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八月底,距离我的白血病确诊纪念日1月12日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距离我开始与病魔缠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现在的我并没有多健康,但起码不是一个病秧子,恢复得还可以。现在我写下来这些流水账,算是为了记录而总结一下这一年来的生活,让自己不要忘记;也算给读者一点较为个人化的分享,给大家一点或是告诫、或是嘱咐的心里话。
本篇文章以手机打字写成,文段松散,结构难看。就当作是小学生的小日记,大家看个乐子。另外一年来的故事,我未必能每天每天记得那么清楚,总有颠三倒四之笔误,大家也不必较真。
可能是出于工作和项目的压力,去年夏天开始腿就一直疼。请了个假回国以后略有加重,但实际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不适感。回到美国后,人事科找我谈话,说要对我进行为期三周的业绩考核,如果不达标准就要辞退我了。一切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这里我要为自己辩护一下:并不是我工作能力太差,但总而言之单位给一个刚入职四个月的新兵蛋子发了一个两年后本组最大的全新功能模块真的是一件不甚合理的事情。一开始要我参加这个项目的目的是让我跟着一个大哥学习项目经验,但这位大哥还没怎么开始就被火速辞退,我稀里糊涂地成为了该项目的主程。一个上面预估几百小时就可以发布的项目活活做了两年多,规模越来越大,甚至要我写一个我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隔壁组的功能,说实话完成已经不易,拖工期几乎是最小的损失。这个项目先后逼退项目组5个大哥,最后几乎就剩我自己了。理所应当地该我背锅。我的直系上司对此非常不满,但是人事科的决定是圣旨;我的上司也帮我把三周的紧急项目减少为三周的业绩考核,已经是尽其所能。
如果我可以保住工作,那我可以开开心心地在美国继续工作,媳妇可以和我一起在这个恬静的小村庄生活,一切如常。可我必须要做好被辞退的准备,于是三星期中,我开始了白天拼死工作,晚上拼死刷题的生活。白天的工作内容对于经历了那个魔鬼项目的我简直是易如反掌,我开始以数倍于组内平均水平的效率开始工作;每天坚持7点上班6点下班的好出勤,还有每天晚上7点到半夜12点的高密度刷题训练。至于休息不在乎了,在我的前途面前,一切都可以靠边——再说每天都能睡高达5个半小时,对于程序员也足够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星期后我以全组第一的业绩顺利通过考核,我的上司也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位拥有着阳光笑容而性格温和的中年男子,自从我加入这个软件开发组他就一直对我青睐有加,带我这两年来几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父子之情”,这个结果实在是让这“爷儿俩”都十分开心,我们甚至开了一瓶可乐以示庆祝。我告诉他,这周对我很关键,不止是工作问题,我还要去芝加哥接我的未婚妻。他大喜过望,说这可是一件大事,我确实要好好准备结婚的事情。未婚妻开心地接了回来,工作也保住了,结合这三周的突击业绩,加上我之前那个“拖了工”的项目在发布后的反响还不错,我一跃成了组里的“大能人”,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这一个月以来的精神压力烟消云散。我突然意识到好久以来我都在闹腿疼。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这个腿疼,这个腿疼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己浑然不觉。自己只觉得可能是肌肉扭伤,反正也不影响日常生活,随他去吧。
要说是肌肉扭伤,自觉得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可不紧不见好转,反倒愈演愈烈。痛至烈处,仿佛钢锥刺股,久不消散;就算是小打小痛,也是走得一瘸一拐,上下楼梯都是问题。未婚妻说,去看看大夫吧,这不对劲。
你这个是非常典型的深静脉血栓症状,你可能完全没感觉到,但是你左腿比右腿粗好多了。血栓已经阻塞了下肢总静脉的血液循环,如果你真的是血栓,恐怕现在你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去做个超声吧。
为我做B超的技术人员说:我看到什么我不能说,诊断不是我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电话了:确诊深静脉血栓。从今天起你需要吃抗凝血剂。你还年轻,会好起来的,加油!
我心里想着,既然是一种慢性病,那就慢慢来呗。加油。
哦对了小伙子,一定要按时吃药。这个病很担心腿部血栓脱落,这样就会有可能上行至肺部,造成肺栓塞,这是很要命的!你要是感觉胸闷气短,一定要叫救护车!
胸闷气短?大夫,这几个月来我一直都胸闷气短…倒不如说我早都忘了平稳呼吸是什么感觉了哈哈哈哈。
……哎,反正不舒服了就一定要来医院。尤其是胸口疼,很致命的!
不会吧…这么狠?但是这种疼好像也不是那种特别难受的疼,就只是好像…额,右肺这边有点憋得慌?说不清楚。越是担心越好像喘不上气,越喘不上气越怕自己这是“胸闷气短”,哎…这一定是办公室里太憋闷了。走到院子里,雨后的青草香让我确认了:都是自己吓自己。
晚上回家却觉得很生气。未婚妻给我做了一桌子菜也不觉得好吃,好像看什么都很不顺眼。闷哼哼地坐在电脑前,不理了吧!未婚妻说:哎我说话你咋不理我啊好好的。
我不理你了?!我哪不理你了?!!你家男人腿疼成这样你不懂得关心关心?!我这一天容易吗我!你这人怎么能这么自我!
未婚妻一脸愕然,然后就是委屈,紧接着哭了。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摔在我的桌子上,她回屋了。
去!有本事别出来!咋了我说两句还委屈的不行了!你有本事就别理我!
然后我就坐在那里开始生闷气。直到晚上睡觉,谁都没有理谁。
躺下以后,我倒开始胡思乱想了:不对啊,我不是这个性格啊。我什么时候因为这种无端端的事情这样发过火了,而且今天她什么都没做,我为什么要……
情志。心肺功能紊乱导致的情绪异常。血栓。脱落。肺栓。上午的“胸闷气短”。若隐若现的胸口痛。情志。无名怒火。胸闷。心情郁闷。无名火。血栓。
你可少来这一套。刚骂完人你可别突然想起一出是一出回头又开始装可怜。
栓这个字还没说完,未婚妻蹦起来了:你别吓我,明明也没啥事儿,你疼吗?
还行啊…不疼。或者说我自己不知道疼不疼啊,好像有点又好像不疼…
担心的话,今天先好好睡,都11点了。明天再去医院…
未婚妻二话不说,起身穿衣服。一盏路灯都没有的马路上,我们的车孤零零地开往医院,一路二人无话,心情各自忐忑。
护士笑了:我去叫医生。医生觉得没问题你能回去就回去吧。应该没啥问题。
大夫没有出现。另一个护士来了:医生说为了保险,做一个胸透CT吧。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接触CT。冰冷的机器,冰冷的机械音,热情的护士。这是一个需要观察血管,注射造影对比液的CT检查。这对比液会让你觉得浑身一热,尤其是流经阴部,会尤其明显,仿佛尿了裤子一般。
这液刚从胳膊打进去,没过几秒我就尿裤子了。血循环真快。
哥们儿,你怎么血氧还能保持在98%?你右肺里面结结实实有一块血栓,没要了你的命算你走运了!
俗话说得好: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这个病越是“有危险、有可能”,作为病人本人就越担心;反而真正确诊这个病以后,一切就都顺其自然起来。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脑子里反倒是非常冷静,一边还在劝着不甚冷静的未婚妻:你看,这个肺栓说得那么可怕,事实上好像也没什么嘛。血压也正常,最关键的是血氧也正常,我甚至不需要吸氧就可以正常呼吸。可见老天还是有眼,到头来就算给我肺上跑了一个血栓,这个血栓也不要命。而且你看你家男人是不是心思缜密,就吵了一个不该吵的架就可以联想到这个,是不是特厉害!
说出这些话,感觉我自己也终于被劝得想通了。况且医生也说了:肺里已经有了血栓,我还在吃着抗凝剂,这已经是对肺栓最好的控制。注意日常生活,多休息,肺栓慢慢地总会消掉的。肺栓这个东西,要么就要命,要么就不要命。自己这块栓既然不要命,那慢慢来吧,只能慢慢来了。不能慌,不能急。最好的对待方式就是当它不存在,慢慢地总会消失的。
进入十月,病情渐渐地得到了控制,日常生活也还是步入了正轨。我和未婚妻两人正准备开始筹备结婚的事情:各种政府手续、联系牧师、定日子,慢慢地忙碌起来,也渐渐地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的事情。每天除了走路一瘸一拐,别的都看不出什么问题。腿疼慢慢地也成为了一种习惯,几乎都感觉不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要睡觉,但是只要躺下就心烦意乱。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坐在我的胸口上一样,一旦躺下就喘不过气,但是只要坐起来,胸口就畅快无比。可是总不能这么傻坐着啊,总还是得睡觉啊。翻腾到了晚上一点多,终于习惯了躺下的胸闷,慢慢地睡着了。
回过神来,平躺已经不是胸闷这么简单了。这是一种介于窒息与疼痛的感觉。甚至又有一种胸口疼痛的感觉,而且这个疼痛感非常真实。天啊,这真的是非常严重的胸口痛了吗。好疼,好疼,好疼。真的好疼。翻腾到晚上12点,这份疼痛终于向我亮出了獠牙:在右边第五根肋骨下面有一把匕首,插进去,拔出来;插进去,拔出来……慢慢地这把匕首变成了一根贯通前后胸的长剑,就在这个位置抽过去,插回来……未婚妻已经睡着,我不想惊扰到她。自己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事情,倒不如说只剩下了一个字:疼。热水、按摩、静坐、缓缓呼吸,也许这些让这个疼稍微消减了一点,但是依旧撕心裂肺——撕心裂肺。这是个好词儿,用来形容眼下我这份疼痛最为适合。哦,是这样啊。撕心有多疼我不知道,裂肺我懂了。我懂了。啊,好疼啊……疼得都快失去意识了。好疼啊。
已经是满脸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忍着疼咬着牙哭了几小时,自己不知道。
媳妇儿,我今天不想上班了,昨晚上一宿疼的都没睡着。
美国的医疗和国内不太一样: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主治医生”来负责你的个人健康,日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你都需要和这位医生做一个预约,然后去和他聊。一直是同一个人为你看病是有一定好处的:当医生对你十分了解,那么他所给出的诊断及建议都会更加地“量体裁衣”。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先生,说话慢条斯理,逻辑清晰;他喜欢劝诫人多运动,健康饮食,少吃药。我喜欢这样的医生。
老爷子说:孩子你住院吧。这很严重。我这就给你安排住院手续,当然不是住在咱们这样的家门口的诊所,我给你安排到我们系统在麦迪逊最大的医院。你上次去急诊也是那里,不会太陌生的。
年轻人,你要知道你现在的病情。你还这样好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再给你的肺脏增加负担!你就老老实实地坐轮椅吧,我们推你进病房。
天啊,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我居然就住在心肺血管病区了。
护士向我简单交代了一下:这次住院并不是为了治病,准确说这个病也说实话没法治。还是那句话,对于血栓,最温和也是最稳妥的治疗方法就是控制:吃着抗凝剂,然后让时间解决一切。由于我严重的胸口疼,医生认为我应该在医院好歹观察一个周末,然后静脉滴注肝素以控制并加速肺栓的溶解。住院三天算是一种标准对策。
美国的大医院条件真的不错,所有的病房都是单间,护士轮班值勤——也许太勤了一点,每隔几小时就进来问询情况,睡也睡不了多久就是。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倒也是一种生活,何况,也就三天。身上带着输液机,去卫生间什么的总是需要帮助,未婚妻在我身边和护士一起忙里忙外,也算一直都是“忙忙的”。
有时候她会去病房外面“看看”,一呆就是二十分钟,回到屋里,还是满面笑容。
三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切无事,自从肝素进入体内,肺部的疼痛也很快消散,真是随性。这来如风去也匆的疼痛以后真是不要再有了才好。出院以后继续安排结婚的事情,一转眼,我们结婚了。这期间又是买钻戒,又是和朋友一起做了一个小规模的庆祝,开开心心。
十一月。未婚妻,啊不,媳妇的旅游签证快要到期,得回国更换身份,重新办理签证了。她是一个没怎么离开过家的姑娘,思乡之心不必细问也能看得真切,刚好回国和家人一起好好聚一聚。然而我是个半病之躯,离开人的照顾大家都不放心,老娘便和她“交接”,过这边来照顾我的日常生活了。和老娘一起的生活自不必说,知子莫若母。时间就这样哗啦啦地过去,转眼间,圣诞过了;转眼间,元旦又过了;转眼间,媳妇该回来和老娘“交接”了。老娘还是不太舍得这个一分别又几年不见的儿子,手里攥着一月底的机票,也总是想改签。眼看就剩两星期,一对母子愈是不舍得。
老娘说:儿子,今天上班前去看看大夫,好歹让人家看看你这个腿,老是这么疼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答应着出了门,这天的事情还很多,中午还得考试呢,况且怎么说也是个星期五,咱们得周末好好出去逛一逛,最不济吃点好的嘛。
这天的事情确实很多。这一天是2018年1月12日。
聊一点病情相关的话:事实上我的血栓治疗过程是相当不顺利的。前面写过的这几次急诊还有住院在传统抗凝治疗中理论上都不该发生:只要我按时吃抗凝药物,我腿上的血栓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然后在血液的冲刷下慢慢地被溶解。
介绍一下常用的,也是我自己用过的几种抗凝药物:最早使用的抗凝剂是一种名叫阿哌沙班的新药,见效快、疗效好、易于控制。另一种抗凝剂名叫华法林: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研发成功的老牌药物,虽然起效相当缓慢,但是可靠且便于监控。最后防线的名字叫肝素:这是一种只能静脉注射或脂肪注射才可以被人体有效吸收的药物,这使得它很难在日常家庭中被广泛使用;然而肝素是最安全、最可靠、最有效的血液抗凝药品,只要条件允许,它毫无疑问是治疗血栓的第一选择。在医院里,需要做血液透析的病人往往会同时注射肝素以保持血液在体外的流动,血栓病人只要住院治疗也几乎都不会停止肝素的补给。
然而有个问题:这些药,除了肝素,仿佛都对我毫无作用。最开始我使用的就是阿哌沙班,然而就如前面所讲,如果阿哌沙班有效,那么我就不会有后面的肺栓的故事,更不用说住院了。在这个时间点我认识了一个血液病专科医生。家门口诊所的老爷子虽然经验丰富,但毕竟是个内科医生,血液病专家会做出更专业的判断。这位血液病专家是一位高个子的中年大叔,深眼窝、高颧骨,肤色却像东亚人,长得又精神又英俊。他的办公室就比较远了:从我家开车要二十分钟,在威斯康星大学医院卡本癌症研究中心。第一次去他办公室,看着门口的牌子,心想着这也真是有意思,怎么血液科看着看着来到了癌症中心了,不过还好我也就是个血栓,跟癌症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血液病和癌症是一只手的手心手背,这件事情我真是明白得太迟了。
大叔认为可能阿哌沙班并不是完全对我无效,只是我的血栓发展太快,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带着肺栓的我已经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他也不愿意再使用阿哌沙班这种几乎没有监视手段的药物对我继续治疗。
于是我换成了华法林,每周一次去诊所抽血测抗凝因子,这样的治疗持续了两个月。
哦对了哥们儿,你的血常规没啥毛病,就是这个白细胞啊,偏低。有点奇怪,虽然没有比正常值低多少,但是偏低不是好事儿,咱把你血栓治好了,就来看看这个白细胞低的问题吧。免疫力差可不行!
2018年1月12日,在老娘的劝说下,我终于去诊所看看这个腿疼还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先去的是门口的诊所看老爷子。
老爷子看着我的腿,又是摸又是按,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这骗人的吧……血液抗凝这么久,血栓还更大了?!孩子,你现在不仅仅是腿部深静脉,就连表皮血管都有血栓了你知道吗,赶紧住院!
考试!考什么试!你快没命了!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老爷子突然间提高了嗓门,把我吓了一跳。可能他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整理了一下,继续说道:
理论上讲,在你现在的治疗下,血栓只会慢慢消散,最差也是保持原状,不可能再长大的。这就像三伏酷暑天,如果地上有积雪,这些积雪只会慢慢化掉,根本不可能有越积越多的道理。你的血栓,起码是在左边小腿上,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弥漫性扩散,非常危险,你现在就去大医院立刻做超声检查,我帮你做住院手续。
超声检查室里,还是上次的那位护士帮我做检查。她非常擅于摆出一张你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扑克脸,鉴于上次的经验,我也并没有打算问她具体情况。
你的血栓,左下肢总静脉那个血栓。从小腿底下一直延伸到了大腿根部。
啊?我不是一直吃着抗凝吗,怎么血栓还会越长越大的?可是如果说这样的话难道是说华法林也对我无效?吃两个月的抗凝还会有这么严重的变化吗?不对,血栓都长到大腿根了,那么继续往上长是不是要到腹腔了啊,影响到脏器可怎么办?没关系我以前也打过几天肝素,大不了以后都一直打肝素好了,疼点归疼点——
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别发呆啊,没事,现在你大腿根的血栓还没有继续向上发展的迹象,今天你来医院算你走运。多一天都不一定了。
你的主治医生已经给你办了手续,现在你就在隔壁的病人休息室等着就好,我们需要给你安排一个病房,别着急。
老娘很冷静:没事儿,别担心,住院是为了咱病赶快好嘛。每天腿疼也不是事儿,要是能一次治好不是更好嘛。
病房。熟悉的输液机,熟悉的静脉留置针,肝素。唯一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心肺病房的各种监视仪器,六楼的普通病房还是比较简单的。护士一直进进出出,语言不通的老娘也一直在试着帮忙。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卡本癌症研究中心的白大褂的医生进来了:他的年纪和大叔差不多,圆脸,微胖,戴眼镜。开口说话却把我吓了一跳,他的嗓音和高大威猛的长相有着完美的反差,又细又轻还很温柔。
小伙子,今天你的血液病主治,就是之前那个大叔,他休假。所以这周末你就交给我咯!
你的病情很怪。很奇怪。普通的血栓病人是不会连华法林都无效的。你的血栓何止是没有被控制住,简直就是根本无视你的血液环境还在继续疯长。虽然我这样说很武断,但是我希望你能有心理准备:一般来说,引发血栓的不仅仅是久坐和生活习惯;癌症也是诱发血栓的重要因素之一。你的血栓完全无法靠生理调节,甚至可以说它完全在无视你的生理调节,我现在必须从病理的角度看待它。
我无法完全确认或是彻底排除我的猜想,毕竟你的血常规一直以来都相对比较正常,放射造影下也没有奇怪的体内肿块。我已经安排了一套非常详尽的血液化验,希望结果能尽快下来。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靠肝素来控制你的血栓,不能再让它长了。肝素是一种奇妙的药品,无论多严重,它都会非常简单直接地把血栓控制并溶解。初步来看你可能需要住院起码一周,如果有需要安排的,比如公司需要医院证明之类,请务必跟我说。
四小时以后我会再来的哦,好好休息!抽血的护士是一位开朗的大妈。
哎……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都要坦然接受。大夫不是也说了,你现在这个病还没确认嘛。别癌症癌症的,自己心情不好才是大问题。老娘还在安慰我。
中午进的病房,除了抽血,一天无事。一晃眼吃晚饭了。
他手里拿着很多打印的材料,还有三个小册子。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仿佛是要准备些什么,然后他走进来了。
我直接从结论给你讲:你得的是Acute Promyelocytic Leukemia。
我一直是在美国看病,所以之前写的所有交流都几乎是英语,这也不言自明。然而医学上使用的词汇,哪怕是最日常最简单的,也不会出现在日常英语中,我就算有多少词汇量,没接触过的肯定也不懂,比如,Leukemia这个词儿。
大夫您等一下,您说的这个病名我不太懂,我去谷歌查一下Leukemia是什么意思,您等一下!我略带抱歉地打断了医生。
我当时已经忘记了什么是表情。眼镜大叔看着我,一脸“你真的明白了吗”的疑惑,开始解释:
白血病的明显表征都是白细胞异常地升高,而你的白细胞一直偏低,这也是大家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推断的原因。然而今天我们已经把你的血液样本做了若干种不同的试验……一个经验更加丰富的老医生,也就是我们卡本中心的主任,他亲自要求看你的血液涂片。刚刚他给我打电话过来,说是在你的涂片里看到了非常明显而典型的APML特征。你知道我们医生,说话都是“可能”、“也许”、“大概”,而他下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怕是这辈子第一次用了“我肯定”这样的词儿。APML的确诊还需要经过一种分子化验,但是他这样说我是相信的,而治病宜早不宜迟,所以即便现在没有官方报告,我们也要开始对你的白血病进行治疗了。
你得的这种白血病,是所有白血病里面最凶险的一种。它的特征就是会让你的血液变得不会凝固,然而与此同时还会在体内制造大量血栓。这个病的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正是这个血栓:它会在短时间内让血栓在全身范围内弥漫性扩散,到达关键脏器后就要命了。你真的命大,在你的血栓刚刚开始扩散,还没有发展得太过分的时候就已经来医院用肝素了,真是运气好。
运气好的还不止于此,这虽然是最凶险的白血病,也是最容易治疗的白血病。这种病的控制稳定率高达95%以上,甚至可以在短期内达到“治愈”的阶段。你要知道一般来说癌症是不会谈治愈与否的,但你得的这种癌症是有治愈可能的。更好的是,你根本不需要放疗化疗或是骨髓移植!在几年前,一个非常优秀的中国研究者发明了对这种白血病的非常有效的针对性疗法,我们把这种疗法称作靶向分化治疗。所用的两种药材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第一种是维生素A的衍生物,第二种,是砒霜。
没错,就是那个砒霜。三氧化二砷。使用这两种药物结合,你的病情在一个月内就可以得到控制了。现在我们正在做你的病房转移手续,等到再晚一点你就会去医院的八楼,那里会更适合你的治疗,设备也更多。我手里是这个病的一些介绍小册子,还有这两种药品的介绍和副作用的说明,你要是有心情,就读读看吧。
小伙子,别太难过,这个病,我向你保证,不难治的。肯定没问题。
大夫,您看我像是难过吗!哎哟我这不是刚好中大奖了哈哈哈,您说如果是什么治不了的绝症,那我哭上一场;您说这病不仅好治还能治愈,那咱等啥,赶紧治呀!
可是接下来才是问题:我该怎么把这个事儿跟老娘说呢。
老娘当时就戗不住了,我赶紧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大夫说的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儿子,别怕。大夫不是说能治嘛。你要相信大夫。就算得了什么病,该来的就来吧,别丧气,别难过。
哎呀你老娘坚强着呢。没事儿,现在在这边可不就是咱娘儿俩相依为命,我要是垮了可还得了。再说你这个病刚才大夫不也是说了,一个月就能见成效嘛。我还是比较冷静的。大不了迟走一个月,等你媳妇儿回来了,我俩一起照顾你,我也能多个帮手。多好。
娘儿俩就这样有说有笑的,我一边查着网上有关这个病的资料,一边跟老娘聊着天,时间过得飞快。
写在后面的话:如果您真的忍着大篇幅的文字一路看到了这里,我在这里向您表达感谢。我知道在这个读图时代,刻意地写一篇没有图的文章读起来有多么的痛苦。我写这篇文章不仅是想要和大家分享我这一年在病床上和白血病搏斗的经历;也是写给自己,让自己不要忘记,让自己记得健康第一。
这几天在看《工作细胞》的动画片,这是一个以血细胞为主的轻松可爱的漫画改编成的动画,我在这个漫画刚出版的时候就在追,十分喜欢。几年后,它刚好在我的病情得到控制和恢复后动画化了,而且这动画十分优秀。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哈哈大笑着看完,有些时候会不自主的哭出来。
这篇“日记”打算从去年9月开始一直写到今年6月,预计篇幅应该是还会写个五篇左右。不会半途而废的,我自己不会允许自己半途而废。
老白补充:可参照以下医疗病例与参照内容,理解本文所述病症具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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