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转到多年以前的高中时期,当我终于合上《地球往事》三部曲的最后一页时,脑子里久久地还是那个寂寥的宇宙,以及那片空间中漂浮着的5公斤重的生态球。一滴水珠飘起又落下,折射出一缕微弱的“阳光”,像极了那文明的兴衰甚至不若浮尘,生命如何扩张终究渺小,而其再微茫也始终伟大。
许多人说正是那5公斤物质导致了宇宙的最终毁灭——那就毁灭了吧,下一个田园抑或是永恒的终结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图景,而这也都足以让我们的想象力遨游于数百亿光年的每一个角落,如神一般去恣意安排着万物。如果执着于一个既定的结局,执着于一种既有的价值判断,这才是对想象力,或者说,对科幻文学最大的不敬。
《地球往事》系列,在我不多的科幻阅读经历中,仍旧是最好的黄金时代风格科幻。尽管这个派别的前辈们依旧有着无可比拟的地位,但这种以技术为核心的幻想故事,经历了心理史学和月球方碑,在《地球往事》这里通过对物理学的全新解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之后,也该告一段落了。
我很难想象在这个框架中会出现什么更精彩的作品。或者说,单一类型的科幻文学已经走到了一个阶段性的结束,科幻文学开始向其他类型文学借鉴手法、汲取灵感以及借用风格。在这种浪潮下,我们可以看到诸多元素开始互相掺杂,诸多界限被逐渐模糊,而“跨类型”文学的典范之一“新怪谭”发展成了一场颇为轰轰烈烈的文学运动,给科幻这个传统类型注入了新的血液,并极大地扩张了科幻所能收纳的疆界。在“新怪谭”运动已经收尾并将成为过去的现在,《遗落的南境》三部曲可谓是一个极好的注笔和里程碑。
我最近正在读一本令人瞌睡的教材,但其中出现的一段话却让我浮想联翩:“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弗雷泽认为,人类最早是想用巫术去控制神秘的自然界,显然是办不到的。于是,人类又创立了宗教来求得神的恩惠,当宗教在现实中也被证明是无效后,人类创立了科学。”这段话看起来是想强调科学的正确性,但无意中将科学与前两者放在了同一个天平上去衡量。那么会不会连科学这个体系本身也是无效、虚假的呢?这还不同于《地球往事》中对科学定律的修改,而是说,科学逻辑和巫术一样是一种假象,这一套体系有没有可能只是某种自我封闭的盲人摸象?
在《遗落的南境》中,我们就面对着一个完全未知、内部也完全混沌的事物,它被称为“X区域”。这块区域位于美国某处海岸线,以一座灯塔为中心,并存在一个会不时扩张的边界和一个似乎可以出入的门户。政府成立了绝密机构“南境局”负责调查这块区域,然而数十年过去了,几乎没有任何有效进展,诡异的事情却越来越多——
研究人员找来两千只兔子,给它们绑上摄像头和各类传感器,想让它们不经过门户直接穿越边界。但难以置信的是,兔子们在穿越边界的刹那间消失了,另一部分四散奔逃,摄像头和传感器没有丝毫反应。
南境局组织了对X区域的勘探,但第一期队员除了一人返回其余全军覆没,死因不明。队员带回的录像带中显示勘探后期出现了和队员一模一样的复制体。
这之后的数期勘探队的遭遇都不同,有的死伤惨重,有的全军覆没,有的却全部完好无损地回归。而第十一期勘探队则全部失踪,一年后突然全部归来,在不久后又全数死于全身并发的癌症(一般的癌症是从身体的某一部位开始扩散的)。
以上类似的事件不胜枚举,结合新怪谭以都市为背景的基础设定,可以认为作者杰夫·范德米尔是想营造一个超自然的地带,并赋予其足够强的现实感,类似于百慕大三角。所以,这部作品当仁不让地会被打上“悬疑”甚至“恐怖”的标签,读过洛夫克拉夫特恐怖小说的读者一定会对这种氛围感到熟悉。洛式恐怖经过这么多年,对当代的怪奇小说作家们都或多或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自然也成为“新怪谭”的源头之一。在类型文学的界限被消弥的当下,洛式恐怖渗透进了科幻文学。X区域和那些长着触手的旧日支配者们一样嘲笑着人类对于世界的“科学”认知。当一个理论上不可能出现的事物真真切切出现的时候,当我们穷尽所有也无法对其作出符合科学甚至符合基本逻辑的解释的时候,我们似乎才可以体验到这种超出想象的震撼。
我们都说科幻在于畅想未来,但用科学勾勒出的未来图景终究有限,此时放弃科学去纯粹以想象的维度去另行描画将是必然的趋势。范德米尔给了一个模糊的设定却并没有打算去解释它,因为它无法被理解,这也正是《遗落的南境》系列真正需要被读懂的地方。这里其实没有什么真相,真相也不重要。作者想传达的只是现实被扭曲后的体验,它让我们认识到我们的世界其实是如此地不稳固,如此地充满着致命的可能性,而我们则用自己的尺度丈量着真实的投影并麻醉自己一步步透析着世界,还擅自划定了虚假和真实的界限。我们需要读懂的是自己的无知。
科幻文学中,科学最终要让位于幻想,而后者很可能反而会揭示更深刻的真实。我们可以把弦论写进小说中,但这不是文学的进步,科幻在经过这一步后,终究会靠着这份独有的真实,去触及更超前的话题,也许世界的终极美感在那里更容易被找到。
如果南境三部曲仅仅是抛弃技术核心的传统,写了一个迷之区域的不可知和超验,那么它也仅仅是一本精彩的科幻小说。别忘了“新怪谭”文学的定义中有“以都市为舞台”、“以真实复杂的真实世界为起点”这样的描述。范德米尔本人也表达过一个想法,即传统的洛式恐怖小说也好,科幻小说也罢,其内中的人物角色总是很容易沦为设定或者剧情的工具,其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引出下一段叙述,而除此之外,这个人物本身的性格、情感、思维等彰显个性的元素都被压缩至几乎不可见。在这些小说中,剧情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的行为符合小说中的各种逻辑,但却让读者容易产生一种从三维俯瞰二维空间的扁平感,即使如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这样掺杂了爱情元素的科幻小说,爱情却也照旧沦为了推动剧情的工具。原因很简单,小说的主题仍旧是时空轮回,核心依旧是科学幻想,所以其它的一切都只能围绕着他们运转,自然也丧失了立体感。
范德米尔打算将这种单一核心的叙事结构加以改造,他要写的是一部真正的人的故事,而不是事件的故事。
因此,故事的第一部还有一点“秘境探索”的感觉,即使如此,作者还是花费了大量笔墨去书写主角生物学家的过往与复杂的内心世界,包括她和丈夫互相认同互相接受的过程,我们可以渐渐认识到生物学家这个人和真实的人一样有着极其复杂而矛盾的人格,她似乎有着很强的避世心态,但又渴望着和周遭的环境达成某种她向往的和谐,她的自白总是充溢着一种诡异的孤独。因此我们会对她产生一种渴望去了解的冲动,一如你面对恋人无故哀伤时的那种想透彻她心底的迫切;到了第二三部,则完全针对人物进行正面强攻了,无论是心理学家,还是总管,还是灯塔管理员索尔,这些主要角色都展现出了极为独立的人格和各自的行为倾向,而其中心理学家和索尔之间又有着直到小说快结束时才显现的深刻羁绊。于是我们看到“X区域”这个设定终于不再是一个传统的背景核心,让人物们绕着它运转,创造出诸多相关事件。它变成了一个舞台,让角色们在上面展现最真实的自己,其本身相关的事件反倒是比较模糊。三本书读下来,读者对于X区域究竟是怎么样的其实已经不再关心了(好奇心被作者的冗长描写和叙述消耗完了),反而会为人物们各自的命运回味不已,脑海中会飘过一些诸如“执着”、“苦难”、“本我”、“人生”、“存在”之类的宗教或哲学词汇。合上书又会觉得一切成空,如梦似幻,那些人的舞蹈落幕了。
就我而言,当初看到各个人物的结局是非常非常震撼的。生物学家最终变为了人类眼中的巨大怪物,一个超然物外的存在。但这对于她可能是最理想的结果,因为她此刻真正意义上和自然融为一体,和她热爱的百川沧海花鸟虫鱼融为一体,自然,也和她深爱的丈夫融为一体。她透析了X区域所有的本质,她不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其本身,这就是她最终的升华,和她的孤独相得益彰。而她的形象让我不禁想起“全知全能”的尤格·索托斯,只是她明显没有洛式小说中那么黑暗。
而全书最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是心理学家和管理员索尔之间的种种。索尔在科学降神会和总管祖父等人的不当活动下成为了X区域的第一个牺牲品,也成为了这一切的起源。在此之前,他和一位小女孩有着非常不错的关系,堪称忘年交的存在;而在这个小女孩心里,索尔也是她关于故乡的回忆的重要一部分,或者说,索尔几乎代表了她归乡的执念和童年的梦。命运总是令人扼腕,她在一次出远门前去和索尔道别,本以为还会再相见的他们,被突发的X区域事件一刀斩断,索尔变成了地下塔深处的“爬行者”,而对于小女孩,这个故乡和这份情谊则从此在她的生命中远去了。
这个小女孩就是后来的心理学家。这个角色大概是全书看起来最复杂的角色,在阅读第一部时,读者如果抱着一种惯性思维,很容易将其推测为幕后黑手之类的反派。而在二三部中,作者范德米尔却补充了她越来越扑朔迷离的行为和背景,之前的推论在这些新的信息面前已经站不住脚,我们对心理学家投身这一切的最终目的产生了疑问,但没想到,书的最后给出的答案却是如此单纯,甚至纯真:她只是想见自己童年的伙伴索尔,向他好好道一个别,向他阐明他在她生命中无可替代的重要性,让他知道那场分离并不是他的错。
心理学家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一场归乡之旅,尽管世界已经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世界,它甚至变得让人难以接受,但也正是这越加陌生的世界,让这长久的羁绊更加闪耀。并不是全世界都讲究落叶归根,然而“故乡”的概念,一直都是足够沉重的,它可以代表忘却,可以代表留恋,也可以承载命运。有多少故事写了八十始得归的空虚与凄凉,就有多少具灵魂被这个坐标拉扯,匆匆间,一切恍如梦幻。
所以范德米尔还是做到了他所设想的结果,以X区域为舞台的范围内,这个超自然现象并没有衍生出多少直接的事件,而是关联着莫测又既定的命运绳索。最后生存下来的生物学家复制体“幽灵鸟”和南境局副局长游走在X区域曾经覆盖的土地上,没有人知道这个区域是消失了,还是扩散到了全世界,以及世界各国会怎么面对它、科学界如何去适应被粉碎的学科基础、人类和复制人、人类和怪物之间会发生怎样的冲突,这些宏大叙事统统被省略了。几个与X区域紧密相关的人,他们的故事结束了,《遗落的南境》也就结束了。
因此怎样才算是看懂这三部曲?找出种种线索分析X区域似乎是不太正确的,从中抽出命运的丝线也许才是正途。在科幻小说中,人从未如此让读者悲悯。
《遗落的南境》第一部《湮灭》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并在今年上映,综合上面的分析,很容易看出电影舍弃了本书最为重要的人物塑造与命运抒写,但我觉得这种舍弃反而是高明之笔。原作的人物塑造过于细碎且模糊,又十分冗长,对电影改编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所以我们看到电影甚至连第一部的剧情都给改了,而且是几乎改成了原创,只保留了一些基本设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电影运用起自己独特的视觉优势,放大了X区域那些超越想象的视觉奇观,契诃夫法则被完全抛弃了——你并不知道灯塔前的火树银花有何剧情推动作用,那凶残无比的野兽和人尸体变成的蘑菇(这真的不是TLOU吗)也没有在之后出现起过作用。这些视觉轰炸并不只是为了冲击你的眼球,而是更好地塑造了一个未知区域的神秘形象,电影在舍弃深度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时,却完美还原了原作那种“未知恐惧”的气质,解构科幻的科学基础,让观众去思索宇宙其它可能的本质并反思自身也许十分脆弱的存在现状。在科幻电影中,这样纯粹而激进的作品着实不多。
《遗落的南境》就是这样一本书,惊悚而深邃,虚无而悲怆,像一部史诗,最后却只余一片苍凉的荒野遗忘人生的挣扎,是为遗落。不知怎的,我想起游戏《死亡搁浅》E3 2018预告中那简短的四句标题,大家的翻译都不尽相同,我也翻译一下,作为本文的结束。因为,《死亡搁浅》也有着如此相似的基因。所谓“绳子”和“联系”的故事,大概又是另一段命运在不可名状的世界中互相牵绊的开始。
Give me your hand in life.(在生命中触碰我)
Give me your hand in death.(在死亡中握紧我)
Give me your hand in flesh.(你我血肉相系)
Give me your hand in spirit.(你我灵魂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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