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见过豪掷千金的创作,胡夫金字塔一样硕大,凡尔赛宫一样辉煌,但壁立千仞、工匠无数,才有成千上百只手的杰作,当然,这得首领登高一呼。
工匠领受任务,在作品上留下掌纹,这只陶罐从土块、到泥巴、到坯子、到火烧、辅以雕花和颜料,再被埋入墓穴,被挖出卖掉,被收集展览。至今不辍,好长的一生。
但匠人只管制造,那时,作品也许有归宿,但没有作者,更称不上是艺术品。
作品耗尽了工匠,莫高窟的佛像,从工匠的笔刷下穿越到了现在,但工匠早就湮灭无闻。
古典时代,艺术总与陵墓相关。纵使不必戍卫望族的冥界之门,也在阳世隔代传递,作品的生命,通过制作者和拥有者的生命来填充,艺术将人送入陵墓。
工匠发现了这个事实,生命线以Ta的一部分而开始。即便身为入海口中的一滴水,但正是这滴水让整条河流成为可能。
宝库的看守纵容工匠毁家纾难,他向来乐见其成。艺术来到世界,每个毛孔都滴着血肉和工匠的生命。
为请君入瓮,靡菲斯特给这苦命匠人一纸契约。很简单,除了签约人的名字外,它完全是空的,而契约的有效期,与这条生命线一样长。
本来,总是领袖签订一张大契约,那是他的治理和安排。现在工匠们分食夸父的肉身,构成这个工匠、那个工匠,自己那份的契约。
Ta改名叫艺术家。艺术家不仅拆下作品的一块,也拆下自己的一块。这两块合在一起组成艺术品。
但Ta怎么知道,心血凝聚的作品,就一定能传之后世?万一藏之名山,在无尽的等待中,被首阳一把火烧干?
于是在祈求中盼望未来,吁求上苍延续此份寿命,何种代价都可以。巫气森森的史官对Ta说,即使看不到未来,仍能看到作为往事未来的当下。
追求未来,变成了翻检海岸的贝壳。艺术家,试图找到自己掌纹的痕迹。一旦看见,这份确信就足以让创作者摘下树上果实,仿佛这棵树早就为了Ta栽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已经看到了未来。即使你笑我,反驳我,讽刺我,怎样都好。Ta这样说着,当然,主要是对Ta自己说的。
曹丕敏思,早早把契约抄入作品:夫文章者,不朽之盛事,万世之功业。但作品内容从不是契约内容。于是,杀死曹植的残酷君主,投下一个虚张声势的斜影。
时间流逝,这种确信变得稀薄,起点像是海市蜃楼。那份寄往未来的信件,蜡封松脱,内容模糊。这值得最初的那个决定,离开夸父手杖独自向前吗?
艺术家的身形比众工匠消瘦得多,之前能做的事情,不再可以做,现在能做的,未必留得下。为了让契约侥存,Ta反复地写着。
为忘记苦痛,用首领的判然,把作品的火印招呼在身体上。第二份契约,在艺术家的呼唤下出现了,把感受的强度当成第一份契约的担保。
艺术家开始歇斯底里。古希腊工匠若泉下有知,一定困惑不解。
现在开始书写自己。忏悔录从奥古斯丁到卢梭,作者的身形开始变大。艺术家遁入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应该才是真的,全然迁入这个世界更好。
透视法的对面,看画人的眼睛映照全部画中世界。人文主义的透视,让身体变得与目光所及一样巨大。限制身形的只有你的眼界。于是启蒙可以看作通过眼界来雕琢“人”的内部。你的视线牵动的是你的体内的一把刻刀,你看向的,同样也是你的内部。
为了将你的内部构造传递下去,内部的刻刀变成唱针,把你自己演奏出来。等待着唤醒某位听众,将这段旋律也刻入Ta的血肉。
创作时,你一定确信有人会聆听你的奏鸣曲。只是一旦停止,这种确信也告终结。
此时创作不仅仅是你的声响,同样是掩盖杂音的声波。只是这些杂音同样来自于你的内部。但此时只有向内部刻下足够多的痕迹,才能确信自己的作品是好的。
这份契约最狡黠的一点逐渐展露,契约之所以是空白的,只因为你的渴盼早把你自己钉在了十字架上。何须其他约束?
若要更泄露天机地说,即使你遇到了最好的听众,展示出由头到脚的崇敬。所以呢?这样会安抚你多久?几个月?几天?还是几小时?
当乡俗消失、伙伴消失、受众消失、你也消失的时候,作品是你仅剩的痕迹。而这当然是个历史的战场,作品的自然演化。
也许早就应该停止期盼,真正成为古人的孩童。很久之后才发现,执迷契约就是最大的惩罚。这份契约激发了太多人,司马迁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索尔仁尼琴这样才能写下来。但这种期盼不是用来让你翻检的,如果想要收获你的作物,你不应该每天翻耕你的土壤。
艺术最大的挥霍是,创作一份无人问津的举世杰作。我们现在偶然得见的稀世珍品,无不是历史的挥霍。
但如果你是全然孤独的创作者,契约仍然有效,因为契约条文是你确定的。而如果你朝令夕改,你自己会知道创作和你的作品都会变得愈发无力。
当然你并非真的孤独,无数与你相似的人妄图穿越时间。少数人成功了,但没有人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不巧的一点是,你所能看到的,是比你更早的活下来的人。那些与你相似的死掉的人,你不认识他们,你只是知道他们活过。
当你背离自身。你掏空自己。你缩短等待的时间。你的契约在变。知道你疲惫离开,艺术生命或生理生命结束。契约就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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