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之眼：八神的“中年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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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含少量剧透
再见，所有的少年时代
如果说《如龙6：生命诗篇》是英雄迟暮的终章，那么《审判之眼：死神的遗言》在多重意义上都可以算作是新的开始，或者说可以算是《如龙0：誓约的场所》的精神继承。在那个经济泡沫还没破碎的年代里，灯火通明的神室町里有横冲直撞的“堂岛之龙”桐生一马，同样富丽堂皇的苍天堀里有无所畏惧的“嶋野之犬”真岛吾朗。

重要的是，在《如龙0》中，无论桐生还是真岛都在系列作里最年轻的时候，在纸醉金迷，昼夜不眠的黑道生活中充满活力，尤其是对于还没有经历过背叛或生死攸关等危急时刻的桐生，他解决问题时更直接，多数时候像个愣头青。也因为年轻，他可以肆意挥霍金钱，勇气，和正义感。而经历了黑社会残酷之道的真岛虽然号称“活得像狗一样”，实际上却明显在用一种更加迂回的生存之道来确定自己心中关于正义的信念。

但不得不承认，黄金的少年时代已经结束，接手而来的是尽是令人困惑的“中年危机”。

八神的困惑
《如龙》系列作结束之后，如龙工作室新作《审判之眼：死神的遗言》中，熟悉的神室町，永远的千禧塔，配合木村大神的信仰加成，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那个非常勇敢的时代——一个为了寻找真相和正义可以掘地三尺的年纪。不同的是，主角八神隆之并不年轻，无论是年龄还是心智，在经历了许多人生重大起伏之后，八神对于“正义”的思考也更加深刻。

这一作故事由一个争议很大的杀人案引出，此后围绕ADDC9这种为了治愈阿茨海默症而研发的药物展开。此间，八神的身份从律师转换到侦探说明了他对与正义与真相的疑惑。从八神的质问：“追查真相是无意义的吗？法律和政治哪个更重要？”中可以看出，八神对于律师的职业一直存在一定的误解，至少在真假难辨的案件中，八神作为律师仍然把寻找真相等同于维护正义，由此产生了对职业以及生存之道的疑惑。

可以说在八神再次回到法庭之前，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侦探，是仍在两种职业之间摇摆和思考的困惑的中年大叔，直到他再次在法庭上进行“逆转”，这时的八神才真正明白和接受了律师与侦探的区别，并且确定了自己想要寻求真相的侦探之道。
律师与侦探，真相与法律
其实源田律师的答复：“律师不是要调查真相，而是检测检方指控被告犯罪的证据是否充足。”早就完美解答了八神的困惑——有时法律判决并不代表客观真相，只代表对可以呈现出的最全面的真相给出的最合理判决。

这一观点在日剧《Legal High》中同样有所体现，古美门律师总被助手指责为求胜诉不择手段的行为十分卑鄙，但由于法律裁决追求的是对证据的最大化利用，胜诉这个概念已经代表了当下案件的最优解，无关卑鄙不卑鄙。

在代表理性的法律程序下，对证据的研究和解读是胜诉的关键。关于是否真的还原出了真相并不是不重要，而是由于种种客观限制导致片面性的解读在所难免，由此，就像《Legal High》标题所说的“胜者即是正义”并没有错。
内容因剧透、敏感不适等原因被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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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判之眼》中，“正义”这个字眼一直被很克制地隐藏起来，但是关于正义的讨论一直贯穿整个游戏流程，尤其是进入后期揭示真相的时刻，很多角色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年轻律师星野为了得到证据，用散播性骚扰影片威胁木户院长在法庭上作证；而墙头草木户只支持会胜诉的一方；检察长由于家人遭受过阿茨海默症的折磨从而对犯罪的厚劳省大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了许多坏事的黑岩警官杀死了前来刺杀自己的杀手；羽村头子最后的指证；以及主角八神直到最后一刻都坚持保护黑岩和生野等等。
电车难题
研发了ADDC9的生野博士更是争议的源头——用黑道小弟做人体实验到底是不是道德的。这个问题的核心类似于经典的思想实验“电车难题”，即“假设你看到一辆刹车坏了的有轨电车，即将撞上前方轨道上的五个人，而旁边的备用轨道上只有一个人，如果你什么都不做，五个人会被撞死。你手边有一个按钮，按下按钮车会驶入备用轨道，只撞死一个人，你按还是不按？”[1]

面对此类道德难题及其变种问题时，功利主义都可最大程度的解决困境，在《审判之眼》中也是如此。（首先说明，此处及后文提到的功利主义只指代边沁在《道德与立法原理》中的古典功利主义，不代表其他变种的如“行为功利主义”，“偏好功利主义”等。）

功利主义的作用
功利主义认为，人类的行为以快乐和痛苦为动机，即目标是增加“快乐”（或“幸福”happiness），减少痛苦。功利主义两个最主要的原则“最多数人最大幸福原则”和“自利选择原则”，即利用人趋利避害的本性增加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且“一个人（的快乐或痛苦）只能算作一个人，无人能算作多于一个人”。[2]

在上文提到的经典电车难题中，功利主义者会选择舍一救五，前提是此问题假设“你”完全不认识这6个人，不知道性别，年龄，职业，财富，也不了解其可能的社会地位和贡献，即缺少相关信息。在此种情况下，只能依照利益的平等的考量（一个人只能算作一个人）来判断这6人会制造同等的快乐痛苦，因此舍一救五是效益最大化的，道德的选择。而《审判之眼》中，由于制造ADDC9所涉及的人（的快乐和痛苦）多且复杂，并不能简单地判断出用少数罪行累累的黑社会做实验是否可以符合“最大幸福原则”。

在《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中，边沁阐述了估量苦乐之值时必须考虑的6个因素：强度，持久性，确定性或不确定性，近或远，繁衍性（如快乐之后又有快乐），单纯性（如快乐之后产生痛苦，痛苦之后又产生快乐）。

在《审判之眼》中，最难以考量的因素是单纯性。

若牺牲会给别人制造许多痛苦的黑道来研发ADDC9，虽然被实验的黑道本身也增加了痛苦，导致幸福的总值会减少，然而一旦ADDC9研发成功后，治愈阿茨海默症带来的幸福却远远大于其痛苦，符合功利主义所说“可以增加幸福总值的，持久的，长远的幸福”（如木户所说，每一个支持人体实验的人，包括检察长，都因为亲近的人患阿茨海默症遭受了巨大痛苦），因此人体实验是道德的。

然而此情境中主要的矛盾是ADDC9是否/何时能成功研发，如果像结局所展现的，直到最后生野都没能成功祛除毒性，那么牺牲的黑道小弟的所增加的痛苦只会一味减少最大幸福值，则人体实验就是不道德的。
生野的执迷
游戏中，根据生野透露的只言片语可以推断出，他确实已拯救世界为己任，且目标十分单纯——只为药物研发成功，即使杀人也在所不惜。生野的执迷不悔恰恰说明他是一个误用功利主义的功利主义者。

和康德主义的义务论相反，功利主义没有诸如“不可杀人”或“不可说谎”的原则性规定，看似打破了许多道德底线，也常被误以为主张牺牲少数人来成全多数人，实则功利主义并不鼓励牺牲，而是主张一切判断都依据幸福和痛苦的值来做出决定。

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说，生野的错误不在于杀人，而是在他没有对痛苦和幸福做出合理的估算之前就为了满足自身较为近的幸福而牺牲了更大数量的幸福。由于要进行非常复杂的计算，功利主义的最大的障碍是大量的时间成本，因此，许多关于功利主义的思想实验也是建立在危急存亡的重大时刻上的，像《审判之眼》中的核心矛盾并未把全人类置于生死线上，因此不必着急做出决定。不过由于游戏需要戏剧冲突，一些不合理的设置也可以算是瑕不掩瑜。

未走之路
然而古典功利主义已经是19世纪的产物，边沁提出的许多观点也会跟不上时代，边沁之后的密尔，西季威克，辛格等在不断规范和修改功利主义的时候多少都背离了边沁的一些核心理论。如密尔提出的幸福的两个层次和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之间的矛盾，在边沁认为都是不存在的。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功利主义在当代社会有越来越大的指导和利用价值，原因之一是边沁提出的许多关于快乐，痛苦，和功利的考量在当时看来是不可实现的计算量，而在如今的科技状态下许多计算逐渐变成了可能，包括一定程度上对未来行为的计算和预测，可使功利主义原则大有用武之处。

这一点在《审判之眼》中也有体现：九十九帮助八神在推特上人肉搜索筛选得到许多有用的信息，而功利主义最大难题之一正是可用信息的匮乏。

与康德哲学不同，功利主义并不提供对于价值的判断，所谓的“正义感”或是杀人时产生的也被还原成了不同数量的快乐和痛苦。由此，功利主义并不关心一个人的行为动机或者手段，而是在把人看做有理性思考能力的物种时提供的一种方法论。功利主义是结果主义的，但同时也严格遵循了程序正义。在功利主义的原则下，游戏中所提到的政治，法律，与道德之间的矛盾也都可用还原论迎刃而解。（边沁在《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中有很详细的解释，作为休闲文章，在此不再赘述。）
此刻的光辉
在《审判之眼：死神的遗言》中，八神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以寻求真相为目标的，真正的侦探八神。作为一个中年大叔，初登场的八神就不是年轻的样子，也没有《如龙0》中桐生的意气风发和真岛的玩世不恭，相比之下少了些勇气，做事更加迂回。正如游戏本身一样，黄金的少年时代已经结束，而属于八神的，始于“中年”时代的传说才刚刚开始 - 他不必是“堂岛之龙”，也作不成“嶋野之犬”，更不是“鲤”或“鼹鼠”，侦探也好，40岁也好，正义也好，幻觉也罢，他只是属于他自己的八神隆之。
参考资料：

[1] 维基百科词条：有轨电车难题

[2] 杰里米·边沁《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