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个年代的游戏,大致局限于在外面疯玩疯野,假装打仗,以及四处作妖。从历次回忆录式的只言片语中,我父亲在青少年时期似乎格外能作,甚至人近中年,这股脾性仍未消退。按照我妈的原话,就是“嫁了个土匪头子”。
在我稀薄的印象里,我爸是一个一般意义上无趣的中年男人。他表达亲近的方式是用自己的络腮胡来扎我,随着我的挣扎和长大以及他的变老,这种胡闹式的示好行为终于在未知的某一天悄然停止。他的风趣和幽默我也甚少领教过,话匣子只在喝酒之后对他的老同学和亲朋好友才打开。他能喝两盅,一喝就高兴,一高兴就容易多。万幸的是他喝多了只是话痨和睡,并不怎么折腾。从我的记忆起,这可称得上是他精神和肉体上的娱乐。
等到了我终于开始稍微能理解他的年纪,我却无比的怀念他。
跟游戏有关的故事其实开始的很早,但进行的很零碎。裕兴彼时加入维纳斯计划,大推电脑VCD。据说我小时候缠着我爸要这个,被我磨的烦了又拗我不过,只好买了一台回家。开箱带着四张游戏光碟。另外还买了数张专用的学习软件。当时裕兴雄心勃勃,号称后续会推出一系列配套的专用软体,到最后不了了之。现在回头看,这种C64式的玩意儿其实在当时称不上多先进。但学习上网加游戏这样的宣传,成功抓住了不少孩子的心,也抓住了不少父母的钱包。
很多年后聊起这台机器,我却完全不记得自己缠着爸妈买过它。
四张游戏光碟其实就是当时的FC合集,数量还算多,但内容已不可考。一方面是当时裕兴采用的部分游戏译名与今天的通行译名并不相同,另一方面是我爸妈显然认识到了游戏机的危险性,早早的把四张光碟放在了我找不到的角落里,只有过年或者放假才肯拿出来。
过年期间大人们各忙各的,叔辈上的哥哥姐姐又大我许多,即便到了过年,这台机器似乎也是我一个人玩居多。跟我爸一起玩游戏的记忆,屈指可数。只有一次似乎是我卡关,向我老爹求援。他帮我打的这个背影,还停留在我的记忆中。但玩的是什么,却全不记得了。似乎是冒险岛,似乎是超级马里欧,又似乎是别的什么。
几年之后一阵黑烟升起,这台机器的“电脑”部分正式宣告完蛋。我和父亲的游戏记忆,也就此在千禧年中,停留在了FC的时代。
最开始,他用的是家里亲戚淘汰的nokia 7650。后来五块备电终于集体完蛋,他才自掏腰包,换了个mtk的山寨机,还是不带斯凯平台的那种。机身固化了几种小游戏,贪吃蛇,麻将连连看,俄罗斯方块,诸如此类。
有那么几次,我见他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拿着手机,用指甲聚精会神的点着屏幕,宛如下棋。他玩一段时间会自己起来走走,溜达到厨房去,跟正在做饭的我妈抱怨说玩一会儿眼睛就要花掉,我妈则跟教训我一样用“跟你说了少玩”来给予回应。餐桌上扔着的,是玩到一半的残局。
去年翻箱底,那山寨机电池鼓包。拿去跟别的电子垃圾一起,换了两个不锈钢盆回家。
早先我们经常去工区的浴室蹭着洗澡,一来彼时家里洗澡不像现在这样方便,二来最重要的是不用花钱。铁路家属和子弟们,大抵都这么干。甚或逢年过节,人还要多到排队。那次腊月里就是这样,我拎了东西去工区,爷俩在不甚宽敞的值班室里看看电视,等着前一队人马洗完。
不记得是风大到没信号还是节目太无聊,我爸在遥控器上三按两按,调出一个俄罗斯方块来。没有音乐,颜色也特别单调,跟原版相比,留下的只有玩法。我听着新闻自顾自的念白,秒针自顾自的颤动,鼻子里是冬天暖气烘烤下三合板飘散的奇怪味道。屏幕里的方块一行行消去,同时狰狞着爬向顶端的尽头。
一般来说,三周年烧完,生者对逝者的纪念义务,也就告一段落。一年年人渐渐的散,物渐渐的少,终于一切都跟以前不同。但在这第四年,我独自坐在异乡的床边,这些回忆却开始突然涌现,把记忆里那个无趣的中年男人调换了一个新的模样。我突然开始理解他,突然有很多话要问,突然有很多事要聊。
但我也是他,是GENE也是MENE,那个除夕夜里站在月台上流泪的人和爬起来坐在电脑前忍住泪水写文章的我,轮廓是一致的。我想,这样表达纪念,既是跟自己对话,也是跟他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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