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赛博朋克(cyberpunk)作为一股科幻小说浪潮,于上个世纪80年代崛起,之后更是经由各种媒介,广泛地辐射到了整个现代流行文化体系之中……
白注:本文获GCAA 2016入围奖。
你以为又要看到一篇从《真名实姓》一路聊到《神经浪游者》和《雪崩》、然后转到《银翼杀手》和《黑客帝国》、之后再从《攻壳机动队》扯到《杀出重围》、最后提一下技术奇点和超人主义的赛博朋克流水账么?
但是,如果在座的列位对上面这些知识已经知道了个大概,那么一篇流水账就肯定不能让大伙买账了。
估计任何一个了解并喜爱赛博朋克的人都会在某个时刻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在自己所处的真实世界中,赛博朋克所描述的未来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降临?故事中出现的黑科技,究竟有哪些不靠谱?
甚至是更危险但也更诱人的问题——这些黑暗的想象中, 哪些竟然是真实的?
如果说机核之前的赛博朋克文章更像是幻想文化之海上的巨舰,那么在下的这篇拙作,就是一台虽然七拼八凑、叮当乱响但依然足以带您一窥虚构作品背后基底现实的——潜水艇。
在这些宏大的阴影之下,一篇短小的论文似乎完全无足轻重。
《Cyborgs and Space》,如此简单的题目,却直接宣告了“ 改造人(Cyborg) ”作为一个严肃学术概念的诞生(For the exogenously extended organizational complex functioning as an integrated homeostatic system unconsciously, we propose the term 'Cyborg,' )。论文的内容,大体而言就是在讨论人类进入太空后,面对完全异于自身原有生态的极端环境,通过外接设备增强活动能力的可能性(论文发表时苏联尚未进行人类首次载人航天发射)。
这样一篇划时代的文章,在冷战庞大的太空竞赛面前只是一个小小注脚。
70年代,各种丧心病狂的“冷战黑科技”开始满天飞的时代,一向以脑洞清奇著称的美国国防部先进研究项目局(DARPA)联合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进行了一个合作项目。其主要目的,是通过对脑电波(electroencephalogram, EEG)的信号分析来研究思维活动的机制。
这个项目,成了日后 脑机接口(brain-computer interface, BCI) 技术的发端。
所谓的脑机接口技术,实际上属于神经科学里电生理学(electrophysiology)的衍生,二者使用的基本设备都不外乎是各种电极、信号放大器、数模转换器和数据分析软件。但传统电生理学,主要是通过采集并观察实验者/实验动物在生理或病理状态下特定脑区的神经元电信号数据来分析大脑的活动状态,并以此推断这些现象背后可能的生理/病理机制。而脑机接口技术,则更注重对脑内采集的电信号进行解读,并将其输出为计算机可以理解的程序指令,最终实现直接用神经元电活动来控制电子设备运行的目标。
脑机接口作为赛博朋克文化的技术核心之一,其能力被科幻作品无限扩大(严重夸大)了。在这些故事之中,像草薙素子和亚当.杰森那样借助脑机接口自如操纵机械义体完成超人之举已经算是小儿科;像“傀儡师”和“笑面男”那样利用脑机接口反过来“黑”掉人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最猛的高手们甚至能让思想意识直接通过脑机接口进入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至于进入之后仅仅是耍着二刀流开后宫、还是把全世界互联网搅得天翻地覆、甚至是自我进化成完全数据化的“超人”,那就看角色(以及背后作者)的思想境界了。
但现实中,脑机接口的发展就远没有科幻作品中那么“炫酷”了。归根结底,脑机接口的输入信息也只是电极采集的大脑电活动。若是用非侵入式的头皮电极,就只能隔着头皮、颅骨和脑膜记录到大脑宏观层面的脑电波(electroencephalogram, EEG),精度很差。而使用侵入式电极记录具体的神经元电活动,精度倒是上来了,但数量又成了问题。现有的电极阵列再怎么精密,考虑到实际的实验情况,一次能够同时记录到的神经元信号数目也基本都只有两位数,相比于整个大脑——甚至仅仅一个脑区或者核团——之中天文数字的神经元总数,这么一点样本量究竟能说明多少问题本身都是个问题。
无论之后的数据处理算法多么给力,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源头数据的问题没有解决,整个脑机接口技术就难以出现赛博朋克作品里那种爆发性的应用狂潮。
至于反过来对大脑发放电刺激信号,从而实现“缸中之脑”式的全浸入式VR、让人能和电脑传数据一样超高速学习、甚至直接“意识上传”,咱在这就不多说了——因为在座的列位,都不一定能在有生之年等到这些技术实现的那一天。
目前的脑机接口,虽然也有各种很有意义的进展和应用,但都和科幻作品中构思的大相径庭。比如说,通过记录分析脑电,让全身瘫痪的患者也能用电脑输入文字、甚至操纵机械臂和无人机,这是在科研、应用甚至人文层面都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但是,这种效果却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样让患者能够“想啥干啥”,而是通过精妙的算法分析,在信息量极其有限并且满是噪音的原始数据中释放出那只 被囚禁在肉体潜水钟里的思想蝴蝶 。
既然用人脑操纵机械设备目前看来不是一个特别有效的路径,那么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机械更“听话”、更“聪明”呢?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 就是这种思维的产物。
早在上个世纪的上半叶, 艾伦.图灵(Alan Mathison Turing) 等先驱就已经对人工智能做出了极为超前的构想。而到了1957年,最早的机器学习模型诞生,标志着人工智能从概念正式成为现实。
人工智能的本质,就是通过算法的演进,让机器在非标准环境中,综合记忆与环境信息,做出自主决策,解决问题。
而机器学习(machine learning, ML)中的经典策略—— 神经网络(neural network) 也在人工智能发展的拓荒期诞生。早期浅层神经网络的结构一般表现为:多个输入层“神经元”负责接收并加工输入信息,之后它们将信息上传至数量较少的输出层“神经元”,经过综合加工后作出决策。
但到了70年代,随着浅层神经网络在曲线拟合(curve setting)等任务上面临的算法瓶颈,人工智能的第一次热潮逐渐冷却下来。直到1986年,经过改良的新一代神经网络出现,通过在输入层和输出层之间增加一个“ 隐层(hidden layer) ”,成功地将原有的样本数据映射到高维,将原有浅层网络无法解决的非线性问题转回成线性问题。这项算法的革命立刻引发了一波神经网络的热潮。
所以说,现在被各路媒体热炒的“神经网络”实际上历史已经颇为久远了,上一波热潮兴起的时候,雅达利和苏联都还没垮台呢。
反过来说,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人工智能在80年代末时兴一阵后又很快冷场的原因了。想想红白机和这次征文比赛大奖的性能差距就会明白,就靠当时的硬件运算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持过于复杂的算法模型和庞大的学习数据样本。
90年代深蓝打败卡斯帕罗夫,实际上根本就不是算法的胜利,而是计算机利用自身优势进行暴力穷举的结果。
直到2006年,新一代的算法革新才算重新拉开了人工智能大发展的序幕,通过堆叠复数隐层,神经网络处理复杂信息的能力得到了飞跃性的发展。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和增强学习(reinforcement learning)等算法和学习策略的革新更是让人工智能的发展进入了新的爆发期。卷积神经网络(convolutional neural network)则通过卷积层对输入数据的高效特征抽取以及最大池化,让神经网络具备了近似于“直觉”的前馈判断能力,极大地压缩了必要运算的规模。
所有这些技术的结合,就是今年最重要的科技事件之一: AlphaGo . 不同于深蓝,AlphaGo挑战成功的是几乎无法使用暴力穷举的围棋项目
简单点说,AlphaGo是通过自己的学习和分析来学会围棋的,并非如深蓝那样仅仅是个棋谱数据库+搜索引擎,这种算法模型,既可以用来下围棋,也完全可以应用于其他决策任务。
但现实中的人工智能并不同于科幻作品中近乎烂大街的拟人化AI——它们喜欢做的事情要么是和人类谈恋爱学做人,要么就是扯旗造反。真实的人工智能发展就如同AlphaGo在比赛中那些匪夷所思的走法一样, 可能会走向一条在很多方面都异于人类的道路 。就好比同样是在飞翔,战斗机和金雕除了都遵循基本的空气动力学原理外,具体的结构和功能都大相径庭。
另一方面,与科幻作品中那些运算能力突破天际的“超级AI”不同,现实中的人工智能反而从设计之初就要考虑在 有限运算资源 的情况下工作。从无人驾驶汽车、智能农用除草机到军用战斗机,硬件运算能力有限、输入信息不足、缺少网络支持都是从设计算法时就要考虑清楚的工作情况。这些新一代实用化人工智能将在“现实世界”——这个最大、最复杂的 非标准环境 中独立面对各种问题,用《攻壳机动队》的话来说,就是“ Stand Alone ”.
赛博朋克虽然还会涉及诸如基因工程、历史、经济、现代亚文化等其他领域,并衍生出诸如蒸汽朋克等分支,但核心的技术,却几乎总是脑机接口和人工智能。
为什么赛博朋克会这么关注这两项技术呢?这么做的深层动机究竟是什么?
现在,我们就要在名为“现实”的海底荒原上找到这样一条裂隙,去更深入地了解赛博朋克最核心的“灵魂”。
不管是脑机接口还是人工智能,这些赛博朋克的重要元素背后,潜伏的还是“脑”这个灵魂的实体形象。说到底,赛博朋克还是一个艺术流派,在技术狂想的背后,真正关心的依然是人和人性。
下面,我们要潜入人性的深渊,来看看我们自己的大脑。
脑是人类最为独特的器官,若是把人的肾脏和猪腰子搁在一起,估计除了少数专业人士(比如外科医生和屠夫)都无法从形态上对其加以区分,但换成人脑和猪脑花,几乎谁都不会认错。
虽然人类的脑看起来就像一大块雕成核桃仁造型的豆腐,但人脑的本质,却是一个由 神经元(neuron) 构成的网络——注意,这个“ 神经元构成的网络 ”和人工智能领域的“ 神经网络 ”有着微妙的不同,不能想当然地混为一谈。
每一个神经元,都如同一只“触手怪”,向四面八方投射出大量神经纤维,而处于中心的胞体,则仿佛网中的蜘蛛,聆听着纤维传来的任何风吹草动。这些神经纤维中,负责接收并传入信息的“树突(dendrite)”占了大多数,而负责输出信息的“轴突(axon)”则只有一条(但可分叉)。当树突接受到大于兴奋阈值的信息后,整个神经元就将如同灯泡点亮一般爆发出一个短促但极为明显的“ 动作电位(action potential) ”,这个电位会在近乎瞬间就沿着细胞膜传遍整个神经元——包括远离胞体的神经纤维末端。之后,上一个神经元的轴突和下一个神经元的树突之间名为“ 突触(synapse) ”的末端结构会被电信号激活,“神经递质(neurotransmitter)”随即被突触前膜释放,用以在两个神经元间传递信息,并且能依种类不同,对下一个神经元起到或兴奋或抑制的不同作用。
打个比方,每个神经元从功能上都可以看成一台小小的PC机,树突和轴突相当于负责下载和上传数据包的网线,突触相当于插头。无数这样的神经元联网,就构成我们的大脑。
目前的估算认为,脑内的神经细胞数目可能达到 一千亿 ,相当于银河系内所有恒星的总和。这其中,负责传递分析信息的神经元保守估计也有 上百亿 ,而每一个神经元上,又有着少则几十,多则 上千 的突触连接。如此多节点和链接,构成了一张无匹庞杂的巨大神经网络,复杂程度足以令万维网相形见绌。
这些神经元,组成了人脑的基本结构:负责处理大部分思维活动的大脑、负责协调运动的小脑以及连接其中的脑干。
脑干虽然最为原始,但却一点都不“低级”——它将大脑、小脑与脊髓连接起来,大脑与躯体间几乎所有的神经投射都要通过这里;此外,脑干本身还调控着呼吸、体温和吞咽等最重要生命活动,甚至大脑的意识活动也需要由它的“网状激活系统(reticular activating system, RAS)”来维持。因此,脑干可以说人体 最致命的要害,没有之一 ;而一旦损毁,就是字面意义上的“ 秒杀 ”。
而大脑,结构就更加复杂咯。我们能看到的皱巴巴表面,就是迅速扩张后折叠蜷曲的大脑皮层,不同部分的皮层有着不同的功能划分。而在皮层之下,还有丘脑、杏仁核、纹状体、苍白球等等名称古怪的神经核团。
以我们都熟悉的玩电子游戏为例,当屏幕上的敌人向我们控制的角色攻击时,其图像信息首先通过视网膜—视神经—外侧膝状体通路,一口气跑到位于后脑勺枕叶的 初级视皮层 。在这里,视皮层内的各层神经元会对视网膜传来的信号进行逐层的分析。底层的神经元可能只会对一些极为特定的基本特征产生反应,而高层神经元则会不断综合下层的信息,最终形成大脑能够理解的“视觉”。
光形成视觉还不够,初级视皮层会通过复杂的神经投射,将信息送往大脑内其他的部分,让它们对视觉信息进行进一步的特征识别。比如说,位于大脑颞叶的“ 梭状回(fusiform gyrus) ”,右侧的那一个很擅长识别人脸,哪怕并非真正人脸的图案也可能被它误以为脸,因此也被称为“梭形脸区(fusiform face area)”。而左侧的梭状回则是文字识别的关键,只有通过它的“扫码”,我们看到的符号才能在大脑内被识别为对应的语言字词,至于它罢工后会怎样,回忆一下我们看到陌生语言文字时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就知道了。而位于皮层下的“ 杏仁核(amygdala,《Bloodborne》中有同名的怪物) ”,则主管着“恐惧”情绪的发放,视觉中任何让它感到不适的特征——比如屏幕上一只突然跳出来对玩家角色攻击的怪物——都可能让它产生恐惧的情绪。
随后,这些经过特征识别和情绪渲染的信息将会进入负责处理更加抽象概念的皮层(比如额叶)。这个部门繁多、功能复杂的“管理委员会”在综合了下面给出的各种零散特征后,终于拼凑出了一个“概念”——我去,对面的怪要打我!咋办?
于是,与整个皮层都保有广泛联系,但自己却潜伏在皮层下的“元老院”—— 纹状体(striatum) 出马了。作为从二叠纪甚至更早就可能出现的神经结构,纹状体在爬行类——以及鸟类中都是综合处理所有信息的一把手,乌鸦那爆表的智商也主要是靠着这玩意。但在哺乳类里,这个“长者”就退居二线,当上了退而不休的元老院顾问团,主要负责程序性运动、奖励学习和预判决策等任务。在广泛听取了皮层各部门传来的信息后,纹状体开始调用自己储存的 程序性记忆 ,将一连串动作指令按顺序发送给大脑的运动皮层,再由运动皮层将信息通过脑干和脊髓传到双手,最终将电信号输出为精确的连续按键动作,完成应对攻击的复杂操作。
所以说,“肌肉记忆”这个并不严谨的词实际上和肌肉几乎没有关系。一代剑豪和伟大智者同样是靠大脑吃饭的,不过用法有些不同而已。
梅原大吾的这次神操作就是经过无数次练习后形成的高超程序性记忆。
在刚才描述中只被含糊提到的额叶以颞叶中,某些更加复杂的神经结构让我们具备了远超于动物式应付眼前问题的能力。
在乍得沙赫人于700万年前行走于非洲时,它颅腔内的大脑和其他动物没什么本质区别。几百万年后,当奥杜瓦伊峡谷的能人笨拙地敲打出可能最早的一批石器时,他们那比黑猩猩强不了多少的大脑也并没展现出过于惊人的智力。之后的进化之路上,人科物种一直在不断强化自己使用工具和制造工具的能力,大脑也在稳步发展,但似乎一直缺少点什么,因而被埋没于自然界宏伟的基因库之中。
直到20万年前,现代智人的大脑出现了飞跃性的发展,对直接生存意义不大的联络皮层——尤其是额叶——出现了剧烈的暴涨,随之带来的就是高昂的能耗(人脑只占体重的约2%,但能耗却占了20%)以及痛苦的分娩。但付出这些代价换来的结果, 使得大脑第一次有了如此之多的神经元来对各种信息进行深度的抽象加工和整理储存 。
陈述性记忆(declarative memory)和语言出现了。 人类具备了从具体客观事物中总结、提取抽象化一般性概念的能力,并能通过语言将其进行精确的描述、交流甚至学习。
甚至,借助语言带来的思维方式转变,人类获得了“ 想象 ”的能力。第一个用词汇瞎拼出“长着狮子头的人”的家伙,可能成了日后所有巫师、教宗、哲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的共同祖师爷。
正如小岛秀夫挚友,著名科幻作家伊藤计划在《杀戮器官》中所言,语言的本质,就是大脑中的一个器官。但就是因为这个脑结构的出现,人类的发展速度立刻呈现了爆发性的增长,我们也从偏安东非一隅的裸猿成为了扩散到全世界的超级生态入侵物种。
之后,建立在语言基础上的“ 想象共同体 ”出现了,人类的社会行为随之超越了灵长类本能的部落层面,一路向着更庞大、更复杂的趋势发展。随着文字的发明,最早的文明与城邦诞生在了西亚的两河流域。
而另一项独特的能力,工作记忆(working memory)则让人类具备了制定计划并将其分步执行的能力(说白了就是游戏里的跑任务链),对于人类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这项的评分上显著低于正常人,可能就是其认知行为错乱的原因之一。
而在这些抽象认知能力之上,人脑还出现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能力——“ 自我认知 ”。
如果以能否认出镜中自己来判断,所有动物中,有自我认知能力的只有黑猩猩(大猩猩都不行)、海豚、人类以及乌鸦(好吧这个确实很意外)。可见,自我意识对于一般性的决策任务来说并非必需品,甚至也并不一定和智力完全挂钩。但就是这种能力,让人类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并开始思考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到哪里去?
而这,才是赛博朋克、甚至是整个人类思想界所真正关注的命题。
而为了探寻这方面的答案,我们将要从神经科学的深渊中上浮,重新回到作品和意象的海面上。在这人类创造出来给自己看的自我镜像里,寻找赛博朋克作为思想文化的独特价值。
赛博朋克的情感根源,就是人性对自我超越的渴望与恐惧。
The blood. It makes us human, makes us more than human, makes us human no more.
—— Master William
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赛博朋克看做人类社会发展的技术预言。
现实中,智能假肢并不会像赛博朋克作品里那样让主角们飞天遁地,即便真有一天发展到那个地步,提升的也仅仅是个人外在的身体能力,虽然对于一些极端工作环境下的特殊工种来说意义非凡,但根本无法动摇整个工业信息社会的结构基础。
而作为艺术层面的意象,“改造人”这个形象却让大众们第一次直观而清晰地认识到了现代人类的异化;也通过最直白的外在超人强力展示,暗示了精神上的“超人”。
如果以物种的角度看,人类从敲打石器开始,就已经把“机械”纳入为自身的一部分。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早在原始部落时代就成为了靠外接设备作战的“改造人”,而现代人类社会的“义体化比例”更是高得吓人。在通过“引入”科技获得惊人力量的同时,我们究竟变成了什么?人和机器到底哪个才是社会的主人?这些问题虽然从笛卡尔时代起就被很多思想家考虑过,但赛博朋克,却第一次用如此有冲击力的方式将这些问题直接抛给了普罗大众。
而借助于脑机接口的“读心”、“脑控”和“洗脑”,作为另一个常见的赛博朋克主题,其直接现实价值却意外地颇为有限。
传统的电生理刺激往往并不精确,一次电极放电可能会将刺激区域内功能完全不同的神经元全部激活,效果可想而知。而新一代的 光遗传(optogenetics) 技术,将光敏的视蛋白(opsin)特异性表达在特定种类神经元上,再通过精确的光刺激,为神经科学提供了难得的精确控制变量手段。通过精确地选择性激活或者抑制特定部位、特定种类神经元的电活动,光遗传技术在对实验动物的行为控制研究中产生了惊人的效果。但要实现光遗传,就必须预先对实验动物进行基因工程改造,目前别说人类,就算猴子都很难实现稳定的转基因品系,更谈不上使用光遗传技术了。
当然,随着纳米金颗粒和分子网状电极等新技术的不断发明,科学家对脑的刺激手段在未来将会变得更加精确、广泛并多样化。但这些技术都需要预先进行复杂的准备,而且这些控制手段也都无法达到真正意义的“随心所欲”。
但现实中,人对人的控制可以说无处不在,从原始时代的巫术和大棒、封建时代的宗法和血统再到工业时代的契约与工资乃至信息社会的舆论和福利,我们早已发明了太多控制同类的手段,相比之下,科幻作品里的“思想钢印”反而显得多余。
但我们内心深处,在渴望控制他人的同时,也都有着担心被他人控制的恐惧。我们都想认为,哪怕自己身不由己,至少内心依然享有某种形而上的无限自由。但现代神经科学却将这种幻想无情地打碎了, 我们依然是受制于自身神经结构的凡人 ,思维也依然受到先天的限制——就好像黑猩猩根本无法理解高等数学一样,我们的思维同样是有限并且脆弱的。
但我们又是有那么一些不同的猿猴。在自我意识和抽象思维能力的共同作用下,一种被称为“理性”的独特思维方式诞生了。从这一刻起,人类不再是兽——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如兽一般满足于本能带来的生存,开始追问更多的问题;但我们也不是神——因为深植于内心的动物本能作为 早已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自然进化产物 ,却能对我们的思维产生最根本的影响,甚至在学会了控制本能之后,整个神经系统的基本结构也依然让我们无法如神一般全知全能。
对于最早萌发了自我意识和理性的人类来说,脑中这个独立存在的声音本身就是指引他们的“神明”。汉语中将人类思维与超然存在都用同一个汉字——“神”来表示,不是没有理由的。
但想要追求全然的理性,就必然要改造自己的思维,或者说到底,改造底层的硬件结构,也就是我们的大脑。
因此,“意识上传”或者“意识数据化”作为这种渴望的艺术化表达,就应运而生了。
在现实中,最接近意识数据化的技术大概就是被称为“透明脑”的 CLARITY 技术了,它能够让我们以纳米级的精度扫描整个大脑,并将其中所有神经元的连接结构全部记录下来(如果你硬盘够大的话)。
当然,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大脑本身肯定是彻底死透了,但它的结构信息却完成了数字化。相比于很多赛博朋克里那种仅仅是批了科学外衣的升仙招魂,现实中的“意识上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CLARITY仅仅是完成了第一步。
但这种对自由和智慧的极致追求,却一直在人类的内心深处鼓动。理性从诞生之日起就对自己的摇篮颇为不满,在整个文明史中,从泥板上的汉谟拉比法典到超级计算机中的人工智能,理性一直在尽一切努力去超越人体的束缚。
因此,“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冲突,也就是人最根本的异化, 恰恰是人性被理性从内部反噬的结果 。
终极的异化,并非是指人类越来越离不开机器,而是这个由机器运作的世界越来越适合机器本身生存,而归根结底, 这样一个机器的世界却又是由人类自己亲手创造的 。而绝大部分人——甚至包括大部分批判“人性异化”的人——都假装对这一切是我们自己所为视而不见。
而赛博朋克,则用最为戏剧化的方式,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这一切烂摊子都TM是我们自己作死作出来的 。
而不管是理性还是本能,从意义的角度看都不过是生存进化这一生命主题的一体两面。而作为低熵体,生命生存进化的终点唯有死亡,一切的努力都不过是漫长的垂死挣扎。我们之所以还在努力生存,不外乎是因为本能的驱使;而本能本身,却并无任何自省能力,仅仅是进化筛选保留的有利于生存的行为方式而已——可以说, 我们活着的所谓意义仅仅是为了活着 。生命的意义就是一个物理法则和进化规律对生命开出的巨大玩笑。
这种源自死亡的荒诞虚无,让理性和本能作为生存策略都失去了意义,我们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不管是不是《黑客帝国》的虚拟现实,都只是一个并无任何实在意义的 舞台布景 ,至于意识到这种荒诞之后还是否继续 按剧本演戏 ,就是我们面临的终极难题。
面对这种极其现实的虚无主义困境,大部分人表现出了彻底的回避。而赛博朋克,则通过“意识的数据化”这样一个使人无限接近于神的极端假设,无限逼近了存在之外绝对虚无的视界。
而面对这种完全不可名状的绝对虚无,那些数据化的存在们做出的回答是:
独步天下,吾心自洁,无欲无求,如林中之象。
能够从虚无中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本身就是智能最大的意义。
不管是意识数据化的人类、还是作为人类意志继承者的超级AI,这些近乎神祗的超级智能,确实已经成为了常人所不能及的 “超人 ”甚至“ 非人 ”。而相比于赛博朋克中那些将超级科技当做神祗崇拜的凡人,现实中的人类似乎更加让人失望。
虽然现实中的科技还远未达到人类所不能理解的程度,但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失去了对科技的兴趣——他们购买最现代化的科技设备,将自己浸入到远比很多早年科幻作品还要庞大的数据世界之中,却只将其用于满足源于本能的欲求,甚至还反过来用它们去看反对科学的言论。赛博朋克作品中的人类,即便已经被科学超越,也依然试图用崇拜和信仰代替理解,作为自己与科学的链接纽带。而现实中,且不说有多少人会在酒足饭饱之后追问自身存在的意义,连用“机械降神”来作为替代支柱的人都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将自己的思维退回到由本能规划的欲望世界之中, 终生不再向螺壳之外的庞大未知看上一眼 。
相比于异化,兽化也许是个更加糟糕的选择,而异化本身,则从根本性的思想层面上加剧了人类的分裂,逼迫人类做出精神进化上的选择。
当然,大部分人肯定会选择更容易的那条路。但赛博朋克作品,却告诉我们,依然有一些人,他们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能去尝试着走那另一条路。
也许终点是彻底失去人的特征,成为“非人”,但这毕竟是另一种选择,而作为人类,我们至少应该有选择的自由。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 Robert Frost
首先,向每一个耐心看完我这篇(鬼知道算什么的)玩意的朋友们表示深深的感谢!
其次,向每一个点开文章看了一部分后直接跳结尾的朋友们表示感谢!
我必须承认,我动笔的时候动机是不纯的,因为我确实很想动动笔杆子就白捞咱们机核一点便宜。但很快,我就忘了奖品这回事,支持我写了这么一大堆破玩意的原因仅仅是—— 我想写 。
是的,就是想写出来。在这个各种事情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年底,哪怕熬夜,也要写出来。
今年对于我来说发生了很多事情,有很多失落,有很多结束,也有很多开始,还有很多未知。在这个节点上,我必须写点什么出来,也算是变相地为自己做一个小小的、片面的总结。
不管如何,我都想用文字、游戏和想象给自己留上一小片天地,让我还能认识到自己的存在。而这,也是游戏最吸引我的理由——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世界。
评论区
共 23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