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晴天,天桥下的阴凉处总会懒散地挤着下象棋和看别人下象棋的老爷子。其中一个尤其引人注意:斜纹卡其羊毛帽子上全是打结的球,压着黑白交错的干草头发。他的脸上的皱纹深且干得起白壳,眼皮垂得快要和青蛙肚子般的眼袋亲吻,嘴角常闪着唾沫星子和刚喝的茶水残渣,喝得急了,倒也顾不上擦嘴。
“老子早都给你说老:马不躁进,炮勿轻发。现在你龟儿要啷个办哦!”
其他老头却只是瞥他一眼,并不答话。他也不管,推了推卡其帽,继续缩在他黑漆漆滑溜溜的化纤外套里,伸长脖子盯着棋盘。他的衣裤是崭新的,纵使那藏蓝色的呢子裤子脚灰灰的一摊泥水晕在上头,屁股位置上一片呼应着的尘迹。皮面的棉鞋一直抬着,前倾着,支撑着伞柄一样弯曲的上半身。
别的老头也不是不爱说悄悄话,不过是卡其帽只看不下意见多,净整些事后诸葛亮说些风凉话,惹恼了不少好面子的棋友。赔不了面子就交不了朋友,卡其帽活了大半辈子怎么懂不了,但他退休前在高中当教务主任的日子里从来都是对祖国的花朵和园丁发号施令,指点江山,恨不得在校园里横着走路,哪能容许自己被这些天桥底下“街孩儿”一般的精怪老头逼得“车临头,马挂角,老将活不了”。
但是回到家里,老伴去楼下和姐妹们搓麻将,看南山的樱花去了,晚饭都赶不回来做,儿子也去上海成家立业,除夕才舍得回来,空落落的房子里,没人理比有人奚落还瓮心。
然后他揉揉眼,往前走路一步:“兵贵神速,抢先入局,拖到不走是啥子意思!”
待黄昏时分,大家四散去了,卡其帽也拎着空空的保温杯起身回家,置在耳内的传呼芯片发来了老伴的语音:
“老头子,我和芳姐她们出去耍咯,就是那个游轮豪华行,你个人在屋头好好待着。”
撇撇嘴,卡其帽准备回家做饭。反正不管怎么样,饭要好好吃。
回到家,只见儿子送他们二老的市面上最新的管家机器人静静坐在角落,女孩圆长的丹凤眼轻轻下垂着,鹅蛋型的脸像包子慢头一样饱满,连鼻头而是肉肉的,唯有嘴唇和眉毛薄薄线条锋利,在青涩的脸上添了一分冷艳。
这个才来没两周的机器很快就坏了,或许是因为老伴乱找充电器接上破坏了电路板,这个女孩从一副聪明伶俐无所不知的样子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默,老伴本想丢了再买,卡其帽悄悄将她收到顶楼花园旁的工作间里,找来年轻装模型的喷枪和笔,仔细的用酒精和洗料将女孩方程式般的脸洗去,喷上白里透红的脸颊。
女孩很乖巧,一言不发的看着卡其帽在厨房忙上忙下,把卡其帽切下来的西红柿整整齐齐拢在蓝色菱形纹路的碟子里,帮忙把蛋打散直到出现白色的浮泡。
“我要炒牛肉,你出去等。”卡其帽接过她手中的郫县豆瓣酱,顺便把她手臂上的番茄汁擦干净。
酒足饭饱,卡其帽端着一听山城啤酒去顶楼小花园的工作间里坐定,面前是一座中世纪欧洲哥特风格的大教堂,飞扶壁层叠起伏,犹如雕刻着细腻花纹的肋骨整齐的镶嵌在这平躺的十字架上,玫瑰花窗上反着昏黄的光线,圣经里12门徒的故事加着玫瑰色的滤镜一般反射在眼球上。如果不是那塔尖上还有缺口的痕迹,底层大门的半月楣、楣石、门窗侧壁及拱门饰还是平整的石膏草稿痕迹,人们几乎要对这迷你的哥特教堂心生崇高敬意了。
工作了一会儿,卡其帽摘下手套,静静地喝了一口啤酒。
“我昨晚做了个梦。”一旁抱着膝盖静静坐着的女孩突然开口了。
“什么?”仿佛幻听般卡其帽觉得这低低柔柔的声音像神秘的歌声。
“我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一群戴着毡帽的人,骑着马,高声在这种风格的城池外唱歌。”
“那你是不是还看到了草原一望无际,头顶雄鹰长啸高飞,身后千军万马?”卡其帽觉得讽刺,机器人会做梦?
“咳咳!!”卡其帽直接呛了一口啤酒,赶紧捂住嘴。可能她的历史记载部分以梦的形式回溯了吧,好歹当了那么多年教务主任,什么学生老师学生家长没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这个局面他可以控制。
“是不是这种?”卡其帽随便点了一个蒙古呼麦的音乐。只见女孩睁圆了眼睛,兴奋的点头。
“此黄钟大吕之声,中土不闻久矣。”卡其帽想起文天祥在蒙古人部落里听到呼麦之声的感叹。难道女孩梦到了蒙古人征战欧洲的场面?
再后来,女孩还是常常沉默的待在家里做简单的家务,只是时不时说说自己做的梦。
“有一颗大陨石撞到地球上,然后飞出了好多钻石,石油和黄金。”
“的确咖啡因会让人兴奋,美国建国时将军们开会常常大杯大杯的喝。”
女孩的鹅蛋型的脸庞笑起来下巴有点尖,眼角带着夏日荷塘的粉色,仿佛一切都在成长的律动中。卡其帽也觉得心底暖暖的,仿佛回到了校园,回到了自己刚毕业时,一大把孩子围着自己问些新奇可爱的问题的时候。这个女孩像一块可以随意塑形的陶土,可以填充按压成任意美丽的形状。
直到有几次,卡其帽看到女孩摆弄着音响,听着卡其帽收藏的古典音乐黑胶碟片。
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澄澈有力的钢琴声像将军一样挥剑驾驭着管弦乐团沉稳丰富的声音乘风破浪,女孩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手指敲击着空气中不存在的黑白键,有时又换成左手换把位,右手拉弦的小提琴。切到勃拉姆斯的c小调第一交响曲时又切换成了有力的定音鼓。站立良久,卡其帽却有些说不出的惊慌。
转眼已是初夏,重庆的倾盆大雨在夏夜里疯狂的洗涤着城市曲折的街道,空气中飘散着湿冷的香气。卡其帽在工作间闲来无事翻看着以前的学生作业本,优秀的学生们字迹娟秀,答案工整,看着就是一种享受。
正当卡其帽忍不住为自己连续多年尖子班班主任的成就沾沾自喜时,他的手指突然触碰到了什么不一样的质感。将这个作业本翻转,泛黄的白色背后刻着浅浅的纹路,像是用尺子的尖角紧急刻下的。
他看着封皮上的名字,想起那是个喜爱架子鼓想去音乐学院的学生,被他和学生父母好劝歹劝去了一流大学,按理说现在在北上广当收入不菲的白领,怎么会恨他呢,没有他会有学生的今天吗?
轰隆的雷声中,女孩悄悄的走进工作室,发梢湿润。她捡起作业本放回书架上,继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书。
紫白色的电光闪过,工作室的保险丝发出滋滋的声响,一刹那一切蒙上黑暗的幕布。惨白的月光下,一个身影扑向另一个,螺丝刀和钻头的影子在开裂的墙壁上舞动发出金属碰撞的挽歌,轰鸣的雷电之声下,机器停转的声音随之消散,只有从天而降的雨滴,仿佛倾泻的螺丝钉和螺帽,顺着血管般的电光击打着水泥钢筋的森林。
第二天的朝阳照常升起,只不过顶楼的小花园里多了个小土丘,通往顶楼花园的门上多了把巴掌大的铁锁。
老伴回来后,不见机器人管家女孩的身影,老公只说她坏了送走了。倒是自己的丈夫好像苍老了许多,虽然还和以前一样看着象棋,做着饭,玩玩模型,但仿佛被抽走了什么一般。
转眼许多年就在这样平淡的日子里磨掉了,卡其帽每天睡得越来越多,有天起来,他慢摇摇地找着食谱,自己的小孙子下午要来玩,自己再怎么也要做个红烧狮子头证明自己宝刀未老。
摩挲着黄得有些脆的食谱的触感让他回忆起自己早逝的母亲。
食谱旁边是被书虫蛀得黑斑点点的一本美学书籍,那也是母亲留下的,卡其帽轻轻翻开,全书内部干净整洁,父亲说母亲舍不得在书上做笔记,也不允许他勾画。但是此刻卡其帽却看见有一段话用红笔勾画了出来。
“作为人就意味着是一个自我;作为自我就意味着与其自身及其世界分离;而与其自身及其世界分离,则意味着处于不断的焦虑中。这就是人类的困境。这一从根本上割裂主体与客体的自我,永远摇荡在万丈深渊里,找不到立足之处。——阿部正雄”
“是谁?!”卡其帽仿佛突然变成了犯错的小男孩,慌乱不堪。他赶快翻开下一页。
同样,上面用红笔写着短短一句话:“你的思想被驯化得比我还乖巧,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丢下食谱和书籍,他疯狂的在抽屉里找着什么,然后他夺门而出,冲上顶楼。
钥匙和锁眼似乎有些不和,他的手指暴躁地掰动着,心跳几乎飞出喉咙,同样飞出的还有那个猜想。
撞开门,向工作室的方向跑去,他被杂草和藤蔓绊倒在淤泥中,他强忍着膝盖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前进着。并没有什么土丘,平滑得甚至没有凹槽之处,只有那个角落,土地淡淡的下陷一些,仿佛星球划过的轨迹,不注意转眼就不再能再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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