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其他人的灵魂一样,阿蒙的灵魂轮回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
在一个现实里,阿蒙与阿依相遇在20世纪的中国。那天刚下完雨,远处的红光包裹着人们,在游行队伍之外,阿蒙迎面遇见了阿依,即使最简单的对视,也能刺伤阿蒙坚硬神经的最深处,在高高悬挂的画像之下,他最后一次见到阿依。
很多年以后,年迈的阿蒙孤独地来到行将拆除的公园,看到表皮已经剥落得差不多的绿色长椅,摇摇欲坠的秋千,湖中腐朽破败的游船。这些行将消失的东西,汹涌地标记着那些一去不回的好时光。
在一个可能的过去里,阿蒙是巴比伦的祭祀。人们为了见到神明,开始建造巴比伦塔,平民是工人,祭祀是监工。在一个天狼星闪烁的日子里,他见到了阿依。阿依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古铜色的皮肤,身材高挑,体型健美,皮肤下鼓起的肌腱就像延绵的沟壑,宛如大理石雕塑。两人住在不同的层数,是不同的人。
巴别塔建造到天际的时候,高耸入云,需要整整十年才能跑完,为了见到阿依,阿蒙开始攀爬巴比伦塔,开始他还能听到地面上工人的呼号,以及幼发拉底河的奔流,渐渐巴比伦城就像一个棋盘,而人类就像蚂蚁,阿蒙感到了人类的渺小,到最后,云朵触手可及,周身雾气缭绕,仿佛身处仙境,最后他来到了太虚之中,黑暗静谧,星空璀璨。他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终于跋涉到了塔顶,阿依坐在塔顶等他,双脚荡在星空之中。
当他想向阿依倾吐衷肠的时候,天罚降临了。阿蒙和阿依说起了不同的语言,于是阿蒙永远也无法向阿依说出那句话了。
在另一个可能的过去里,阿蒙身处战场,金戈铁马,残垣断壁,四处弥漫着血腥味。远处胡人正打扫着战场,一个一个地处决着活着的士兵。他躺在尸体堆之中,丢失了半支胳膊和一整条腿,血液哗哗地流淌,渐渐被血海淹没。
望向天空,过往的回忆就像电影一样循环在他的大脑之中,不曾停止。恬静的江南渔村,日复一日地打鱼种田,凶恶的士兵过来抓壮丁,他也因此来到这塞外不毛之地,与食人胡虏交战。之后的日子阿蒙记不清了,失血过多,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胡人已经来了,他们操着长矛,高高抬起了手,准备刺向阿蒙,他无能为力。
临死之前,他突然悲从中来:我似乎忘记了什么非常的重要的事。这是什么事呢?阿蒙并不知道。只留下残缺的身体,任凭秃鹫啄食。飒冷的阴风吹了起来,血海凝固,阿蒙的尸骨无存,留在世间的最后凭证也失去了。往后的日子里,沧海桑田,有一天这里会被青草覆盖,接着建起城市,最后成为一片荒漠,谁也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在一个可能的未来里,阿蒙和阿依是殖民卫星的最后两人,人类抛弃了猎户座中这仅存的领地,回归地球。阿蒙穿着厚重的宇航服,与阿依紧紧相拥,殖民卫星被遗弃了,年久失修,所有的空气流失在了真空中,气温接近绝对零度,阿蒙和阿依穿着这鬼城中最后两件宇航服。
他们的死亡,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在死之前,阿蒙决定说出那句话。他宇航服上的通讯设施坏了,因此只能紧紧拥抱住阿依,氧气容量不够了,他必须说出这句话,在这个现实里。他将玻璃面罩贴向阿依,在真空中,只有这种方法才能传播声波。声波经过两个面罩的震荡,传向了阿依的耳中。真是太空时代的悲哀。这是阿蒙的绝唱。
很多年后,当探险队回归的时候,他们看见两具身着宇航服的尸体,紧紧相拥,飘荡在黑暗而无言的真空之中,就像舞动的尘埃,翩翩起舞。
在一个可能的未来里,阿蒙与阿依相遇了。阿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肉身凡胎。他爱上了阿依。她是一个人工智能,只存在于网络空间之中,没有实体。但是在阿蒙接触过的异性之中,他从未见过如此聪明,温婉,果敢,美丽的意识体。
阿蒙为阿依建造了一具驱壳,与真人无异,俏丽的短发,高挑的身材,栩栩如生的表情,一汪湖水一般的双眼,一颗泪痣镶钻在脸颊上。将名为阿依的意识体注入到这具躯壳之中。渐渐阿蒙迷惑了,我爱的究竟是这具躯壳呢?还是名为阿依的意识体?
而这涉及到究竟什么才是人类的定义呢?驱壳,大脑还是意识?如果一个意识体,具有人类大脑一样的功能,是否应该称他为人类?阿蒙想:我爱上的不是容貌,不是驱壳,而是一个灵魂。她并不是人工智能,而是我的至爱。驱壳可以更新,容貌可以变形,而灵魂永恒。
于是阿蒙幸福地和阿依度过了长达一百年的人生。直到阿蒙死去,但是阿依仍旧存在着。经过了上万年的岁月,构成阿依意识的金属块终于停止运作了。而此时的阿蒙,早已尸骨不再。阿依寂寞地度过了上万年的岁月,也再未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网络空间里,而是任凭其消亡。走之前,阿依想:我能来看你了啊,阿蒙。
在一个可能的结局里。猿猴一般的阿蒙跪倒在猿猴一般的阿依身边。干涸荒漠的地球之上,这是两个最后的生命体。膨胀的太阳占据了半个天空,整个世界因此变得血红。先是水星,然后是金星,一个又一个行星即将被太阳吞噬。这是地球的末日。
失去了文明的人类,以为这是天罚。两只最后的猿猴,还在展示着人类的骄傲。此时阿蒙抱住了阿依,将自己的嘴唇贴向她。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长久以来在他基因中延续的记忆或许是原动力。但是在猿猴那愚钝的大脑之中,并不清楚这一点,这个行为只是本能而已。他也并不能够准确说出自己内心的情感,大脑之中一片迷雾。然而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就像一束光穿透了迷雾。这是一句话。
拥吻过后,阿蒙蠕动着嘴唇,向阿蒙说出了人类这个种族,不,地球上最后一个生物的话语。翻译成人类语言就是:我爱你。就像他之前无数个驱壳一样。
在一个可能的过去里,阿蒙是19世纪的美国黑人自由民。而阿依则是白人农场主的女儿。他们相爱了,法律祝福着他们的感情,但是来自人类的恶意并不允许这样的结合。恐怖的3K党将阿蒙绑在了木柱之上,地下摆放着柴火,为首的3K党体型魁梧,身着白袍,露出两只眼睛,眼睛和阿依的一模一样。他高举火把,投进了柴火之中。在越火舌越舔越高,火焰变幻,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灼热已经传递到了神经末梢,阿蒙疼得叫了起来,在其中看到了幻觉。
他看见很多个世纪以前的自己,以及很多个世纪以后的自己。在那些世界里,他和一个机器人厮守一生;他和一个东方女子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他穿着奇怪的衣服漂浮在太空;他坐在高高的巴别塔上与一个语言不通的女子相视无言;他看着硕大的太阳渐渐下山,周身笼罩在血红之中;他悔恨地死在了腐臭味十足的战场上。这腐臭味也可能是他自己发出的,熊熊火焰包裹了他,哀嚎响破天际。
有的阿依金发碧眼,有的阿依黝黑粗壮,有的阿依体形健美,有的阿依长着一颗泪痣。有的阿依没有实体。有时候阿依略施粉黛,一头黑发倾泻而下,眼睛卧蝉,非常漂亮,仿佛有整个世界隐藏在她的眼中,容貌清丽,笑的时候很好看。无论她长什么样,阿蒙知道,这些都不重要,吸引他的是名为阿依的灵魂。
阿蒙的灵魂在无数个驱壳之间摇摆,来回。其中并不存在着先后顺序。名为阿蒙的灵魂并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巴比伦的阿蒙或许是第908个灵魂,而猿猴的阿蒙可能是第一个灵魂。阿蒙知道,他的灵魂的全部意义在于:找到阿依的灵魂。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无可替代。那些过去的时间,起源,末日,兴盛,消亡。那些过去的空间,宇宙的尽头,美国西部的农场,偏安一隅的地球,血海纵横的沙场,数字组成的网络空间。这些地方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让阿蒙找到阿依而已。
这或许听起来有一些像是人择原理:这个世界是为了你我的相遇而存在。这样的话听起来真是荒谬至极,但作为一个既成的事实,恐怕阿蒙和阿依的相遇,就像光在真空中的速度一样,是宇宙的铁律。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于是阿蒙看到,世界有无数的可能和结局。在一个可能的结局里,人类抛弃了肉体,一个又一个的思维融合在了一起。此时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经过了一秒,也可能是十亿年,这并不重要,阿蒙终于找到了阿依的灵魂。此时他的灵魂终于能够与她赤诚相见,彼此融合。
阿蒙说:我是你,你也是我。我们融为了一体。他们看到了过去所有的世界以及未来所有的可能。史前的巴比伦,血腥的蒙古草原,歧视盛行的美国西部,20世纪的中国,荒芜一人的殖民卫星,AI横行的网络世界,终结前的地球。所有,所有的一切以及可能,都在阿蒙和阿依的意识之中徘徊。于是,直到宇宙的尽头,两人都在一起,再未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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