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一下,有一项奥林匹克运动,如果得不到金牌,你就得死。这差不多就是徒手攀登酋长岩的感觉。”
——汤姆·考德威尔[1]
《徒手攀岩》[2]几乎是一部让人不忍看下去的电影。
在影片后半段,当亚历克斯·霍诺德[3]开始徒手攀登酋长岩时,本片的摄像几乎无法完成自己的工作,他一次次别过头,心中暗暗祈祷亚历克斯能够平安登顶,却又不得不一次次回过头来确认他是否仍然安全。而亚历克斯则在爬过一个个提前安置好的机位时留下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他似乎已经将死亡置之度外。当然,你也可以认为他为了追求刺激,已经彻底疯狂,甚至会认为他根本就是在自杀。
这绝不是一个正在追逐死亡之人能够流露的笑容,他正在享受自己生命中最棒的一天。他即将完成人类首次徒手攀上酋长岩的壮举,但在他眼中,你看不出任何对随之而来的名望和财富的渴盼,只能看到发自内心的兴奋、满足、欢喜。
“我小时候从来算不上是个差劲的登山者,但也从来算不上是个顶尖的登山者。有很多登山者都比我强壮,他们很小就开始爬,强壮到令人生畏——好像天生就是如此。而我只能望而兴叹。我只是喜欢爬,而且一直在爬,所以爬得越来越好,但我从来不是一个有天赋的登山者。”
——亚历克斯·霍诺德
亚历克斯并不是一个登山的天生好手,但由于真心热爱这项运动,他一直坚持至今。这一点也体现在他的攀登过程中。在挑战酋长岩之前,他会花费极长时间反复研究路线,在佩戴绳索的情况下将每一处难点的攀爬方式全部设计完毕,记在本子上,反复熟读到能够背下来的境地。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论本身与徒手攀登给人的印象几乎背道而驰。如果不是为了追求极致的刺激,有几个人甘愿冒着生命危险进行攀登?但反过来看,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刺激,又有几个人会做如此精心的准备,当然是准备越少越好,不可知因素越多越好,正如片中一位已逝登山者,只是粗略看一眼就敢于上手开始攀登。
仅就制定非常严谨的攀爬计划这一,就已经令他与极限运动通常给人带来的疯狂印象迥然相异。这位几乎一夜成名的登山者,正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征服一座座高峰。无怪乎身边同样热爱登山的朋友会称呼他为一头野兽。但这头野兽的专注与毅力,却与其成长环境关系密切。
“我母亲最有名的一句话是,‘Presque ne compte pas’,‘差不多好还不够’,或者说‘很好仍然不够好’。不论我在某件事上做的如何好,永远不够。真是自我厌恶的无底洞。我想这绝对就是我徒手攀岩的动力。”
——亚历克斯·霍诺德
亚历克斯从小受父亲影响开始练习攀登,却似乎从未能得到母亲的任何肯定。这或许是一种独特的教育方式,旨在让孩子戒骄戒躁,而一旦走向极端,似乎也会对孩子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亚历克斯绝非大字不识的白丁,他不仅成绩优异,也是一名勤奋的阅读者。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何他在面对攀岩这件事时,能够以极为理性、精确的态度应对,而非匆忙上阵,视生命为无物。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正是母亲对待自己的态度,让他想要为人所不能为,而非仅仅去追求生死于一瞬的刺激。对他而言,仅仅是刺激并不够,他还要超出母亲不设上限的标准,让她也能叹为观止,承认自己“足够好”。
但或许时至今日,满足这份来自长辈的过高期待,已经不再是他继续自己生活的唯一目标。在爬上酋长岩后,他反复说着,真是一次棒到极点的旅程,并没有提到自己终于战胜了母亲,而他的母亲也在采访中表露出对他这项事业的担忧。显然她对于亚历克斯的关心,也绝非落在培养出一个能让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上,而是发自内心关心他,她也非常清楚,想要阻止亚历克斯继续攀岩,将会夺走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事情,自己绝不能做。
只是当这一切已经写就,严格的母亲已经造就出严于律己的儿子,或许谁都不能再做些什么,只能感慨在任何一段亲子关系中,都很难谈得上谁对谁错。父母总会以言传身教的方式改变着自己孩子的命运,而孩子也在不断挣扎寻求自我的过程中,延续着父母的基因。无论是否承认,亚历克斯身上毫无疑问延续着其母在教育他时的态度,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去攀登酋长岩?这对母子或许没能建立起亲密关系,但在人生观上却是一脉相承的。
这也是为何,他在面对与另一半的亲密关系时,同样挫折连连。
“如果我意外身亡,他们会说真遗憾,但生活必须继续,他们不会怎样。我想说的是,我和女孩子相处时经常会遇到这个问题。他们会说,哦,我真的很关心你,我则说,不,你并不在乎。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怎样,你会找到另一个人,这不算什么。”
——亚历克斯·霍诺德
身为一名登山者,亚历克斯打交道更多的显然是山而不是人,大多数登山者也似乎较为孤僻,更愿意与自己作伴。母亲对亚历克斯的严苛要求显然让他无法像更多普通人那样保有一份安全感,在面对他人时,他往往是脆弱不堪的。虽然在面对其他登山者时显得信心十足,但面对另一半时,他似乎突然失去环绕身畔的自信之感,显得有点进退失据。
他显然需要另一个人的陪伴,但如果这种关系会伤害自己的事业,他又该如何做出抉择?徒手攀岩需要一个人保持极佳的身体状态与精神状态,必须无比专注,不能被琐事分心。而如果他离开自己居住良久的货车,买下房子,安定下来,是否仍能保持现在的状态?但如果他为事业而拒绝发展任何一段浪漫关系,当自己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继续攀登时,还是否有机会实现这一切呢?亚历克斯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都必须面在工作与生活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保持一段浪漫关系,对这层铠甲是有害的。你必须专注,而亲密的浪漫关系会移除这层铠甲。”
——汤姆·考德威尔
2017年,亚历克斯在读书会上遇到桑尼·麦坎德利斯[4],后者是攀岩初学者,也算是他的粉丝。自此之后,两人开始交往。后者的活力显然让这间不大的货车显得生气十足,但连续两次意外也让亚历克斯警觉起来。对时刻身处生死之间、命悬一线的他而言,分心将带来无法承担的高昂代价。正如他的好友,同为登山者且已经成家生子的汤姆·考德威尔所言,这层保护野兽的铠甲,正随着亲密关系的介入而消解于无形。亚历克斯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不顾一切了,他已经有了牵绊。
当你需要因为另一个人而为自己的生命多担上一层责任后,还能否像孤身一人时那样恣意地挥洒生命呢?或者更进一步,如果你有了孩子呢?你是否能冒着有一天自己在登山时遇难,让孩子沦落为孤儿的风险,继续自己最热爱的事业呢?这是普通人根本不必去考虑的问题,但对亚历克斯而言,这就是他身处的现实,以及他即将面对的未来。
我们平日里听到太多人活着应该将自己的潜力彻底挖掘出来的言论,似乎做不到这一点,就相当于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但当实现这一目标的前提是“伤害”自己挚爱之人时,你还能理所应当地如此认为吗?在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与保护自己身边之人这两者间,并非永远存在共赢的选择。你会选择“自私”地坚持自我,还是“妥协”以保护所爱之人?
生活不存在正确答案,怎样选,你都对,怎样选,你也都错。
亚历克斯选择坚持自我,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另一半,虽然他也会在攀登酋长岩之前选择桑尼暂时离开自己,准备好承受最坏的结果,但在登顶那一刻马上就给她打去电话。他成功了,所有人皆大欢喜,但如果突然刮起大风,如果某块岩石经年累月之后松动,一切都难以预见,这时,留给桑尼的,又有什么呢?
在影片后半段,当亚历克斯开始攀登酋长岩时,你才会突然意识之前的全部铺垫与真正的攀登过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即便已经知道结局,在看到亚历克斯经过攀爬难点时,仍然不免手心发汗,别过头去。这部分绝对是整部影片的高潮和亮点,却也一定是最难以令人接受的片段。这绝不是因为看到此处,我们会对亚历克斯产生多少同情,或是感同身受。不,这段影像唤起的绝非情感层面的恐惧,而是生理层面的恐惧。
这种恐惧无需借助屏幕上溅出的任何血迹,你只是看着一个人在悬崖峭壁上徒手攀登,甚至也无需对白,便足令心脏狂跳,仿佛自己也处于生死之隔。在某种意义上,亚历克斯让我们随着他一起经历了一次濒死体验,经历过这一切后,他将再一次突破自我,而我们也将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生活中的挑战,以及令自己恐惧的一切。难道我们生活中的一切琐事,比徒手攀登酋长岩更难吗?难道我们这一生就无法像亚历克斯一样,为人所不能为吗?难道经历这一次濒死之后,我们不能得到救赎吗?
“我想,最大的挑战是控制你的思想。因为你没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只能试着迈过它。我试着一遍一遍重复这些动作来拓展自己的舒适区。我向着恐惧进发,直到它不再令人生畏。”
——亚历克斯·霍诺德
亚历克斯并非第一次攀登就成功登顶,他也曾经历一次失败。两次攀登之间,除身体状况不同外,他的精神状态也存在极大差异。初次攀登时,他心如乱麻,一方面希望延续连战连胜的状态,也需要面对身边影片拍摄人员的审视。而再次攀登时,他似乎已经做好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准备,能够真正享受这次攀登。而夹在这两次攀登之间的,是对第一次攀登的中途放弃,以及真正开始尝试家庭生活。如果说前者让他不必再去在意他人的目光,后者则意味着他已经不再视另一半为累赘,而是能够从对方身上汲取父母未能给予的关注与认可,从而不再为追求成就而进行攀登。这两件事,让他能够回到攀登的原点,享受这一过程,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技术层面,在千锤百炼之后,完成挑战。
他不仅战胜了酋长岩,也战胜了过去的自己。而如果没有失败和另一半的支持与肯定,他未必做得到。
“每个人都可以快快乐乐、舒适惬意地活着。但只是这样活着,并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亚历克斯·霍诺德
他能够从事一份自己热爱的事业,能够以自己的名义建立起基金会,用每年三分之一的收入去做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公益行为。但在某种意义上看,他一直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从不肯有任何放松。他从不在意物质享受,居无定所,甚至曾经到处露营,只为继续自己的登山之旅。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
但正是在这种修行中,他变得无比纯粹。任何人都可能在看完这部影片之前质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之后的名与利,甚至认为他脑子里缺了一根与恐怖感有关的弦。但我相信,当你真正看完最后一部分的攀爬过程后,会像我一样感到汗颜。在面对生死之时,没有人能够欺骗自己,而亚历克斯也绝非一个癫狂之人。当你身处万刃绝壁之上时,我相信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凭借名利的激励继续攀登。能够推动亚历克斯向上爬的,恐怕只有攀爬本身带来的快乐。
“我认为人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把自己最爱的事情当成赖以谋生的工作。”
——亚历克斯·霍诺德
我时常反问自己,是否将爱好与工作统一是最好的职业选择。让清醒的每一刻都成为工作,再无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时间,娱乐时间,是否真的是一个好的选择。而相比亚历克斯,我自己并没有一个笃定的答案。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事业,有些取决于基因,有些取决于父母,有些取决于命运,当然,我们往往会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我们独立意志做出的选择,而这也很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
但亚历克斯的故事让我幡然醒悟,我们最终选择的工作是否源自自己的意志,或许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而爱好与工作是否统一,同样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重要。至于是否能够挖掘出自身的全部潜力?人类的潜力恐怕未来几千年内也不会得到完全挖掘,我们或许大可不必操心自己的潜力能实现几成。
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是否真的享受这份工作?是否在耗费自己人生的时候,感到发自心底的快乐?你能否像亚历克斯那样,在爬上酋长岩之后,像个孩子一样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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