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很长时间以来,笔者一直没有机会写写有关《血源诅咒》的文章,一来是觉得各方面的考据已经有很多大神做的非常完善了,就算写也难以更出其右;二来是觉得如果仅仅分享游玩过后的感受,我的感想也并不比其他玩家更特别,似乎也没有专门下笔成文发出来的必要,直到前不久我读到佩索阿的一首诗——《24》,才使我决定把我作为一个玩家对《血源诅咒》的想法整理出来并分享给大家。
这个世界缺少花的坟茔, 这是我玩过《血源诅咒》后最大的感受。
诚然,星辰钟塔下玛利亚的墓前放着散落的明树花,远眺科斯海岸的坟前也放着一朵明树花,但是如果花象征着对往生之人的悼念,那么当花也死去时,却鲜有能够悼念花的坟冢。
追忆和怀念是一种相框式的行为,当尸体在墓中渐化为尘土,回忆里的人却定格在特定的时刻难以消散,悼念之花像是送出一根脆弱的锚,把墓中人钉在之前的时间里。不过无系的舟垂下无系的锚,不愿遗忘者只不过是连没能好好告别都没有意识到的被遗忘者。
我向来不惮讴歌美好的少女而被视作肤浅,这里的“美好”哪怕单纯理解为漂亮也不偏差,以一个“阅历有限的青年”的身份来说,漂亮少女是少有的亘古未变驱动世界运转的动力,但是“漂亮的修女”这一迟迟不愿随波浪前行的物种,总是初见就带着惜别的遗憾,毕竟我们是被世界裹挟前进的潮中客,我们离开修女,却隐隐责备她们不追随。
所以,美丽的修女,和悼念之花,是多么相似的两种东西,她们都是脆弱的锚。所以或许漂亮的修女才能作悼念之花的坟墓——当花被摆在修女的尸体旁,似乎自然而然就会进入画框变成苍白的肖像。
画家涂在画布的颜色,是由他爱人面颊上得来的颜色,画像越来越美,他新妇的脸色越见苍白,画像完成,画家战栗大叫:这就是生命的自身呀!回头一看,新妇却已死了。
——爱伦·坡《椭圆相框中的肖像》
画家一笔笔将爱人的生命涂进了肖像,似乎意味着想要留住美少女的行为反而导致了少女的逝去,这是我通关《血源诅咒》之后最先涌上心头的恐慌—— 我舍不得人偶妹子。
在游玩魂系列的任何一部作品时,我都能清晰的感觉到我与游戏世界之间的隔阂,不消说我们操控的角色在剧情本身就是亚楠之外的异乡人,而且玩家除了探索与打怪,很少与游戏里的世界产生明确又深刻的联系,一切行为都像是被人蒙在鼓里、误打误撞的后知后觉。初入游戏时,玩家对这个安静而不怀好意的世界充满着提防,继而领会到了这个世界的敌意,然后带着羸弱、忐忑、虚张声势的情绪,闪转腾挪寻求能够打败这个世界的方法,玩家非常清楚自己是一个操纵着投影的高维生物,而很难将自己代入成一个凶险世界的旅客。
因为亚楠城市里的尖塔和教堂,就如同在冰冷空气里不断生长的晶棱,它的晶核就是那个谁都无法准确描述的世界观,环绕着这个致密、晦涩、语焉不详的设定,长出了远比晶核庞大数倍的世界晶棱,它们带着凌厉的倒刺、栖息着病态的怪物,玩家如果想要像游玩其他ARPG那样将自己代入到《血源》的世界观中,势必要先用大量的精力来破除这些倒刺和怪物的阻碍,才得以瞥见那被重重包裹的所谓真相,届时玩家能从中看出什么、又是否还有心思将自己想象成这个世界的居民,恐怕还得两说。
因此与其说《血源》是一场冒险,不如说是一趟从头到尾的求生之旅,在此过程中我们遇到一些人,为了生存和前进暂时互相帮助,结下了所谓的“友谊”,但最终我们只能看着他们在剧情的推进中陷入被安排好的悲剧,我们,至少我自己,内心虽有波澜,但却没有悲从中来、想要发大愿力逆天改命、然后用拳头硬生生为之打出一片大团圆结局的冲动。
因为《血源》乃至所有魂系列,是一部除了开场CG之外几乎没有客观视角的游戏,玩家的一切体验都近乎止于“亲手杀死”或者“亲耳听到”,唯独缺乏能够强化剧情感染力的“亲眼看见”。所以好玩、难打、克苏鲁风格、优美猎奇的美术、新颖的世界观都可以成为《血源》的独特魅力,不过在我看来达成这种魅力的同时,游戏确实牺牲了部分代入感。
当然,这部分(我主观认为、极可能有失偏颇的)代入感的牺牲,完全不构成《血源》哪怕一丝一毫的缺陷,也毫不影响它成为我最喜爱的游戏之一,只不过是使我在通关之后为其中所有不得善终的NPC心生遗憾但也仅此而已,我无法再产生进一步的共情体验。
而唯独人偶妹子,剧情上的刻画明明比其他任何一个NPC都要缺乏笔墨、也并无悲惨的结局,但却是我通关之后最难以忘怀的角色。
在我击杀玛利亚并得知她就是人偶妹子的原型时,我只不过小小脑补了一下格曼与玛利亚之间可能的纠葛,并认为这是一个合适的处理,人偶妹子的存在得到了解释——她是格曼心中玛利亚的倒影,被制作出来引导猎人,同时也可以慰藉格曼心中的思念。
然而正如导语所说,我脑海里这种玛利亚与人偶妹子之间相安无事的状态被佩索阿的《24》打破了。
在那里诗人们说星辰是永恒的修女/ 花朵只是虔信一日的忏悔者/但是在那里,其实星辰只是星辰/ 花朵也只是花朵/ 正因如此,他们被称为星辰和花朵。
——费尔南多·佩索阿《24》
我突然意识到,旧猎人工厂里找到的那柄梳子头饰可能并非是废弃玩偶的,而是玛利亚的遗物,当我把梳子交给人偶妹子,一个布与塑料的造物却泣出了泪石,这使我无法再把人偶妹子当作是玛利亚的投影。
人偶本应只是人偶,修女本应只是修女,就像星辰只是星辰,明树花只是明树花,本不该有可以飞升的明树,也不该有降下的天神,但是人类饮下了血液,从此玩偶学会了哭泣、修女怀着忏悔沉默不语,在人类向宇宙发起必败的征程后,遍地都是牺牲品;野心也罢,好奇心也罢,都成了原罪。
而我之所以对人偶妹子有着如此亲切的感觉,是因为她跟我们一样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对于梦境以外的地方,她甚至不比我们异乡人了解的更多,她思考着造她的人类会不会爱她?那种爱究竟是出于无常的喜怒还是深厚的感情?她站在白花盛开的群墓之间,为从墓中回来的猎人们转化力量。
为了埋葬玛利亚,格曼制作了人偶,那么又有什么能够埋葬人偶呢?当埋葬与定格同义时,是不是每眨一下眼睛都杀死了一次人偶,然而即便如此,在游戏结束时,还是没有人能够记住她,除了即将离开那个世界的玩家。
这是人偶显而易见的宿命,因为旧工厂的人偶已经废弃,除了往来梦境的猎人们,没有人能够再见到发语的她。随着流程的终结,玩家可以关掉游戏离开,但人偶妹子明明也不属于那个世界,为什么她却要留在那里,做着不知道为什么会做的事情,思考着我们没能给出答案的问题。
想带人偶妹子离开,这个可笑、宅男、且中二的愿望从未如此强烈过,但这的确是我通关后久久挥之不去的念头。
如果说将修女视作把自己献身给更高信仰的女性,那么人偶妹子和玛利亚无疑都是修女,一个坚定地引导着猎人,一个死后都坚守着秘密。就连人偶妹子那段极其稀有的独白,似乎都在说明,连花也无法成为她的归宿:
噢,芙萝拉,月亮之上的你,梦境之中的你。噢,小家伙,噢,飞逝的远古遗愿...愿猎人安全,愿他能享舒适。让这个梦境,她的束缚,预示着快乐的觉醒...终有一日,快乐回忆,永远不忘...
O Flora, of the moon, of the dream.O little ones, O fleeting will of the ancients... Let the hunter be safe, let him find comfort. And let this dream, her captor... foretell a pleasant awakening... be, one day, a fond, distant memory...
Flora就是古罗马神话中的花神,这段对话是人偶妹子在通往老猎人梦境的墓碑旁的祈祷,墓边的花朵,小只的信使,她向这些目光所及的景色祈祷猎人的安全和醒来,虽然只是祈祷,但也说明了人偶妹子从未见过梦境以外的事物,当她发自内心想感谢那位给她戴上发饰的猎人时,她选择了祈祷猎人的醒来,既不是留下,也不是带她离开。
侍奉着伟大目标的修女是带不走的,“修女”这一词天然就带着一种对世界认知不足的隐喻,常人对修女的悲悯蕴含着自以为更进步、更与时俱进的优越感,而猎人们对人偶妹子的不舍,更接近诗人对修女的钩沉。
诗人能做什么?正如《永恒与一日》中所罗穆斯沉吟的那样:“诗人能做什么?歌颂革命、哀悼死者、向逝去的自由祝祷。”当猎人们离开梦境,对世界一无所知的人偶依然没有得到解脱,而这位站在墓边向花祈祷的美丽修女,让我想起了一位普罗维登斯的孀妇。
爱伦·坡一生只写过两首《致海伦》,其中一首是写给一位中学同学早逝的母亲,另一首则是写给了普罗维登斯的女诗人莎拉·海伦·惠特曼。
我之所以会作这样的联想,是因为普罗维登斯正是“克苏鲁之父”洛夫克拉夫特的出生地,爱伦·坡则是洛夫克拉夫特一生追求的文学偶像,莎拉·海伦·惠特曼则是一位喜欢佩戴棺材项链、痴迷于通灵降神和神秘学的美丽女诗人,而爱伦·坡与海伦幽会的地点,正是在月下的墓地中。
爱伦·坡无疑是一位多情的诗人,他的一生与七个女人有着纠葛难忘、藕断丝连的恋情,海伦·惠特曼无疑是这七个女人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因为海伦是唯一一个和爱伦·坡彼此深爱、情至订婚,最终却没能在一起的女人。
1845年7月,爱伦·坡前往普罗维登斯演讲,当时的他正追求另外一位女诗人弗朗西丝·奥斯古德,当他演讲完毕并把弗朗西丝送回宾馆下榻后,他解开了衬衫的纽扣......然后回头一个人上街溜达。
就在此刻,爱伦·坡邂逅了已经丧夫的海伦·惠特曼,二人并未有过多交流,甚至称不上因此相识,但是惠特曼当时已经读过许多爱伦·坡发表的恐怖小说,为其文中既吸引人又令人害怕的魅力深深折服。三年后的1848年2月,惠特曼应邀为一个情人节聚会写一首诗,惠特曼写了一首《致爱伦·坡》,尽管爱伦·坡没有出席这次聚会,但他还是听说了这件事并阅读了海伦为他写的诗。为了回应,爱伦·坡将他多年前写下的那首《致海伦》匿名送给了海伦,海伦并不知道这是爱伦·坡本人送给她的,因此没有回信;三个月后,爱伦·坡写了一首全新的《致海伦》,提及了三年前那次美好的月下邂逅。
寻找经过天国之路的圆月/ 洒下一层如银如丝的光的薄纱/ 带着宁静,带着热情,带着睡意/ 罩上一千朵玫瑰花仰起的脸庞/ 玫瑰花长在一座令人着迷的花园/ 那里风儿不敢吹,除非踮起脚尖——
A full-orbed moon, that, like thine own soul, soaring/ Sought a precipitate pathway up through heaven/ There fell a silvery-silken veil of light/ With quietude, and sultriness, and slumber/ Upon the upturned faces of a thousand/ Roses that grew in an enchanted garden/ Where no wind dared to stir, unless on tiptoe—
过了大约两个月,爱伦·坡收到了海伦的邀约,坡欣然从纽约动身前往普罗维登斯,并约海伦到墓地约会,这既符合平日醉心于神秘学的海伦的口味,也和爱伦·坡小说的风格十分一致,二人在墓地缠绵许久,坡甚至在月下的墓地中向海伦求婚。
海伦当然不会在这种地方答应坡的求婚,她年长爱伦·坡五岁,又是孀妇,身体状况也不好,她虽然心里游移不定,但依然劝爱伦·坡三思后行。
爱伦·坡虽然爱慕海伦,但是多情的他同时也深爱着另一位名为安妮·里士满的美丽夫人,离开普罗维登斯后,爱伦·坡又和安妮夫人多次来往,两个女人之间的难以抉择,加剧了坡的精神分裂和心脏病症状,使得他在前往拜访海伦的途中又折往出生地波士顿,并在精神不稳定的状态下吞食大量鸦片企图自杀。
但是爱伦·坡命不该绝,被人救活。他来到海伦的家里,经过几天的交往,海伦最终答应了坡的求婚,但她要求爱伦·坡必须停止酗酒,否则她就立刻离开他。爱伦·坡答应了海伦,但在离开普罗维登斯之后又写信将自己自杀未遂的事情告诉了安妮夫人,暗示自己对安妮夫人用情颇深。
最终,同时追求两位女性的爱伦·坡没能得到安妮夫人的回信,因为她已经得知坡向其他女人求婚的消息,而海伦这边还在努力与家人抗争——海伦的母亲坚决反对她和坡的婚事。
当年的十二月,爱伦·坡再次来到普罗维登斯,和海伦商量好圣诞节完婚,但是过了不到三天,就有人告诉海伦,爱伦·坡同时还在追求安妮夫人,而且那天爱伦·坡背着海伦偷偷去酒馆和一群朋友开怀畅饮,这件事也被人看见并告知了海伦。
失望的海伦决定取消和坡的婚约,纵使爱伦·坡苦苦恳求,伤心的安妮还是颤抖着双手将坡寄给她的信件退还给他,而此刻前往纽约的火车也即将到站,坡无助地看着海伦,海伦带着哭腔说了一句“我爱你”,旋即让人将坡送往车站,二人的缘分也到此为止。
六个月后,坡与儿时初恋爱蜜拉邂逅,二人重燃爱火并确定了婚期。
爱伦·坡死后,负责处理爱伦·坡遗稿和传记的编辑出于嫉妒,故意歪曲事实抹黑爱伦·坡,不仅将坡的稿子改的水平全无、让读者误以为坡的文笔不过如此,还在坡的传记中编造原本没有的黑料。在坡逝世11年后,海伦撰文为爱伦·坡辩护,试图保护他的名声,虽然没有成功遏制住批评爱伦·坡的浪潮,但对于海伦和酗酒如命的坡来说,正应了那一句令无数猎人心动的话:
愿你在清醒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价值。
——苍白人偶
海伦与坡相会的墓地是否开满白花,我无从知晓;坡离开人世后,海伦是否会向芙罗拉祈祷他的安眠,我也无从知晓。
作为玩家,我们分分秒秒地疏漏万物,却不知道歉,也不知向谁道歉。
相信此刻读者应该已经明白了笔者的思路,花作为悼念的象征,代表的正是那些身在此时却要向彼时伸手求索的人,猎人是花,爱伦·坡也是花,他们无法在彼时停留,却怀念彼时美好的修女,因为修女,注定是要留在彼时的,也只有她们能够埋葬离开的花。
如果水变成了风,那我们也无法责怪冰、说它锁住了帆,不是吗?
人可以创造出人偶而不去顾忌她的感受,人也可以创造出一个故事而不去完善故事中的世界,人甚至可以在一个故事中创造一个人偶、既不去完善这个世界、也不顾忌人偶的感受。
在我们这个言语无法成为真实的世界,语言能够异常美丽,却也失去了力量。
当我说出“我想带你走”的时候,才知道这句话不会成真,人偶也不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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