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手机上回了冯蔻的消息,继续煎熬地躺在地板上。她什么也做不了,后脑勺和尾椎骨硌在地板上已经不再冷,也不再疼,酥麻的温暖氤氲着。王一可盯着天花板上没开的圆灯,心里不断喊着“我的心好痛”来打发时间。
冯蔻先敲了三下门才按指纹开门。王一可屋里黑着,冯蔻太喜欢那些丰腴的胸和大腿,王一可知道冯蔻来了就放平了腿。走廊里的黄光闯进来把她平铺在地上的身体照得像张纸,只有鼻尖稍稍挺起了一点。屋子里窗帘大开,街上没有什么可看的,夜空被更浓郁的灰色矮楼挤成一条线,但是窗外的树影还是遮着街。
冯蔻没说什么,王一可走到床边套了条裤子,裹上衣服坐进冯蔻车里。天阴了一个星期,作为一个占星师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开单了。她从未信仰过的天空没有给她过任何答案,只要让客人开心,根据他们的表情控制好“他们想听到的”和“他们意料之外的”就是星空对她来说的全部秘密。公司要砍掉整个占星业务线让她转型做塔罗牌占卜,对王一可来说占星和算牌都是骗人,只要能赚来钱她都可以。她快要没钱了。
公司派了一个中年老神婆来教王一可怎么算牌,被另一个骗子教自己怎么骗人让她非常痛苦。她曾经以为自己是最好的骗子,只要她想骗,她可以骗到所有,包括冯蔻。她坐在副驾驶,手一直紧握着外套里的那副塔罗牌,占星的把戏她已经卖弄过了,她想做点什么新鲜的事情让心上人冯蔻开心——在这之后她也许就可以向她倾诉自己的心事。
是不是一个骗子的心事就不值得被关心、是不是骗子就不值得被爱?悲伤一直往鼻子里呛,王一可想得眼睛红了,冯蔻却对此毫无觉察。她轻漫地笑着,想象着紧扣住王一可的五指,期待着她们的仪式。她最喜欢王一可的手指。
冯蔻是个律师,她家比王一可家小多了也乱多了,临时买来的黑色金属架、床上、书桌上一切可以放东西的平面都堆满了杂物。这种逼仄和杂乱仅有一瞬间让王一可感到了一点亲切和自尊,但她的心情太差了,不允许任何东西安慰她。她的脑子完全被“律师和骗子永远不能真心相爱”占据。
冯蔻房间里唯一整洁的是她们用来写字的方桌,方桌上铺着矢车菊蓝色的绒布,两本装着皮革封面的笔记本和笔被整齐对放在桌子的两边。冯蔻迫不及待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王一可对冯蔻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任何感情有点伤心,她没有表露什么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王一可和冯蔻都把左手手臂放在桌上,指尖对着指根轻轻搭着彼此的手掌。这是王一可想出来的仪式,她们会常常这样牵着彼此的手为写一些东西给对方,生活里的点滴,故事和诗句。
冯蔻一般写一些律所工作的日常和反思,还有和王一可种种幸福的瞬间,她不太会写诗,总在每次开始写的页眉给王一可画一些小花。王一可几乎不提及自己的工作,她写了很多个高悬在夜空里的星球,每一个星球上都住着一对爱侣,故事总在真正的危机和挑战到来之前结束,她们永远暧昧溶融。因为冯蔻的名字里有花,王一可用花的名字给这些角色起名——杜鹃、木兰、葱莲、鸢尾——但又怕被冯蔻抓住自己动心的证据,她从没写过豆蔻。
虽然她赖以为生的星空崩溃了,但至少还有这个人、这张桌子在正常运转,这是她今晚第一次感觉到一点安宁。
这是二人仪式开始的台词,王一可抢先冯蔻开了口,但冯蔻追上来和她一起说完了这句话。抵抗着重力,割开了光影,她们对着的手指稍稍错开扣在一起摞成一座小塔。
冯蔻的笔尖沙沙,她一边问一边开始在页眉上画小花。王一可放下拿起的笔,把手揣进口袋里握着塔罗牌。
冯蔻没抬头地说着,这话让王一可很开心,她不舍得松开冯蔻的手,用一只手在口袋里抠开了牌盒。
“一一,有帮我搞到那个东西吗?”王一可刚开口就被冯蔻打断了。
王一可猛地挣开冯蔻的手指。她外衣左边的口袋是空的,那盒原本该带给冯蔻的药被她忘在了床头,她一心只想完成那个躺在地板上被冯蔻看见的场景。冯蔻对她本人以外的需求以及忘记了事情的愧疚全都化成了盛怒。
“你利用我。”王一可哭了,冯蔻不知所措地缩回了放在桌子上的手,“你只是想利用我搞到你想吃的那些药,你心里一点都不在乎我。”
“怎么剧情突然变得狗血了……”冯蔻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你不是想和我求爱吧?”
穿过泪水,那双红透的眼睛盯着她,质问她,让她明白她开了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玩笑。
“我很喜欢你,我不敢……”冯蔻并不知道答案,她试图说出些什么来安慰失控的王一可,“我怕会——”
“不是,因为你是重要的人。”冯蔻把椅子挪到了王一可旁边,握起她的手,王一可没有拒绝,也没有因为她的触碰收敛目光。
“不是。别装作自己好像什么都知道,你根本就不懂我。”
“这些、这个破房间,把我叫来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我温柔?”
“所以你又要怪到病的头上,你不能正视自己的感情吗?”
“你可以做到吗?你老是在笔记上写些荒唐的故事,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你。你写的那些事情在现实里面不会有好下场的。”
冯蔻放开了王一可的手把身体靠回椅背上。王一可想要哭得更用力,想要马上把她的手抓回来,却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回转。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啊。”王一可直勾勾地盯着笔记本上画了一半的花,“像我这种人就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房间里静了下来,回忆扎透了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不断侵蚀刺痛这道新鲜的伤口。冯蔻想到这份关系即将终结,想到自己接下来将要受到的指责和质问,为什么一直悄悄享受着那些荒唐浪漫带来的喜悦?为什么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把王一可叫来?
冯蔻想了几句虚与委蛇的回答,却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对王一可说那些话。她能看得清王一可迷恋的荒唐,却看不见自己的依赖也很软弱。她知道这两个问题会脱口而出,她会面对的,面对从那双发白滴血的嘴唇里说出的一切。
王一可掏出口袋里的塔罗牌,她没有诘问任何问题,没有期待任何回答,连眼睛都没有看向冯蔻,语气平淡得像找她要一杯水。冯蔻明白这句话里的所有含义,她只给王一可倒了杯水。
“我会永远爱你,除非你在将来的哪一天真的和我成了恋人并且背叛了我,不过我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会——”
她们又坐回车里,哭完过后的畅快弥漫在王一可喉咙里,她轻轻哼着沙哑走调的情歌。车开了一会儿,云散掉不少,郊外的天空从灰白变得有些泛紫。
冯蔻把车停在墓园的后门,把王一可举进围墙以后自己熟练地翻了进去。墓地两边坐着几座电塔,交错的电线一直在发出噪音。王一可跟在冯蔻身后找了一阵子才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冯蔻指了指墓位上的黑白照片,“我觉得你戴眼镜的样子真的很像他,一模一样。”
王一可刚听到这句话有点心痛,蹲下后打着闪光灯看到一张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脸才放松下来,连眼镜都不一样。
“我们是在法院认识的。他还蛮有名的,当时在打一个经济纠纷。”
冯蔻接着说着他们的过往,王一可没有阻止也没有听进去,她细细地看着那张照片上和自己没有一份相像,一点也不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洞穿了她的灵魂,坚定了她的心意。
“我其实已经对他有点厌倦了,就在刚认识你的那段时间。分分合合的,我也不知道在干嘛。我那段时间病得很厉害。”
“蔻。”王一可起身走近冯蔻,轻轻把指尖搭在了冯蔻的大腿上,紊乱和焦灼的电流隔着布料蔓延。
手指沿着裤腰和外套的缝隙溜进腰间,另一只手撕开了拉链,从腹直肌的沟壑一直向上,滑过胸膛最终停在脸上。
“反正就……就、他不在了。滑雪事故。我在家睡觉的时候,就——”冯蔻发烫的脸被冰凉的手指包裹着,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我也、就、有时候会想,要是能像你一样生、生活……”
王一可竖起指甲,轻轻地刮过冯蔻的脸颊,只隔着这层薄薄的皮肤和肌肉了,那些她宠爱着,因为珍惜而无法触碰的。
冯蔻一张嘴王一可就把手指搭在了她的牙齿上。她花了不少时间和眼泪来厘清自己被谎言包裹的迷乱感情,她想要找到一个可以立足的地方,一份像牙齿一样坚硬锐利的真实。如果还有什么东西对她来说是真的,是这个在触碰中颤抖的星空——原本被眼泪模糊的群星现在全都拉长成璀目的十字。
她看到了,比冯蔻看得清楚得多,什么样美好的结局都比不过这份感情破裂时涌出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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