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与暮色仍在循环,使人无法想象它不会延续到无尽以后,一如此前的所有日子。而日光并未真正隐去,只在无尽远的界限处浮游。但从那一梦起,她的右眼嵌进了夜的景象,透过镜子,她在自己的瞳仁中找见灰色的细痕,有如被冷而薄的骨刀雕琢。而在人人的眼睛都明亮如琥珀、似黄金的无夜之地,她成了不被眷顾的唯一一个。
那虚想出的恐怖总是没有征兆地渗入,比如,循着琴声,探访奏出它的乐手,找见一具皮肉风化的枯骨;比如,手捧着的书忽然蒙上血迹,字与画被火舔出的焦痕遮蔽。一天,她如常走过泉边小径,此处遍开群芳,因为太阳不落,花也从不凋萎。然而,她究竟是逃离了那里,因为一眼见到不凋之花,另一眼中,只有漠然的、遥远的星光,映在淡白的灰烬上头,那灰烬中有荆棘、枯干的花瓣,有牙齿与骷髅,也长着黯淡的幽花。
她不是没想过诉说。城中的欢宴与沙龙了无尽头,因此心神摇荡的人众多,故而找回神智的医术也蓬勃。这位或那位医生都端坐在大理石堂下,只顾向她递出最温柔的安慰,暗示她是心中存着思念,眼里才有妄想,或者觉得不过闲来无事才生出浮想,心灵的缝隙应当被俗务填满为妙。
其实,她也是有朋友的,而作为朋友,到底不能坐视她消沉;与其说是出于关心,倒像是无法容忍一支和乐的调子里掺入异常的音符。然而,如何喜悦的景象,都只使她不安,哪怕是舞会上交缠的身影,看起来也像极了活死人,不是舞动,不过打着旋飞向死亡。起初的推却迅速转为坚决的避世,于是自认为用心良苦的友人们得到结论:她不仅是城里最最乏味的人,而且还莫名其妙,紧接着便忘了她,把她从生活中切割,就像把生病的枝条从树上剪除。
她可以关上门,把自己埋首在故纸中。当过去被记载的那一刻,或幻想被涂抹的那一刻,它们就转为定然,也就是已死;已死之物不会再死,同时映入她的两眼,也并无分别,只在这样的时候,她想象出的夜晚才暂时退却。然而,世界却是没法被彻底推开的,固执地用声音与气味缠绕着她。既然在这无夜之地,田垄无需浇灌也会缀满麦穗,而泉眼不必开凿也能流出甘露,那么,横行在街头的议论,只是围绕着这座或那座廊柱应如何雕饰,或者某些音乐是否过于淫猥、早该禁绝。人们的心灵便被这些噪声托举,倒也免得像她那样,被更加沉重的念头捕获,不断下坠。
何况,即使是在天堂里,也总要有人清理下水道,领受这种工作后,便只顾抱怨命运不公。偶尔,也会暗自祈祷夜晚降临,好在黑暗中成就他们在黄昏时所不能的。
光芒的流逝无比细微,本是难以目测。然而她的心思太绵密、眼力也太好,能看出那些人影正拖得越来越长。一次又一次,她走入他们之中,想要用她眼见过的那毁灭发出警告。可生者到底还没有变为白骨,她宣告厄运的声音,比起爱与恨的声音,或者越来越喧嚣的、互相嘲弄的声音,总是那样微弱。请等一下、听我说、你们为何如此短视——她拉过太多不耐烦、急于离去的衣袖,又一会儿啜泣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惊惧,煞是可笑,便只得了个疯先知的恶名。
她所转述的阴森和怪异,终于还是被一人所听取了。那男子的眼睛有光斑跳动,不是人类眼中灿烂也懒散的金色,而是像野兽
一样;据说,现已被驱逐的它们,能够不借助日光而视物,正在等待夜重回于世。他带领着她绕过街巷,蜿蜒向下,原来,城市其实像历史,层叠累积,新的掩去旧的。在幽深的某处,他拉动门环,门后是源自火焰的假光。她看到人造的假光映在许多双灼热的眼中,鼻腔里满是兽物的野蛮味道。
在灰尘连结成网的朽坏之屋中,他们唱道,黑夜将会到来,从前的城市正是这样毁灭,在无光的漫长季节里,只有以血为食。品尝他人的血,总好过自己的。为此,他们磨砺用于剥皮的刀子与用于欺诈的言语,等待那一刻的降临。
而我,不愿加入你们。她回应,然后逃了出去,离开了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一群。在茫然的瞩目中,向着落日的方向,她逃离城市,越发感到气力单薄,两腿虚弱,想要去往太阳之所在,不过徒劳。日光越来越低,而天候依然温暖,适于安眠。她现在合眼,也许她仍会被暮光唤醒,也许不会,而她总会得到一个噩梦。
犹豫中,她跑过许多个黄昏。人流稀疏,洁白的大理石建筑转为砖屋,最后又变为原野的景象。草木静谧,沉湎在夕照的温柔中。这里除了她,就只有最后一个人了。那个老者躺在草席上,像是安眠,也像是死掉。她忍耐着对看到死者的恐惧,凑上前去,却惊醒了对方。
“我也曾像你一样,想要逃离黑夜。”老人的嘴被时间揉搓了太多次,因此皱皱巴巴的。
“我停下了。因为在它的注视下,你总是无处可藏的。”
那么,他还是捱了过来。也许自己也并不一定非得在夜里被毁去,也不一定非得以血为食,她如此想着,感到倦意泛起,终于再次入眠,梦到了夜晚治下的数不清的死亡,以及堆积到掩住她两眼的森然白骨,而那些有着兽类气味的人,摘下兜帽,在血与尸骸的海中徘徊,学着人类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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