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很早就在不同渠道听说了冈田麿里老师首次担任监督的消息,也无意中看到过很多次这部片子的简介,但直到2月的第三个周末我才有机会前往电影院在本土观看这部《朝花夕誓——于离别之朝束起约定之花》(以下简称《朝花夕誓》)。
进场之前在朋友圈晒了一下票根,一位之前看过的朋友给我留言,说他看完这片子被老婆罚跪了搓板,因为他刚散场就跟哭得梨花带雨的媳妇儿说了这么一句活该挨千刀的:“这跟你天天看那咪蒙有什么区别?”
看完之后我给他发信息,说我给《朝花夕誓》7.6分,而至于冈田麿里是不是因为这部片子“堕落到了咪蒙水准”,我还真想就此聊一聊。
从片中种种细节你能够明显感受到,冈妈的这部片子的资金并不十分充足——素材复用、3D建模的精细程度和动作的僵硬程度,少量作画的问题等等。但是在冈妈的监督下整篇维持了极其高的质量,使得作品能够在后《你的名字》时代的中国电影市场上不落各部纯以画风著称的日本动画电影的下风。
其次和一些朋友“该片引进时是不是被剪辑过?”的观影感受不同的是,我觉得本片结构非常完整(甚至过于完整),女主玛奇亚的剧情尽管是由段落组成,但是就像她的容貌从未改变一样,她的整体剧情相对于剧中的其他人物而言并没有明显的断裂感,冈妈想要女主经历的一切、表现的一切,都完完整整地通过这115分钟展现在观众面前。
在整个故事的前半段中,冈妈通过各个人物故事对于母性伟大的演绎绝对是值得称赞的,从玛奇亚一根根掰断艾瑞尔生母的手指把婴儿抱出,到玛奇亚“谁不是第一次当妈啊”阶段的成长,再到作为母亲对逐渐成长儿子的放手,对一位母亲成长变化的描绘不单感人,而且拿捏得相当精练而准确,每个场景都充满了冈妈女性式的细节,让人无比信服。
举个例子,玛奇亚一行人去首都救蕾莉亚,蕾莉亚表示自己已经怀孕没法逃跑了之后被师团长追上,蕾莉亚摘下发钗威胁师团长不能追玛奇亚。这个桥段尽管常见,但是表现形式非常非常女性。如果是一个从男性视角出发的男导演,经常会在这个桥段里让女性角色举着发钗对着脖子(比如国内很多古装戏),但冈妈让蕾莉亚拿着发钗对着的是怀了孩子的肚子。这种只能从女性视角出发才能做出来的细腻细节是男性监督很难做出来的。
直到艾瑞尔玛奇亚这个情节之前,我觉得这部作品绝对是接近满分的。
然后……我就不留情了,冈妈的这部作品在接下来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确实难以忽视。看完整片给我感觉,作为一位新晋监督,冈妈对于母性主题表达的苛求几乎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影片所有的要素全部围绕她要表达的主题布置,以至于冈妈为了自始至终地,反反复复地表达这一主题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一些影片中的要素。从这部作品中你可以看到冈妈很多特别个人的地方,女性的一面,编剧的一面,自恋的一面,疯狂的一面……以下纯粹是极其个人的有感而发,我知道一定有特多特喜欢这部片子的朋友冲着这个标题点进来的时候手里砖就已经举起来,就等我这一“但是”砸下来了。“但是”,还请您一是先看完我说什么,二是请您下手轻一点。
《朝花夕誓》是一部女性向的作品,冈妈从女性视角出发诠释“爱”这一主题中“母爱”的部分,具有很多男性视角出发表现这一主题所不具有的特色。当然,在冈妈的这部片子里,这些特色并非全部都是表现上的优势。男性形象的缺失本不是问题,但在冈妈的这部片子里不是这样。
在观影前我很难想象,冈妈的这部片子里居然没有一个完整的男性形象。简单地讲,片中男性角色没有一个人的剧情是完整的,哪怕是“男主”艾瑞尔的故事也是这样:
克里姆:全片故事最为完整有始有终的男性角色,但是他的故事仍然有两次大型断裂部分,甚至无法靠脑补其中的故事,导致他每次剧情断裂后再登场性格的改变都显得比较生硬,个人故事有结局;
伊索尔(师团长):出场频率最高的男性配角,情节线很奇怪,在故事中段曾表示希望对蕾莉亚等伊欧夫人赎罪,但是之后角色行为并无任何变化,没有结局;
巴洛(半伊欧夫):他就是机械降神本身!突然出现,解决无法推进的剧情,或者为某个剧情做升华做“深刻”的总结式发言,并在之后仅在需要时突然出现,再做总结……有结局(因为结局剧情再次需要他突然出现而已);
艾瑞尔:作为男主故事较为完整,有始有终,但是故事从离家后的故事有一大段空白期,期间如何从一个男孩转变成丈夫角色的塑造完全被省略,导致其在影片后半段的转换显得特别突兀,相信到结尾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闹别扭的小孩形象的观众不在少数。最后终结时仅仅作为“将要永远离别的儿子”形象符号出现,背景故事由他女儿交代,一个镜头都没有;
兰格(米多家哥哥):仅仅刻画了其和女主有关的一面,其成长的刻画和剧情一概没有,结局被艾瑞尔女儿一句话带过;
德雷尔(米多家弟弟):比哥哥还惨,除了小时候的戏份之外镜头一转就已经贵为首都卫戍部队的师团长了,如此巨大的转换完全没有交代,下场并没有讲述,可谓完全为剧情服务的工具人;
王子(抱歉我真不记得王子叫什么了):完全的空气人,在剧情上仅仅作为占位符的存在。本来应该是担任剧情中被恨的那个焦点存在,但是因为冈妈对他的刻画和描写完全的放弃,导致观影中观众对恶的恨感很难落在这个角色上。
虽然说完全以一个性别视角进行叙述的优秀影视作品并不在少数,冈妈在《朝花夕誓》中这样做的效果也非常不错。但冈妈的女性视角叙述手法导致了三个问题:
第一,当故事里缺乏了完整的男性形象后,对母性的表现和描写成了大篇幅的纯(甚至是“片面”的)女性表达,来自“儿子”形象对“母亲”的母爱表达因为男主的角色不完整而不完整。(而同为女性的“女儿”形象对“母亲”的母爱表达却因为剧情导致消解和错位,我们下面再具体聊。)
第二个问题,仅仅以女性视角对母性进行叙事使得这一议题失去了另一性别的对照,两组单亲母亲的剧情让父亲形象完全走开。如果从剧情上讲玛奇亚和艾瑞尔组不适合使用两性对照的手法的话,那么蕾莉亚和王子组的对照就因为冈妈完全放弃对王子形象的描写而大为失色,相信哪怕对王子的描写多一两个细节或者镜头——比如王子在抛弃母女后纵情声色——也会使得观众对于蕾莉亚和梅尔梅德母女这对角色的感情更加深入。当然,在这个具体的人物组合安排上冈妈选择用师团长替换了王子的形象,一定意义上让师团长的单纯冰冷对应了蕾莉亚这一复杂的角色,可惜这一对比仅仅浅尝辄止。
另一方面,男性强权作为本片中本来应该作为“大魔王”的存在,每个悲剧故事的缘起都来自于男性强权。但男性角色的刻画却被冈妈基本放弃,无论国王还是王子都几乎仅仅是一个脸谱式的占位符,师团长的定位则并不清晰,尤其是在克里姆最终转变成男性强权的代言人之后出手相救的剧情之后。如果说这是冈妈希望能让观众的恨落在强权或者男权这种非实体上的手法,那么片中对于男性强权的直接描写同样稀少,使得观众对于剧中“大魔王”的恨打像在了棉花上一样无处发泄。
第三个问题倒是并没有发生在所有观影者身上:男性观众在观影时很难找到一个可代入角色,很多男性观众想代入时却会发现情感会随着角色故事的断代和形象碎片化表现而突然断裂,观影体验变得很无措。当然,因为冈妈想要极力表达主题的唯一性导致可带入角色的唯一性,大多数观众在观影中大多数时间唯一代入的便是女主玛奇亚,所以这一问题即使发生,大多数观众的无措体验也是发生在玛奇亚被克里姆拐走导致叙事主体突然转换的剧情断裂处。
当故事里缺乏了来自两性的视角之后,故事就变成了冈妈一个人从女性视角对于“母性”主题不知节制地不断重复,随着这一主题在剧情中不断地带来情感上的高潮,使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冈妈,您在自说自话什么呀?冈妈!”的荒唐感。
赋予一个主题远超常人想象的时间,并展示这一主题在漫长时间中永恒不变,借以升华主题的手法并不罕见,即使是“母性之爱”也是一样,比如上个月刚刚过了21岁生日的《异度装甲》。
冈妈也选择了这一手法,结合故事来看,这本来是一个怎么拍都不会出错的片子,但冈妈的不知节制让剧情节奏在后半段“高潮迭起”。一位中传在读研究生的朋友观影后在朋友圈里谈起体验时说:“泪点居然在最后!我还以为在全篇高潮呢。”
《朝花夕誓》的高潮显然是梅萨蒂首都攻防战,在剧情推进到这里时,大多数剧情关键人物的命运再次交织在了一起,并在这段剧情结束时也结束了多名人物的故事。在这段情节的结尾,玛琪亚对喜得贵女的儿子表达了自己初次见到身为婴儿的他时的情感,也结束了自己作为母亲角色养育他的使命,骑着古龙和蕾莉亚离开了凡人的世界。按理说,这部分高潮的结束也应该是影片的结束。但是冈妈不能这么做,因为她并没有完成展示“母爱在长久的历史中永恒不变”的主题,她需要最后一场玛奇亚送别年老艾瑞尔的戏来完成她对主题的表达。
但这也导致剧情节奏在高潮到结尾的关键部分几乎崩溃,观众的感情在和剧情一起到达高潮并释然之后必须再一次马上吊起,还要立刻和自己的移情对象——玛奇亚一起经历一场人生关键邂逅的结束和情感的最终爆发。加上之前的每个阶段剧情结尾冈妈都要为观众安排这么一段玛奇亚情感爆发和展现母爱主题的情节,使得我看到最后这一段时感觉真的累了,几乎已经丧失了移情人物的能力并且开始觉得冈妈有点“矫情”。我几乎能够透过电影院的巨大银幕看到冈妈在对面冲着整个制作组大喊“不够!不够!我还要更多对主题表达的情节、细节和段落!我要更多这样感人的高潮安排在玛奇亚的一生里!”
玛奇亚剧情的后半段真心让人感到疲惫,而这种疲惫来源于冈妈那没有节制的疯狂的表达,这种表达结合本来已经因为人物剧情碎片化而开始不连贯的剧情,造成了后半段观影体验的直线下降。你当然可以理解为冈妈之前主要做的是TV作品的编剧,所以这种段落式剧情和在每个段落都安排高潮的方式是她习惯使然,但从另一个方面讲也确实可以看得出冈妈作为一位监督新人,功力确实尚浅。
如果要说《朝花夕誓》里我个人最喜欢的两段戏,第一是玛奇亚找工作失利回家发火(细节非常到位),最后去找艾瑞尔那段(情感非常到位),第二就是蕾莉亚最后见到女儿终于见到梅尔梅德但纵身一跃这场。
作为玛奇亚的对照组,蕾莉亚是冈妈在这部片子里着墨最多的角色,甚至纵观全片,你会发现这个角色比“男主”艾瑞尔从情节到性格都要完善而丰富得多。蕾莉亚的每个性格和故事转折都让观众感到惊讶和惋惜,在被抓之后她的剧情一直在走向下行,被夺走了自由,夺走了女儿,夺走了朋友,夺走了爱人……几乎失去了一切的她,只能将自己的意念寄托在那个始终不让她相见的女儿梅尔梅德上。
但当剧情走向结尾,她终于看到自己女儿梅尔梅德后,却否认了这个女儿。蕾莉亚认为这个在眼前根本两不相认的女儿是自己人生的一段错误,因为女儿完全是在强权的强压下非自愿的产物,她的存在是男性强权对自己摧残的烙印,对于她而言无比痛苦,于是在这个时候她选择飞身一跃,说着被抢来前身为自由人的话语,仿佛这样一跃便能回到过去。
冈妈对于蕾莉亚的态度是“拯救”,伴随着玛琪亚骑着古龙登场,被拯救性命的蕾莉亚大声地对着女儿喊“我不会把你记录在自己的人生里!”言语间看似是针对面前的女儿,实际上是控诉着男性强权对自己的压迫。这是我最为喜欢的一段,一直以来压在蕾莉亚这个角色身上的一直向下的压力得到了释放,是一段非常“爽”的情感宣泄戏(当然这里抛弃女儿的道德选择我觉得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但接下来冈妈却做了一个我想了一周都没法理解的情节——她选择用梅尔梅德之口说出:“我妈妈真的好美啊”。虽然说我知道冈妈你是想赞赏蕾莉亚这种对于过去毅然的抛弃,而且我也觉得这个单亲妈妈抛弃过去的这个时刻很美,但是梅尔梅德小姑娘……你刚刚被你亲妈当着面抛弃啊?!你亲生母亲坐在龙上一边说你是个错误一边飞走了唉!这个时候谁都能说这句话,但是这话从你嘴里出来是不是有点不合情理啊?这种有违情感和逻辑的情节一下子消解了蕾莉亚否定梅尔梅德进而控诉强权的正当性和合理性,使得这段剧情体验在结尾处急转直下,实在是叫人遗憾。
但实际上综合这个场景的情况,你会发现这句话只能从梅尔梅德嘴里面说出,因为这个场景没有其他人物了,这种错位在剧中根本无解……其实我觉得如果这里加一个场景,是被俘的国王和王子望着远去的古龙,狼狈的王子来说这句“真美啊”的台词不单合理很多,对于观众的情感回馈也会更好,但冈妈放弃了这个角色,真是可惜。
跑题一下:蕾莉亚这个角色的成功塑造肯定离不了茅野爱衣出色的表现,而本片主角玛奇亚役石见舞菜香当年正是因为茅野爱衣在《花闻未名》中的演绎决定成为声优的,不知道最后这场骑龙的戏录音棚里是什么样的?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们终于要回到正题上来了,冈妈因为这部《朝花夕誓》真的成为了“日本咪蒙”么?
从表面看,这片子和咪蒙的“爆款文”确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正如我上面所说,《朝花夕誓》是一部由完全女性视角切入,采用女性习惯接受的叙事和情感抒发方式,讲述一段女性故事,咪蒙的大多数文章也是这么来的;咪蒙的微信文章瞄准23-28岁的青年女性,冈妈的这部《朝花夕誓》显然瞄准的也是这个年龄段即将或刚刚成为母亲的青年女性;咪蒙的文章使用小短句进行不断堆彻,冈妈的这部《朝花夕誓》同样适用数个相对短小的段落进行组接;咪蒙善于对自己的文章剧情进行反复地转折从而最终证明自己主题的正确,而冈妈则在每个段落的结尾不断点题,从而希望升华自己的主题;咪蒙的每一篇文章都和生活联系异常紧密,容易产生共情,冈妈也一样,用女性温柔而细腻地视角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异世界的当代故事。
但仅凭这些就说冈妈成了“日本咪蒙”,我是绝对反对的,且不说上述优点当中冈妈很多早就有之,而且冈妈和咪蒙作品表现出的内核是截然相反的。
咪蒙在文章里除了经常用“BI”字,还经常谈到性,看似内容开放,但细看内容很多是对女性的物化;冈妈的这部作品里则始终透着女主年龄女性对着这种内容的娇羞,唯美的气质从头坚持到尾,剧中的女性角色大多独立、坚强,当剧中出现女性被物化的情节时,冈妈动用了一切手段对其进行了坚决的控诉,当角色脱离了被物化的位置时,冈妈的态度则是鼓励和赞赏。
咪蒙看似从女性出发,为女性着想,可手段却是创造两性对立,刻意制造男女矛盾, “仇男”是她高举“女权”大旗希望达到的目标。冈妈的目标则很明确,《朝花夕誓》里最应该让人憎恨的是男性强权:是国王因为想让国家掌握不老的血脉入侵了伊欧夫领地,是王子强行让蕾莉亚怀孕,是师团长斩杀了前来营救蕾莉亚的伊欧夫幸存者,甚至克里姆也正是从被强权夺去挚爱才走上复仇的道路,并且在自己手握强权强掳蕾莉亚不成后,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加害者,意图拉上昔日的爱人一起自焚……而剧中的其他男性形象:努力成长的艾瑞尔,富有担当的兰格,英勇无畏的德雷尔,心底善良的巴洛,这些男性人物的形象则基本是正面的。冈妈的作品很清楚地表达了,压迫女权的不是所谓的“男权”,而是强权。强权之下,无论男女同样是受害者。
当然,咪蒙和冈妈最本质的区别是:对于咪蒙来说,写公众号不过是生意;但对于冈田麿里老师而言,监督《朝花夕誓——于离别之朝束起约定之花》是一种表达。固然这部片子有这样那样种种问题,固然冈妈对主题不知节制的重复叫人觉得有些矫情,但也正是这些问题和这种重复让我看到,冈妈对于自己第一次担任监督一职的看重,她想表达太多的东西,哪怕超出她监督能力也要释放的情感,这种感受是无论如何在咪蒙那写得极其精妙的文章里感受不到的。
作为本文的结尾,我想解释一下为何会给这部作品7.6分:《朝花夕誓——于离别之朝束起约定之花》无疑是一部佳作,在变化的时代当中,不变的不仅仅是伊欧夫人的容貌,还有在一段段羁绊中人之为人最本质的那些东西。作为后《你的名字》时代引进的日本动画电影中唯一一部没有用男女爱情的形式来谈“爱”的作品,冈田麿里成功地塑造了多个会被观众长久记住的角色,讲述了一段值得记很久的故事。
但是,冈妈在监督这部作品时也暴露了诸多不足,并且这些问题的严重程度已经确实到了影响观影的地步,这使得我难以把这部作品推荐给所有朋友,而8.0分是我个人觉得是否值得推荐给所有人观看的分数线,所以该片分数低于此标准,实在是非常遗憾。
不过在今年2月27日这天,我推荐了我母亲去看这部作品,这天是我的生日。
另:为什么冈妈的这部剧会有这样的“特色”,和她的经历显然分不开关系,机核之前有一篇投稿可做拓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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