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俺们生活的这颗卫星上,至少有九成以上的人都没离开过自己的殖民区,更别说俺们这种生活在卫星背面的人了——生活在那一面的家伙们起码一抬头就能看到Ω-17号资源星,也算是天上一景。
资源星的自然环境非常恶劣,俺们这群农民当然是不会去的。在Ω-17的资源还没有枯竭,俺们这还算热闹的时候,从俺们卫星到Ω-17之间每天也有好几十支运输舰队不间断往来,在卫星那一面也住着不少人联资源集团的地区大佬、科技官和维修工,当然那也已经是俺爷爷那一辈的事情了。
现在当然是不比从前啦,俺们这颗卫星再也不是银河系人类联邦中规模最大的资源卫星了,运输舰队早就开走啦,现在只有一天一班的客运飞船还在工作。听说到今年年底人联资源集团就会从这儿撤离,到时候Ω-17号行星大概就会和其他很多被掏空了资源的行星一样,成为银河人联疆域星图上的一个参照坐标点,成为仅剩下这一丁点意义的死寂星球。
俺当然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种地咯。当然俺也想过向人力管理部门提交移民申请,不过俺们卫星的星门使用权限是咱们这片星域里最低的,除非是有啥奇迹出现才会轮到俺出头的吧。不过就算俺能去地球,呆在皇城根儿底下,也不过就是个地球上的农民,农民到哪里都一样种地吃饭。当然,也许地球上的风云系统要比俺们这高级,也没那么容易坏。
在俺们这生活也有俺们这的好处,除了伺候好咱的栽培园之外,其他时间还是蛮自由的。现而今在这住的人少的可怜,虽然没啥娱乐活动,但是和其他人之间也没啥冲突——你能和一个住在十多公里外的邻居有啥摩擦?当然咯,这种情况也许会有改观,上次卫农委开会的时候,雅各布大消息信誓旦旦地说当局正在推进一个叫做“蜂巢意识”的计划,大概就是要建立一种公共的神经信息交互网络:“到那时我就可以躺在家里和地球上的小妹子开展深入的神交了哟!”神交?神交你老娘哦!
当然了,雅各布大消息的大消息往往是不靠谱的,比如他三年前还言之凿凿地讲当局会撤走“疫苗接种站”,也是子虚乌有的事。
说到疫苗接种站,它们算是这颗卫星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当局直接派遣机构了,疫苗接种也是俺们卫星殖民区里不多的无法做到自给自足的,需要外部资源和技术支持的事情之一。当局医疗卫生机构会定期向全银河人联投放新型流行病的疫苗,当然这个疫苗是免费的,当局支付了所有的制造、物流和接种费用——不过到了乔布斯十三号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起码在俺们这个殖民区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俺们殖民区的疫苗接种站被牢牢地掌握在一个叫乔治沈万三的家伙手里。这种控制是继承式的,他们家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染指疫苗接种站了这谁也说不清楚。当然咯,卫农委的会议他是不会来参加的,像这样的“大人物”从来不会轻易出现在俺们面前。这个家族单从疫苗上就在俺们这个穷的要死的殖民区里刮出了非常可观的油水,足够丫们建造舒适而坚固的庄园并长期购买保全公司的服务。
关于疫苗接种这件事,乔治沈万三为俺们提供了两种缴费方式:一是年费制,既每年缴纳足额的标准电力以获得所有疫苗的接种服务;再就是单独缴费制,既每次疫苗的接种单独缴费。两种缴费方式各有利弊,单纯从缴费成本上来说,如果从一开始就打算进行全疫苗接种,那么年费制是比较划算的,但是年费制的问题就在于新疫苗的接种并不是每年都有,有的时候甚至要隔上两三年的时间当局才会推广一种新疫苗,而针对新型流行病的疫苗基本都是一次接种终生免疫的类型,当然这是特例,就和有一年当局连续推广了三十二种新疫苗一样是极端特例。
接种站自然没有义务告知用户今年的接种计划是什么样的,所以俺们就只有三种选择——缴费、缴费以及硬扛着。
在俺们这个时代,硬抗着不接种疫苗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因为据接种站及乔布斯十三号信息网络上刊载的消息介绍,当局之所以会这么热衷于推广新疫苗,完全是因为俺们银河人联正在和敌人,也就是那群毫无廉耻的宇宙进化败类、被捏到一起的生物残渣们(官方定性、标准用语),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当然了,俺们是正义的一方。全体银河人联的敌人们在俺们的正义铁拳之下竟然狗急跳墙、毫无廉耻地向银河人联发动了生化攻势,向全银河系不间断投放各种只针对人类的人造病毒和纳米机器人,这种无耻的手段必将受到所有智慧生物的鄙视和唾弃。
这些人造病毒和纳米机器人大多具有高致死、致残的效果且有极强的繁殖能力或适应能力。人类一旦感染基本没有痊愈的可能。所以现在银河人联的应对策略就是,利用已有的生物工程技术,在出现大面积感染事件之前快速研发出相对应的疫苗并在社会中进行全面推广接种。
从俺能接触到的信息来看,这样的应对策略十分有效,它“完全破灭了宇宙渣滓想从根本上撼动人类社会的狼子野心”。
当然,俺选择硬抗这些病毒也有俺自己的道理:俺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没谁愿意嫁给俺这样越干越孬的农民;再者所谓的战争其实离俺们是很遥远的,举个例子来说,一艘速度最快的宇宙战舰从战区飞到Ω-17号资源星起码要穿过十六座星门用上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银河人类联邦公民一万个应知应会小知识点手册》),那儿和俺们这根本就是两个世界嘛!只要想通了这点俺就释然了,所以除非俺真的在信息网络上看到因病致死的讣告,俺就绝不会去接种站挨这一刀——这点钱留给俺吃饭多好,一餐还能多加块肉呢。
就像是今年三月的时候,接种站发出公告通知全殖民区居民又一批新疫苗已经到货,一并给出了级别为“红色”重要性警示。红色级别的重要性警示的意思就是说这种新型流行病传播速度非常快,而且它已经造成了一定数量以上的感染事件,感染致死率超过百分之九十,是必须紧急接种的疫苗。俺一如过去地每天趴在信息网络上等着看讣告,令人感到沮丧的是,疫苗信息公布之后才过了一周,殖民区里就出现了第一例因病致死的报告,俺顺手点开死者的信息页,发现这死鬼就住在离培植园三十多公里外的工业部门里。俺立刻联系接种站,询问疫苗接种事宜。
“一千?”这个价格让俺大跌眼镜,“你是不是搞错了?以前的单疫苗接种不是只要两百吗?”
“这次的疫苗不同,要分五天五次才能完成接种。”那边不耐烦地解释。
“你他妈的!”俺正打算开口骂他两句,却被那边直接切断了通讯,一千标准电力顶的上俺培植园半年的毛利了!所以俺又起了侥幸心理,俺这离工业园可远的很,开车过去也得一个钟头,也许就是那小子运气不好在星门附近巡检或者干维修工作的时候恰好撞上了,俺这离工业园可还远着呢!
后来的三天里,信息网络上陆续又刊登了三条讣告,其中一个人还是俺们卫农委的成员,所以俺权衡再三终于说服了自己——这一千标准电力是非常有必要花的,只有俺还活着,这些钱才有意义。
俺再一次联系了接种站要求接种疫苗,可那头的工作人员(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却说现在疫苗供不应求,告诉俺可以领号排队等待,轮到俺的时候他们会通知。
“少他娘的废话,直说吧,俺得多付多少钱!”没听他把前面这一段屁话说完俺就帮他把话先说了。
俺这辈子第一次生生把骂娘话给咽了回去,一只手对着空气比了一个中指,另一只手划向另一块操作区域,然后将一千五百标准电力转给了接种站:“快给俺安排接种!”
对面沉默了一会:“好了,王尔德富贵先生,疫苗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请在沙发上不要动以接受疫苗接种。”
俺的沙发底下有一条金属触手,平时它只会一声不吭地躺在自己的凹槽里面看看地板缝里的火星蟑螂。这会它神气活现地从凹槽里钻了出来扑向俺的右眼,“滋”一声将一道脉冲射进俺眼球里,俺就势捂住右眼并发出一声惨叫,这个过程当然一点都不疼,有这种反应只是出于俺生为人类的本能。
“好了,你的第一次接种已经完成,别忘了明天这个时候进行第二次接种,一共要进行五次才能完成全部接种。”俺刚想问他在这五天里俺还有没有感染风险,他就已经切断了通讯。一时间俺心里真叫个五味杂陈,咬牙看看自己账户里的余额——这次接种直接用去了明年培植园升级风云系统的钱和俺未来半年的伙食费,看来俺又得过上半年啃合成淀粉窝头吃复合片的苦日子了。
信息网络上的讣告一条接一条,而接种站的疫苗接种费用也最终涨价到了三千标准电力,俺只花了一千五,不知是不是该庆幸。五天过去了,俺完成了疫苗接种,终于能够安心地走在太阳底下。两周过去了,俺总算和以前一样能在室外瞧见其他人了,不过所有人都是他娘的一副哭丧脸,大概都是因为缴疫苗接种费而亏了不少钱或者欠了一屁股债,信息网络上公布了这次疫苗接种数据,和以前一样——接种率百分之百。俺又开始宽慰自己:高兴了吧,大家都一样,花了钱,买了平安,活着是最好的。
入了八月,俺每天都在培植园里伺候作物,一颗心全扑在上面,早就把这次疫苗接种的事抛到了脑袋后面。从上个月开始,卫农委的例会上就没人再提这事了,俺们凑在一起只会讨论讨论旧式风云系统发生的问题、栽培经验和今年的农作物预估收购价格。
可是就是上个月的某天晚上俺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俺梦到了所有俺认识的人,俺们一起呆在一个大厅里,乱哄哄的,看过去全是人头。俺看到了卫农委里几个要好的家伙,他们也看着了俺,俺们挤过人群凑到一起,大家聊了些有的没的,聊着聊着尼古拉斯赵四就跟我坦白说其实他早就看俺不爽很久了,俺问他为啥,他说因为俺和他种一样的东西,俺们之间是竞争关系。俺说你放屁,卫农委里一大半人都是种一样的东西,你凭啥只看俺不爽,然后他老实地回答他不是只看俺不爽,他是看所有农民都不爽。
果然,在俺的梦里出现了暴力,但不是俺和尼古拉斯赵四之间发生了啥,俺是个大度的人,顶多骂他两声娘就算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是工业部门的人和经委会的人打了起来,两边都是鼻子眼朝天的货色,不过俺这人讨厌暴力,就一个劲地朝后退,一直退到了角落里躲着。俺看到有一群陌生人也在角落里躲着,站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年纪挺大的老头子,板着面孔,被十好几个年轻人包围着,俺对他们都没有印象。后来俺就醒了,觉得梦里的事很好笑,立刻联系俺的好朋友就是尼古拉斯赵四,俺说尼古拉斯赵四,跟你讲个笑话,昨晚上俺做了个梦,梦见你啦,还有卫农委的其他人,俺们在一起聊天,然后你就说你一直讨厌俺,结果就被俺骂啦,后来工业部门和经委会的人还打了起来,你说好不好笑。
尼古拉斯赵四听了之后过了好久都没说话,憋了半天他才说:“俺也梦到这个了。”然后就把通讯给切断了。
没想到这他娘的就是个开始,后来的一个月,好几次,有四次吧,俺都做过类似的梦,俺发觉在梦里大家都开始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所以打架的人越来越多——俺再重申一遍,俺是讨厌暴力的人,俺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所以俺没啥好怕的。倒是之前看到的那群陌生家伙让俺起疑,他们总是在躲着别人,尤其中间那个老头,俺每次瞧见他,他都已经把自己那张长满褶子的老脸给憋得通红,看起来可好笑了。
有一次俺朝那个老头子喊:“嘿,老头,你是谁?”这一声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尤其是俺的那些朋友,他们围过来也开始学着俺一样朝老头喊:“你是谁?”“你是谁啊?”“俺没有见过你啊,你是谁啊?”
老头的脸都给憋成了紫茄子色,他周围的那群年轻人开始驱赶聚拢到一起发问的闲人,最后互相冲突起来,乒乒乓乓的,倒是发问的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响了,那个老头终于喊了出来:“我是,乔治沈万三!”
俺的个娘!俺的梦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大人物!俺是一点儿都没有料到啊!
所以说啊,以前有个到俺们殖民区来布道的宗教人士,他老是对俺们讲: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他说的真是没有错,俺没有料到,他堂堂的乔治沈万三,这一带顶顶有钱有势的人,也会出现在俺这样个穷人的梦里。而在这样的怪梦之后,紧接而来的就是一连串俺在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娘的就发生了。
除了晚上做梦之外,俺发现白天俺也能够轻易地走进那个屋子里,不是说俺真的找到了那个梦里的屋子,也不是说俺真的走进了哪个屋子,俺说的是俺的脑子,不对,俺的精神、俺的意志,能够走进屋子里面。俺只要一走进去,就有好多好多的事,不是俺的事,是别人的事,比如说尼古拉斯赵四的事就会跳进俺的脑子里面——俺能看到他是怎么讨厌其他农民的,是怎么在背后搞小动作把之前的区农委主席搞下台的,是怎么钻空子不遵守垃圾分类制度的,等等等等。就好像,俺曾经就是尼古拉斯赵四,或者说,俺在看以他的经历为原型写的一本小说、一场电影。
当然咯,这些都是小事情,最让人感到气愤的,不光是俺,是让俺们整个殖民区都感到极为愤怒的,就是那个挨千刀的乔治沈万三!他娘的千古罪人啊!这孙子从他老子那接手疫苗站之后,就他娘的没干过一件人事。比如说就是三月份那次注射疫苗吧,真实情况就和俺前面说的一样,在这颗穷的要死鸟不拉屎的资源卫星上,天高皇帝远的,哪来他妈的敌对分子搞破坏投病毒,这疫苗接种不接种的真就没啥。但是俺们这群农民能有啥见识?能有啥见识?瞧见有人死了,瞧见信息网上有人挂讣告咧,俺们就慌啦,俺们想活着呀,俺们勒着裤腰带,欠着饥荒地把疫苗打啦,俺们想活着呀!想活着有啥罪吗?
那么没有敌对分子来俺们这搞破坏,可人是咋死的咧?乔治沈万三那个孙子竟然自己在疫苗站里搞人工病毒的研制和传播,还是说三月份的那五针疫苗里,有两针是他娘的乔治沈万三自己生产的相关疫苗和解毒剂!干他娘的谋杀犯!而且,这不是丫第一次干这事了,丫只要看到疫苗站的接种率掉下来,就会用这种下作手段。这辈子他不知道干了多少次,更别算上他爹、他爷爷、他那一窝子挨千刀的玩意大概都这么干过,赤裸裸活他娘的恐怖统治啊!
第二天,俺们这群农民就自发开着耕耘机集中了起来,俺们驾驶着轰隆作响的农业机械,控制着风云系统遮天蔽日,把乔治沈万三家围得水泄不通。保全公司的雇员开始反击,俺们也不敢贸然进攻,但是俺们知道,俺们可以在现实中围困他们,可以在精神上、梦境中凌虐他们,直到他们最终把乔治沈万三交出来——俺们不要任何他其他人,和这件事无关的人,俺们都可以放过,俺们只要他们交出乔治沈万三,俺们要撕碎了他,把他做成肥料,一片片撒进栽培园里。
最后,乔治沈万三死了,死得就和俺们想的一样解气——卫维持会的那帮家伙连个屁都没放,那一天,俺真正觉着自己是这颗卫星上的主人了。
不过从那以后,银河人联就再也没有派人到俺们这颗越发萧条的资源卫星上来过,新型流行病的疫苗没有了,疫苗站也没有了,最后连物资公司的人都走了,连信息网络上的联邦公告的更新都变得非常缓慢——但是这些没啥了不起的,俺的麦子可比这些破事破人要重要的多。当然,这样的结果还是对俺们的生活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好几个月之后工业部门的傻子们才发现,那些人在临走的时候永久关闭了俺们的星门权限。
俺们,成了真正的被银河人类联邦抛弃的人,这里成了真正的被银河人类联邦抛弃的地方,不过不要紧,这颗卫星足够大,俺们还能活着,只要有俺这样的农民在,俺们就饿不死,就还能活下去。
当然咯,自从那个王八蛋被宰了之后,俺们就再没有做过那样的怪梦,也再没有去过那样的怪地方,生活变得平静起来,尼古拉斯赵四恨不恨我没关系,大家还是把心里话埋在心里的好。不过奇怪的是自那以后,俺也再没见过那个叫雅各布大消息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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