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寒风呼啸着,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降临。男人拉紧裹在身上的夹克,他没料到气温会下降到这种地步,有点后悔没穿件外套来,甚至有点后悔上到山顶。他几乎是躲在庙的门廊口,探出头看着头顶聚集的黑云中发出阵阵低沉的呜咽。
如果这次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再也不会来了,为了这种事跑到山顶上,他要是不能带点说得清的东西回去,就真的要被家里人当作神经病送到医院里去了——不是那种普通的医院,而是专门收留像他这样的人的医院。他听说过镇上有人被送进去过,三号桥那边张老四家的大姑娘,生下来就有点毛病,不跟人咿咿呀呀的,也不爱搭理人,连学会说话都比其他娃娃家晚,最后被送到医院里,再没了消息,听人说是死在医院了。
男人想到这里浑身抖了一哆嗦,不是因为冷风刮的(娘的这风冷的要人命……),而是他想到镇上的婆娘们是怎么说那种医院里治病人的法子的。给人脑子里通电,用针扎,还有各种药——吃了会让人变成傻子的那种,狗子家的那个媳妇儿说她看电影《追捕》里就是用的那种药,吃了就傻了,要往楼下跳的,就是那个叫杜丘的日本人不吃,所以没变傻。他每次吃完就扣嗓子眼儿再吐出来。男人心想他要是最后被送进去了,也要学杜丘扣嗓子眼儿。
不知哪里的树枝在烈风中折断,那声响吓得男人一缩脖子。他回头看了看庙里的贡台,把他贡上的物件又挨个用目光点了一遍。没错,都是按着要求来的。他再次看向天空,乌云越来越厚重,他甚至能闻到风中的水汽味。这要到什么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冷风吹的有些晕乎了,他之前从未感受过失温症所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他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大冬天的冰天雪地里发高烧。这种天气,怎么可能会有巨大的太阳?
男人的意志流失的如同是寒风碾过山顶的杂草一般,迅速而坚决。他不再觉得自己的那个梦是某种预兆,他开始相信家里人对他的说辞——他有病了,他不正常,他需要去看医生。他的那个梦(反复做的那个梦)不过是病痛带给他的一种错觉,尽管家里人也说不上来他的病是什么,连他的媳妇儿也不清楚,但他媳妇知道他夜里开始磨牙,说梦话,还在梦游。媳妇已经不跟他睡一张床了,媳妇说如果他不去城里看病,就要回娘家。媳妇说这些的时候哭了,他看着媳妇哭了心了也不好受,媳妇哭了说明媳妇还在意他,他不好受是因为他不想去城里的医院看病,有一部分是害怕,但还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知道却没法对媳妇说。
他夜里梦游的事他也清楚,因为有几次他夜里醒来发现自己跪在院里,面前的地上画着东西。他能记得那图案,因为他梦到了。他在梦里也是跪着,但不是在院里,是在一处山顶,他能看到向远处蔓延的山脉,他能看到远方的村落,他能感觉到自己飘舞在风中的长发和袍子,他听到自己说着听不懂的话,在地上用树枝画着那些图案。接着风如巨浪从天边呼啸而至,他随风望去,天空裂开一道缺口,那巨大的太阳从缺口中缓缓而下,光线刺入他的双眼,疼痛从他的眼窝一直灌到他的腹部,然后他就尖叫着醒来。每夜都是这样。
男人终于等够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是在城里的医院中度过,他会被关在医院里,被人电,被针扎,被喂各种药,他想到再也见不到媳妇了,然后哭了出来。他紧紧地将夹克包在身上,顶着风准备下山,天色还不算晚,估计他还能赶得上晚饭。男人走下庙的门廊,然后回头吐了口痰在门廊上。大火庙,灵个屁。
他说着,准备下山,却听头顶一声惊雷,骤然间风涌而上,直接将他掀翻在地,男人疼的叫嚷起来,一次次地咒骂,咒骂他所能想到的任何人,以及任何神。男人都头顶上的乌云中炸响了惊雷,那声音毫不留情的将男人的咒骂声淹没,乌云间随着炸雷声缓缓开裂,从裂缝中迸射而出的光芒刺痛了男人的眼睛,他张着嘴叫喊,却全然发不出声音,那光芒将他笼罩,那光芒从他的眼睛涌进他的脑海,从他的嘴涌进他的身体。那光芒坚决地,毫不留情地,将男人吞噬。
在男人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了一声长鸣,和风呼啸的声音。
方蕊试图从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和周围人的话语声中将手机里的语音清晰地打捞出来,但显然过分嘈杂的环境让她只能得到支离破碎的词句片段,她用手捂住另一边的耳朵,要求对方再重复一遍。对方很是礼貌地将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可方蕊还是没听清。
方蕊说着,起身往外走。走出办公区后,方蕊顺着走廊拐到一侧的楼梯间里。
于是这次方蕊听清了,同时她意识到她在第一次就已经听清了,只不过她所听到的内容委实出乎寻常,以至于她认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她盘算了一下手里的工作,还有堆的像小山丘似得的文件和档案要处理,如果现在丢下这摊子不管,估计后面又得连着几天加班。方蕊握着手机在楼梯间里犹豫,她听着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那个房间里的人都在忙碌着,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和某人交流着什么,在自己的电脑前写着什么,他们很有可能没有人意识到方蕊刚刚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方蕊甚至怀疑他们连自己当时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都忘记了。
可方蕊记得,她记得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更多的理解这个世界,为了面对之前从未知晓的事情并做好准备,可她来了以后却被埋在了无数的文件和资料里,在这些庞杂的文档资料中,她看了很多,她听了很多,她记录了很多,但是依旧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呼唤她到外面去,直面那些她在文档资料中看到的、听到的、记录归档的的事物。
方蕊有时还会在夜里梦见那一天,梦见在那个被封闭隔离的墓园里游荡的东西,那不断向她延伸而来的枯槁手臂上三根尖锐的手指即将刺入她的眼睛,而那张脸,咆哮着非人的声音,那张开的嘴中散发出鲜红的血色……她一次次尖叫着从梦中醒来,有时还会被映在墙上的影子吓得半死——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夜灯将衣架的阴影投射在墙上——可她依旧不断的做着相同的梦,她知道原因是什么,她渴望着那个场景,尽管那一切看上去危险而恐怖,可她依旧想要回溯那段经历,因为那时如此的真实,以至于真实的令人难以相信,令人难以释怀。
方蕊一步步地往回走,她听着那些熟悉的嘈杂声越来越近,而她即将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些繁琐的,没有终结的文档和资料,去直面那些真实的存在。她脚步越发轻快起来,她打定主意不和主管打招呼,而是亲身实践一次说走就走的辞别。方蕊收起手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将电脑里的文件一一关闭,又规整了一下桌上的文件,一股脑儿地锁进桌柜里,然后抓起包走出房间。这期间没有人注意到她在做什么,也没有人在意。
方蕊走出大楼,在巨大的办公楼的注视下离开了她的日常生活。
眼瞅着一年又快要过去了,农历九月初九已经到了眼前,男人抽了两天时间将要准备的东西打理好,又和店里请了假。老板知道他每年的这个时候要回去,也没多问什么,只吩咐他把手头上的事情打点好再走。男人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他和自己信得过的伙计交代了一番店里的事情,嘱咐再三,然后才扛着行李在黎明时分离开平日居住的地方。
多年以来,这几乎成了男人生命中的一种仪式。重阳虽然也是一个传统的节日,却没有清明端午那样的节日味道。男人在外工作的年月里,所遇到的人都已然忘记了这个节日的存在。当然,在今天的环境里,如果没有假期,谁会在乎是不是节日呢?但男人还记得重阳节,他还记得这个节日所怀有的意义。他老家的镇子里如今已经将重阳节的登山开发成了一个有点模样的旅游项目。每年都会有几千人在重阳这天来这里登山。
镇旁的山原本没什么名气,也不曾因为被旧时的文人墨客所垂青而在史料中留下几许笔墨,更没有因风景的秀美而受到旅游开发商的挖掘,这本是一座在中原大地上众多山脉中平凡的一角,除了镇上的人靠山收获些野味,鲜有外来人光顾这座山。而这几年来,游客渐渐多了,镇上的人对此经常议论一番,得下来的结论无非是泰山啊崂山啊已经看腻,于是来这偏夷之地图个新鲜。也有人说是山上的庙的缘故,那座庙据说年头久远,有文物部门专门来考察过,临走时给乡政府留下一个牌子,恰是自此之后,游客开始就到镇子上的。
不过男人从来没有参与过镇上人的讨论,有人专门问过他,他也就笑笑不答。他心里清楚为什么来登山的人多了。一方面是镇上花了精力搞旅游业,另一方面,是和这座山,以及山上的庙有关。
男人不知道那座庙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他听他爷爷说过,那庙很久很久以前就立在山顶上,不知是谁建的,甚至连庙里供的是谁都不晓得。男人以前以为那里供的是土地神,他看《西游记》的时候觉得在山顶上的庙只可能是供着土地神,等到他大了一些,和家里人登到山顶时,他才发现那庙里一个神像也没有,光秃秃的台子上只是些陈年落下的灰尘,没有放祭品的供位,连个可以让人跪拜的地方都没有。
那时还是个孩子的男人看着庙里灰凄凄的墙壁和落败的摆设,没再追问什么。
多年后,发生了一些事。男人开始做那些奇怪的梦,最后在山顶上经历了让他这辈子也说不清楚的事。在那之后,男人开始着手修缮山顶的那座庙,他找了镇上的管事,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原以为管事的会对他爱答不理——他反正已经做好了自己出资的主意,无非是想在动工前和镇上打声招呼——可不想镇上的管事却反过来问他需要什么帮助,就这么着,男人成了山顶庙修缮工程的负责人,顺势迈出了镇上旅游业务规划的第一步。
修缮的工作前前后后花了大半年。说是修缮山顶庙,其实真正投到庙上的资金和工作只占了一小部分,男人和镇上一起找施工队修了一条登山的道路,用石板点缀着事先规划好的登山线路,最终修好的道路不像是那些名山那样规整,而是充满了乡野的气息,在杂草丛生的斜波上散落着一块块形状各异的青石板,路边的扶手用当地的木材搭的相当随意。登山道修好之后,男人自己沿着道路爬了一次,花了3个多小时上到山顶。他在山顶微风的吹拂下,坐在庙前的门廊上,看着远处的云和地平线,又仰头看着蔚蓝的天际。他等了许久,等待着一个他刚刚开始信仰的东西。
在方蕊第三次看腕表的时候,那辆黑色的大众途锐安静地滑到她面前。她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途锐重新驶进车流中。
“头一次听人这么说,一杯茶的功夫。”说着,驾驶员给了方蕊一个眼神,方蕊说不清楚含义。
“突然联系你,希望没有打扰到你的正常工作。”驾驶员说。
“正常工作等上一两天也不会有什么,我也该给自己加放个假了。”
“我想他能理解的。”方蕊看向驾驶员,“你知道,这不过是一次法国式的告别。”
这次驾驶员笑出声来。方蕊方才意识到他笑起来很好看。
“能参观你们那里也是一种荣幸,虽然能看的并不多。”
驾驶员一时没说话,那种有些发凉的沉寂方蕊很是熟悉。
方蕊皱皱眉接过来,将里面的资料抽出来大致翻了一下。没想到刚从一个文件堆里逃出来,又撞进另一个文件堆里。
“你知道,我是做环境研究的,历史方面我可不熟悉。”
粗略的浏览了一遍后,方蕊从文件里抬起头看驾驶员。正巧赶上红灯,驾驶员停下车,转过头看着方蕊那稍有不快的表情。
“又是一些中古历史的资料,年代比先秦时期还要再早一些,我对那个时间的历史不是很熟悉。说实话,这些已经超出我的知识范畴了,你不如直说好了。”
驾驶员抿着嘴唇,伸手从方蕊打开的那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复印件。
说着,驾驶员对她眨了一下眼。绿灯亮了,驾驶员轻踏油门,车子继续向前行进。方蕊坐在副驾驶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所以说这是个约会吗?”方蕊问。她看到驾驶员嘴角一扬。
“其实更像是一种赔罪。不过要是你愿意。是的,这是一次约会。”
方蕊将那些文件重新规整一番,准备重新仔细地看一遍。
“行吧,先让我好好看看这些资料,然后我们来谈谈关于约会这件事。”方蕊说着,眼睛盯着文件里的内容,脸上笑意微醺。
男人把要带的东西挨个清点了一遍。一旦上山就不能再下来拿落下的东西,所以他在动身前必须要清点清楚。男人把那些贡品分包装好,又带上仪式活动上需要的各种杂物,另有一堆东西他交给了大儿子。
在他交代的过程中,大儿子只是听着,不说话也不点头,听他说完了,便安静地将分给他的那些东西一一收拾好,放到门外。男人已经习惯了大儿子的沉默,他心里清楚是为什么,这沉默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男人起初试着和大儿子关于那个问题谈点什么,但是大儿子一直默不作声,最后只是悻悻离去。男人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时间久了,便将大儿子的沉默接受下来,因为大儿子还在,大儿子没有离开。
这么多年来,男人失去了很多东西,比他想象的要多,也比他得到的要多。女儿先嫁了出去,一半是因为年龄到了,另一半是因为女儿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神越来越怪,自从出嫁后女儿就再没回来过,男人的媳妇每每说起这件事,总是哭的伤心,哭了几年,媳妇也去世了。媳妇走了之后,二儿子受不了家里的空寂,去了南方打工,之后只有过年的时候发几条问候的信息回来。被剩下的大儿子和男人就留在着这空寂中,勉强挣扎了几年,在这期间大儿子沉默了起来,男人于是也离开了,到周边的城市里打工养活自己。
但是每年的重阳,男人都会回来。大儿子在男人不在的时候就把家里的店铺收拾的很有条理,日子过得很是舒坦,但大儿子始终单身。男人想过缘由,没费多少时间就想到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大儿子还让他进家,男人也不再奢求更多。
镇上的管事曾经上门想帮着男人解决一下家庭中的问题——毕竟男人在镇上也多少算是个招牌——可男人把他劝了回去。管事新上任不久,人倒是不坏,只是想的角度不同。男人告诉管事,自己之前做的事依旧会做下去,但是男人家里的就是私事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难处,男人自己已经看透,扛了也就扛了。如果哪天大儿子也不再理会男人,男人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终于将所有的东西都清点完毕后,男人将背包背好,箱子提好,出门叫上大儿子,开始向着镇外的那座山进发。中午前要将一切准备完毕,男人和大儿子还有一段山路要爬,男人计算着时间,确认一切都按着计划进行着。
“我想知道我看的这个和你想让我看的是不是同一个东西。”
方蕊终于看完了那些文件后,头也没抬地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驾驶员淡然地变道超车,然后瞥了一眼方蕊手里的文件。
“根据我刚刚看到的,火历是一个上古时期的历法,按照大火星在不同时间出现在天空中不同位置的规律为授时标准的历法。”她看了看驾驶员,“我说的对吗?”
“心宿二。”驾驶员清了下嗓子,“天蝎座α星。常说的七月流火,火就是指的大火星。在夏历七月天气转的时候,能看到大火星向西偏移,也就有了流火的说法。”
“哈,还真是生动的天文课啊。”方蕊说着,把关于大火星的资料又翻出来看。
“重阳节的形成源于古时人类对于大火星的祭祀活动。在秋季九月的时候,大火星将正式的从天空中消失,同时预示着冬天的到来。你知道在那个时候,寒冬意味着粮食短缺和环境恶劣。古时人类将心宿二看成为大火星,不仅仅是因为它在天空中的亮度,同时也是将它认为是火神的象征。火神的退隐,对于使用火历的古时人类来说,是失去了时间的坐标,这种恐惧感迫使他们举行仪式,为火神送行,祈求保佑,以及明年的再次降临。”
“是的,你说的对。”方蕊放下资料,“这些我能理解,古代的祭祀仪式和神明崇拜,以及已经消失的历法。可这些和这个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你还是不明白。”驾驶员的语气中有那么一点点失望,方蕊听出来了。
“不用在西安待过也能认得这是朱雀。那你知道朱雀的形象从何而来吗?”
“后羿射日的故事里,天空中出现了十个太阳炙烤大地,为保民众不被烈焰烤熟,后羿引弓射箭将九只太阳射下,被射下的太阳实际是一只只金色的三足乌鸦。这是远古氏族所流传的关于一种神鸟的传说,而朱雀这个形象,形成在先秦时期,甚至更早,是一个五行主火的象征,另一个象征火的神鸟。”
“没有足够明确的史料记载可以证明这一切,一切都是猜测。不过你再听听这个,无论是三足金乌,还是朱雀,都是神鸟。你熟悉先秦时期的图腾崇拜吗?你是否知道哪个部族崇拜鸟图腾?”
“我以为远古时期崇拜的是龙图腾,或者说是蛇图腾。”
“你只说对了一部分,那个时期有很多种的图腾崇拜,有龙,有蛇,还有鸟,甚至还有一个部族崇拜的是一个门。”
“是的,他们认为先祖从天上的门中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一同来的还有巨大的鱼形神灵。你不觉得耳熟吗?庄子的北冥有鲲。”
“没有什么直接证据,据说在西安有一个挖掘队找到一个骨片,但是没有实物留下来……扯远了,我刚说到的鸟图腾,从可考的文献记录中看,是在比先秦时期更早的东夷文化中频繁出现的图腾,东夷人认为他们的祖先是帝喾的妃子简狄吞下玄鸟的卵而降生的。在《诗经·商颂·玄鸟》中,有记载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人是东夷人的后代,这点在史料里倒是很清楚。”
“他们认为鸟是他们的生命之源,认为他们的祖先就是神鸟,或者是神鸟给予他们生命力,能够让部族不断的延续下去。东夷文化的鸟图腾影响了后世很多文明,在战国、秦汉的世代,仙人的造型往往都和鸟有关,举例来说,羽衣这个词基本都和仙人挂钩,而'羽化成仙'就更是直白。在两汉时期有一些对于羽人的实物画作,造型都是人面,体生羽毛,背生双翅。历史学家将这看作是汉代羽化升仙思想在图像学上的反映。”
“我无权评论这个。不过在这些事情以外,还有一点,东夷人不仅仅是崇拜着神鸟,东夷人同时还是火历的使用者和创造者。心宿二这个星在东夷人的认知中,代表了火,而朱雀或者它的前身金乌又象征着火以及太阳,换句话说,在那个时候,火意味着生命的延续,火意味着生存,火意味着蓬勃的生命力。东夷人崇拜着给与自身生命的神鸟,将天上的太阳看作是神鸟的化身。”
方蕊瞪大了眼睛看着驾驶员,她没看出对方有开玩笑的意味。
“你是说挂在天上的那个东西是只鸟?”方蕊指着车窗外的天空中的太阳,“现代的天文学家可不是中世纪的教会,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告诉你,那是个恒星。”
“没有一种图腾是凭空而来的,也没有一种神话是拍脑袋想出来。这就是我今天邀请你来的目的。”
男人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他张开手臂,在晨风中努力地伸展自己的身体。他能听见身体的骨骼发出舒服的啪啪声,舒展之后,他安静地呼吸着山顶的空气,清澈的气流涌入他的肺叶,然后再被缓缓呼出,男人就这样呼吸了一分钟,感觉身体里因为攀登而积累的燥热已经随着呼吸消散而去。
大儿子已经先于他进到庙里,男人整理了一下背包,没有去看早晨时分登上山顶的游客,径直走进庙里,将背上的背包放下,将东西一一取出,交给一旁的大儿子。贡品是最好收拾的,男人不消说,大儿子已经将贡品分为两份,一份留在庙里的祭台上,另一份将会摆在外面,在祭祀仪式上用。
男人将祭祀要用的台面上的东西逐次搭在庙前的空地上,引来了登山游客的关注,不少人询问男人在做什么,男人一边回答着,手里也没有闲着,大儿子在一旁搭手帮忙,却没有插话。大致花了20多分钟的时间,祭祀的台子和摆设都搭了起来,男人将手上的土拍拍,又招呼大儿子把贡品摆出来。镇上的管事这时也爬到了山顶——每年他也就登这一次山,为了给祭祀仪式开个头——他和男人打了声招呼,又和男人的大儿子客套了几句。大儿子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以表回复。管事看着表,又看着男人忙完了最后的布置。山上的游客越来越多了,差不多到了该开始的时候。
男人此时已经换上的祭祀所用的服装,这是他多年前就置办下的服装,和他决定修缮山顶庙同一时间。他穿上那边绣满鸟形图案、编织着无数靓丽羽毛的长袍,走出山顶的大火庙,走进游客的视野,走进祭祀场。
管事清了清嗓子,对着所有知晓和不知晓的游客宣布,一年一度的重阳节祭祀仪式,正式开始。
“我知道,所以我带了一双给你。”驾驶员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鞋盒交给方蕊。方蕊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双户外鞋,她喜欢的颜色,她中意的款式,她合适的尺码。
“你刚刚说重阳是东夷人祭祀大火星、祭祀神鸟图腾的演化品。这和登山没什么关系。”
“我忘了说,他们的祭祀仪式,通常会安排在高山上。你不会以为,神鸟会落在平原上接受人们的祭祀吧?那可是神鸟,你得理解它们有自己的高傲。”
登山这种体力运动方蕊已经好几年没有参与过了,所以当她登上山顶上,忍不住的举起双手用力的舒展自己的身体,然后大口的呼气,又吸入山顶的清新气流。
方蕊听到前面围了很多人的地方,有人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话宣布着什么,接着音乐响起,方蕊能听出来是以某种编钟和弦琴的合奏声。人群中发出一波喝彩,然后便安静了下来。驾驶员示意她一同上前,他们两个人挤进人群,看着山顶的的祭祀场中,一个穿着奇异服装的男子在进行祭祀仪式。
羽衣!方蕊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脑子突然蹦出来这个词。她看了眼驾驶员,驾驶员对祭祀场中的男子兴趣十足。他忽然凑到方蕊身边,悄声问她。
驾驶员点点头,又指了指羽衣男身后,站在那个小庙门口的男人。
方蕊听他这么说,方才察觉这两个人的面相有几分相近。
方蕊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流转,她隐约看出来了,那个穿着羽衣的男人的相貌在庙门口的那个男人的脸上留下的痕迹,那是遗传的痕迹。
方蕊接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戴上。她预感有些事要发生了,关于清明的那次回忆又涌了上来,她攥紧双手。
男人念完了祭祀的咒语。每年的今天,当他吟诵的时候,那些咒语如同是水流一般从他身体内自然地涌出,借由他的嘴流入这个世界的大气里,男人觉得当最后的一个词语离开他的身体时,他的体力已然耗尽。他疲惫的身躯骤然跪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围的游客以为这是祭祀仪式的一部分,于是纷纷鼓起掌来,只有其中的两个人没有鼓掌,他们戴上了墨镜,仰头看天。
男人也看向天空,而且他知道大儿子也在看着天空。虽然可能这一次大儿子依旧看不到任何东西。
天空中密集的云层一时间没有任何动静,接着,云层间隐隐传出轰鸣声,灰白色的云层裂开一条缝,金色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出,散落在山顶上。
裂缝越来越大,轰鸣声也越来越响。山顶上的游客也有人抬头望向天空,看着男人所看的地方,但他们看到的只有云层流转,只是山顶上的风突然猛烈起来。而男人看着那裂缝中的金色光辉渐渐刺眼起来,呼啸声从裂缝中喷涌而出,带着那一声他熟悉的啸鸣。金色的光团忽的从裂缝中飞出,向着山顶俯冲而来,男人能感受到那光团的温度,炙热,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光团从山顶飞过,金色的碎片随着它飞过的气流散落下来。男人高举的双手迎接着这一切,他在刺目的光明中睁大双眼,看着这些曾经将他包容其中的光辉。
光团盘旋了几周,缓缓飞落在男人头顶的上空。男人能看见那光团中舞动的双翼,散发着金色光辉的大鸟扇动着翅膀,将如火般的光芒笼罩在男人身上。
顷刻之后,金色的大鸟双翅一挥,重新浮升到高空中,高鸣着盘旋不止,周身的金色光芒化为片片璀璨的羽毛,散落在天际。男人慢慢的站起身子,看着金色的鸟最后在空中飞舞一番,然后如一道流星没入云层之中,金光随之消失,骤然猛烈的风也平息了下来。
男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祭祀服,回头看了看大儿子,他惊异地发现大儿子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双眼周围微微泛红。男人向大儿子点点头,大儿子也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个男人没有料到的事:大儿子冲他笑了,笑的很温暖。这是几十年来的第一次。
方蕊摘下眼镜,看着那对年纪相仿的父子,又看看驾驶员。
“他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和那只鸟沟通。我们不知道鸟所散播下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数据显示这个区域的地产物资质量好的吓人,而他,”驾驶员指了指穿着羽衣的男子,“他在1978年第一次接触那只鸟之后,就出现了明显衰老减缓,40年过去了,他依旧像是30多岁的人,而他的三个在那年之后出生的孩子却没有出现任何相同的征兆。我们尚不清楚他和鸟之间的联系是什么样的,也不清楚他不再衰老的原因,所以机构决定收容他,以作研究。”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那些、那些无法被理解的生物或者物品。你们干嘛不去收容那只鸟?!”
方蕊的声音大到引起了其他人的主意。驾驶员于是将她拉到一边。
“你要知道,这不是我下的决定。我作为一个机构里的成员,只是来此做信息收集。我这次邀请你来,也是想告诉你,这是我所在这个机构的办事方法。这里没有太多的道德问题会被考量,只有价值。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你是否确定要加入这个机构?”
“你可以把今天的事当做是最后的面试。你能认同我们的方式吗?”
方蕊看着远处庙前说着什么的父子二人,恍惚间意识到那座庙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大火庙”三个字。一切事情在她的脑海中都连在了一起。
驾驶员目光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抬头看向天空。
“我们对周围的一切依旧知之甚少,我们收容,并非是因为我们有这个权利,而是因为我们恐惧。”
“……或许不会,我会提交一个报告,也许监视就够了。”他说着,努力做出一点宽慰的表情,“我会尽力说服那些决策者。”
驾驶员——或者说穆先生回身看了看那对父子,看着他们分享着旁人无从知晓的喜悦,然后放眼望向山下广袤的大地,以及笼罩在大地之上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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