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狼》风靡全球,让世界各国玩家又一次感受到了日本的魅力,其中以“狮子猿”为代表的日式妖怪文化最为突出。若要问打通《只狼》的玩家们哪一场BOSS战斗印象最深刻,相信不少人会选择初见狮子猿这一仗。
但如果是真正热衷于日本妖怪文化作品——如京极夏彦的妖怪推理小说等——的人,我想一定知道日本传统妖怪有不少源自我国,譬如“飞头蛮”、“姑获鸟”等。
那么说到中国的怪力乱神作品,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聊斋志异》。不过这次我想介绍的是不同于《聊斋志异》这样纯小说形式的另一部作品,而是唐代段成式撰写的《酉阳杂俎》。
段成式是书香门第之后,他的父亲段文昌曾出任宰相,官位显赫,因此段家藏书甚多。段成式从小便博览群书、博闻强识,走上仕途的他更是官拜太常少卿,宫廷秘阁各类书籍想必也不少翻阅吧。
虽然《论语》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段成式却深通佛教典籍,对各种稀奇古怪乃至荒诞不经的村人野语也有涉猎。在《酉阳杂俎》一书的自序里,段成式说:
夫《易》象一车之言,近于怪也;诗人南箕之兴,近乎戏也。固服缝掖者肆笔之余,及怪及戏,无侵于儒。无若诗书之味大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炙鸮羞鳖,岂容下箸乎?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成式学落词曼,未尝覃思,无崔骃真龙之叹,有孔璋画虎之讥。饱食之暇,偶录记忆,号《酉阳杂俎》,凡三十篇,为二十卷,不以此间录味也。
这篇序言里段成式其实是在为自己开脱。他知道怪力乱神的东西是儒生本不该写的东西,于是开头就搬出《易经》和《诗经》里两段描述怪事的话来辩解说“偶尔写一写鬼神也无伤大雅嘛,你看《易经》、《诗经》里都有写”。后面的“史为折俎,子为醯醢。炙鸮羞鳖,岂容下箸乎”越发卑微了。段成式说经典名著是正餐,史书是佳肴,百家著作是肉酱,相较而言他自己写的这玩意只是烤猫头鹰跟炖小王八而已,怎能让人动筷子呢?
在我看来段成式完全没必要理亏。人生而有涯,学而无涯,怪力乱神的魅力是无穷大的。就连鲁迅先生对《酉阳杂俎》也给了极高的评价,“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至以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所涉既广,遂多珍异,以世爱玩,与传奇并驱争先矣”。
《酉阳杂俎》中的“酉阳”二字典出南北朝。传说酉阳有座石窟,秦代有人避战乱隐居于此,有藏书千卷,南朝梁元帝萧绎用“访酉阳之逸典”来形容自己收揽天下藏书的行为。因此段成式便用“酉阳”指代杂学,《酉阳杂俎》换言之便是“杂书乱炖”。
乱炖二字的确名副其实,《酉阳杂俎》的篇目包括:忠志、礼异、天咫、玉格、壶史、贝编、境异、喜兆、祸兆、物革、诡习、怪术、艺绝、器奇、乐、酒食、医、黥、雷、梦、事感、盗侠、物异、广知、语资、冥迹、尸穸、诺皋记、广动植、贬误、寺塔记等,内容涉及仙、佛、鬼、怪、道、妖、人、动、植、酒、食、梦、盗墓、预言、凶兆、雷、丧葬、刺青、珍宝、政治、宫廷秘闻、八卦谈资、黑科技、民风、医药、矿产、生物、超自然现象、壁画、天文、地理,可谓包罗万象。
其中较为出名的想来是“盗侠”这一辑。清代画家任渭长曾绘版画《卅三剑客图》,其中有不少人物典出《酉阳杂俎》。
之所以“盗侠”这一篇较为出名,是因为金庸曾经想过要为这三十三个剑客写三十三篇小说,但最终成型的只是《越女剑》这一篇。于是退而求其次,只能用平铺直叙的方式给这套版画配文,集成三十三篇收录于三联版《侠客行》后记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
我手边有一部任渭长画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共有三十三个剑客的图形,人物的造型十分生动。偶有空闲,翻阅数页,很触发一些想象,常常引起一个念头:“最好能给每一幅图‘插’一篇短篇小说。”惯例总是画家替小说家绘插图,古今中外,似乎从未有一个写小说的人替一系列的绘画插写小说。由于读书不多,这三十三个剑客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全。但反正是写小说,不知道原来出典的,不妨任意创造一个故事。可是连写三十三个剑侠故事的心愿,永远也完成不了的。写了第一篇《越女剑》后,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写叙述文比写小说不费力得多,于是改用平铺直叙的方式,介绍原来的故事。
这里附上《卅三剑客图》的参战机体,噢,不对,是收录人物汝州僧的《酉阳杂俎》原文和金庸的评述。
建中初,士人韦生,移家汝州。中路逢一僧,因与连镳,有论颇洽。日将衔山,僧指路谓曰:"此数里是贫道兰若,郎君岂不能左顾乎?"士人许之,因令家口先行。僧即处分步者先排。比行十余里,不至,韦生问之,即指一处林烟曰:"此是矣。"又前进,日已没,韦生疑之,素善弹,乃密于靴中取弓卸弹,怀铜丸十余,方责僧曰:"弟子有程期,适偶贪上人清论,勉副相邀。今已行二十里不至,何也?"僧但言且行。至是,僧前行百余步,韦知其盗也,乃弹之。僧正中其脑,僧初不觉,凡五发中之,僧始扪中处,徐曰:"郎君莫恶作剧。"韦知无奈何,亦不复弹。见僧方至一庄,数十人列炬出迎。僧延韦坐一厅中,唤云:"郎君勿忧。"因问左右:"夫人下处如法无?"复曰:"郎君且自慰安之,即就此也。"韦生见妻女别在一处,供帐甚盛,相顾涕泣。即就僧,僧前执韦生手曰:"贫道,盗也。本无好意,不知郎君艺若此,非贫道亦不支也。今日故无他,幸不疑也。适来贫道所中郎君弹悉在。"乃举手搦脑后,五丸坠地焉。盖脑衔弹丸而无伤,虽《列》言"无痕挞"、《孟》称"不肤挠,"不啻过也。有顷布筵,具蒸犊,犊劄刀子十余,以齑饼环之。揖韦生就坐,复曰:"贫道有义弟数人,欲令伏谒。"言未已,朱衣巨带者五六辈,列于阶下。僧呼曰:"拜郎君,汝等向遇郎君,则成齑粉矣。"食毕,僧曰:"贫道久为此业,今向迟暮,欲改前非。不幸有一子,技过老僧,欲请郎君为老僧断之。"乃呼飞飞出参郎君。飞飞年才十六七,碧衣长袖,皮肉如脂。僧叱曰:"向后堂侍郎君。"僧乃授韦一剑及五丸,且曰:"乞郎君尽艺杀之,无为老僧累也。"引韦入一堂中,乃反锁之。堂中四隅,明灯而已。飞飞当堂执一短马鞭,韦引弹,意必中,丸已敲落。不觉跳在梁上,循壁虚摄,捷若猱玃,弹丸尽不复中。韦乃运剑逐之,飞飞倏忽逗闪,去韦身不尺。韦断其鞭节,竟不能伤。僧久乃开门,问韦:"与老僧除得害乎?"韦具言之。僧怅然,顾飞飞曰:"郎君证成汝为贼也,知复如何?"僧终夕与韦论剑及弧矢之事。天将晓,僧送韦路口,赠绢百疋,垂泣而别。
唐朝建中年间,士人韦生搬家到汝州去住,途中遇到一僧,并骑共行,言谈很是投机。傍晚时分,到了一条歧路口。僧人指着歧路道:“过去数里,便是贫僧的寺院,郎君能枉顾吗?”韦生道:“甚好。”于是命夫人及家口先行。僧人即指挥从者,命他们赶赴寺中,准备饮食,招待贵客。
行了十余里,还是没有到。韦生问及,那僧人指着一处林烟道:“那里就是了。”待得到达该处,僧人却又领路前行。越走越远,天已昏黑。韦生心下起疑,他素善弹弓暗器之术,于是暗暗伸手到靴子中取出弹弓,左手握了十余枚铜丸,才责备僧人道:“弟子预定克日赶到汝州,偶相邂逅,因图领教上人清论,这才勉从相邀。现下已行了二十余里,还是未到,不知何故?却要请教。”
那僧人笑道:“不用心急,这就到了。”说着快步向前,行出百余步。韦生知他是盗,当下提起弹弓,呼的一声,射出一丸,正中僧人后脑。岂知僧人似乎并无知觉。韦生连珠弹发,五丸飞出,皆中其脑。僧人这才伸手摸了摸脑后中弹之处,缓缓的道:“郎君莫恶作剧。”
韦生知道奈何他不得,也就不再发弹,心下甚是惊惧。又行良久,来到一处大庄院前,数十人手执火炬,迎了出来,执礼甚恭。
僧人肃请韦生入厅就坐,笑道:“郎君勿忧。”转头问左右从人:“是否已好好招待夫人?”又向韦生道:“郎君请去见夫人罢,就在那一边。”韦生随着从人来到别厅,只见妻子和女儿都安然无恙,饮食供应极是丰富。三人知道身入险地,不由得相顾涕泣。韦生向妻子女儿安慰几句,又回去见那僧人。僧人上前执韦生之手,说道:“贫僧原是大盗,本来的确想打你的主意,却不知郎君神弹,妙绝当世,若非贫僧,旁人亦难支持。现下别无他意,请勿见疑。适才所中郎君弹丸,幸未失却。”伸手一摸后脑,五颗弹丸都落了下来。
韦生见这僧人具此武功,心下更是栗然。不一会陈设酒筵,一张大桌上放了一头蒸熟的小牛,牛身上插了十余把明晃晃的锋利刀子,刀旁围了许多面饼。
僧人揖韦生就座,道:“贫僧有义弟数人,欲令谒见。”说着便有五六条大汉出来,列于阶下,都是身穿红衣,腰束巨带。僧人喝道:“拜郎君!”众大汉一齐行礼。韦生拱手还礼。僧人道:“郎君武功卓绝,世所罕有。你们若是遇到郎君,和他动手,立即便粉身碎骨了。”
食毕,僧人道:“贫僧为盗已久,现下年纪大了,决意洗手不干,可是不幸有一犬子,武艺胜过老僧,请郎君为老僧作个了断。”于是高声叫道:“飞飞出来,参见郎君!”后堂转出一名少年,碧衣长袖,身形极是瘦削,皮肉如腊,又黄又干。僧人道:“到后堂去侍奉郎君。”飞飞走后,僧人取出一柄长剑交给韦生,又将那五颗弹丸还给他,说道:“请郎君出全力杀了这孩子,免他为老僧之累。”言辞极为诚恳。当下引韦生走进一堂,那僧人退出门去,将门反锁了。
堂中四角都点了灯火。飞飞执一短鞭,当堂而立。韦生一弹发出,料想必中,岂知拍的一声,竟为飞飞短鞭击落,余劲不衰,嵌入梁中。飞飞展开轻功,登壁游走,捷若猴猴。韦生四弹续发,一一为飞飞击开,于是挺剑追刺。飞飞倏往倏来,奔行如电,有时欺到韦生身旁,相距不及一尺。韦生以长剑连断其鞭数节,始终伤不了他。
过了良久,僧人开门,问韦生道:“郎君为老僧除了害吗?”韦生具以告知。老僧怅然,长叹一声,向飞飞凝视半晌,道:“你决意要做大盗,连郎君也奈何你不得。唉,将来不知如何了局?”
当晚僧人和韦生畅论剑法暗器之学,直至天明。僧人送韦生直至路口,赠绢百匹,流泪而别。
大盗老僧想洗手不干,却奈何不了自己儿子,想假手旁人杀了他,亦难如愿。这十六七岁的瘦削少年名字叫做飞飞,真是今日阿飞的老前辈了。
除了稍微现实主义的盗侠们,《酉阳杂俎》亦有不少天马行空的鬼神传说,譬如“天咫”中的这则故事:
永贞年,东市百姓王布,知书,藏襁千万,商旅多宾之。有女年十四五,艳丽聪悟。鼻两孔各垂息肉如皂荚子,其根如麻线,长寸许,触之痛心髓。其父破钱数百万,治之不差忍。一日,有梵僧乞食,因问布:“知君女有异疾,可一见,吾能止之。”布被问大喜,即见其女。僧乃取药,色正白,吹其鼻中,少顷,摘去之,出少黄水,都无所苦。布赏之白金。梵僧曰:“吾修道之人,不受厚施。唯乞此息肉。”遂珍重而去,行疾如飞。布亦意其贤圣也。计僧去五六坊,复有一少年,美如冠玉,骑白马,遂扣门曰:“适有胡僧到无?”布遽延入,具述胡僧事。其人吁嗟不悦的:“马小踠足竟后此僧!”布惊异,诘其故?曰:“上帝失乐神二人,近知藏于君女鼻中,我天人也,奉帝命来取,不意此僧先取之。吾当获遣矣!”布方作礼,举首而失。
永贞年间,东市有个叫王布的人,知书达理,家财万贯。他有个女儿十四五岁,聪明魅力。可就是两个鼻孔分别挂着两条像皂荚子一样的息肉,根部跟麻线一样,长一寸多,一碰就痛彻心扉。这位父亲为治疗耗钱数百万,但依旧治不好。
有一天,有个梵僧来乞食,乘机问王布:“我知道你女儿得了怪病,能不能让我看看,我有办法。“王布听了大喜过望,立马就让梵僧看他女儿。这和尚拿出白色的药,吹起女儿的鼻子里,接着不一会儿他就把息肉摘掉了。女儿鼻子仅流出了点黄水,毫无痛苦。王布打算赏给梵僧财物,梵僧说:“我是修道之人,不受重礼,唯一的希望就是能不能把这鼻息肉送给我。”于是梵僧很宝贝地拿着息肉像风一样地离开了。
王布自认为碰到了圣贤。大概梵僧走了有五六个街区那么远的时候,又来了个骑白马的美少年,面如冠玉,敲门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个胡人和尚来过?”王布马上请他进门,把梵僧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美少年听了哀声叹气地说:“都怪我瘸了腿的马,让这和尚抢了先!”王布吃惊地问他缘由,少年说道:“天上丢了两位乐神,最近才得知藏在你女儿鼻子里,我奉天帝之命来拿他们,没料到给这和尚先取走了。我要被发配了啦!”王布赶忙低头行礼,等他抬头时,美少年已不见了。
这个直截了当的曲折故事难道不会让你想到《巫师3》里那些有趣的支线吗?试想一下扮演唐朝剑客,得到这鼻息肉后可以选择交给梵僧或美少年,玩家的选择将决定王布一家的命运。
荆人道士王彦伯,天性善医,尤别脉断人生死寿夭,百不差一。裴胄尚书子,忽暴中病,众医拱手。或说彦伯,遽迎使视。脉之,良久曰:"都无疾。"乃煮散数味,入口而愈。裴问其状,彦伯曰:"中无腮鲤鱼毒也。"其子因鲙得病。裴初不信,乃脍鲤鱼无腮者,令左右食之,其候悉同,始大惊异焉。
荆州道人王彦伯,天生善于医术,尤其是把脉断人生死寿命,百不差一。裴胄尚书的儿子忽然得病,许多医生都治不了。有人推荐王彦伯,尚书马上请他来看。王彦伯把了很久的脉,然后说道:“他没病。”接着用了几味煮散的药汤,尚书儿子一喝就好了。裴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彦伯说:“他中了无鳃鲤鱼的毒。”原来尚书儿子是吃鱼吃中毒了。裴胄一开始不信,就命令下人吃无鳃鲤鱼,吃了的人全都中毒,这才大为惊诧。
如鲁迅所言,《酉阳杂俎》是承袭自《博物志》的作品,除了笔记小说,其中更多的是大量传说中动植物的记述。比如“广动植”中有关黄鱼的记载,“黄鱼,蜀中每杀黄鱼,天必阴雨”。
再比如这一条,“鲛鱼,鲛子惊则入母腹中”。鱼还能钻回母亲肚子里吗?还是说类似袋鼠的袋鱼?
这些记载在今人眼里恐怕是荒谬绝伦,作为读者,有时候真令人不禁暗叫卧槽。但作为玩家,我实在没法不去想这些看来荒谬的记载都是极好的游戏素材。既然狮子猿可以提头来见,那么鲛鱼精一尸两命也是完全可以有的吧?
《酉阳杂俎》这本书不是什么著作,论名气别说《聊斋志异》了,就连《子不语》和《阅微草堂笔记》都远远比不上。但我时而总想到它,想到了就会翻阅一下,接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就冒出来个以唐朝为背景的《血源诅咒》。
TVB曾拍过同名电视剧,但资料寥寥,不知道到底拍摄的是书中哪个故事亦或全然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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