火-07”被击毁时的情形,从发现目标到被掠过击中,敌机在不到90秒的时间内穿过了90公里的距离。航迹云再次刺进了破碎的编队,路一几乎在同时喊出了陈何问脑海里那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双——三!”
最大升限突破三万米,最高航速突破三马赫(三倍音速),即是那些能量战术的狂热者们,在“高空高速”这一空战理念上所渴望追求的“双三”指标。航空动力学的极限被再一次突破了,他们第一次接触到了一架投入实战的“双三体”。
在“编队脱离、自由攻击”的预设作战策略之下,整支编队迅速分散成多支双机编队小组,在茫茫夜雪中宛如从一只独翼上飘落散开的一朵朵羽毛。距离陈何问最近的两架长-僚机组合分别从其两翼位置爬升上去,他们选择的对敌策略是迎头仰攻,以从内径切进敌方腹尾、抢占位置优势的角度战术,来对抗敌方“双三体”那种推进到极端的能量战术。他们出错了,由于双机编队的能量劣势始终未能得到逆转,两道交替爬升的航迹在触及敌机航迹内径前的最后一刻,因耗尽了高度势能而被迫垂落下来,就像是两条昂首的长蛇因承受不住自重而终于折断了颈骨,居高临下的“敌双三”从尾后冲进了他们凌乱且虚弱的编组,格斗弹发射的火光在万千点雪影之间闪了一下,长机随即被击毁在迅速刺出的导弹尾迹尽头,数秒钟后僚机也坠落了,这回没有看到导弹尾迹,可能是被机炮从近距离摧毁的。
路一那架担任小组长机的苏-27式重型机,笔直地刺向了下方黑暗的大地,讯道中传来同样简短的呼叫:“跟随!”
作为僚机的陈何问保持着侧后约2个转弯半径的跟随队形随之俯冲,“敌双三”则穿过夜空中刚刚被击毁的两团爆云追咬扑袭。
“如果树越来越大,那就向后拉杆直到你看见蓝色。”这是陈何问第一次参加飞行训练时听到的“格言”。现在他的机首空速管已经指向天地线以下,夜色中那些嶙峋的山脊和干枯的落叶松正在神野中变得越来越大,但斜前方的路一长机仍在继续俯冲,“敌双三”从背后缩短间距的速度,甚至要比他们扑向大地的速度还要快。在陈何问能看清楚最高大那颗落叶松的枝桠时,路一以半圈疯狂的盘旋将航向调转了180度,几乎是贴着山脊向敌机尾后方向滑行,陈何问在比他稍高的空域划出了一道近乎平行的航迹,势能随着俯冲而大量转换为动能,牺牲高度、借助重力加速转向的战术,成功抵消了“敌双三”的高空高速优势,苏-27与歼-10的异型双机编队,在短时间内从被咬尾的不利态势扭转为了迎头对敌,原本就速度过大的“敌双三”被迫在严重压缩的攻击窗口时间内、以一种极别扭的角度发射格斗弹,加之以低空地形杂波对雷达扫描的严重干扰,那枚导弹甚至还没照到路一座机的背部截面,就错过目标被甩到了尾后,漫无目的地撞进了覆雪的群山,“敌双三”没有尝试第二次无谓的攻击,在即将撞到树冠之前拉起脱离了。
为了继续借助地形杂波的掩护逃离追踪,双机编队冒险沿着龙脊般的峡谷继续进行了一小段超低空飞行。月亮正好从他们正前方的谷口越过了山脊,银光洒满了幽暗的谷底,陈何问感到一种沉重而深寒的恐惧刺穿了机舱和抗荷服——峡谷底部铺满了厚厚一层飞机残骸,在月光照耀下散发着航空铝材冷冰冰的反光,这就是失去联系的“雁群”机队,这条“铝谷”就是他们最后的陵墓!
苏-27猛地跃升到月光之中以摆脱群山的信号遮挡,路一像溺水濒死的人挣扎浮上海面那般,深吸了一口气呼叫道:“‘萤火-13’呼叫‘落叶峡’!警告‘候鸟’改变航线!”
陈何问紧随长机跃升之后的第一个行动,便是使用机载雷达对空索敌,他相信那架“敌双三”不会轻易地就此放弃猎杀。在侦测到那个高速移动光点的同时,陈何问发现,一个新的雷达信号从落叶峡机场方向突入了交战空域,在他来得及向长机通报新目标的方位之前,这个不速之客令他瞠目结舌地迅速突破了探测范围,目标信号在火控雷达上闪烁了一下,这是由于本机弹目线与目标航迹发生垂直,弹目间径向速度与本机和大地之间的相对速度相等,目标速度在弹目线上未能产生相对差速投影而导致的短暂信号丢失,这意味着该目标已经从本机正前方穿过了,这是另一个“双三体”!陈何问下意识地保持火控雷达跟踪照射,在勉强完成目标锁定之际,导弹攻击指示却被自动锁死了,座舱主屏的敌我识别系统判断该机体为友方目标,甚至显示出了它在己方加密通讯系统中的无线电呼号:“夜莺”。
“敌双三”弃下双机编队迅速转向,在夜幕上留下一圈圆舞似的大弧,紧咬着“夜莺”的航向追击而去,云与雪中猝然爆发出两大团深蓝色的火焰,那是“夜莺”的两台航空引擎为了摆脱追击而进行的加力燃烧,陈何问听到“夜莺”的发动机舱在大雪中咆哮,就像是两尊沉重无比的洪炉燃烧着浩荡的夜雪天风,他辨认出,这正是今夜降落在“落叶峡”机场2号跑道的那同一种轰鸣,一系列支离错愕的信息碎片在这一瞬间相互拼接起来,隐隐显示出了谜底的轮廓:分属敌我双方的第一种和第二种“双三体”先后出现在同一场战斗中,也许并非巧合,而是事先严密计划所导致的必然,“落叶峡”机场两天以来种种讳莫如深的异样,全是为了迎接“双三”飞行器“夜莺”的到来而作准备,“萤火”中队这次打草惊蛇式的侦察任务,则是为了把唯一有能力追及和威胁到“夜莺”的敌方“双三体”提前引出来并尽可能消耗其动力,以掩护“夜莺”对敌栖息区腹地所展开的高速突袭。
路一和陈何问甚至没来得及决定下一步战术动作,这场风驰电掣的“双三竞赛”在300秒内就结束了,“落叶峡”机场连日以来的严密准备,“萤火”中队半数以上战损的沉重代价,全都是为了换取这短暂而宝贵的300秒,“夜莺”以150秒钟通过了敌栖息区全域并实施侦察,随即以同样的150秒完成折返,那架性能同等的“敌双三”死死地追咬在它尾后,但“萤火”中队袭扰任务所取得的效果开始显现,由于在先前的空战中消耗了过多燃料,加之以“夜莺”借着战斗掩护趁隙而入所取得的微弱领先优势,“敌双三”始终无法有效缩短两机之间的距离。就在双机编队即将滞留在“观众席”的位置目睹这场竞速走向尾声时,路一的苏-27长机爆发出两团橘红色的尾焰开始加力爬升,机头笔直地对准“夜莺”那道三马赫航迹的延伸线:“双攻!”
陈何问无暇思索地紧随跃升,按照路一的战术指示飞到其侧翼,形成两机并排对敌的“双攻”编组。它们太高了!双机编队先后经历了两次失速和重新加力,才像攀登大气层的峻岭一样艰难爬升到了两架“双三体”的巡航高度,追逐中的两架“双三体”恰在这时与他们发生了航迹交错,陈何问看到一幕速度高达三马赫的景象迎头劈入了视距,这正是象征了整场战斗的那一幕,只需要看到这颗顶点,就可以想象此前所做的备战与此后产生的影响,是如何在它之前和之后的时间轨迹上形成各自的因果弧度。
首先从“双攻”队形之间穿过的,是那架长久隐藏在面纱之后的“夜莺”,它是一种在哪怕最雄奇瑰丽的神话中都无法创造出来的震愕,神话依靠想象,而这架“双三体”却是切实存在的科学造物,它像一叶黑色的弧刃短剑刺破夜幕,为了突破热障而制造的钛合金机身呈现出一种接近纯黑的深蓝,怪异的气动外形令陈何问误以为,它本应该是在大气层之上而非在其下进行航行的,这黑色的流线体从歼-10的翼尖之外擦过时,陈何问甚至清楚地看到,它的机身因与空气高速摩擦产生的热胀效应,而明显地发生了伸长。扭曲了空气的尾焰气浪背后就紧跟着一枚空对空导弹,但“双三体”飞得却比导弹还要快,就在导弹逐渐被“夜莺”甩开时,那架“敌双三”竟加速超过了由自己发射的导弹追击而来,在这个空战领域早已被雷达、喷气式发动机和制导技术拉开到超视距以外的时代,他们极其罕见地直接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敌机”,出现在视野中央的是后掠布局的双翼,大功率的发动机进气涵道,大面积的双垂尾,以及分布在这整副躯体之上的翼膜、趾爪和牙齿——“钢铁与血肉”,这就是对他们的敌人,对被称为“铁鬼”的半机械生物群落所能作出的最好概括,它们是活的武器,是武装着钢铁、电路和战斗部的生物,“铁鬼战争”就是一个物种想要吃掉另一个物种、而被捕食者竭力想要活下去的战争,是一场生物进化与科技研究的军备竞赛,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空徙类”铁鬼还在依靠活塞式动力器官飞行,“陆栖种”还在燃烧着蒸汽动力心室来驱动自己笨重的躯体,仅仅数十年后,活塞纲与蒸汽纲的铁鬼物种已接近灭绝,而为夜航空战所特型演变繁衍的蝠类种群,则已经进化出了“双三”个体,在与铁鬼的战争之中,这是第一次对突破“双三”性能指标的空徙类物种“狐蝠”的目击记录。
陈何问在看到狐蝠的脸时,理解了路一所采取的截击战术,他们不可能追得上比导弹还快的“双三体”,唯一可行的作战策略,是从前方迎头拦截,而对“夜莺”的追击,恰好将狐蝠的飞行轨迹限制在了一条缺少变化的直线上,这为判断它的航向并予以准确截击提供了可能。双机编队在面对“狐蝠”的那一刻先后发射了格斗导弹,由于导弹发射会引起机身振动,尾焰会影响发动机进气量,两架战机都在导弹脱离挂架后迅速转向,并在讯道中相互通报攻击情况:
有效的空战攻击往往在极短的接触时间内就结束了,事实上,早在他们相互完成这几句呼叫之前,狐蝠就已经被击中,专注于全速追击另一架“双三体”的飞行动作,使得它来不及对猝然拦截在前方的迎头攻击作出有效规避,三枚导弹接连在极近的距离炸开,冲击波将它的钛合金翼膜撕扯成无数碎片,混乱之中路一与陈何问无法分清是谁击中了目标,甚至没有余裕去为这次创举的“双三体”猎杀确认战果,受创的狐蝠竭力扑扇着残翼逃远了,与此同时,下方大地上盛开起一大片尾焰的燃烧花,接连升空的防空导弹尾迹像无数条巨龙,相互卷集缠绕着朝天空盘旋而来,他们落进防空型铁鬼群的伏击圈里了!
苏-27和歼-10分别朝不同方向进行规避机动,在接连摆脱了两台地空雷达的追踪之后,陈何问明白了自己为何还没被击落——他们不是铁鬼攻击的重点,大多数导弹都朝着“夜莺”飞去了,从粗重的航迹判断,陈何问认为那是一种性能类似“织女星”的旧式防空导弹,但这场精密的防空猎杀战斗采取了同样的截击策略,在两枚地空导弹从后方进行看似徒劳的追击时,第三枚从“夜莺”被驱赶的航向前方实施了伏击,“夜莺”接连从两团爆焰中逃脱出来,第三轮爆炸却勉强冲击了它的右翼,那些昂贵的钛合金外壳,像一扇碎裂的窗户般散落下来,机体受损和隔热层保护的丧失,意味着它无法再以先前那种奇迹般的三马赫速度进行持续巡航。
当一个女声在机舱里响起时,陈何问误以为是RWR又在告警催命了,但他很快发现,那原来是来自“夜莺”的无线电呼叫:“‘夜莺’受损,请求在‘落叶峡’迫降。为避免坠机导致侦察数据丧失,现通过加密数据链进行侦察信息传输,请附近各数据链节点各自按照加密级别做接收准备!”
自身难保的双机编队无法穿过一整片敌防空区去为“夜莺”提供护航,他们被迫继续向铁鬼栖息区的更深处飞行,试图绕开这片防空区后,取道侧翼迂回离开战场。路一很快在讯道里惊呼起来:“太阳干扰!”
这是一句在昼间空战中提醒注意太阳红外干扰的警告。陈何问同时侦测到了该信号:某种悬浮在空中的热源,能量辐射之强烈,宛如一轮雪夜中的太阳。两人隐隐在脑海中产生了同一种猜想:这就是“夜莺”的侦察目标。
几乎是在同时,“夜莺”取得的侦察信息完成了数据链备份传输,作为普通的前线战术节点,路一和陈何问的座机仅仅接收到了加密级别最低的可视图像数据,这使他们得以看见那轮热源的清晰影像。
“路灯”,这是陈何问看到它时第一个想到的名词,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个不甚准确的第一印象,会在日后被引用为标准的战术代称——那座巨塔果然像一盏顶天立地的路灯般屹立在风雪之中,仅凭图像,他们无法判断出那究竟是植物还是机械设备,只能感受到它巨大得惊人,从“夜莺”的侦察拍摄高度,竟还不能完全看到它的顶端,只有强烈无比的热晕从上方的夜云之中隐隐散发出来,宛如来自天国的烛火。当第二张更清晰的照片显示出来时,他们骇然看到了“路灯”主干上的细节,那一层漆黑的表面,原来竟是密集爬附在上的无数空徙类铁鬼!它们层叠堆垒,它们到处都是,就像拥挤倒挂在洞穴顶端的群蝠,那是一座铁鬼的巢穴!
“萤火-13呼叫,方位67,高度20,距离120,发现目标!”路一提醒道。
陈何问按照长机提示的方位进行了一轮雷达扫描照射,悚然地发现反射信号越来越多:“发现目标04批,方位030、053、078、085……还在增多!05批……不!06批!”
路一转过翼尖划开了夜雪:“从方位215脱离作战空域!”
他们绕过了之前的防空伏击圈,从空域外线朝落叶峡机场加速飞去,在整个返航途中,始终有一种扑翼的声音,像狂风一样成百成千地从身后隐隐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代表敌目标反射信号的红色光点如同怒潮一样,不断被甩开又再次扑打进雷达探测范围边缘。
在冲出一大团乌云之后,陈何问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要在大雪中冻结了,他看到一架最大吨位的重型运输机哀鸣着从前方坠下天幕,一头重轰龙用前爪分别扒住它的左翼和驾驶舱,正饿疯了般撕咬着机身舱壳,乘客们成丛地从残骸里被翻出来咀嚼,抑或像残渣一样跌落进下方沉沉的黑暗之中。双机编队做了一个对称的急转,分别从左右两翼绕过了那架正在坠毁的残机,接下来的情形令他们备感到尘埃般的缥缈无力,他们在正前方的夜空中看到了那条钢铁河,来不及改变航线了,“候鸟”行动的主机群已经抵达了!几乎是在同时,那汹涌的扑翼声像洪潮一样盖过了他们的头顶,透明的座舱盖上方,整片夜空都被空徙类铁鬼的翼影所遮蔽了,陈何问想,如果真的有末日,一定就是现在这副景象,铁鬼像群鸦般用它们的羽翼遮蔽天空,为大地投下死亡的阴影,那是一场爆发着强烈觅食欲与生命力的风暴在整片夜空中席卷,“铁鬼战争”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全球人口锐减了70%以上,而铁鬼正在取代人类成为新的优势物种,它们的种群数量与日俱增, 这相应地意味着它们的觅食越来越艰难了,陈何问不知道这片区域的铁鬼已经饿了多久了,而数座防御区的人口几乎都集中到了这条航线上,就像鳄群终于等到了迁徙中的角马。
双机编队的屡次求援呼叫都没有回音,路一和陈何问飞到了航线边缘最外围的一架运输机侧翼,甚至能够看清舷窗后面绝望惊恐的人影了,却始终没有看到别的歼击机。他们终于确认,至少是现在、至少在这里,他们是一整个庞大的“候鸟”机群仅有的两架护航机。
混乱的运输机舱内突然寂静了下来,绝望的乘客们相继聚集到了同一侧,他们透过舷窗看到有两架歼击机离得很近,向着这边摇晃了两下机翼作为友好的表示,紧接着,这两位护航者沿着两道平行的弧迹相继升高并侧转过机腹,迎着满天饥饿的铁鬼呼啸而去,很快就遗落在夜雪之中分辨不出来了。
路一与陈何问透过零落纷扬的雪花注视着破碎的夜空,感觉它们是从某种巨大的整体上崩解下来的无数残片,又在夜幕上飘扬组合而成另一种更加广大的整体,战士们落进夜雪的裙帷,在她严酷的怀抱中死去。而在夜幕的另一侧,比雪花更加密集的铁鬼群正像一团团钢铁的乌云般压覆过来。面对这样一片残酷的天空,他们能够相信的,就只有自己的战机、自己的勇气和判断,还有紧邻在侧的僚机了。
速度是鲁莽的保护伞。双机编队以最大航速从敌群边缘切了过去,并在完成穿透后迂回刺向其侧后,这是为了把有限的战斗力,从被动的护航中解放到主动的猎杀敌军有生力量上来。路一在不同高度的空域进行了几次快速的升降翻飞,找到并停留在了云层水汽最充足的空域,以产生最明显的冷凝航迹云来吸引铁鬼的注意,为了实现兵力欺骗,同样也只有他的长机打开了雷达搜索,陈何问的僚机则保持静默。敌群边缘距离他们最近的几架歼击鹰脱离主队转向迎敌,为了确认被路一隐藏起来的实际兵力,这些大型掠食禽不得不打开喙部的共振腔以散发雷达波,通过主动雷达搜索方式来扫描前方空域,这提前暴露了它们自己的位置,就在歼击鹰向着高空那道显眼的航迹云爬升时,隐藏在云层里的歼-10僚机从低空切入了它们的队列,锑化铟位标器不断被低温环境遮蔽红外追踪,又不断重新锁定歼击鹰体内散发出的热源,引导着离翼的格斗导弹咬住那些铁羽后缘的尾焰,机首的鸭翼一次次调整角度并改变气流动力,托举着歼-10一次次穿梭打乱敌群阵形。负责吸引敌机的苏-27则牵引着高高的航迹云劈入敌群,将队形破碎的歼击鹰锁定在瞄准坐标和一团团爆焰之中。剧烈的战斗逐渐引起了更多铁鬼的注意,当这次配合突袭的能量行将耗尽时,已经有三队以上的铁鬼从不同方向朝他们合围而来了。
他们以劣势的高度和速度迎向数倍于己的敌群,“敌跟踪”的告警声闪烁着狭小的座舱。就在好几重的雷达锁定已经叠加在了他们的机身上、而一枚枚导弹已经脱离了歼击鹰翼下的铁羽,编队最顶上的那一层铁鬼个体毫无预兆地同时炸开成一连串爆焰,宛如在夜空中降下了一场燃烧着的钢铁之雪,陈何问看到一大片被敌我识别系统标定为友方的反射信号,从高高的雪夜之上压进了雷达屏,他们的信号光点闪现而模糊,宛如一片隐约残留的幻象,这说明他们装备的战机具备更小的雷达反射截面积和更好的隐蔽性能,他们的雷达信号就像是被染成了夜幕的颜色,用黑色的羽翼拂过大雪和敌群,沉寂已久的讯道里接连响起了他们急促的作战通联:
陈何问从他们的呼叫之中听出了那个战术呼号:“青铜”。为了在“候鸟”行动最容易遭受攻击的航线中段提供及时护航,一座前线机场在险峻的高海拔雪区被建立了起来,进驻到那处孤独哨所的便是“青铜”中队,由于所在机场的海拔高度优势,这支中队一起飞就直接凌压在了铁鬼的头顶上,他们是从周天寒彻的屋脊冰川北麓主峰俯冲进战场的!来自上方盲区的编队突袭,使得铁鬼的围攻态势轰然垮塌在一片火雨之中,打破静默的讯道不断加入了更多不同频段的战术呼叫,大片来自友邻中队的雷达信号投落到这片燃烧的雪夜,迎击阻挡着那场残酷的铁鬼风暴:
-“冰雹呼叫,从122方向进入空域,确认接敌!确认接敌!”
-“萤火呼叫,2机请求从39方向脱离作战空域。燃油告急,请落叶峡做好接应准备。”
落叶峡方向的无线电波域一片寂静,他们这才想起,自战斗打响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来自机场塔台的呼叫了。路一绕过山麓棱线,取道一处隘口进入落叶峡余脉,以摆脱群山的信号遮挡,他正好看见一群重轰龙正在前方天空中往复巡飞,盘旋成食腐者那种追觅死亡气息的圆舞,而在它们下方,落叶峡机场正淹没在一片高空轰炸的火海之中,在这永远汹涌起伏的群山岩涛之间,他们已经失去那方唯一可供落脚的狭小“甲板”了。
路一没有耗费分毫时间去攻击那群重轰龙,现在他们最大的敌人不再是铁鬼,而是正在见底的燃油,剩余的滞空时间已经严苛到必须以秒计算了:“萤火请求空中加油!重复,请求空中加油!”
一道强大的通讯电磁波束穿透夜雪照射着他们,那无疑来自南方一座更大的机场:“‘秋分’呼叫‘萤火’,请到7433空域接受空中加油。”
路一在座舱里骂了一声。作为一架单发结构的战机,陈何问的歼-10被更低的储油量和更短的续航时间束缚着,不可能与拥有两台发动机的苏-27重型机继续飞过同样的航程,“7433”将是一片他永远无法抵达的遥远天空。
双机编队向着指定方位伴飞了很长一段路,在燃油余量这条无形绳索所能延伸到的极限尽头,陈何问被扯向了黑暗的雪原。路一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标定战友展开降落伞花的位置,并发出一段请求救援的定标数据。
陈何问割断降落伞绳,从坠毁后的座机残骸前站起来,看到天空在上方铺展成一种令人屏息的广阔,就如同世界正在无限大地延展开来,而他正在朝无限远离天空的最底部不断飘落,雪松的群塔与建筑物的混凝土林冠,被推到了地壳那拱形的边缘以外,在覆雪之下交杂成一道墨绿与凝灰的远疆。以高超音速掠过天空的歼击机,在这巨大的背景之下被反衬得很小、很慢,坦克履带紧贴着从身侧碾过,将冰雪和泥土混合着犁开成一道不会消散的固态浪花,步兵从远处影子似的穿过,很快消失在了前方的夜幕中。在风雪的残酷撕咬之下,他深切地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冷是一种痛。
冻僵的手从击锤上滑开了两次,才举起信号枪向天空完成了击发,代表求援的信号弹扩散成一片暗红的光,极缓慢地落下并熄灭。在被这血色晕开的一大片夜幕边缘,那辆刚刚碾过去的坦克像墓碑一样倾侧着,一头陆栖种的吞龙,正在用两只前爪压住并撕开它坚实的底盘,垂死的坦克运转不良地将炮塔拧过来,开火时巨大的后坐力,将被抽烟器排出炮口的硝灰吹散成一圈震颤的漏斗状,炮火诱爆了那巨兽右肩胛处的爆炸反应鳞,向外放射成一圈阻断了炮弹金属射流的惰性炸药冲击波,那颗巨硕的头颅,像坠落一般从信号弹光晕照耀不到的黑暗高空中轰然低垂下来,咬住坦克炮塔后半部分及车尾发动机位置,撕甩成飞溅在半空中一道触目惊心的破碎钢铁,为了将血腥气息吸嗅到上腭部的犁鼻器,咀嚼前的皱唇反应挤压了它眯缝起来的纵向瞳孔,将液压驱动的牙床咧成了一种近似于微笑的表情,露出了齿缝间正在被铡碎的步兵和车组成员。火药膨胀的呼啸声点燃并摇撼着整片夜幕,支援炮火大半落在远处,小半砸在了吞龙背部,这钢铁与血肉的巨兽甩过庞大的头颅望向天空,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它粗重的脖颈拗折成了九十度角,被夜色染黑的鲜血从牙床中飘洒下来,在落地之前就凝结成冰,刺耳地砸落在破碎的坦克装甲上。折返的歼击机像夜空中一道上升的钢铁旋律般呼啸而过,两枚大当量空对地航弹先后击中了巨兽的侧胁,爆发成融化飘雪的高温气流,吞龙背部的雷达鳞天线与高射机枪紧随着航迹转动交织,用一条条明亮且断续的曳光弹道切割着夜幕。
陈何问摸黑涉过积雪的冻土,一脚踩到了一个卧倒在黑暗中的人身上,后者猛跃起来将他按伏在地,附近啄食死者的乌鸦受到惊吓而纷纷扑簌起来,在夜色和雪影间隐现成几片忽明忽暗的落羽,尔后一切又重归寂静。陈何问被摁在半埋的积雪里,听到扑倒自己的人极轻微地示意噤声:“嘘……”
这处角落是斑驳在广阔战场上的一片阴影,雪花落在这儿也被染作黑色。稳定住呼吸后,陈何问意外地觉察到,匍匐在身边黑暗中的绝不止一个人,那是一种怪异而奇妙的体验,雪落下的声音掩盖了一切,他与一群陌生人趴在一起,相互看不见彼此的面容,却能听到沉沉的喘息声飘散进风雪,一阵阵心跳有力地搏动大地,寒鸦扑簌着远处松树上的凝霜。在一双双目光所共同凝聚着的方向上,那头吞龙正如一座要塞般沉沉移动着,在不远处的积雪里翻啮已经冻硬的死者,不时稍抬起头颅来,狐疑地打量着这片近在它牙尖之下的阴影。更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城市正在雪夜中燃烧,夜空中的运输机群不断向那里聚集降落,那就是“候鸟”航线的中途点,修筑有一座大型战略机场的防御区首府秋分市。
有一架失去动力的运输机从他们头顶划过,被防空炮火擦中的机身在半空中拖曳成一道燃烧的航迹,宛如自夜空掷下一盏巨大的提灯,借着那火光的映照,陈何问猛地震悚了一下,他看到了无数头盔和军帽的轮廓,起伏层叠地遍布了身边这一整片黑暗的雪地,步兵的钢盔,佩有护目镜的飞行帽,坦克手的防撞盔,还有拂动着两根飘带的水兵帽,诸军兵种失去了建制的战士们集结在这里,如积雪覆盖大地,这里是一整支部队的潜伏阵地!
运输机轰然坠落在大地上,少数还活着的乘员从断成两截的机舱里爬出来,用舱内运载的武器向那头被吸引来的吞龙作徒劳射击。在机翼引擎燃烧的火光照耀了附近的雪地,他意外地看到了一具外形怪异的残骸——那是“夜莺”,幸运的是,它没有降落在落叶峡机场,不幸的是,它也没能降落到下一座机场。它的飞行员竟难以置信地幸存了下来,正穿过破碎的座舱玻璃往外爬,与陈何问身上的飞行抗荷服不同,她被包裹在如同宇航服一般的全覆式隔热服里,黑色的密封式头盔面罩无表情地倒映着雪地与火光,这是为了抵御3马赫飞行所产生的致命高温与高压。
枪声渐渐微弱下去,呐喊和奔逃着的幸存者们被一个接一个咬住、嚼碎,陈何问和身边的战士们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人发声或动作,只能听到贴着雪地的胸膛在更加剧烈地搏动,挨着他的那名士兵不断低头向掌心里去看时间,陈何问听到他手中那块怀表不紧不慢的转动声。
终于,所有钟表指针都定格在了约定的同一刻度,象征进攻指令的三颗红色信号弹相继升空,曳着光的弹道逐渐弯曲,然后缓缓熄灭在寒冷的夜幕底色上,在那架直升机的前线观测指引之下,后方支援炮火按照间距梯次先后升离不同的炮兵阵地,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划过了一片片广阔的抛物线轨迹,最终同时拥挤着砸落在了他们进攻正面的雪原上,弹片、尘硝和冲击波沸腾着覆盖了运输机与“夜莺”的残骸,将一片片扭曲破碎的合金构件吹上低空又掀落回大地。几乎是同时,像刮过一阵风似的,铺落在雪地上的士兵们成片地飘扬起来,朝阻挡在他们与秋分市战场之间的铁鬼群发起进攻。吞龙将被炮火扯掉了半边眼眶的头颅从尘幕后面探出来,颚部下方的近防机枪在空转过几轮后开始急促轰响,弹道颤抖着斜切进步兵队列,抽打起一片染红的雪尘,随即便有好几道火箭弹尾迹沿反方向晃悠着咬住了它,将那颗外露的残目炸开成一团四散的爆焰,更多轻武器火力敲打在那具咆哮的巨颚上,在碎雪之间反弹成一道道迸着火花的锐角。
陈何问被席卷在一整支军队的进攻大潮里涌过战场。军靴在雪地上踏下足迹,履带又将其搅进冻土;信号弹将夜空燃烧,炮火又将光亮埋葬;铁鬼和人造的战争机器相互碰撞着、咆哮着,还活着的被半埋在地里,已死了的被抛洒到天上。没了飞机的飞行员还比不上步老鼠,陈何问唯一能做的,就是紧跟着那名伏倒过他的士兵奔跑或匍匐,寒冷和爆炸声令他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这种梦一般的麻木中,他有好几次疑心自己是否已经死去,只剩下灵魂在这地上的炼狱之中游荡。当破碎的世界终于在眼前勉强恢复完整,他发现战士们正揪着后衣领把自己拖过雪地,低矮的雪丘上,有一名步兵双手奋力挥动着两根血红色的信号发烟棒指示位置,另一名步兵则用右手和武装带把枪口斜垂向地面,挥舞着左手招呼道:“工兵!工兵都过来!”
受到呼唤的工兵们把陈何问拖上雪丘,同一支队伍里还有其他几名幸存下来的非战斗人员。一片螺旋桨轰鸣声越来越近地震荡着,往复盘旋有如扫过一圈圈催促撤离的倒计时。他们攀上顶端时,一架循信号烟而来的直升机从雪丘另一侧升了起来,机鼻探照灯光像雪地上的一轮钢铁太阳在闪烁,陈何问在这照耀下剧烈颤抖着,无望地想要从中获得一丝并不存在的热量。登机之际,摇晃着的探照灯光越过了头顶,就好像一只独眼突然抬起头来望向人们背后,陈何问下意识地随着灯光回望战场——这燃烧的寒夜啊!那些由钢铁和血肉铸成的巨兽,正在吃掉以它们命名的整片铁鬼防御区!
他们拥挤在大地之上数百米高的直升机舱里,听巨大的桨叶吃力搅动沉重凝滞的风雪。飞行员在驾驶舱通讯台上忙碌地报告着:
-“‘蒲公英’呼叫,地面攻势已经打穿铁鬼在北郊部署的封锁线,正在集结工程力量向机场投送!”
“娘的。听说机场塔台给铁鬼炸了,这下看来炸得还不轻,有苦活儿干了!”工兵头子李班抱怨道。他就是救下了陈何问的那名战士,陈何问摸黑踩到他时的鞋印还在后腰上印着呢。他结实的身板已经在体力活的常年重压下显出疲态,实际年龄则比外貌还要更老一些,臂章标识说明他是从外地临时应征来援的志愿兵,手底下领着一班工兵,个个都和他们修筑过的那些工事一样粗壮而坚实。他以一种厌倦的姿态靠在舱壁上,打量着对面那几名由他们救下来的幸存者。
“我的侦察系统操纵员在坠机时死了。”米佳说,她指的是坐在“夜莺”后座上负责操作机载侦察设备的另一名乘员,而她自己则是活下来的那名飞行员。她坐在陈何问左边,笨重的飞行头盔早不知丢在战场的哪个角落里了,只剩下那身能保温的“宇航服”还穿着。
“原来那架SR-71是你在开。”李班说,他指的是那架“双三”侦察机的列装型号。他是根据米佳的“宇航服”辨认其身份的。
那架坠毁的运输机里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坐在陈何问右边。他那身坦克手式样的作战夹克干净齐整,头发也是新理过的模样,背包肩带一侧拴着一只足够拿来吃饭用的最大号搪瓷把缸,奔跑时在倒扣绑住背包和铺盖卷的脸盆上撞击得叮当作响。灰头土脸的士兵们甚至不必搭话,就对他致以默契一致的强烈鄙夷,这家伙一望即知是个“新来的”,也就是从没打过仗的“后方”跑到前线来的,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竟是怎样鬼使神差地活到了现在。
舱外的夜幕和雪影被一片火光点燃,沉沉的风声也变得嘈杂混乱起来,他们凑到被映亮的舷窗边向下观望,原来直升机已经进入秋分市主城区了,穿城而过的霜川江就在机腹下方汹涌咆哮。黑色的江水两侧,则是更加汹涌的人潮正在沿岸涌来,成吨地堆积向霜川江码头,各种吨位的船只甲板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就像漂浮在水面的死鱼身上落满了好几层苍蝇,有几艘船离港时,吃水线甚至压得距离船舷只剩三掌高,未及上船的人群溃堤一般挤落进河岸与甲板之间的江水里,又涨潮一样重新浮上来,其中一些人冻僵之前还跟在船尾后头游了老长一段。陈何问无法想象战场上竟还滞留了这么多人,就好像他们是随着雪花从天上成千上万飘落下来的。一座大桥横跨在寒江两岸,桥梁另一侧,秋分机场被映亮在一片燃烧的夜空之下,伴随着护航空军与空徙类铁鬼交战的尾迹与火光,“候鸟”行动的钢铁之川正在降下这处中途站。
下方一片涨潮般的惊呼,两岸人群随着江潮一同汹涌起来,一辆从前线撤下来的重坦克闯进了南岸,浓烟从残破的装甲间隙冒出来,在风雪中垂死地喘息着,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从它附近散开,只有几名守卫桥梁的步兵围上去,用灭火器喷洒向还燃着残火的车体,浑身漆黑的坦克手从内部橇开舱门,把他们已经死去的车组成员拖出来,平置在覆雪的人行道上。即使从空中俯瞰,那辆撞在江岸上的重坦克还是大得显眼,像巨石砸进水里一般将身周人群层层推开,陈何问注视着它,就像看到了从秋分防御区上崩解下来的又一块碎片:“它简直像一头铁鬼!”
那“新来的”挤到身边,搪瓷把缸贴在了陈何问脸上,冰得他生疼:“新式重坦克,确实是回收吞龙遗骸上的装甲骨架来进行车体铸造的,但实战证明存在严重的设计缺陷,有很多装甲兵困在被击中起火的车舱里烧死了。”
陈何问听说过那句在战场上传播很广的流言:“如果那名坦克设计师敢到前线来,准会被装甲兵们打死的。”
“下去!”直升机飞行员在前头催促道,他们下降到仅十余米高,将滑索垂下机腹,“机场停机坪已经挤满了,你们就搁这儿下吧,我们还得回前线去接下一批呢!”
陈何问是最后一个离舱的。他顺着滑索降落到半空中时,看到防空导弹的尾迹刺破远方夜色,像几根扭曲的手指朝机舱抓来,直升机在他头顶凌空殉爆成一盆巨大的炉火,轰然倾翻进一侧的寒江里熄灭了。陈何问在被滑索拖进江水之前松了手,从数米高的位置跌进人群,听到铁鬼低沉的鸣吼声,正顺着江面从防空导弹发射的位置传来。人潮狂暴地向码头和机场加速涌去,李班把陈何问拉起来,嘶喊着催促自己这支小小的队伍挤上霜川江大桥。陈何问却看到,那“新来的”脱了队,独自逆着人流挤向那辆趴窝的重坦克:“你干嘛去?”
回答声几乎淹没在了惊恐的声潮之中:“我就是设计师!”
陈何问愕然注视着他溺水般地挤过满街人头“浮”到重坦克面前,向正在抢修的残余车组成员们说了还不到两句话,随即招致了一场疾风暴雨般的殴打。作为一名失败的武器设计师,他留下的个人信息少得可怜,坦克兵们的仇恨与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每天都从前线倒涌回安全宽敞的后方设计局,面对同型号重坦克全面停产的命令与军事法庭的调查传唤,他请求到最前线去担任一名普通的重坦克车组成员,亲眼看一看自己设计的坦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并因此得到了一个并不光彩的绰号:“惩戒营”。他搭上了一架飞往前线接应撤离的运输机,并奇迹般地在坠机中活了下来,但向自己遇到的唯一一支重坦克车组报到时,坦克手们的愤怒却差点要了他的命。就在陈何问以为他要亲身验证那句“会被打死”的传言时,坦克兵们收手了,迅速爬回到那棺材一样的重坦克车舱里去。“惩戒营”摇摇晃晃地从雪地上站起来,他的背包和铺盖已经掉进江里去了,染血的搪瓷碎片在脚边溅得到处都是,现在他和车组成员们、和他的重坦克一样,都是伤痕累累的了。他从死去的坦克车长身上摘下了防撞头盔,扣到自己凝着血迹的头发上戴好,沉重而笨拙地攀上了重坦克。
抢修过的发动机吃力咳嗽了两声,艰难运转起来,重坦克像一座燃烧的冰山,蒸腾着热雾与浓烟,却依旧沉寂肃穆地朝铁鬼所在的方向逆流移动。“惩戒营”低伏在炮塔一侧,伸手扶住了那门粗短的大口径主炮,火光和夜色将他的身影与面庞划分成了光与暗的两部分,倾斜的风雪拍打着光亮的那一侧,车体的阴影则隐去了沉暗的那一侧,曾经像这样伸手抚摸第一辆下线的样车主炮时,他想象自己设计出了第一型能够与陆栖类铁鬼进行正面装甲对抗的重坦克,铁鬼将像我们畏惧怪物那样,畏惧着这台人类的造物,然而,事实并不因人的愿望而改变。人潮沿着相反的方向从它巨大的履带两侧流过,连年的战争使他们麻木而沉默,生存下去成为了他们能够用来对抗铁鬼的唯一手段,无数人被近在身后的死亡驱赶着,沿着结冰的江岸沉重无言地向码头移动,就像是一支庞大无比的纤夫队伍在拉着一艘看不见的巨船。间或有人抬头看一眼从身边碾过的重坦克时,会短暂地又一次惊愕于,它竟是那样巨大。
连夜空中的雪花都在震颤,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隐隐逼近并撼动战场,桥梁斜拉钢索像琴弦一样振动着,用于固定的索塔上崩解下一缕混凝土的尘埃,洒落到李班的衣领里,他听到了一阵滑膛炮弹撞击装甲的巨响,南岸如同被整个儿打翻在了一片战栗的混乱之中,他的双眼甚至找不到一处稳定的聚焦,纷乱的火光和人影之间,只看到刚刚动起来的那辆重坦克在正面被击中的位置爆发出一团火花,一头倾撞进了无数焦黑的残骸之间。李班逆着滑膛炮火的弹道寻找炮击起点,看到一头吞龙冲破了沿岸那城墙般高大的连楼闯到江边,他们认出了它被炮火炸瞎的一侧残眼,这暴怒的巨兽仰昂起头颅,在夜雪中发出一大丛炸焰般的咆哮,仿佛要将那巨大躯体中全部的愤怒和力量都化作声音爆发开来。
巨兽踏上大桥,人群满溢出两侧桥栏涌进江水,士兵们依托在索梁、车辆残骸乃至死人后头,用火箭筒和高膛压反坦克枪仰击那巨大的躯体,尾迹和弹道璀璨地聚集在吞龙的头颅附近,又纷纷炸燃或弹开。李班背着塑性炸药伏在一侧桥墩上,准备等待吞龙经过时对其踝部实施抵近爆破,这时他看到吞龙仰张开巨颚,做了一个打呵欠似的怪异动作,冷空气夹杂着雪花被吸入颚间,在吻部前方聚集成水流似的漩涡状。他以最快的速度翻回到桥上,向还躲在两侧等待伏击的战友们炸吼道:“跑!”
吞龙的巨颚完成闭合扣锁,发出震耳的撞击声,压缩空气迅速充满了颚内的密闭空间,负压效应将另一种密度更大的气体从鼻腔处喷射出来,附近的人闻到了一种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舌骨处的火花塞结构进行了二次喷射点火,高压气流在以毫秒记的一瞬间被引燃,火焰的湍流轰响着横扫过整座桥梁,进入喷射区的人在耀眼的焰影中绽张开他们恐惧的形体,与飘落的雪花一同融化蒸发,处于杀伤带边缘的人则在触及明火之前就先被高温空气所引燃,化作一团团狂舞呼啸的火炬落入寒江。撤下桥头的士兵们在北岸废墟分散成更加松散的阻击班组,吞龙扎煞起背部和侧胁成丛的机关炮组件,像一台火力收割机那样顺着街道犁过去,两侧楼房在弹雨中断裂坍塌成这座城市死去后的骸骨,弹坑、窗口和裂痕就像一只只无目的眼孔,茫然注视着同样空洞的天空。李班伏进北岸半融的冻土里,在无数嘶哑的号叫、喝令与呐喊声之间,听到有人惊呼道:“坦克!坦克还活着!”
在满地残骸之间,重坦克那尊巨大的炮塔沉沉转动着,将身管轴线扫向彼岸,10.8公斤火药在炮膛中爆燃膨胀所产生的巨大力量,将沉重的炮闩狠狠推撞到制退机上,敲响一记震颤霜雪的洪钟,承受着后坐的底盘略向下沉,履带接触到的地面像冰层一样延展开大片放射状的裂纹,炮弹横穿过江上的涛声与风雪,在吞龙的左后腿处炸开,那具失去平衡的铁躯轰然垮坐下来,这片战场上的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听到铁鬼发出那种痛苦而可怖的哀号。几乎是在炮响的同时,重坦克身后的那栋建筑,像一幕冰封的瀑布般崩碎坍塌下来,第二头吞龙撞毁这钢筋水泥的帷幕冲了出来,它的背部一侧,以不对称结构生长着那门先前击中过坦克的滑膛炮,炮身在风雪迅速冷却之下蒸发着余温的雾气,如此之近的距离形成了这门长身管滑膛炮的射界死角,吞龙放弃炮击,径直扑压在坦克底盘上,用前爪和颚部撕咬住车尾。在它把脆弱的引擎撕扯出来之前,坦克炮塔像绞盘一样碾了回来,按照巷战式特化构型所设计的主炮,采用了更短的身管来应对与铁鬼的近距离交战,火炮末端那粗短的回旋弧迹始终没有超出底盘周径,贴着鼻尖避过了爪与颚的拦阻,紧抵在吞龙的胸膛上开了火,炮弹几乎是刚一出膛就撞击在反应鳞上炸开,像一柄液压锤般将像吞龙整个儿轰砸出去,震摔在破碎的混凝土废墟上。
北岸被火力压制已久的士兵们冲出废墟,试图在重坦克抵挡住南岸吞龙的有限时间内,集中兵力杀死那头受伤的困兽,瘸倒的巨兽在路口处瘫坐成一座不动的要塞,背部各类口径的机关炮沿着鳞片和骨架形成的矢状嵴移动并转向,分组对准身周的三条开阔道路进行火力封锁,冲锋的战士们迎面撞在速射弹雨上,撕裂成一片片破碎的残影,沿着射击方向飞溅到飘雪和大地上。
陈何问被过桥的人潮冲涌到了北岸,他跳进一处弹坑躲避横飞的速射火力,米佳正从同一处坑底拖起一名死去的前进空中控制员(注:FAC,Forward-Air-Controller,在前线协调引导空中支援的人员),她捡起毡帽盖在死者脸上,把染血的电台交给了陈何问:“准备召唤空中支援,我布设指示标记,你来呼叫引导!”
陈何问在电台通讯卡上查找了这支工兵部队对应的呼号“水獭”和任务频率,努力回忆着在曾经的空中支援任务中,前进空中管制员究竟是如何对自己进行呼叫的:“所有作战单位,所有作战单位,‘水獭’紧急寻求近距离空中支援,任何具备支援能力的战机,请在‘北方-9’频率联系‘水獭’!”
一架苏-27歼击机孤独地在战场上空巡飞着,路一在座舱中切换了几个不同的无线电频率,由于秋分机场塔台受到轰炸而暂时中断了调度,大部分频段都阻塞着干扰杂音。上一次空中加油补充的燃料,已经在混乱而激烈的战斗中再次消耗殆尽,现在他急于降落。
一缕微弱的无线电波在夜空中搭上了他的翼尖,那名前进空中控制员的声音失真且笨拙,但路一辨别出了呼叫中的关键信息:“寻求近距离空中支援……在‘北方-9’频率联系‘水獭’!”
路一从膝板上的通讯卡找到了“北方-9”频率:“呼叫‘水獭’,呼叫‘水獭’,‘萤火-13’从南侧接近,预计抵达时间120秒,请描述作战区域地形环境及目标类型!”
陈何问没有听出那失真的声音,但他认出了“萤火-13”这个代号:“‘水獭’呼叫‘萤火’,‘水獭’呼叫‘萤火’,地面人员将使用信号弹指示攻击区域,目标为重型装甲单位,已确认数目2,分别位于霜川大桥两侧,北侧目标无法移动,南侧目标仍具备机动能力!”他想起了先前被击落的直升机,而已目视的两头吞龙身上都没有发现防空导弹组件,便补充了新的提醒,“战区内可能存在隐藏的敌方防空单位,请注意警戒!重复……”
城区像一面巨大而千疮百孔的靶子铺展在大地上,为了快速辨认目标区域,路一偏了一下机翼,转而沿着东西走向的霜川江主航道飞行,把这条大江作为天然的导航坐标:“‘萤火’收到,‘萤火’收到,将沿霜川江从西侧进入作战空域,抵达时间60秒!”
米佳紧贴着擦过弹坑边缘的流弹投射出空袭指示标记,红色信号弹用于标示地面友军所在位置,绿色信号弹用于指示攻击方向,提示目标位置的发烟火箭则落在了那头负伤的吞龙身侧。路一沿着黑暗的霜川江逆流而上,他最先从空中辨认出了还在燃烧的大桥,紧接着在左岸看到了闪光标靶般的两色信号光,那头巨大的吞龙就匍匐在靶心般的烟雾标记位置,将背部的几组机关炮斜转过来,防空炮火像一片从地面返回到天空的雷阵雨扑向苏-27,路一向后收油门,使机身侧滑转弯,将侧面与大桥平行对齐,机头则对准了北岸的吞龙。巨兽和地面都随着高度降低而在抬头显示器中心急剧变大,路一将操纵提示环紧紧扣在无法移动的吞龙背部,用左手打开了主武器保险开关,机翼武器挂载情况随即在主屏幕上显示出来,对空导弹已经消耗为挂架清空的红色标记,可供对地使用的两侧集束末敏弹挂架则转换为等待发射的绿色标记,就在大拇指移向发射按钮的同时,他听到“水獭”在“北方-9”频道中疾呼道:“规避!防空导弹已发射!”
路一本能地作了一个大过载急转规避,已经点火的左翼集束末敏弹在惯性作用下被甩了出去,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娘,准要打偏了!但此时他已无暇关心地面上的事了,随着战机重新滑转到与河道平行,他看到“水獭”所警告的那枚防空导弹正从南岸升起,白色的尾迹近乎垂直地冲向夜空,就像是一座在废墟之间突然拔起的尖塔,机舱内的雷达告警接收机始终保持着缄默,这说明战机没有受到过敌方防空雷达的波束照射,那准是一枚阴险的红外制导防空导弹,它通过被动捕捉低空飞行器散发的热信号来追踪锁定目标,所以不会触发机舱内的雷达告警。尾迹顶端的导弹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就在地面上的人们以为它像火箭般永离了地面之时,梭形的弹体从两万四千米的高空俯冲而下,苏-27很难从更低位置看见它的航迹并予以规避,路一做了一个沉重的爬升动作,将座舱正面仰向高空,看到被导弹尾焰晕染的黑烟,在夜色中燃烧成一圈暗红色的日珥,这意味着导弹正直指向他,“日珥”圆心处的那颗黑点就是迎面而来的弹头。路一不得不加速脱离作战空域以逃离这枚致命的导弹,他看到受伤的吞龙从座舱左肩位置飞速划过,并摁下了主显示器下方的位置标记按钮,机载计算机所自动记录的当前坐标数据,就像在导航地图上按下了一枚大头钉,以便他记住目标位置,并能够按照精确的方位与距离数据迅速重返作战空域。
那枚打偏了的集束弹在低空炸散开来,绽放成无数子弹头落向北岸,这场末敏弹的毁灭雨紧贴着吞龙身侧砸下,一半落进了咆哮的江水,另一半则在紧邻的废墟区炸开,被误伤的士兵们混杂在被炸碎的瓦砾砖石之中,整楼整楼地崩塌在雪花和尘土之下。陈何问从末敏弹锻片的金属杀伤尘下抬起头来,正好看到苏-27侧过机身,刀锋一样锐利的两翼线条切割开江上弥漫的硝雾,紧急施放的热诱弹在尾后展开成一片燃烧的火羽,下降中的防空导弹则在高空不断地捕捉着新出现的红外信号并频繁调整指向,宛如一条毒蛇在出击前不断地摆着头颅,战机紧贴江面穿梭,用湍流掀起了一条尘暴般的浪尾,转瞬消失在了黑色的大江上游。
在那枚防空导弹的尾迹起点处,第三头吞龙沉沉踏出了南岸废墟的掩护,背上半空的导弹发射架,还在紧随着红外追踪的导弹而转动扫视着视距以外的远空。它在踏上江岸时垂下头,放低颅骨上延伸出来的大口径防空炮开了火,先前被坦克炮撞开的第二头吞龙同时从废墟中爬起来,击发了背载滑膛炮,两门火炮的弹道形成一副锐角,同时交汇在了交点处正在倒车规避的重坦克车身上,双倍巨大的炮击声共振重合,甚至连堤岸外的江水与码头上的航船都为之颤慄,被击中的坦克在死寂中静止了一会儿,旋即从内部爆燃起一大丛火焰,沉重的炮口轰然低坠了下去,炮塔顶部舱门从内部被橇开,只有炮长逃出了这封闭的金属炼狱,燃烧着翻过江岸失落在了沉沉江水之中。
在战场以东的夜空中,路一已经看不见那枚防空导弹了,只看到它的尾焰从机尾方向映亮了整个座舱。在又一轮大过载滚转规避之后,他清楚地感到机身像是被撞了一下,就在他准备弹射跳伞时,那充斥着座舱的炙热火光突然远离了,战机还在呼啸着,他侧偏了一下机头,看到那枚导弹错过了尾焰热源信号,一头扎进江水中,炸开成了一团迅速熄灭的火花,路一感到心脏还在疯狂的捶击着胸膛,刚才那下疑似撞击的震动,是因为战机从防空导弹的尾焰中穿过去了。他在操纵台上设置了一个数值更小的“最低油量告警值”,关停了抬头显示器正中央那行闪烁鸣叫的“燃料过低”警告,转身又沿着江面俯冲回返。
南岸的两头吞龙开始向大桥移动,北岸士兵们赶在三头铁鬼会合之前杀死落单困兽的行动,已经被逼进了最后的倒计时。米佳仍然计划呼叫第二轮空中支援,这回她要占据废墟楼顶的制高点,俯瞰着战场来进行更加准确的地面引导,李班则放弃了沿开阔道路冲锋的徒劳攻势,决定借助废墟的掩护隐蔽接近吞龙。他们登上街口邻近处的一片建筑,在攀到中腰楼层时,那头困兽的机关炮火划出无数道燃烧的直线,穿过窗口和楼墙斜穿进走廊,将临街的整面墙都抽碎撕扯下来。每一条道路都被机炮火力封锁着,李班领着工兵们一堵接一堵地破拆底层楼墙,用工兵铲和炸药硬生生地啃凿出一条进攻通道来,当最后一面墙在爆炸声中轰然倒塌之后,他们看到负伤的吞龙像小山一样坐落在伸手就能摸到的街道上。士兵们的嘶吼声像火药一样爆发开来,他们沿着那条被炸断的左后腿攀上鳞骨嶙峋的兽脊,向着那颗还在咀嚼死者的头颅攀爬进攻,大口径机炮全都陷入了俯角不足的射击盲区,吞龙不得不调动口径最小的那些自卫机枪来清扫自己的侧鳞,并在剩余三条腿的支撑之下翻滚和碾压着巨大的躯体,蚁群一样的士兵们不断被扫落、压碎,又不断地重新攀爬上来,依托着鳞片的掩护躲避扫射,沿着肩胛和胁骨仰攻那一处处固定在背甲上的近防火力点。
借着吞龙被围攻牵制的时机,两名飞行员攀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夜幕在他们头顶庄严地沉寂着,再也没有任何障碍来阻挡视野与无线电波了。
“优先攻击南岸目标。”米佳向对岸的两头吞龙投射了信号弹,她从一名飞行员的角度来考虑空袭行动,从苏-27现在占据的方位进入战场,南岸将会是更便于锁定和攻击的区域。
陈何问重新架设好电台:“‘水獭’呼叫‘萤火’!‘水獭’呼叫‘萤火’!”“北方-9”频段中是一阵夜雪般苍茫的空洞杂音,路一到哪儿去了?
江面上切开了一道撕裂夜幕的刺耳轰鸣,他们没看到战斗机,只看到江水被掀起成一道数百米长的浪尾疾驰而来,这道水墙呈锐利的三角形,越往后便越加散开成白色的浪花状,而在最前方锐角所指的顶点处,那架苏-27像昂首的眼镜蛇一样爬升起来,它始终紧贴着江面作危险的超低空飞行,借助江岸与地面的杂波掩护来躲避那头防空型吞龙的对空侦察,在战机爬升至中轴线与大地垂直的角度时,米佳和陈何问能看到最后一枚集束末敏弹正在右翼挂架处闪闪反光。路一爬升至高空并将战机改平,稍微压低机头,以便让瞄准环及其准心在抬头显示器的底部游动,并在那头防空型吞龙出现在视野中心的同时,将瞄准环逐渐向上靠近目标。集束弹药点火发射的那一刹那,座舱中的路一感觉战机在反作用力的冲击下就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即使在一片黑暗中,也仍能感到轰炸所降下的火雨在战场上熊熊燃烧起来,他向右压下操纵杆,往侧面加速脱离这炼狱般的热浪。
最后一座近防机枪被手榴弹炸毁之后,工兵们攀上了吞龙背部最高的主脊峰,他们将炸药埋设进鳞甲缝隙实施工程爆破,在炸开的血肉与机件之中,掘开了背部那门重型机关炮底座处的合金骨骼机括,李班夺取了这座沉重的机关炮,在飞速转旋的轴盘驱动之下,套有镂空散射筒的双联重身管扫过夜幕,沿着兽颈俯转低垂下去,在低垂的炮口正前方,吞龙正张开颚骨吸收空气,在它闭锁牙床并再次压缩空气之前,李班用全身的力气踩下了那片击发骨骼,重机炮剧烈地轰响起来,穿透与它同样坚固的颅骨并引燃了正在鼻腔中聚集的可燃气体,由此引发的巨大殉爆,将吞龙的头颅炸开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残雨。
那头吞龙垂死时散射的火力击中了楼顶,米佳从碎裂的地板跌进下方楼梯,在空洞的耳鸣声中,看着雪花从天花板的破口中飘落下来,在横扫的机炮弹道之间飘舞、翻飞并融化,落尽了玻璃的残窗之外,集束末敏弹的死亡之雨正在天空中飘落成一大片银白色,但对岸的两头吞龙已经踏上桥头,它们太快了,它们会在末敏弹触地之前就逃离打击区域!接着她注意到,有一抹钢铁的颜色在更远处移动了一下,闭上眼睛后又重新睁开来再确认了一遍——
重坦克的炮塔像一颗垂死的头颅般再次昂起,在发动机强劲的怒吼声中,迎头撞上了正在上桥的第二头吞龙。末敏弹雨在它们头顶绽放到了最大杀伤范围,巨兽疯狂地咬住已经受损的坦克炮管,想要将这堆人造的钢铁推翻到桥下的江水里去,重坦克像另一头怪物那般怒吼着,尚未被自动消防系统完全扑灭的火焰,像雄狮的鬃毛一样在炮塔上怒张喷发开来,它用履带咬住坚实的地面,略微后退缓冲,又以更大的马力加速将吞龙推回到了南岸的杀伤区,末敏弹雨在此时下降到了预设高度,战斗部炸散成无数自锻形成的剑形侵彻体,以高达3000米每秒的速度穿透了传感器探测范围以内的所有装甲目标,在茫茫夜雪之下燃烧起了一片毁灭的圆舞。
在重坦克的残骸之中,陈何问找到了死去的“惩戒营”,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被他蜷护在腹部,最后几页残纸也已经碳化成了半透明状,但仍能勉强认出上面的几行字迹:
“在亲身参与过前线实战检验之后,我谨向装甲车辆设计委员会提出以下结论:该型重坦克的设计方案是失败的,且不值得继续改进……”
为了修建起庞大的秋分战略机场,人们推平了位于北岸的市立医院、附属学校和成片的居民公寓,但四季树却被留了下来。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它一年四季都繁茂且青翠。陈何问和路一是先后征召加入空军的秋分籍兵员,而没有哪个在秋分长大的游子不怀念四季树,陈何问记得自己在它最矮的那根树枝上抓过虫子,在他小时候,四季树就已经这么大了,大得不像植物,而像是一座人造的巨筑。
踏上秋分机场的那一刻,陈何问听说四季树被孢子感染了。那是与铁鬼伴生的一种真菌,会将几乎所有植物感染成铁鬼生态圈的一部分,唯一有效的除菌方法是焚烧。
“发现感染的时候,孢子已经蔓延到根系了。再不处理的话,最迟到明早就会张开菌伞。”降落在秋分机场的路一这样告诉何问。一旦菌落扩散,整片感染区域都将不适宜人类生存而告沦陷。这意味着,他们今晚就要与四季树告别了。
烧掉四季树的火由一面面旗帜引燃。那是在保卫一座座铁鬼防御区的战争中,因兵员丧失而被迫撤销建制的九支军团所遗留下来的军旗。人们原本计划将这些旗帜保存到秋分市的战争纪念馆里,但当残余的战士们抵达这座城市时,纪念馆已经在铁鬼轰炸中被彻底摧毁了。这时他们听说了四季树被感染的消息。四季树无法跟着人们撤离,一如他们无法带着家乡和城市逃亡,这时有人提议说,失去归宿的旗帜应该与四季树一起留下来。经过短暂的讨论之后,他们认为这无损于军团和四季树任何一方的荣誉,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引火在冬至夜最寒冷的时刻开始了。九支被毁灭的军团将各自的九面旗帜排列成纵队,在濒死的四季树面前分列而过,每一面旗帜被点燃之前,都由军团最后残存的战士持举着绕树一周以示怀念,火种则来自于四季树正对面地坛上的长明火,那团火是在数十年前,对铁鬼取得第一次决定性胜利、并建立起秋分防御区的那场辉煌战役之后,为纪念战争的死难者们而点燃的,已经在四季交替和阳光雨雪中不熄地燃烧了千万个日夜。
熊熊火焰燃烧了四季树的枝冠,令它在故乡的土地上最后一次茂盛。火焰的余光之外,运输机群在一条条跑道上交替起飞和降落,沉沉汇聚成那条川流不息的钢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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