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宫崎骏所有动画里选出最特立独行的一部,1992年的《红猪》必定当仁不让。这部作品另类、戏谑、娱乐色彩浓厚,且有着十分重的个人化印记。这里捕捉不到早期《风之谷》、《天空之城》那种宏大、理想且严谨的主题,也不像后期作品那样纯粹、精细、大智若愚。但在《红猪》痞气十足的风味下,包裹着隐晦、尖锐、耐人寻味的思考与矛盾。宫崎骏在一个人生观转折期里产生的对世界的质疑与嘲讽,在欢乐吵闹的剧情与设定中,毕露无疑。今天我们就来试着剖析这样一部耐人寻味的动画。
《红猪》的故事源于宫崎骏连载在月刊《Model Graphix》上的原创漫画。这本杂志专门面向模型爱好者,而在宫崎骏创作热潮的80年代,曾为其绘作了一系列题为《宫崎骏杂想笔记》的短篇,每一个故事都以宫崎骏痴迷的飞机、坦克等军事武器作为题材。漫画的最后一部《飞行艇时代》,讲述的就是猪面人波鲁克和美国飞行员柯蒂斯空战的剧情。
《红猪》的电影分镜诞生于《岁月的童话》结束后的吉卜力全员休假期。铃木敏夫建议宫崎骏做一部短片来纾解心情,宫崎骏也就拿《飞行艇时代》作原型,随着兴趣随便画画。全公司只有铃木一个人陪着宫崎骏画分镜,一开始只是15到20分钟的内容,准备放到客机上当短片。这点内容也刚好够日本航空给的广告费。但画着画着,剧情越来越收不住,铃木干脆鼓励宫崎骏把它做成了一部电影,为此还厚着脸皮去让日本航空加大投资。
不论是《宫崎骏杂想笔记》还是《红猪》,都反映出宫崎骏自身军事迷和爱好和平之间无法化解的矛盾。
得益于二战时伯父和父亲创办的“宫崎飞机工厂”,宫崎骏的童年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过得还算丰裕,也培养了他对机械、零件、工业载具的原始热爱。然而战后民主教育,又让宫崎骏对战争本身产生批判性思考,对家族发战争财的过往产生负罪感。这种矛盾贯穿宫崎骏动漫生涯的所有作品,机械之美与战争之丑交织的主题成为宫崎骏动画永远鲜明的烙印。
虽然《红猪》诞生的契机很幽默,但这部动画却植入了宫崎骏思想冲击最激烈时期的挣扎与自嘲。在日本最左的时代度过青年岁月的宫崎骏,原本是一个实打实的精神共产主义份子。但《红猪》诞生的1992年往前追溯几年,正是全世界的意识形态斗争与变幻最激烈的时代。也是宫崎骏价值观受冲击最激烈的时期。
先有宫崎骏和高畑勋访问上美厂,本来是抱着朝圣的心态来交流纯粹的艺术,宫崎骏认为只有计划经济才能做出真正的动画。但被改革开放洗礼的上美厂却只顾着询问吉卜力计件报酬的资本运作方式,这让宫崎骏对社会主义动画产生了极大的失望。紧接着东欧剧变、众所周知的敏感事件,以及苏联解体。铁幕一侧的红色国家纷纷扑街。从学生时代就对共产主义信念产生共鸣的宫崎骏,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再加上同一时期暴发了海湾战争和南斯拉夫内战。对战争的批判,对民族主义的反讽,对自我理想的质疑,对价值观的叩问,映射在了《红猪》的每一丝细节中。
所以,《红猪》也是宫崎骏作品里解读方式最丰富的一部。不论是宫崎骏对其寄托的飞行梦想、女性崇拜、技法理解,还是浪漫时代的缅怀,流行文化的嘲讽,救赎愿望的实现,创作观念的转变等等,亦或是特定时期宫崎骏世界观的迷惘与挣扎,《红猪》都是分析这些元素的绝佳范本。
宫崎骏几乎所有作品都离不开飞行,从《风之谷》的滑翔翼到《天空之城》的膜翅飞行器,从琪琪的扫把到龙猫的陀螺,从哈尔的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到波妞的御浪而行,再到回归原点的《起风了》。这些作品将宫崎骏自小对于飞行的执念,投射在具有灵魂的一幕幕动画里。
在2013年《起风了》之后年宫崎骏宣布隐退时,他曾说:
“动画制作是一件窥探世界奥秘的工作。动画制作让你体会到,在风的流动,人的动作、表情、眼神、身体肌肉的运动中,有这个世界的秘密。”
不仅这段话反映出宫崎骏创作的本源之心,动画中角色们飞行被展现时,宫崎骏的那股自豪与激动,也是老爷子动画生涯最好的注解。
然而,宫崎骏在表达这份梦想时,并不以一种单纯的角度去演绎,而是让它在自身的矛盾与冲突中被解构。宫崎骏曾为《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絮佩里的随笔集《人类的大地》撰写解读,其中这么写到:
“人类做出的事情过于残暴。对于20世纪初刚问世不久的飞行器,人类倾注了才能、野心、劳力、资材,未曾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而击退,同时付出了坠落、死亡、破产的代价。这一发明时而受到称赞,时而备受嘲笑。但是仅仅在十年之后,飞行器便成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中的主角……
越是爱读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喜爱与他同时代的飞行员,就越觉得应该冷静地重新认识飞行器的历史。对于从羸弱的少年时代就迷上飞机的我来说,那份动机里包含了未成熟的对于力量和速度的渴求。想到此,我便从飞行器的历史中,看到了无法用空中的浪漫、征服天空一类的辞藻所掩饰的人类的悲哀。”
所以在宫崎骏的作品中,与飞行的主角们相互呼应的,却是受诅咒的王虫、巨神兵、空中军舰、杀人机器、滥用科技而灭绝的文明等等。对宫崎骏而言,红猪波鲁克寄托着他在一个残酷世界里保持的高昂的理想主义,一如共产主义者般红色的赤子之心。
宫崎骏几乎所有作品都会着重表达对女性的赞颂,《红猪》在强烈的女性崇拜基调下,更上一层楼的显露出了相当程度的恋母情节和萝莉控情节。
常识下,亚德里海这种江湖侠盗恩怨纠缠的舞台,应该是一个男权主义至上的世界。然而海洋与天空的中心,飞艇环绕的圣地,却是“亚德里海的女王”吉娜的酒吧。没有一个空贼会在这里闹事,所有人都拜倒于吉娜的石榴裙下,并顺服于她。
影片中最聒噪最凶悍的空贼团“曼玛尤特”。面对绑架来的小女孩们却束手无策,任由她们搞破坏。小女孩们也毫无人质的自觉,把这种体验当做一次郊游插曲。电影开场就用这种反常理的幽默奠定了影片整体轻松娱乐的基调。
有趣的是“曼玛尤特”这个名字,用意大利语来讲就是“妈妈我怕”的意思。他们与《天空之城》的妈妈带领的空贼团,也有着强烈的相似感。“曼玛尤特”们打算拆毁红猪的新飞机时,一群大男人被菲儿这个小女子唬得不敢吱声,也只有在宫崎骏的电影里,女性才有这样崇高的地位。
像大叔救萝莉这种经久不衰的套路,古今中外都是老生常谈,救赎情结是每一个男性或多或少都会有的幻想,这种幻想体现在中世纪浪漫小说里,体现在好莱坞电影里,也体现在武侠小说和RPG里。
《红猪》作为一部以英雄救美为支架的故事,其演绎方式却是反套路的。因为该影片以双重救赎的方式,淡化了男性占据主动的一面,加强了女性方的强势地位。波鲁克拯救菲儿的座驾2.0,整个却是由女性重新设计,每一块桁架和蒙皮都是经由女性团体的手生产和装配。救菲儿于柯蒂斯婚约的波鲁克,最后却是被菲儿拯救而找回自我。菲儿主动要求作为交易筹码,这种强势主见的行为,也是对传统故事里物化女性的反讽。
菲儿一开始就迷上了这个猪头,在梦中看到波鲁克人类的模样后,提出用青蛙王子的方式打破魔咒。波鲁克赢得了比赛胜利,菲儿亲吻了他,镜头就再也没回到猪头上。但柯蒂斯惊讶地喊着要看波鲁克的脸,暗示了波鲁克已经恢复了原样。吉娜自己的赌约,波鲁克因为顾及身份从未登陆过吉娜的后花园。片尾我们却可以发现,红色的飞机已经停靠在了角落。也说明了波洛克变回了原本的自己,也接受了吉娜的爱意。
片中的另一条隐藏线索,是吉娜的婚恋问题。吉娜与波鲁克青梅竹马,也只有她会称呼波鲁克的原名马鲁克。吉娜的第一任丈夫是他们的共同好友“贝尔里尼”,波鲁克也在贝尔里尼战死的那场战争中变成了猪。从有限的线索中我们可以得知,吉娜的三任丈夫都是死于战争的飞行员,第三个人也是她和波鲁克共同认识的人。酒吧的墙上留着一幅吉娜和人类波鲁克以及三位好友儿时的合照,甚至我们可以大胆推测,这三位好友就是吉娜的前夫们。
说实话,宫崎骏想用丈夫们战死沙场,妻子独守空闺这样的设定来表现战争的残酷,这个设定在《红猪》里还真的很难让人get到,反而容易引发吐槽欲。
一句话将《红猪》概括为两个男人为两个女人决斗的古典故事也没什么毛病。但在更深层次,宫崎骏试着讲述的,是以他的角度审视到的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间的意识形态斗争。
电影一开场,波鲁克躺在沙滩椅上养神听广播,收音机里播放的曲子是法国家喻户晓的香颂《樱桃时节》。这首歌是担任过巴黎公社领导人的法国流亡诗人巴蒂斯塔·克莱芒为纪念巴黎公社所作的纪念诗。这场诞生于1871年的运动,仅仅进行两个多月就被血腥镇压。然而这首歌一直传唱至今,成为与《国际歌》齐名的无产阶级主题曲。借着1929年的猪听50多年前的老歌的设定,宫崎骏在表达对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的缅怀。
吉娜的配音演员加藤登纪子,在片中酒吧桥段里演唱了这首《樱桃时节》,也担任了片尾曲《偶尔聊聊过去的事》的唱作。加藤登纪子1943年出生在哈尔滨,60年代曾积极参加日本的学运,并与全共斗的领袖藤本敏夫相恋。1972年,加藤登纪子与被判入狱的藤本敏夫结婚。《偶尔聊聊过去的事》,正是加藤登纪子为追忆那个青春年代所创作。
伴随这首片尾曲和职员表一同出现的,是背景一些看似和电影无关的画稿。这些画稿是宫崎骏与加藤登纪子合著的书《偶尔聊聊过去的事》的插画,里面的人物无一不以猪头的形象出现,其中多幅画描述的就是巴黎公社的场景。这些时代气息浓厚的绘画,展现的是那个年代无产阶级劳动者们鲜活的景象。
宫崎骏把波鲁克化身为共产主义的代表,自然而然他的对手,美国飞行员多纳德·柯蒂斯则代表着资本主义阵营。
片中柯蒂斯向吉娜求爱时,说把她带到美国去拍电影,然后自己要当大总统,吉娜当总统夫人。梦想通过电影事业进入政界的演员,我们很容易想到施瓦辛格。但通过拍电影发家并当上美国总统的,只有一个人成功了,那就是1981至1989年连任两届的里根。
里根1937年进入好莱坞,一共拍摄过53部电影。在担任电影演员协会主席时,里根就表现出强烈的共产主义敌对思想。担任美国总统后,里根更是以“反共”闻名。在两届任期内,里根大肆提升军费预算,利用着北约与当时的苏联针锋相对。国际间一致认为,里根正是拖垮苏联的真正推手。
把多纳德·柯蒂斯当做罗纳德·里根的化身,毫无疑问是有石锤的。片尾菲儿的旁白里说,柯蒂斯虽然没有当上总统,但时常来信,说怀念那个亚德里海的夏天。不过在原始分镜里,台词说的是即使柯蒂斯已经当上了总统,也时常来信。估计这段讽刺过于明显,最终的配音里才被修改。宫崎骏眼中的资本主义长什么样子,看柯蒂斯这个滑稽、好色、利欲熏心的人物形象即可。
于是,我们可以用更隐喻的眼光来看波鲁克与柯蒂斯的交手:世道不古也决不同流合污的波鲁克,被美国人偷袭击落(资本主义赢得了冷战);波鲁克在女性的帮助下重整旗鼓(宫崎骏心中的理想主义不灭,并被自认最高尚的美好精神拯救);波鲁克在吃瓜群众的围观下击败柯蒂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划掉】意识形态斗争在大众眼中只是一场儿戏般的热闹)。
宫崎骏的动画独特点在于,几乎每一部作品里都会被植入一些政治思考。在1984年的《风之谷》里,宫崎骏塑造了一个苏维埃式的乌托邦,然而到了1997年的《幽灵公主》,象征这种乌托邦的铁镇迎来倒塌的命运。夹在两部作品中间的《红猪》,向观众散发着浓烈的宫崎骏在思想过渡期里的挣扎感。
在所有吉卜力动画里,《红猪》有着最工整的电影化叙事。它严格遵循着序幕——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的传统戏剧结构。宫崎骏想通过《红猪》表达的自己对电影工业的态度,也是有迹可循。
还是回到开场的第一幕,红猪头上的杂志封面印着“1929”、“Cinema”的字样。1929年正是第一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举办的年份,首部奥斯卡最佳影片《铁翼雄风》(Wings)就是一部经典的空战电影;波鲁克躲着特务偷偷溜到米兰去修飞机时也不忘去电影院观影;以及片中处处提到的“电影”一词,想当电影明星的柯蒂斯和片尾的海报。种种蛛丝马迹,实际上是在暗示宫崎骏对主流电影这种流行产品的质疑态度,以及自己认为的电影应当传达的价值观。
宫崎骏对迪士尼的动画曾这样评价:“入口和出口都一样的低浅、宽泛,只能认为是对观众的蔑视。”在他的观点里,动画电影应该“入口低而宽,能吸引所有人进入,但必须有一个设得很高的通向进化的出口。”
波鲁克在电影院看的那场剧中剧,用19世纪30年代流行的橡皮管动画讲了一个套路化的英雄救美故事。一位酷似贝蒂小姐的女性被驾驶飞机的猪劫持,一位长得像米(律师函警告)老鼠的动物打败火龙,又在地面的搏斗中打飞了猪,两位主角拥吻在一起。整部短片风格极其像1928年迪士尼的《疯狂的飞机》。然而波鲁克对其的评价是:好残忍的电影。这幕剧中剧也与《红猪》最后的故事发展产生呼应,情节却是刚好相反。
华特·迪士尼的动画观是给全世界的小朋友带来快乐。然而其只追求娱乐效果,没有任何娱乐之外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意义,这种代表美国动画的基调理念,近百年来鲜有突破。与之对立的,宫崎骏在作品里展现自己空前绝后的想象力的同时,不忘以自己的社会责任感为驱动,引导人们去反思,而不是让想象力沦为人们逃避现实的工具。也因此,宫崎骏借波鲁克的话对此类动画嗤之以鼻。
动画(animation)的词源是“anima”,拉丁语中的“气息”、“灵魂”、“生命”,古希腊人认为灵魂存在于气息当中,有呼吸的生物是有生命的,失去气息则意味着灵魂消散。宫崎骏深谙 animation 的本意,对赋予角色灵魂这一事业充满敬畏。
“灵魂是什么?对灵魂来说什么是重要的?——这是我们一直不变的动画主题,也是必须用作品回答的问题。”
宫崎骏这句话所表露的态度,刻写在他的每一部作品里。同时,“anima”作为生命的阴性词,又有着女性意识的意思。让宫崎骏作品熠熠生辉的,正是那些美好的,坚毅的,高尚品质的“阿尼玛”们。
代表西方意识形态的柯蒂斯,宫崎骏也借他的身份狠狠黑了一把好莱坞电影工业。柯蒂斯的电影海报酷似《铁翼雄风》、《卡萨布兰卡》等经典构图,柯蒂斯穿着西部牛仔的装扮拿着左轮手枪,再加上背景的恐龙。一张海报涵盖战争言情片、牛仔片、科幻片三种元素,好莱坞的流水线三板斧,加上片名《Triple Love》,这赤裸裸的嘲讽简直绝了。用《红猪》这样反套路、反英雄、反浪漫的作品把好莱坞的烂俗套路电影由里到外洗刷一遍,宫崎骏仿佛在一边暗爽一边说:老夫教你们拍电影。
真正优秀的艺术是雅俗共赏的,其高雅性并不会掩盖其通俗性。宫崎骏的动画从不曲高和寡,也绝不只为商业噱头服务。逃避现实的幻想世界与对现实的批判的合二为一,使得其一部部作品历久弥新。一方面吉卜力和整个动画工业体系依托消费文化而存活,一方面吉卜力又对消费型社会文化进行批判与反思。宫崎骏动画的独有魅力,就来源于这种宿命般的矛盾。
最后我想用宫崎骏说的一句话对全文作出总结,在《红猪》完成后的导演访谈里,宫崎骏说到:“波鲁克·罗素的全部,就是我的一部分。”
[1] 秦刚 “捕风者”宫崎骏:动画电影的深度[M] 北京:三联书店 2015.4
[2] 铃木敏夫 吉卜力的风[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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