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中考与高考,早已成为中国人每年一度的重要活动,且不可或缺,形同春晚一般。2015年,国产AVG游戏《高考恋爱一百天》在steam平台正式发售,将“高考”这一重要的中国元素,作为游戏的核心要素之一,成为了国产游戏的一次突破性尝试。
然而,同为考试制度,且已存在上千年的科举,却几乎与游戏无缘。很多人将科举视为高考的前身,但对二者的评价态度却十分迥异。“修仙”已经被搬上了银幕,荆轲被变成了女人。我们消费着各种历史和历史人物,却唯独忽视了这一段非常重要的历史。与那些“炫酷的历史”相比,人们对科举的印象还是停留在一百年前,显得相形见绌,与时代脱节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唐·赵嘏
我们的中学历史课本中,从周朝定宗法,到先秦奖军功,到两汉举孝廉,再到魏晋九品中正制,及至隋唐才有了科举制,大致能梳理出一条关于人才选拔制度的发展脉络。同时,这也是中国的封建政治的消亡历程。被大家津津乐道的欧洲中世纪题材、日本战国题材,都是典型的封建时代。贵族世卿世禄,代代相传。各级领主依次附庸,互相权衡。但是科举的出现,从根本上消灭了这种封建制的基础。英文中科举一词为“Imperial Examination”,即为“皇家考试”之意。通过考试之人,即为天子门生,由皇帝任命为官。有这般正规而高效的上升渠道,知识分子们谁还愿做诸侯的附庸?谁还愿做贵族的家臣?“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在科举制面前,没有“附庸的附庸”,只有“皇帝的附庸”。没有了附庸的贵族,不能算是真正的贵族;没有贵族的封建,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封建。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科举制瓦解了封建政治的一大基础,但这个过程并非是一蹴而就的。
隋唐时期的科举,处于初创阶段,在后世看来还不成熟,且十分混乱,甚至显得很奇怪。
科举一词,本为“分科举士”之意。但看看中国科举历程,只有隋唐时期,称得上彻底的分科举士。隋文帝于开皇七年,命各州“岁贡三人”,应考秀才。隋炀帝大业年间,开设进士科、明经科,之后的俊士、明法、明算等科还算常见。至于唐代的博学宏词科、文经邦国科、达于教化科、可以理人科等种类繁多的科目,不仅名称耐人寻味,且数量远远超乎想象。“只有文科,没有理科”“只考四书五经,不考真才实学”,后人这种对科举的负面印象,在隋唐时期不太适用。不过随着时间的发展,科举制的改革。进士科成为了硕果仅存的考试科目,其他科目都因意义不大而被后代统治者纷纷罢黜。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寒窗苦读十数载,一张白纸定终身”,一考定终身,是所有中国考生们的无奈。但隋唐时期的科举,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一考定终身。因为考生在应试前,流行把自己的作品呈送达官贵人或社会名流,希望这些上流人士能向主考官推荐自己,以期在科场上获得名次,这种考场外的活动名曰“行卷”或“温卷”。这种等同于贿赂考官的行为,在明清时期是要杀头的,在今天也要记入诚信档案的,但放在唐朝时,却是合理且合法的,并不算走后门。而且当时没有密封阅卷制度(武周一朝除外),考生身份在考卷上一览无遗,使得主考官有着充分的操作空间。王维、白居易、杜牧等等,无数为官的唐代大诗人,大都是这种制度的受益者。而且另一方面,笔试也并非唐代科举的全部。省试得中进士者,并不能直接为官,还须参加吏部的“关试”。而其重要的考核内容之一,即为面试。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就因为三次关试而不过,心灰意冷的投奔地方节度使了。这种制度的后果可想而知,无论是考场外的行卷,还是考试后的关试,士族子弟都拥有巨大的优势。而布衣出身的考生,缺乏上层人际关系,很难被考官相中;其形象气质、言谈举止,也难以和世家子弟相比,很难脱颖而出。所以,在唐朝的科举中,考试并不十分重要,因为考试的结果,早已在考场外决定好了。这样的考试,大抵流于形式,更谈不上一考定终身了。
从以上内容不难看出,隋唐的科举制,保留着两汉察举制与魏晋九品中正制的影子,带有明显的贵族门阀色彩,与宋元明清的科举制大不相同,更与后人的印象相去甚远。这也证明了,历经千年的科举制,其内在变革十分明显,并非一成不变。
今天很多人将两汉时期的察举制,形象的比喻为“大V制度”,说明了这些孝廉名士之间有着一条完整而复杂的利益链,造就了一个以“商业互吹”为基础的关系社会。而隋唐时期虽有了科举,却仍然依赖于“互吹”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风气,极具戏剧性,非常适合作为剧本情节。但现实中的文艺作品,却并不太多见此类情节。可见我们对历史的刻板印象,严重限制了想象与发挥的创作空间。去年热播的电视剧《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有一些对察举制的描写。而在游戏界中的体现,当然是首推KOEI的《三国志》系列了。举荐名士、求贤若渴,都是系列作品的核心要素。随着游戏机制的发展与完善,“举荐名士”的环节越发复杂和有趣,到了最新的《三国志13》中,虽然系统粗糙,这种“人物关系”的规模却被发挥到了极致,有一些现实中“大V互吹”的意思。也难怪这一代《三国志》,会被戏称为《三国立志传》......对于艺术创作而言,这不失为一个启示。
科举制,终究还是一种政府制定的人才选拔制度。为官府招贤纳士,才是它的最首要作用。
有人说科举制很公平、很科学,让平民子弟得以正常稳定的进入上层建筑,为国家贡献了大量人才,理应算作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有人说科举制依然不公平、不科学,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社会底层问题,还将知识分子奴化成了统治阶级的奴隶。总之,是否真正促进国家的进步、社会的公平,今天关于科举利弊的争论,大多在于此处。其实,这一问题的争论对象并不统一,因为两宋之前后的科举制,有着巨大的变化。
唐代时期分科取士,但考中为官者的数量并不是特别多。有资料表明,唐代平均每年的新科进士数量,约为20余人,如果再加上明经科,也不过百人。对于大唐庞大的官僚队伍而言,这点新进人员简直是杯水车薪。而其余的官位空缺,自然是广大门阀世族的势力范围。为何唐代的科举会那般胡闹,原因也在于此。
还有一点,都说科场得中者即为天子门生,但严格来讲,这必须有一道程序,那就是“殿试”。现在学界普遍认为首创殿试者,为女皇帝武则天(另一说为唐高宗)。中宗神龙革命后,殿试制度被废除。直至北宋改革科举制,殿试才得以成为定制。殿试,顾名思义,即为皇帝亲自主持,在皇宫内进行的考试。严格来讲,这才是真正的“皇家考试(Imperial Examination)”。但这样高端、有○格的考试类型,终唐一代,仅武周一朝真正实行,原因在于它严重破坏了原有贵族集团的利益。隋唐两朝都是以关陇集团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帝国。所以朝廷的命运,很大一部分被门阀世族所左右。在这种情况下的科举制,最大受益者必然为北方士族子弟。而武则天实行殿试,不免有为自己丰满政治羽翼之嫌。使得新进士子,经过皇帝亲自的严格筛选,进而完全效忠于皇帝个人,这是贵族们十分不愿看到的局面。所以李唐复辟之后,门阀贵族重新掌权,自然不愿保留殿试。
经历了五代十国的战争灾难,北宋的统治者深刻意识到文官制度的重要性,所以钦定了“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对于科举的重视,自然也不在话下。殿试制度得到确立,糊名誊抄等一系列反作弊手段也严格落实。隋唐以来习惯的各种考场外动作,也被彻底定为非法活动,遭到官府严打。除进士科以外,其他科目均被罢黜。但生员录取率却大大提升,使得宋朝平均每年产生约300余名进士,极大扩充了官僚队伍。至此,科举才算是一种成熟的考试制度。
但是,这种严格的制度足够公平吗?明洪武三十年(1397年),发生了著名的“南北榜事件”,得中进士者尽为南方士人,引起北方举子大哗,严重危及了官府形象。经过一番权衡,朱元璋不顾青红皂白的诛杀了一干涉世人员,牵连入狱者无数。经历了多年残酷的暴力式矫正,明廷才开始实行“南北分卷制”,将会试考卷按南、北、中三个大区区分,制定了分区定额的会试录取制度。清康熙年间,开始实行“分省取中制”,即根据各省的实际情况,分配录取名额。这种“分省录取”的制度,直至今天依然影响着高考的录取模式。若问公平与否,实在是众口难调。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考试制度在维护公平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制造出另外的不均衡。因为有了科举,全国的人才被牢牢掌控在中央政府手中,导致地方人才资源空虚,发展困难。强大而先进的中央政府与贫穷而落后的地方单位,成为了国家发展的重要矛盾之一,但这就不是考试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从世界历史的角度来看,科举是个很奇怪的产物。当其他民族还在为封建权力斗的天昏地暗之时,中国早已通过不流血的方式消灭了封建斗争的可能性。周边的越南、朝鲜、日本,都曾不同程度的引进过科举制,但还是中国将其放阳光大,并以此光辉了一千年。而西方世界,更是很晚才意识到,通过考试来选拔行政人才。个中原因,说来复杂却又匪夷所思,在史学界尚无公认定论,更不用说在文艺作品中找答案了。描写古代中国的策略类游戏也不在少数,但还没有一款能准确表达出科举的特殊概念。4X类型代表的《文明》系列,几乎每代都有中国文明,但其文明特性和天赋树,并没有体现出多大的政治特色。至于P社四萌中的《欧陆风云》、《维多利亚》、《王国风云》系列,都有古代中国势力的登场。其特点之处可圈可点,但依然走不出“神秘的东方”形象。在大题材游戏中要准确的体现出中国特色,现在看来还是太难。毕竟,个中奥妙之处,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北宋·赵恒《励学篇》
为什么要读书?宋真宗的一番回答可谓简单粗暴,在今人看来,也未免过于露骨且功利。但是,何错之有呢?今天的学生历经大考小考,走上社会还要继续深造,不也是为了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吗?很多人说,高考就是今天的科举,我认为这比喻并不恰当。参加高考的学霸,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个名校大学生,毕业后还要自己找工作,想要逆天改命,可没那般容易。但科举制下的士子们,一旦高中,便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被统治阶级摇身一变成了统治阶级。即便是名落孙山者,也享有不少特权,而且还有机会再考。今天的高考可没有这些待遇。
“百无一用是书生”本是清代文人用以自嘲的诗句,不想却被世人传为口头禅,成了讽刺知识分子迂腐、无用的俗语。类似的俗话也非常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人情纸半张”“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等等,似乎在世俗百姓眼中,书生、秀才这种所谓的低级知识分子,永远都是社会底层的可怜虫,正如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那般。但是从原则上讲,明清时期的秀才头衔,可能远比今天的高考状元更为实在。
秀才这一称谓,久已有之。汉代就有秀才头衔,但属于察举制的范畴。隋唐行科举之后,制定了秀才科,属于常科考试的一种。我们印象中的穷酸秀才形象,其实大多来自于明清。明清时期,已通过地方院试的生员,即俗称为秀才。他们可能正在积极备战地方的乡试,准备考取举人。而远在京师的会试、殿试以及进士头衔,可能还稍显遥远。如若不能顺利通过乡试,则依然是秀才出身,还需参加每两年一次的岁试,否则就会被革去秀才功名。可以说秀才是科举社会中最底层的阶级,他们数量众多,分布于全国各地,也承担着教化一方的责任。虽然待遇不会太好,但他们一样享有着不少特权,例如:免除徭役、见知县不用下跪、县府不得随意对其动刑、遇公事可禀见知县、享受额外津贴等。而且身为秀才,还可以用自己的身份直接赚钱——为他人作保。在地方县府的童生试当中,每个考生必须有人当场为其作保,考生方能进入考场。作保这种琐碎的基层工作,一般都是当地的秀才来承包。只需举手之劳,便可赚得一笔保费。虽说算不得大生意,但每届考生众多,也能营得一笔小利。今天的高学历文凭随处可见,但有几个学位文凭可以合法的直接赚钱呢?
基层的秀才尚且拥有这般待遇,通过乡试的举人则更为精英;通过会试、殿试而金榜题名的进士,那便是“人上之人”了。这般巨大的待遇落差,也难怪广大文人士子会趋之若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现象,自古比比皆是。但是,有过寒窗之苦的我们都明白,这种过程是痛苦至极的。即便高榜得中,也未必会有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古人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诞生了很多科场失意的名人。
一个科举士子的奋斗历程,想来都是辛酸泪,说来却又很无聊,恐怕没有哪个文艺作品愿以此为主题。像KOEI的《太阁立志传》那般积极而正能量的奋斗史,如果完全照般过来描写书生秀才的功名历程,那画风实在不敢想象……相反的,科场失意的故事,自古却颇受追捧。例如唐伯虎的风流史、《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等等,有着一系列演义的故事、小说,直至今天依然是个不错的选题方向。2015年亮相的国产公益动画“中国唱诗班”系列,其第四集《饮湖上初晴后雨》,便讲述了一个科场失意的故事。明末“嘉定四先生”之一——娄坚年轻时热衷举业,后因屡试不中,遂绝意科场,寄情于山水书画,终成一代名士。全篇节奏张弛有度,出场角色均有据可考,台词内容极为考究,非常符合嘉定文派的艺术形象,可见制作团队之功底。
“金榜题名时”,正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很多人将“金榜题名”完全理解成高中状元,其实并不一定。殿试之后,得中进士者,已是“金榜题名”,即有做官的机会。而状元、榜眼、探花,则是这诸多进士中的前三名,是国家新进官僚中的佼佼者,自然也是社会公众的关注焦点。关于他们的千秋佳话实在太多,甚至远远多于讽刺书生秀才的段子。
状元是科举金字塔中,身处塔尖的存在。在世俗眼中,这是人中龙凤;在读书人眼中,这是最高的荣誉。自行科举以来,共诞生了552名状元(另说为592人),他们基本均有名在册,但名臣贤相却屈指可数,青史留名者寥寥无几,其余的大多数则籍籍无名。他们在考场上都是才华横溢,但考场外的成绩却不太符合这个学历。也许能考中状元,便已耗尽了自己的才气。他们人生价值的巅峰,可能多半到此为止了。
在民间传统观念中,能迎娶公主的驸马,往往都是新科状元。著名戏曲作品《铡美案》《状元打更》《女驸马》等,都反映出了人们的美好向往,但这仅仅只是个传说,历史上迎娶公主的状元,只有唐武宗年间的状元郑颢一例。但是郑颢本人十分不满这桩婚事,结合史料来看,可能公主也有些娇惯任性,导致二人的婚后生活很不幸福。郑颢为此满腹怨念,一心要报复当初做媒的宰相白敏中。为什么现实会这般反转呢?隋唐时期的门阀世族强势,与世家大族通婚,往往比皇族婚姻更能获得权力的保障。而郑颢即出身官宦世家,且已有婚约在先,宣宗皇帝一心要将公主嫁与他,这反而干扰了其家族权势的发展。到了宋元明清之时,皇权越来越强,对于外戚干政的预防更加防微杜渐。若得皇亲,便基本远离了政治实权,只有虚职可做。忍受那么多年的寒窗之苦,谁愿只得一个虚衔呢?
状元与公主的故事不靠谱,但文人士子们的爱情故事却是有着不少。著名的《吕蒙正风雪破窑记》,讲述了结发夫妻的忠贞不渝。不过这种“王宝钏式”的故事充满了说教气息,很难被今天的观众完全接受;同为王实甫的名作——《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歌颂了青年情侣的爱情坚贞,更为脍炙人口;汤显祖的《牡丹亭还魂记》,描写了一段美轮美奂的人鬼之恋,可谓传奇剧本;而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聂小倩》一篇,至今依然在传颂;著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民间早已传唱了上千年,可与莎翁的悲剧相提并论。这还只是古代戏曲中的翘楚,大多以演义为主。如果深扒那些文人名士的诗文,会发现其中不乏风月之章,而且有不少是与风流场所有关的。细节在此不便多说,但可以确定,即便是苦读诗书的文人士子,一样有着七情六欲,一样拥有对爱情的渴望,甚至是对爱情有着更高级的追求。这个领域里其实大有文章可做,文艺作品对其的开发程度还是远远不够的。
科举制影响了中国一千多年,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今人很难一言蔽之。我们对这一段历史的认识不足,缺乏深度的解读,没有形成文化概念。所以在游戏中的中国,永远都是那么奇怪,甚至让我们倍感尴尬。文化的传播在于包装,文化的传承在于解读。在呐喊着复兴传统的同时,也有必要重新正视一下自己的历史,重新反思一下什么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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