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科学的意象相比,魔法的意象在逻辑上似乎并不那么容易找出一种确切的共性,如果一定要给出一种共性的话,那么唯一的选择是作为他者。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们所探讨的“魔法的意象”这个范畴实际上非常宽泛。这种宽泛的理解有其语用现象的支持,因为在如今的作品中,有许多设定、形象、情节等都会被看作是魔法的意象。
作品中一个魔法世界的构建也许并不依赖于最典型的修辞,比如“魔法”这个词。在公认的一些魔法的意象中, 我们还会遇到许多不那么典型的修辞,比如“魔术” 、 “魔道”、 “炼金术”、 “异能” 、 “灵力”, 等等。对于中文互联网中“魔法”一词的语用学观察也支持我们做出一种宽泛的理解。比如,当在展现魔法世界的作品中,看到某些似乎特别地符合自然世界合理性的情节时,中文互联网中往往会以“这不魔法”这种表述作为回应;反之,在一些现实题材的作品中出现与现实相比过于不可思议的情节时,也存在这“可以,这很魔法”这样的表述。正是对“魔法”一 词的这种语用方式,决定了我们对“魔法的意象”做出宽泛的理解是合理且有必要的。
因此,在这种宽泛的理解之下,林林总总的魔法意象可能具有的唯一共性就是作为他者的属性。当我们把“这不魔法”当作“这不科学”的反义短语来使用时,我们实际上就预设了魔法的意象对于科学的意象而言是一个他者。
魔法的意象与科学的意象之间的关系,类似于乌特·哈内赫拉夫所述的神秘学思想与主流思想之间的关系,二者泾渭分明的界限各是经由将对方作为他者从而被划定的。我们可以进一步试想,这种他者的性质对于神秘学思想而言尤其重要。因为主流思想可以通过基于它而被构建的整个社会信念体系,以及这个体系带来的大量资源来加强自己的权威,把自己包装为“常识”。而神秘学思想在对抗引向主流思想的张力时,其唯一的武器就是其本身作为他者的属性,无论实际上是诉诸阴谋论还是形形色色的灵知主义方法,即使它们没有主张“终极的真理”或“幸福的源泉”这种规范性的论述,那么至少也承诺了一个异于主流思想的世界图景。
当然,魔法的意象在有一点上与神秘学的他者属性有着显著的区别。即使神秘学所承诺的世界图景在今天看来并不具有实在性,但我们或许可以说历史上的神秘学尤其是前科学时代的神秘学多少还是对自然世界的一种探索,而这种探索是面向实在世界的。这一点上最好的例子是炼金术。
即使在波义耳的时代之后,炼金术仍然提供了一些经验材料。但是当我们在讨论魔法的意象时,魔法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中可能具有的种种事物并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实在性,也并不是面向实在世界的。虽然可以试想,许多作品中对于魔法意象的创作不可避免地受到人类历史中包括神秘学在内的各种思想文化资源的影响,但归根结底魔法的意象并不在任何意义上是对实在世界的描述。
注释5:这一点涉及对科学实在论的看法,但即使抱持反实在论的观点,比如范·弗拉森那种科学理论实际上仅 仅在于“拯救现象”的观点,我们也可以看到主流科学理论、神秘学理论以及轻小说中的虚构理论之间, “拯救现象”的效力存在着显著的区别,这种区别正是神秘学理论和轻小说中的虚构理论(即魔法的意象) 之间的显著区别。
这种区别也决定了,比起神秘学思想这样在历史中自然而然地与主流思想“分道扬镳”, 魔法的意象内在地倾向于为了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而主动疏离——不仅仅是对于思想层面的事物,更是对于现实中的实在世界本身——魔法的意象所处的世界是对现实疏离的世界。
为了更好地同科学的意象进行产生对照,我们也只考察在各种作品中画面与机制的这两种类型, 以对魔法的意象如何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进行论述。作为机制的魔法的意象是十分常见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中文互联网中的论武活动:当我们讨论在某个作品构建的魔法世界中,某个角色到底有没有准大将实力,或者一个角色是否能吊打另一个角色时,亦或者从蛛丝马迹中寻找某个角色的能力实质上到底是什么,我们实际上就是在讨论作为机制的魔法意象。
当我们分析魔法的意象时,机制的类型远比画面的类型简单得多。因为类似于科学的意象一样,作为魔法的意象的机制也意味着一种从宏观到微观的互动网络。当我们将这种互动网络抽象成包含因果关系的条件句时,至少在修辞上我们就能看到,这种互动网络里已经包含了的种种设定,实际上都要作为各种其他类型的魔法意象表现出来。
最近的十年里,机制类型的魔法意象中,最著名也最精致的可能是 Fate 系列下的“圣杯战争”设定。
虽然按照原初的设定来看,整个 Fate 系列中几乎找不到没有异常状况的圣杯战争,但我们还是能大致勾勒出圣杯战争这个机制性意象的互动网络。
我们仅从宏观的一个方面为例,看一看这种互动网络是如何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的。圣杯战争的程序大体上就是七名魔术师带着各自召唤的英灵,为了获得万能许愿机圣杯而展开战斗,直至让最后存活的一名魔术师来获得圣杯。这个简单的程序造就了多样化的互动网络。最简单的互动网络是,魔术师为了获得圣杯因果地导致了他展开针对其他魔术师的战斗。同时这个程序也允许了其他的互动网络存在,比如间桐雁夜为了拯救樱因果地导致了他展开针对其他魔术师的战斗。甚至随着时间和可能性不断变化的互动网络也是存在的,这尤其出现在剧情的转折和角色“战斗理由”发生变化时。
但无论如何,这种互动网络如何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是很明显的,因为仅仅从表述上我们就可以看到“魔术师” “圣杯” “英灵召唤”这些词语,它们本身就是典型的魔法的意象。因此,机制通过魔法意象集合所支配的互动网络满足了作为他者的属性。与科学的意象类似,机制类型的魔法的意象是派生的,尤其是被画面类型的魔法意象所派生。
通过画面表现的魔法意象是最为常见但也最引人深思的类型之一。要创造这类魔法的意象,最直接的方式莫过于直接创造出某种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形象,因为至少直观上,这个形象所指涉的事物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因此必然相对于现实来说是一个他者。但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一个画面上的形象所指的那个事物在现实中的存在与否,到底在何种意义上满足或不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我们可以举出无穷多的反例,比如巨大的人形机器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但它作为一个科学的意象,显然并不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而异世界的魔法使在现实中也不存在,但它却是一个公认的魔法的意象,满足了作为他者的属性。显而易见地,存在性本身并不能区分开二者。
或许更好的办法是直接考察具体的案例,流行文学中魔法的意象可能至少与科学的意象一样历史久远,至少托尔金的《指环王》系列直到今天都还在以各种形式推出衍生作品。或许不少人并不太清楚《指环王》系列中的冲突与战争,但甘道夫戴着尖帽身披斗篷的长须老者的形象似乎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已经不言而喻地等同于“魔法师”这个魔法的意象。
不过虽然这些作品影响广泛,不过当我们谈到日式动画、漫画、游戏和轻小说中魔法的意象时, 追溯到 FC 时代的《勇者斗恶龙》(DQ)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因为作为日本“国民 RPG”的这个系列,其本身的许多艺术形象与设定已经成为了许多后世作品中所共享的魔法的意象, 甚至可以说成为了 JRPG 的文化符号。虽然无论是“勇者”还是“巨龙”抑或是“拯救公主”这些元素都不能算是 DQ 系列的首创,但如果今天我们要追溯“勇者打败魔王”这类情节的历史,就往往会不可避免地回到这个系列对勇者形象的锚定中。
“史莱姆”可能是 DQ 系列乃至整个 JRPG 历史中最著名的形象,甚至在不同作品之间也堪称是史莱姆的“标准形象”。 DQ 中的史莱姆的外观看起来像是一个略宽的水滴,它的身体或许是流动的黏液,也或许是具有弹性的果冻状物体。这个名词下其实包含了一个怪物的谱系,从作为最弱怪物的蓝色史莱姆到稀有的金属史莱姆,等等。
乍看起来,DQ 中的史莱姆作为一种魔法的意象而言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正如上文所述,它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因此必然在这个意义上会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但问题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某物在现实世界中的存在本身实际上和我们关于作品中某个意象是魔法的意象的观点并没有什么联系。
让我们假设名为“史莱姆”的东西实际上在现实世界中是存在的——它是一种黏液状的生物,生活在太平洋上某个人毫无人烟的小岛上——发现了史莱姆的科学家们因为种种原因,决定严密地隐藏史莱姆这种生物存在的事实。 在这种情况下,史莱姆在现实世界的存在并不会影响我们认为 DQ 中的史莱姆是一个魔法的意象的观点。
注释6:有一个问题是,游戏中的事物怎么和现实中的完全等同?至少初代 DQ 的二维画面无法与现实中的一个东西形成外观上的等同。这个担忧或许可以这么理解,二维画面下的任何事物实际上都无法与现实中的东西外观等同,但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二维画面指认出某些现实中存在的事物,比如通过二维画面的“马”指认出现实中的马并没有太大困难。
对于这一问题最简单的回应是:因为史莱姆在现实世界的存在并没有让那些认为史莱姆是魔法意象的人知道。这一回答乍看起来是有道理的,但它也有一些问题。这个回应似乎是 在暗示,只要某人知道了史莱姆在现实中的存在,那么当他再打开 DQ 时就会不会认为史莱姆是个魔法的意象了。
那么请让我们考虑另一个例子,假设在 DQ 新作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怪物:一匹毛发五彩缤纷的狼。毫无疑问,大多数人会把这匹毛色奇怪的狼当作是魔法的意象。 但是,在现实世界中将一匹狼是毛发染成各种颜色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那么,当有人真的把现实中的一匹狼染得五彩缤纷了之后,并且大多数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们会不再认为 DQ 中的那匹狼是魔法的意象吗?大概不会如此,或许大多数人更倾向于认为这 是在用无辜的动物从事 cosplay。
那么,到底是什么使得 DQ 中的史莱姆满足了作为他者的属性,进而被认为是一种魔法的意象呢?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我们或许还需要进一步考察上面那个最简单的回应。
让我们进一步假设,如果有一天科学家们公布史莱姆在现实中存在的消息,但因为这个消息没有得到主流媒体的注意,只能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在人群中传播。设想公布之后的第一天只有 10000 人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他们会认为史莱姆不是魔法的意象吗?不会的,这个情况与五彩狼这个例子没有实质的差别。那么十万人呢?百万人呢?千万人呢?或者全世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呢?现在人们会认为史莱姆不是魔法的意象吗?不会的,这依然类似于五彩狼的状况——除了一些爱好阴谋论的人们会怀疑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多数人们或许仅仅认为,现实中的史莱姆和 DQ 中的史莱姆之存在一个巧合。
问题似乎就出在这里,因此我们的答案可以是:除非我们得知,鸟山明在创作史莱姆这个形象的时候确实已经看到了被隐藏的史莱姆,否则我们还是认为 DQ 中的史莱姆确实是一个魔法的意象。
但这个答案并不够好。抛开现代文学中各种关于作者不在场的理论,仅仅考虑这么一种情况:假设某人并不知道 DQ 中史莱姆的创作背景(即鸟山明看到了现实中的史莱姆),那么他还是会认为 DQ 中的史莱姆是一个魔法的意象。显然,用创作者方面的原因来解释作为他者的属性是如何被满足的,这仅仅是一个充分条件,甚至作为一个充分条件也是可疑的。我们在欣赏作品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总是关心作者以及创作背景,这些方面或许是我们对作品形成理解的资源,但并不决定对作品的理解本身。因此,这也不是我们追求的解答。
让我们继续推进对这个案例的推广,到底在什么情况下,史莱姆在现实中的存在会影响我们认为史莱姆是一个魔法的意象的看法呢?这种情况并不难设想。
假设在科学家们公布了史莱姆存在的消息一百多年后,更大范围内的科学家对于这种黏液状的生物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修改了许多已有的科学观点,并且义务教育的课程也按照了最新的科学观点进行了修订。史莱姆还被作为宠物被无数的家庭收养,公园里到处能看到带着史莱姆散步的人……这个情况下,我们可以合理地断言,史莱姆已经不再被看作一个魔法的意象了。
根据这个设想,我们可以合理地设想,一个意象要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更好的条件是:【在画面上似真地,这个意象所指涉的事物应该不具有基于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与信念体系得到解释的可能性。】如果我们对现实的世界采取一种自然主义的态度,即认为对于一切现实世界中存在的事物,都有通过科学知识与信念体系进行解释的可能性,那么实际上这个条件中也涉及到了存在性问题。也就是说,一旦这个条件被违反了,那么这个条件中涉及的事物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
但反过来就并非如此了,某种不存在的事物可能是巨型机器人,虽然不存在,但作为一种科学的意象它显然能满足这个条件;也可能是异世界的魔法使,作为魔法的意象它显然不能满足这个条件。不过,如果我们想要对科学的意象与魔法的意象之间的区分做出合适的理解,我们实际上要求的是“作为他者的属性被满足”的充分必要条件, 那么关于解释性的条件就已经足够了。
当然,这个条件多少还是太过笼统,我们在分析科学的意象时提到了似真的科幻性这个属性,而这个条件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似真的科幻性的反面,我们并不理解条件中所说的“这个意象所指涉的事物应该不具有基于我们现有的知识与信念得到解释的可能性”到底指的是什么。所以,更具体的回答或许应该回到作为 DQ 中一种怪物的史莱姆那里去。
简而言之,作品本身构建的语境为史莱姆赋予了作为他者的属性。对于史莱姆这个形象作为他者的属性而言,其所需要的语境可以是最低限度的、一种由画面构建的语境。比如与勇者对峙的史莱姆,在中世纪风格村庄附近的史莱姆,在废弃城堡中的史莱姆,等等。需要提到的是,史莱姆这个形象要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并不需要这个形象实际上出现在这些画面中,甚至并不需要我们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史莱姆出现在这些画面中的情境。
另一方面,对于 2018 年的当下而言,即使有些人从来没有见到过史莱姆,但是当他们看到这个形象时,也会清楚地意识到其作为他者的属性:“这是什么妖怪?”反之,就像我们上面说的那个例子那样,如果关于史莱姆的知识和观念早已进入了义务教育的课程中,那么在那个时候没人会再把它当作是一个魔法的意象。
因此,当我们说作品本身构建的语境为史莱姆赋予了作为他者的属性时,这个语境的边界实际上并不必然囿于作品受众的边界,甚至有时会更一般地嵌入到社会的语境中。在这个社会的语境中,任何作品中所具有的形象, 会和人们在作品以外的种种知识、信念和印象相互对照并形成反馈,以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判断这个画面上的形象是否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尤其是,当我们要区分科学的意象与魔法的意象时,在社会语境的知识、信念和印象中,大众对于科学的记忆史或许是最引人注目的方面之一。
有趣的是,史莱姆这个魔法的意象,看起来比最近一段时间内出现的种种魔法的意象要简单地多,但是我们却用了如此长的篇幅来分析它是如何满足作为他者的属性的。不过好消息是,上面的分析大体上适用于任何一个主要表现为画面类型的魔法的意象,甚至细节上还会更加简单。比如“永远停留在 15 岁的少女亚瑟王”就是一个魔法的意象,即便最新的考古发现支持亚瑟王的少女形象,因为我们既有的共同记忆。再比如,各种发生在当代都市背景下的异能战斗作品,我们直觉上就能发现,像“从手中燃起漆黑的火焰”这种事情就算在现实中真的出现,我们也会把它当作魔法的意象——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过这些例子虽然作为魔法的意象的本体论问题初步解决了,但和科学的意象一样,其中还涉及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关于历时的异质性。
似真的科幻性和作为他者的属性分别为我们如何理解科学的意象和魔法的意象指明了方向。当这两种属性分别被满足时,某个意象就是科学的意象或者魔法的意象。虽然这种对形而上属性的讨论在实践中是相当笼统的,但它确实为我们如何理解作品中的意象甚至作品本身提供了许多启发。最近一些年来, “科学国度/文明/世界”与“魔法国度/文明/世界”之间的际遇、交流、冲突已经成为了十分常见的题材。
这方面题材中最为典型的或许是《魔法禁书目录》,这部作品清晰地设定了“科学侧”与“魔法侧”的区分与对立。我们很容易从中分别辨识出两种意象:在科学侧,我们看到了能够用科学解释与控制的超能力、各种体制化的研究机构、高超音速的喷气式飞机、计算精度达到分子级别的超级电脑、大量被复制的人造人,等等;在魔法侧,我们看到了各个宗教派别统摄的魔法使部队、通过符文驾驭的火焰、由各种术士召唤出的使魔、记录着神秘力量的魔道书、有着各种神话背景的圣人和魔神, 等等。这些都是十分典型的科学的意象或魔法的意象。
但正如《魔法禁书目录》原作小说中所展现的,由这些意象表达的科学的事物和魔法的事物区别,事实上可能并不意味着由一条截然分明的边界。
按照原作小说中的描述,科学侧与魔法侧之间的对立实际上是来自于魔法侧的内斗,学园都市的最高机关领导人亚雷斯塔· 克劳利原本就是魔法结社的成员,也是本作中重要的魔道数《法之书》的作者。亚雷斯塔召唤的守护天使艾华斯在某种意义上也更像是凌驾于于科学与魔法之上的知识传播者。如果说科学的事物与魔法的事物之间确实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么二者的技术实践能够产生相互作用就是匪夷所思的了。
但正如我们看到的,亚雷斯塔创造“人工天界”的意图证明了这种相互作用是可行的。物理的事物如何与心灵的事物相互作用?这个从笛卡尔时代开始的困惑以一种新的方式来到了科学的事物与魔法的事物上。无论我们认为二者可以统摄在一个更基本的层面上,还是认为其中一个可以向另一个还原,势必都要取消一条截然分明的边界。
到此为止,看起来我们是在讨论一部特定作品中对科学与魔法的意象带来的模糊。但事实上这种模糊不仅仅是作品中有趣的情节设定,更是对于一切作品中科学魔法的意象之间的不可避免的结果。有人或许会认为,这种模糊仅仅会出现在像《魔法禁书目录》这类作品中, 这类作品都有着一种科学与魔法明显共存的世界观,而对于只展现了科学的意象或魔法的意象的那些作品来说,模糊是不存在的——毕竟某类意象不可能和自身之间产生模糊。
然而, 从某些作品来看,这种模糊的存在并不必然需要一个《魔法禁书目录》式的世界观。对于任何作品而言,无论是单独表现了科学的意象还是魔法的意象,只要作品中试图对一种意象做出足够详细具体的展示和说明,那么几乎一定会产生这种模糊。
2017 年的动画作品《骑士&魔法》就极好地佐证了这个观点,在这部作品中仅仅表现了魔法的意象。“幻晶骑士”这类形象从外观上看虽然类似于巨型的人形机器人,但构成这种机体的各方面显然充斥着魔法的意象,比如内在的各种魔导术式、机体上搭载的魔杖,以及作为动力来源的魔力转换炉等等。
这部作品中构建的世界也有着各种典型的魔法意象,从异世界风格的建筑,到野外常见的种种魔兽。显然从动画中我们只看到了魔法的意象,至少表面上如此。但是,当动画中开始具体地解说机体的内部构造时,这种魔法的意象本身就产生了模糊。当我们清楚地听到艾尔论及“功率”“稳定性”和“强度”时,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些概念至少并不是魔法世界所独有的。当我们看到魔力转换炉的作用时,我们很难不把这个意象与现实中的发动机联系起来。当我们看到甲罗武德王国在战场上使用飞空艇并取得了显著战果时,我们多少会想起历史上的飞艇以及空中战场的开辟。
当我们不断意识到这些方面时,一个魔法的意象似乎就没那么清晰了。如果魔法世界的机体实际上采用了和现实中类似的动力结构,那么是否意味着它的动力部分能够得到现实中科学体系的似真性解释?如果魔法世界的机械设计也需要用到经典力学的一些概念,那么是否意味着这个世界多少也遵守经典力学体系?——甚至我们还会联想到一些更加抽象的层次,如果飞空艇的出现取得了不错的战果,那么这个魔法世界是否将来会迈入争夺制空权的时代?这一切的发问或许得不到回答,但最终都指向了这么一种结果,即魔法的意象本身产生了模糊,我们不太确定这种意象与科学的意象是否确实有着截然分明的边界。
更有意思的一个例子是 Falcom 的轨迹系列。当玩到这个系列的第一作《空之轨迹 1st》 时,许多人或许和我一样,以为这是一个略带蒸汽朋克风格的魔法世界,毕竟“导力”这个词太过陌生,而且游戏中的角色还能使用“导力魔法”。另外这一作里,至少在进入工房都市蔡斯之前,沿路的景物大多充满了从 DQ 以来的中世纪奇幻风格,甚至还存在着各种史莱姆状的魔物。
然而,在轨迹系列中一直存在着“导力革命”以及“导力代替了蒸汽机”之类 的设定,在《空之轨迹》之后的作品中也似乎确实展现了一场工业革命。从《零》《碧》中 建成的 IBC 银行大楼,到《闪之轨迹》系列中频繁出现的导力机车以及机械化兵团,让人很难不想到现实历史中的第二次工业革命,甚至或许所谓的“导力魔法”不过是在高效地利用某种电子设备而已。也许 Falcom 在创作这个系列时本就有意在世界观设定上向第二次工业革命“致敬”,但至少对于这些作品中的意象,我们确实不能简单地放入科学与魔法的划分。
需要注意的是,意象边界的模糊并不是由于设定上的不完善造成的,我们所能设想的最完善设定也不能避免这点,只要我们试图对作品中的意象做出详细具体的展示和说明。我们可以设想一个没有牛顿第二定律的魔法世界,但我们如果我们试图为这个世界的客观部分订立规则,那就必须有牛顿第二定律的替代者,即使这个替代者是一位喜怒无常的神灵。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创作者试图足够详细具体地展示和说明这个神灵如何影响客观世界,那么不可避免地就又让神灵这一魔法的意象模糊了。
除非我们设想这样一个魔法世界,这个世界在本体论层面上就不存在牛顿第二定律F=ma,也不存在质量、加速度和力,甚至不存在我们在现实中对事物进行描述的一切词语所指涉的东西,比如没有人,没有大地和天空,没有颜色,甚至没有对空间进行占据的广延性。那么结果就是,在这个魔法世界里什么都不能被描述,也不存在一部讲述这个魔法世界的作品了,因而也就没有什么魔法的意象了。
这一点不仅仅对魔法的意象有效,科学的意象同样可能会面临这种模糊。这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与科学的意象这一概念矛盾。
既然科学的意象力图寻找基于现有的知识与信念体系来对意象中所指涉的事物做出说明的可能性,那么为什么还要避免过多的展示和说明呢?我们必须记住,似真的科幻性比较是“似真的”,它的解释语境从来都是超越现实的,它从来不意味着基于实际的知识体系做出逻辑演绎。因此,对于高达站立时排气孔中的热气到底来自于哪些部件、VF-22 的柔性蒙皮到底使用了什么材料、“眼睛犬”面对冲击时的滑动结构到底使用了那种润滑油等等的问题,如果足够详细具体的展示和说明被给出了,那么迟早这种作为科学意象的似真性也会失去,从而染上了作为他者的色彩。
从这种意义上说,如果想要保持科学的意象与魔法的意象之间那条截然分明的边界,只有尽可能地不做出展示和说明。因此,不少作品中都提及的“魔法的本质是神秘”,确实是一条具有启发意义的箴言,不论对于科学的意象还是魔法的意象。当然,此时问题就在于,创作者如何在做出最少展示和说明的情况下,讲好一个好的故事?
最后,我们必须要谈谈有关意象的历时异质性。这个问题在我们对科学的意象和魔法的意象分别进行分析时有所提及。上文中我们只是意象之间的模糊做出了描述,这一现象的合理解释正是要基于对历时的异质性问题进行探讨,而这种探讨则要用到我们给出两种本体论属性和一些历史主义的视角。
在对两种意象的分析中,我们认为二者的本体论属性分别是似真的科幻性和作为他者的属性。我们已经提到,这两种属性并不具有多大的实践意义,最关键的原因就在于这两种属性实际上如何被满足,总是存在着历时的异质性。对此最简单的说明类似于阿西莫夫提出的“电梯效应”论题。这个论题是说,对于一个 1850 年的科幻作者而言,他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真正的摩天大楼出现,因此他也许会设想:在有摩天大楼的未来,由于爬楼梯十分 辛苦,所以未来居住在摩天大楼的人们都不会轻易走出摩天大楼,而且每隔几层就有餐厅、超市、医院等设施满足人们在大楼中生活需要。然而,这个科幻作者并没有料想到电梯的出现,因此他的整个设想都是荒谬可笑的。
“电梯效应”论题主要针对科幻创作中的经验局限性,不过其中的内涵也适合用来揭示对于“似真性”“合理性” “他者性”“荒诞性”等类似概念的历时的异质性。
正如在上文中史莱姆在现实中存在的例子体现的那样,从史莱姆的秘密被科学家们隐藏,到向世人公布它的存在,再到史莱姆进入义务教育的课程,一个原本的魔法的意象也变成了非魔法的意象,甚至有可能变成科学的意象,其中体现了一种历时的异质性。作为他者的属性在某个语境下实际上如何被满足,在任何时候它如何被满足都是特殊的,我们不可能提出一种普遍的方式。
对于科学的意象同样如此。在上世纪的许多著名科幻作品中,科学的意象往往体现为笨重的超平显示器、五颜六色的指示灯、银色的反光服饰等等。或许在今天我们还能把这些意象识别为一种科学的意象,但显然它们已经并不典型地符合如今我们对似真的科幻性的要求了,甚至其中许多意象之所以被我们认为是科学的意象,还是因为它们已经成为了有固定解释方式的文化符号。
这种历时的异质性到底如何是如何产生的?既然历时的异质性实际上是人们对本体论属性如何被满足随时间产生的分歧,那么产生的原因必然也是需要去追溯时间的。为什么在不同的时代,人们对本体论属性如何被满足有不同的看法?我们上面已经提到了语境对这方面的影响,更精确地说,正是对科学的记忆史最主要地对人们产生了影响。
这里提到的科学的记忆史是十分宽泛的,不仅包括在某个时代下人们对科学研究和理论的印象,也包括对某些科技产品的印象,甚至还包括这个时代中各种作品中的意象所造成的印象。最后这方面的印象是十分重要的,例如对于上世纪 80 年代的许多中国人来说,由于《大西洋底来的人》 这部科幻连续剧,一副太阳镜或许更能代表典型的科学的意象。总而言之,对科学的记忆史本身也是一个边界模糊的概念,对这个概念的检视应该更多地侧重于对知识和信念体系的塑造作用,它主要改变的是,对于某种意象的本体论属性如何被满足的条件,人们是如何看待它的。
不过,虽然这个词指的是“对于科学的记忆史”,但并不意味着和魔法的意象无关。魔法的意象的本体论属性是作为他者的属性,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者都不可能离开那个“主流的”、 “正常的”世界而独立存在,他者永远只能作为一个对照而存在。在这种意义上,作为他者的属性被满足的方式也意味着,这是对科学的记忆史进行的刻意回避。在比较简单的层面上,这种回避表现为修辞上的更改,例如避免电力而使用“导力”;在比较复杂的层 面上,这种回避则表现为对互动规则的放弃,比如为了避免用打火石生火而用火焰魔法,等等。
唯一一种完美的回避方式是不要做出任何言说。正如我们对意象模糊的描述那样,只要创作者尝试着对这些意象做出足够详细具体的展示和说明,那么就必然会回到科学的记忆史中去,回到记忆中修辞、信念、知识和互动规则的组织方式里去。历时的异质性告诉我们, 我们构建的一切意象都不可避免地有着历史主义的投影,并且必然导向边界模糊的结果, 这是想象力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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