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式青春》是一部今年8月上映的中日合拍动画电影。这部电影最让人抱有期待的是其中期制作部分由日本的CoMix Wave Films负责,该社曾负责了多部新海诚的动画作品,其高水准的作画特别是对背景的还原能力让人叹为观止。这部电影的PV推出的时候,确实也曾令人眼前一亮,至少笔者还是有所期待的。
正片分为三段,讲述了湖南、广州和上海的三位主人公各自的青春故事。三个故事独立展开,笔者从剧情优劣的角度评价,几乎呈指数函数状排列。不过从票房数据和豆瓣评分上可以看得出广大人民群众对这部动画有多不买账了。以新京报的标题“《肆式青春》:中日合拍下的四不像青春” 一言以蔽之似乎也差得不远,还是没能解决好如何讲好中国故事的问题。
既然片中有青春恋爱元素,那么在正面讨论这部动画之前,笔者希望先从近代中国的“恋爱观”(起源)问题谈起,引述到物理空间和社会生活之间的关联。
近代以来的“恋爱观”是关于“恋爱”的社会观念。“恋爱”有多样的涵义,可以是一种社会行动,但它一定首先是一种得到社会认可的社会关系;这种关系的成立也就意味着“恋人”在人际关系、身份认同的层面的成立。不过问题就在于,前近代中国(主流的,主要的情况)男女之间的合理的社会关系中是不存在“恋爱”这一类型的:在“闺房待嫁”与“嫁为人妻”之间并没有一种普遍存在的合理的社会关系。
当然,“爱情”是否存在于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和与之一夜缠绵的小女子之间我们不得而知。从心理学的角度或许可以讨论古今之间存在着某种共通的“爱慕之情”;不过即使存在,从社会关系和社会行动的角度去看,今日我们熟悉的“恋爱”和“恋爱关系”是完全现代的东西——很难想象古人会以“这是我的恋人”为名介绍自己身边的女性。
“恋爱关系”得以存在并得到提倡,最早是上一个世纪之交的上海“进步女性”的功劳。这一现象得以产生的原因很多,在观念上将其视为“欧风美雨”的影响又一结果纵然无错,但是不能忽略的是悄然变化的物理空间(相对于观念世界而言,以此也包括制度层面的要素)的巨大功效。
复旦大学前身震旦学院,后较早招收女大学生,其中首批女大学生包括顾维钧夫人严幼韵。
不难发现,“自由恋爱”尤其多地与学生群体联系起来。近代以来上海涌现出大量的新式学校,租界和华界中也开始有了“公园”、旅舍”,前者为男女合理的“共处一室”提供了物理的社会的空间,后者为“恋爱关系”的展开提供了好去处;共享“学生”身份的男男女女在共同的学校空间中度过好几年的时间,现代教育制度的普及也为“恋爱”提供了“适龄男女”。从这个意义上讲,或许“早恋”正是“恋爱”的最早版本(笑)。
开风气之先时的情况,蔚为大观之后就会被视之为理所当然。出于这个原因,笔者不太看得下去古代影视作品的感情桥段。将我们现代人习惯的“产生好感——约会恋爱(此处可多次循环)——结婚成家”的模式自然地套用在古代人身上,这只是一种浪漫的想象和附会。与其尝试去寻找古今之间存在的飘渺的共通点,不如设身处地地考虑问题:某种行为、情感得以存在的条件是什么?笔者深切地感受到,考察观念上的想象深受物理空间的限制,尤其是在社会生活方面。
恰巧的是,第三个故事《纤雨初晴》监督李豪凌也在访谈中谈到自己对初恋的印象/感情与对石库门(导演曾居住过的老式民居)怀抱的印象/感情相似,在狭小的房屋与建筑里近邻们聚在一起谈笑、与家人没有什么区分,原以为这样的“家人”会一直在一起相互守望,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也都各自搬到了遥远的地方、崭新的公寓,这样的变迁相似于初恋的聚与散。这个故事里三个角色的关系并非简单是一种同学情谊和在此之上发展出的情愫,不能忽略的是这个故事的舞台背景是石库门这个现在人们看起来陌生的特殊空间与其中亲密的人际邻里关系(在现在的都市话语中,这种熟人关系往往被污名化为一种单纯的市侩气),这种空间与人际关系在90年代以后就逐渐消失了,连带着他与她的故事。
建筑样式从狭小的民居变成了宽敞崭新的公寓,随之而来的也是都市人际关系走向单薄,而李监督本次想通过在动画上描绘石库门的建筑样式,让人们感受到这一空间中那已成回忆的、温暖而杂多的氛围。
讲好中国故事,在本作中或许可以理解为艺术地还原我们的,主要是青春时代的,生活。电影中的三个故事,虽然剧情表现力各不相同,但是从“还原”的角度来看都不能说“脱离了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从第一个故事中的湖南乡村到第三个故事中的上海石库门,展现的或多或少都是我们的“日常”。那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弹幕、评论中高呼“无感”呢?动画是否还原了我们的“日常”呢?
不过这个问句本身就包含着一个巨大的问题:我们的“日常”是什么呢?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谈到了“风景的发现”:观念世界中的“风景”不是先天存在的,而是文学者的发现,或者讲,经过了一个符号化的过程。当我们想到日本的青春生活的时候,要描述其“日常”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电车”、“(更漂亮的)校服”、“文化祭”等构成了一幅丰富但又确切的“日常风景”。对于我们这些异邦人来说,或许这都要拜日本ACGN文化从业者——“风景发现者”——所赐了。
有些时候,这些符号化不仅产生了观念世界中的“风景”,更对现实世界中人们对自己生活样态的建构有一种“侵入”效果,例如美国好莱坞文化工业对维也纳的符号化建构,不仅让全世界在观念世界中建构了一个好莱坞视角下的维也纳,甚至连现实世界中的维也纳自己在数十年之后也变得更像是好莱坞想象之中的维也纳了,这种来自他者的“风景”已经达到了一种文化霸权的层面。
但是话说回来,除开有意的符号化过程,日本社会生活的物理空间的统一性或许是一个前提性的要素。从九州到北海道,不论是大都会还是小城市,日本同年龄人的生活图景大同小异。纵向上,不同世代的日常生活,当然是有不同,但是并无天堑鸿沟般的差异。概括出一个能引起大部分人同感的“日常生活”、“青春生活”的模式因此成为可能。即使是稍有特殊的群体,如生活在商店街里的人们,专门描述他们的“日常”作品也是存在的(比如《玉子市场》)。他们的“日常”被纳入了名为“日本人的日常”的符号群之中。
但是我们不能说出“中国人的青春生活的日常”是什么。上海中学的学生、衡水中学的学生和普通地级市的普通高中的学生之间存在能够符号化的“日常”吗?北京人和四川人的“青春记忆”之间的距离是否和两地之间的空间距离一样遥远呢?这或许不是文化从业者想象力的贫乏所致,也不必痛定思痛地指责某种“教育体制”的弊病。从社会生活/物理空间的角度讲,现在的国家或许就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国度。地铁和轻轨还未遍布城市,奶茶咖啡仍是少数人的嗜好;仅有的宽袍校服的“风景”似乎又难登大雅之堂,举国备战高考的景象似乎又过于惨烈了,恋爱更是只存在于大多数高中生的荷尔蒙之中。在舆论的分歧与制作者的犹豫之间,我们的“日常”流产了。
在如此境况之下,要求一部动画去表现出中国人的“青春的日常”,乃至访谈提到的能引起共感的思念与亚细亚文化,或许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任务,这从影片由来自不同地域的三位导演制作的三部独立的故事来组成这一点或许已见端倪,协调作品本身的多样性与统一感本已是一件难事,何况要克服作品之外观众与社会风景/观念的“支离破碎”呢。即使日方团队做出了辛勤的努力,“多次来到中国取景,大到空间的布局、建筑的画法,小到植物的长势,力图每个细节都做到完美……他们为了表现出米粉的真正美味,一天要吃三四十碗。”
恐怕中国人的青春生活的日常也难以呈现出来,这并不是制作团队态度不认真,而是在作品之外另有弦音。《肆式青春》在很多观众眼中难堪大任,也在情理之中。
停止这看起来像是指责的话语吧,因为我们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们所拥有、渴望再生产的“日常”到底是什么。对于描绘日常的动画,习惯于在橱窗外“欣赏”“日本趣味”的舶来品的我们,究竟有没有能力在这个“支离破碎”的社会中去发现我们独有的“风景”、“中国高中生的日常”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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