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暑假前的最后一天,我的同桌王子俊回到了未来。
前一年的9月,小俊转到了我所在的石泉路小学,班主任单老师把他安置到了我边上的位置,我俩成为了同桌。小俊长了一张圆脸,皮肤黝黑,头发微卷,上海9月的秋老虎肆虐,他的鼻子上常常挂着微微一层汗珠。我和他不怎么说话,在这个从老师到学生都说上海话的环境里,只会说普通话的小俊是个绝对的异类,就连老师也不怎么待见他。
几周后的一个周五,我留下来做值日,朋友们都已经走了。把所有凳子翻到桌子上后,我正准备一个人走回家,突然看见小俊一个人悻悻地走回教师,只有一只脚上穿着鞋子。“你的鞋子怎么了?”我指着他的脚说。
“被几个同学抢走了,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我的书包也找不到了。”小俊鼻子上的汗珠快掉下来了。虽然没有意识,但孩子们总是会欺负和自己不一样的“异类”。
不知为何,我的气血一下子涌上头,虽然没和小俊说过几句话,但是我心里隐隐觉得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我陪你去找!”我拉着他的手走了出去,开始一个个教室翻找。我当时是两年级,教室在两楼,一个年级三个班,一层楼带上厕所和储物间一共有五个房间。于是在那个下午,我和小俊一路从一楼,找到了五楼。最终,我们在五楼多媒体教室的电视机柜子下,找到了他的一只鞋和书包。打开柜子的时候,书包里的语文书翻了出来,扉页上画了“宇宙英雄奥特曼”以及宇宙恐龙杰顿战斗的场景,栩栩如生。
“原来你也看奥特曼!”当时,俗称“绿叶台”的上海教育电视台,每天晚上六点都会准时播放奥特曼,光怪陆离开场曲后的30分钟,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奥特曼战败于杰顿后,我甚至哭了一个晚上,幻想着奥特曼能涅槃重生,亲手击败可恨的杰顿。小俊画的漫画,正是奥特曼用斯派修姆光线击败杰顿的一瞬间。
“是啊,我还看过后面的奥特曼呢,比如杰克、艾迪、赛文,还有迪迦...我家都有碟片。”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当时上海台只放完了《宇宙英雄奥特曼》,我以为这个系列已经结束。帮他整理好书包以后,我们结伴而行,一起从学校走回了家,原来他也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管弄新村的二街坊。一路上,小俊和我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奥特曼系列的故事—光之国、奥特兄弟、勇敢无畏的泰罗奥特曼、成熟稳重的赛文奥特曼,我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奥特曼系列有一个学名,叫做特摄片。他还和我说了很多好莱坞的科幻大片,以及哆啦A梦大长篇的故事,我们一见如故。
小区里分别那会,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孤独的海带。原来,在这个充满煤球炉和弄堂游戏的世界里,还有人和我一样,做着关于宇宙和未来的梦。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每天结伴回家,从夏季的短袖校服到冬天的长袖帽衫,风雨无阻。石泉路小学隐匿在石泉路旁的一条弄堂里,门口是条长长的石子路,通向大路旁的普陀区证券交易所。交易所的对面是上海有名的小吃店“四如春”,小小的一间店铺,见证了很多一夜暴富,又见证了很多家破人亡。但对当时还年幼的我们而言,大人的世界仿佛还很遥远。
我们常去石泉路上一间烟纸店里买小浣熊干脆面,然后收集包装里的水浒传卡片,小俊喜欢豹子头林冲,那是他的大英雄,我则喜欢浪里白条张顺,只因为卡的立绘很帅气。店里的阿婆时常在后门小隔间里搓麻将,我们要喊很久才能把耳背的她喊出来。
石泉路步行10分钟左右,我们会在浔阳路右转,路边时常停了一辆卖油墩子的三轮车,我们经过时觉得香气扑鼻,但又囊中羞涩,只能悻悻离去。再往前一点,是当时上海少有的好德便利店,店里摆放着对我们来说非常稀奇的东西,比如3元一根的”台湾大香肠“,装在袋子里的奶油面包,以及放在书架上的哆啦A梦大长篇,一本要10块钱,我们经常在店里翻书,直到店员阿姨把我们赶走。
有那么一回,我和小俊在书架边看《大雄与铁人兵团》,那天已经看得入迷,大雄和他的伙伴们正和铁人兵团激战正酣,山大克罗斯已经摇摇欲坠,可爱的机器少女莉露露前来劝降,大雄看似已经山穷水尽,哆啦A梦突发奇想准备去往未来的时候,店员爷叔突然来到我们身边。”看够了没有啊!“他恶狠狠地说道,”想看就买回家去。“可是我当时并没有多少零花钱,于是只能和小俊离开。后来几天,我再去好德的时候,《铁人兵团》已不知去向,我没有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时间就这么流逝着,我每天和小俊回家,谈天说地,他和我说那些经典科幻故事里的剧情,我逐渐忘记了《铁人兵团》,似乎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会和小俊走一辈子的放学路,直到1999年暑假前的最后一天。
我记得,那一年的6月特别炎热,烈日把石泉路的柏油路面烤得扭曲变形,热气模糊了街边梧桐树的轮廓,空气粘稠得像融化的麦芽糖,路边的两条狗热得直吐舌头。放学以后,我和他一路忍受着酷热,从学校走回小区。走到小区亭子的时候,小俊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铁人兵团》,书脊崭新,连折痕都没有,仿佛刚从印刷厂直接送到他手里。
“这本漫画10年后会出现在你新家。” 小俊翻着书页,指尖划过哆啦 A 梦圆滚滚的肚皮,突然压低声音,“信不信?我是从 2035 年回来的时空旅行者。” 夕阳把他的卷发染成琥珀色,鼻子上照例有着一层薄薄的汗珠,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发光的幽灵。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只当他又在讲新构思的科幻故事。
“2035 年,到处都是人工智能。” 小俊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连垃圾桶都会跟你聊天,只要你开口,任何信息都会瞬间出现在眼前。但我厌倦了那种生活,偷偷跑回来,就想看看没有手机的世界是什么样。” 他说话时,远处传来“高价回收旧冰箱、旧空调、旧电视、旧洗衣机”的叫卖声。“刺啦”一声响起,楼里阿姨炸下了几块带鱼。某个耳背老人的家里,响起了《还珠格格》的主题曲。这些声音像一层温暖的茧,把我们和那个遥远又冰冷的未来隔开。他在远处喊道:“还有,不要变成一个无趣的大人哦!”我只当小俊在开玩笑,道别以后就回了家,没有最后看他一眼。
第二天清晨,石泉路小学的上课铃照常响起,节奏明快的旋律在校园上空回荡。班主任单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教室,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同学们,小俊同学转学了。”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盯着小俊空荡荡的座位,书包里那本《铁人兵团》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仿佛装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随后几天,我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仿佛坠入一个黑暗的深渊。在梦境里,石泉路变得陌生又冰冷。烟纸店的阿婆被一个金属机器人取代,它面无表情地售卖着商品;卖油墩子的三轮车变成了自动贩卖机,机械地吐出包装精美的食物。石泉路上,每个人都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仿佛被施了某种邪恶的魔法。我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阵剧烈的咳嗽把我从噩梦中惊醒。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我在书包里翻找那本《铁人兵团》,却怎么也找不到。
10年后,我从管弄新村搬了出去,小区里到处在修路,挖掘机的轰鸣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扬起的灰尘遮蔽了天空。我在整理旧物时,从纸箱底部翻出一本《铁人兵团》。书脊微微泛黄,却没有翻看的痕迹。我盯着封面发呆,突然想起那个被夕阳染成琥珀色的傍晚,小俊说过的话:“这本漫画10年后会出现在你新家。”
往后的岁月里,我离开了上海,去往了世界的另一端,然后又回到了上海,一切开始变得很陌生,摩天高楼随地拔起,石泉路上造了一个据说均价十几万的豪华小区,每天豪车进进出出,门口的保安战战兢兢地敬礼。2025年的某个冬日,我回到了石泉路,看到石泉路小学也物是人非,当时年轻的单老师,如今也已年近半百,不知去向。只有门口的证券交易所还矗立着,对面的“四如春”依旧见证着金钱的潮起潮落。
我摸出手机,屏幕上推送着最新的DeepSeek新闻,有关石泉路的回忆正在崩塌,童年的记忆像尘埃般四处飘散。我努力回忆着,那个自称时空旅行者的男孩,究竟是我发烧时的幻觉,还是真的从未来来过?
晚风送来一阵鸣笛,凌冽的寒风带来了这座城市特有的潮湿气息。我打开了手机上的《铁人兵团》,重温那个我无数次阅读过的结局:静香带着莉露露前往未来,劝导博士改变了机器人们的竞争本能,冷酷的机器人们瞬间停了下来。某个留堂的放学后,大雄看到屋外的莉露露,自由地翱翔天际。
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2035 年的小俊正偷偷调试着他的时光机,准备再次穿越回没有手机的 2000 年,在石泉路小学的校门口,等着和我一起放学回家。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