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种热情,没有哪种英雄主义,没有哪种强烈的思想和情感,能超越坟墓而维持一个个体生命。古往今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奉献,所有的灵感,所有如日中天的人类天才,都注定要在太阳系的无涯死亡中灭绝。而整个人类成就的殿堂,必然无可避免的被埋葬在毁灭中的宇宙碎尘。
在电影《流浪地球》讲述了一个以希望与坚韧为主题的故事之前,原著《流浪地球》也曾讲述过一个关于绝望与脆弱的故事。
绝望而脆弱的故事之所以流传甚广,不仅是因为迎合了悲剧的内核,更在于它如此精确地指出了你我所处的境地:在具备了高度技术、拥有无限未来的人类身上,却保有着与二十五万年前的祖先类似的心智。
随着经验与知识的无限延伸,人类逐渐具备了古老故事中神明般伟力的同时,我们的心灵——这套沿用了上万年的生物机制却脆弱不堪,以至于作为家园载体的自然界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动,都足以毁灭现有的文明。
智识与精神分裂出的间隙,将人类的未来置身于无光的深渊之中。但也只有置身于幽暗的地底,才能超越以勇气为名的愚昧和以希望为名的狂热,发觉到真正的勇气与希望在这无光的深渊中,是“黄金和宝石般珍贵的东西”。
在借用了《全频段阻塞干扰》的高潮后,电影中的人类完全走上了原著中人类的反面。一反脆弱、多疑以及病态的狂热,在绝望中以自身的意志挣扎至最后一刻。甚至事先将领航空间站的AI命名为MOSS(苔藓),用这种在阳光照射不到之处生长的植物来暗喻着人类自身的处境,寄希望于失去太阳后,地球人类仍然能够顽强地活下去。
考虑到科幻小说界和科幻电影界的鸿沟,原著和电影的优劣可以说是见仁见智的。
《流浪地球》的电影与小说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的危机大多是外生性的,而后者中的转折大多数产生于人类内部。
在电影中,发动机的停转和未预测到的木星引力波动是技术不足状况下的意外。面对这种来源于自然界的不确定性,人类有了一致对外、同仇敌忾的理由。在这样的大前提之下,英雄主义与集体主义都有了表演的舞台。
而小说中,人类的技术完全可以精确地完成离开太阳系的计划,因此大多数转折并不主要来自宇宙本身,而是来自人类社会内部的变迁与冲突:在宏观计划上地球派与飞船派的对立、借引力弹弓加速期间地球环境剧变对人类的打击、人类生活因地球停转与离开太阳而产生的永久性影响……这一切最终汇聚成了全球范围内对太阳即将氦闪的否认,进而演变为更剧烈的内部分裂,直至夺取发动机控制权、回到即将爆发的太阳身边的狂热。
这种危机来源的差异有两方面效果:其一,它将两者的重心放在不同位置:电影着重讲述人类在木地相撞之际如何自救,而小说则重在讲述2500年的航程中第一个世纪中人类文明的变迁;其二,它直指《流浪地球》原著的核心,亦是大刘几乎的所有作品的共同主题:“人类被其所处的技术环境所影响与塑造”。
具体到《流浪地球》原著中,地球减速刹车的42年里,南北半球的人类分别经历了42年的永昼与永夜,出生于刹车时代长达十数年的黄昏中的“我”,直至小学毕业时才乘船看到人生中的第一次日出。
“其实,人类把太阳同恐惧连在一起也只是这三四个世纪的事。这之前,人类是不怕太阳的,相反,太阳在他们眼中是庄严和壮美的。那时地球还在转动,人们每天都能看到日出和日落。他们对着初升的太阳欢呼,赞颂落日的美丽。”
…………
为了加强教学效果,我们的船在太平洋上折返了两次,又给我们制造了两次日出。现在我们已完全适应了,也相信了南半球那些每天面对太阳的孩子确实能活下去。
在地球绕太阳加速15圈期间,每当靠近近日点时,整个社会都弥漫着对太阳突然爆发的恐惧。在危机元年,人类在整体上的注意力分配也永久性地改变了。
在这个时代,人们在看四个世纪以前的电影和小说时都莫名其妙,他们不明白,前太阳时代的人怎么会在不关生死的事情上倾注那么多的感情。当看到男女主人公为爱情而痛苦或哭泣时,他们的惊奇是难以言表的。在这个时代,死亡的威胁和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除了当前太阳的状态和地球的位置,没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们的注意并打动他们了。
随着剧变的加深,人类已经越来越难以将满目疮痍的地球与“家园”一词联系在一起。历史书上提供的对地球环绕太阳的人类黄金时代的一瞥,已足够引起无限的缅怀与向往。
如果太阳不会氦闪,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到过去那个阳光明媚的时代?太阳真的会爆发吗?除了联合政府的一面之词以外,有什么能证明那个温暖而永恒的太阳会毁灭地球呢?
这种诱导性的疑惑最终演变成了狂热,人们仅仅通过业余的天文望远镜和民间组织的探测器便否认科学家们的预测。他们或许并不真的相信太阳不会爆发,但是他们盲目地如此期望着。因为只有这样,他们脆弱的心灵才能从冰冷的宇宙回到田园诗歌般的襁褓之中。
“公民们!地球被出卖了!人类被出卖了!文明被出卖了!我们都是一个超级骗局的牺牲品!这个骗局之巨大之可怕,上帝都会为之休克!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它不会爆发,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它是永恒的象征!爆发的是联合政府中那些人阴险的野心!他们编造了这一切,只是为了建立他们的独裁帝国!他们毁了地球!他们毁了人类文明!公民们,有良知的公民们!拿起武器,拯救我们的星球!拯救人类文明!我们要推翻联合政府,控制地球发动机,把我们的星球从这寒冷的外太空开回原来的轨道!开回到我们的太阳温暖的怀抱中!”
在叛乱成功的末了,狂热的人们将五千名科学家与政府官员放逐到冰原之上处决。
而就在数十万名狂热者们在冰原上齐声高歌《我的太阳》、目睹被放逐者们冻结之时,太阳氦闪爆发了。
在这突然出现的灿烂阳光下,海面上最后的地球派们仍稳稳地站着,仿佛五千多尊雕像。
直至此时,长达两千五百年的旅程,尚未走完第一个世纪。
在完稿于30年前的《超新星纪元》中,大刘曾借眼镜之口说:“我们的力来自于古老的故土”。
但是对于全人类来说,故土什么?家园在哪里?在银河系某条偏远的旋臂中?在一个失去了太阳的古老行星里?在一层不过十七公里厚的地壳上?如果答案真的如此,那么人类不会在刹车时代、逃逸时代衍生出完全不同的历法与文明,更不会在流浪时代伊始、这种恐慌达到极限时,极力否认太阳即将毁灭的事实,发动政变、夺取行星发动机的控制权、徒劳地试图回到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家园”。
人类所寄情的家园,并不只是一方每天能够看到日升日落的土地。没有孩童在草地上玩耍的地方不是家园,没有能任人垂钓的液态贝加尔湖的地方也不是家园。
自文明伊始,人类便遵循着太阳的起落来制定自身的运作方式。如今,稳定的太阳不复存在了,用于计量过去太阳起落的时钟却保留了下来。人类虽然能够分辨出日升日落的时刻,但这些时刻本身的意义却消失了。人类从温暖而熟悉的太阳身边,被抛入了有着万亿亿个恒星的宇宙之中。在太过宏大广袤的生存空间里,我们对如何寻求意义变得无所适从。
因此,在这漫长的2500年间,旧人类所熟悉的“家园”完全消失了,被建立于这个“家园”之上的文明也经历着分娩般的阵痛。整个人类群体像一个婴儿,首次置身于冰冷的宇宙之中。因此,即便刹车、逃逸、加速的每一步都被精确无误地执行,对于新生人类来说,在面目全非的家园之上建立新的文明,强迫自己适应这套制度体系,并在二十五个世纪内都不产生毁灭性的内生危机,无疑是天方夜谭。
所以,如果说除了拥有更大容错率的生态圈以外,放弃飞船逃生、推动地球去寻找家园还有什么其他意义的话,这也可以视作新生儿般的人类,贪恋着与温暖的母体最后的联系:一根脐带。
因此,尽管地壳脆弱易碎、尽管重元素聚变可能挖空地层、尽管古老的家园早已满目疮痍,还是带上地球去流浪吧,因为在接下来的两千四百年里,它是与黄金时代人类文明仅存的联系。
每当听到这首歌,一股暖流就涌进我这年迈僵硬的身躯,我干涸的老眼又湿润了。我好像看到半人马座三颗金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依次升起,万物沐浴在它温暖的光芒中。固态的空气融化了,变成了碧蓝的天。两千多年前的种子从解冻的土层中复苏,大地绿了。我看到我的第一百代孙子孙女们在绿色的草原上欢笑,草原上有清澈的小溪,溪中有银色的小鱼……我看到了加代子,她从绿色的大地上向我跑来,年轻美丽,像个天使……
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
在大刘的所有作品中,《流浪地球》原作其实更接近软科幻题材。不同于以科技发展为线索的硬派风格,整部作品其实是围人类社会在地球逃离太阳系过程中的变迁而展开的,这可能也是它最先被电影化的原因之一。
包括三体在内,刘慈欣相当多的作品都很难归类于纯粹的软科幻或硬科幻类型。相较于《球状闪电》那样完全以对球状闪电本质的探索来推动故事的标准类型,多数作品更倾向于设立一个既定的框架,想象技术本身带给社会的影响,从而探讨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该如何理解和面对自己的处境。
这种写作风格使得大刘的作品不仅没有导向所谓的“冷酷”与“反伦理”,反而最终造就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之中,冰冷的物理法则与古老的人类精神在天平的两侧忽上忽下。《三体》、《吞食者》、《诗云》、《山》等作品都在这个天平之上诞生。
更重要的是,这类作品也重拾了科幻文学早已有之、却已经被当下的“科幻电影”忽略了很久的一个功能,即科幻文学区别于其他类型文学的一点:它不仅仅是作为文学的艺术,同样可以是一种粗略的思想实验。(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何《流浪地球》与阿西莫夫的名篇《日暮》有些相似)
当然,关于科幻作品的思想实验性质,又是一个长到可以另开一篇的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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