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后生的关节能安静而又不流出油脂的话,那就到了入世的年纪了。”
这是百年前某个不知名的僧人所言,在百年后人尽皆知的俗语。不过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平头百姓,都借着这句话去掐算后代们的年岁到了什么程度。山中的野兔可以通过毛皮判断年龄,水里的鲤鱼也能看大小和鳞片了解岁数,但唯独人,身长不像猫的身子那样能慢慢抻起来,身上的划痕也能被摩搓膏给养掉,只能通过正体师诊断出身体的年岁。也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包括我的父亲和娘亲,在看过我手肘后,就开始劝告着我在塾里学会笙箫乐器后要趁早去游乐场那边拜个师父。我并不是自大的一个人,但是我可是能从京城来的老师手里折腾完后还留个人样的,只是当时我把娘亲的话当成耳旁风,仅仅是因为我那时还是害怕人世间的荆刺样的事物,想多在自己家里吸上些上好的燃料,所以才迟迟不肯往那挂着红灯笼的花街柳巷走去。
于是我又花了些时间去学到老师从堺学来的茶道和扇武技。我的过去的时光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在各处玩乐,只是找着有学问的长辈们请教,亦或是下围棋,所以我没有什么能让我不安分下来的念头。等到三年过去,老师说我已经到了能和京城的大夫们谈论风雅的程度了,而他也没有能教我的东西,这时我也没有办法,就抱着走一步是一步的想法,直接往郡府的城下去找那属于妓者和艺者的红灯区了。但是等到我终于到了那块宝地后,才发现每家妓馆都是充足的人手,根本找不到什么能给我挣钱的位置。幸亏有个老鸨是眼光了得的文化人,识得我身上的技艺能带来的价值,所以许诺我等他们最老的吹乐人散骨架子了就让我来顶替,还想给我了几个银锭和妓馆的小札。我还听店里有个来送货的伙计说靠城外的小村因为来嫖赌的外郡人很多,有开一家不小的旅店,正招着帮忙的,正好我也急需在盘缠花完前安顿下来,就往那伙计说的地方去了。不过旅店的掌柜还不如那些老鸨的见识来得更多,只让我在楼下打尖的柜台那里给客人倒酒、上油和收银。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得有个把来月,我去了几次妓馆再问老鸨,她也只会拿起烟罐子往口上吸,然后告诉我那个老头子不但没见神仙,反而既能有力气吹管又能有力气吃后生分量的伙食。这应该不是那老鸨的托词,因为工钱我也不要更多,还不会像老头吹奏会漏风,就连馆里那几个小雀儿样的雏妓,听老鸨说一直在问我什么时候能来工作。这虽然算是一种遗憾,不过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旅店老板也并非什么惹人生厌的老头,工钱也管够,睡处的铺盖和客房里的铺盖一样松软,厨子做的食物虽说不如家中的美味,但也不至于难受到倒流内腔液,更何况我能在深夜来临前给店里的侍应们吹两曲下里巴人的练习调子,也算不上是完全的怀才不遇。我想过不了两三年,我就能再攒上一大笔银子,可以让我把天下都走一遭,说不定在北国还是南岛的哪个地方,我也能得到名艺者的称号。又或者在旅行中,哪个地方的神灵有眼,让某个大人赏给我脸,能够赐我在郡府的城中有个奏雅乐的职位,我的余生就真的是衣食无忧了。
于是我就在这样的期望中迎来了一位对我今后的日子有着无法估量的影响的人。那时候正是正午,他穿着一身细致的苇草色的衣裳,除了一条系在右腕上的淡紫色布条外没有什么别的的装饰品。他进店的时候,坐在门口附近桌子的几个沤客就开始骚动起来,其中一个最难看的还把一只脚踩在条凳上,好像是要用那身瘦骨架子尽可能地虚张声势一样。然后就是很喜闻乐见的事情了,因为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位客人的腰上挂着一把通体黑色的刀。我见过不少武家和他们腰上的刀,但只有他的刀,刀柄是黑色的浸了油的两股绳缠着,末端露出的柄头发着炭黑;剑格是日轮镂刻样式,一看就知道是用上了黑漆的铸铁做的;至于鞘,外面的黑漆是毫无掩饰地厚重,仿佛就是一块发硬的漆块被削成细长的弧线。这样黑如壮年的鸦羽,但不带起一丝反光的刀,我第一眼没有注意到,但当我发现了它的存在后,它和它的主人就再也离不开我的脑海了。之后他也不过是把刀横放在柜台上,发出“坎”的声音,但是在让那些沤客闭嘴的方面却出奇地有效,有效到只有外面的鸟叫声不时传入店里面。而我居然能在当时沉住气去问他需要什么,现在想起来也是奇怪。
不过幸好这位主儿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反而有种跟他的武家行头不相符的文人气,这很可能是因为他的头型和抛光都是属于很风雅的风格的缘故。他向我要酒时的口气,也很像是大户人家对客人的那种谦逊,而非脚夫似的粗鄙,这样的好客人是我在这旅店工作以来第一次见到的,真是神仙保佑。而真让我对他抱有崇敬的不单是第一印象,而是在当天晚上,我正准备给围在旅店里的庭院周围的女侍吹一些消夏的短曲子的时候。不同于以往,女侍们在我坐下后都向着坐在一旁摇着蒲扇的苇草色衣的客人看,好像是抢了我风头一样。他转过来,把摇扇子的手搭在膝盖上,“这位侍应,可不可以来一曲更有趣味的曲子呢?”大概是像这样地问我。
我依稀记得我是这样说:“这位客人可是懂行的?若是吹得不好,也只好怪客人强求风雅。”
而他则是对我说他能看出我手上的箫不是什么粗造的管子。既然如此我也不谦虚,直接跟他说我是师从京城的老师,以及老师的法号,他听完也不惊讶,只是摆手让女侍们离开。女侍们自然不答应离开一个俊俏的人的身边,他就像是早有准备一样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小袋品那清油糖来。那琥珀色的黄糖对于年轻的女子们来说就如珠宝一样,更何况还是有特殊甘味的呢。于是那些女侍就一边争抢着糖袋,一边往里屋去了。
在安静的庭院里只有蝉鸣,这在夏天是很常见的。但是那天晚上的蝉鸣我却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只奏了一小段,他就轻轻拍了拍手,示意我停下。我那时也只能感到奇怪,他却把手搭在我肩上,问我要不要帮他一个忙,还不只是举手之劳的程度的那种。一个陌生人,先不管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这种从不熟识的人那里突如其来的请求,换作谁都会感到让社交上的不适的吧。我那时一下子收起了我的箫,挡开他的手,反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回答却让我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
“休怪我唐突,乐者。我请求你助我一臂之力,正是因为你正好拥有可以胜任这份差事的能力,而我也正好只剩下请求这份力量的余力了。”听到他的话中那认真的语气,我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而他也正坐在我对面,开始把他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一直讲到大约半夜时分,周围房间的灯光都熄灭的时候。我这时才知道我面前这位客人同我年龄相仿,却是北方一小郡的年轻公子,一年前还应了北方一大郡国的联姻请求,做了倒插门女婿。那郡国虽没什么京城的公家直系来统管,但也有相当的实力,但更有名的则是郡主的二女阿幻,是有名的公主,而这位客人就是与那位公主缔结婚约的。“虽说是政治联姻,但我和幻两人也情投意合”,如果事实真的如他所言,想来真是一段即将作成的爱情佳话。但不到数月的时间,北方就兴起了盗国大战,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公子的父亲。至于结果,我们这些中原的早就听闻商人们带来的消息,原来的北方大郡国早就被京城怀疑谋反,那些盗国人干的事情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京城也不会去阻挠他们。所以北方的地界划分就很自然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百姓们也改口称自己是别家的子民,因为再好的城也挡不住没有援军的窘境,面对守不了的一亩三分地,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没有勇气,更没有义务去替官老爷们保将来的地租,还不如换个磕头的朝向来得安稳。
至于这位公子,这起盗国大战不是由他发起,甚至当带着火焰的箭矢射进城楼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是自家的人在进攻自己的岳父。等到他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逃到城下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砍倒了多少“自己人”。更加不幸的是,等他回过神来,他的妻子也被几发箭矢射倒了,而且有一发直插进脖子的管道,让公主就这样突然地死于非命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逃出来的,至少他没有告诉我他后来的事情,我也只能认为不管他的父亲对他是什么态度,他肯定是不想再在这个背叛了他的北方待下去的。至此他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但他仍然没有告诉我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找我来帮忙。于是我就很自然地请他继续告诉我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而他向我讲述的计划,简直可以说是闻所未闻的大不敬。
首先在复述他的大不敬之计之前,我需要向不懂音乐的各位简单地解释一下这门技艺。众所周知,人是不会发出声音的,除去每个人都一样的从头部发出的毫无变化的“皮皮”声。而有些人先天和其他人有细微的不同,从他们的口中可以反向流出气或是带着液体的气雾,比如我就是被京城的老师所垂青的“发气清正不偏,有成大器之材料”的天赐艺才,不似那些到最后只能学琴和鼓的庸人。我们这些有天赋的人一般都会去学习用乐器调弄气流,发出和谐的话语,而不是用最普通的同调的方式来进行表达,如同人以外的世间诸生一样用鸣叫来交流。跟发音一样,收音也是一门学问。贩夫走卒们肯定是既无心又无力还无财,所以这门学问也多是公家和富人才会懂得,能够超越只是听个响的境界,去解读乐者们通过笙箫管笛所表演出的种种意象。这既是所谓的高雅艺术,因为无论是创作还是欣赏它们的能力,都需要一定的天赋和功夫才能习得。
而实际上,那位北方的公子就是想要借用我的音乐才能,在节气到来之时,去往附近的那座供着阎王的大庙奏上雅乐。他的想法的根据不无道理,所谓“雅乐”,稍有上过塾学习的人都知道,雅乐在以前被称作“天乐”,相传是高天堺的神仙们所创,被人间所拾得的极雅的乐曲。虽然这些曲子也并不仅限宫廷内学习和演奏,但能演奏和欣赏的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宫内的贵族,和京城的有大名头的公家里的人。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说因为雅乐是由神仙所作的缘故,演奏雅乐就如同用着辞典和各路神仙们对话。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他要我去有供着神仙的地方,去演奏给神仙听的话。当然这本身没什么问题,从来没有人因为在神仙供坛前奏乐而落得什么不幸。大不敬的地方在于挑的神仙是阎王,而照着僧众和公家的“教诲”,生死因果,容不得凡人搅和。要是擅自闯入阎王庙,只怕是会耽误了逝者们的转世投胎,让人间充满孤魂怨鬼。再加上民间自古就有的“死者为大”的习惯,一旦被发现进了阎王庙,十有八九会被百姓报官,然后被官府移送到极南的小岛上受赤身抓鱼的苦役,过不了几年海水就会侵蚀肢体,让人的骨头脆成冬日的细杆,外面则变成盐水和藤壶共同作用下的烂疮。
“到了节气时分,所有人,包括那些守阎王庙的都会去送子观音那里参拜。到时候我们可以很轻松地进到庙里面。”这就是他所认为的时机。
“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样做的理由。如果那天阎王庙里还有人在,你和我的后半辈子可就真的成了亡命之徒了!“我这样警告他,为的是提醒他的计划的天真之处。
“如果那样的话,“他说着说着,轻轻摸了下腰上的刀”那就蒙上脸,杀进去,就像一年前的那场盗国之战一样。不过这次,我要把阿幻救回来,从阎王的手上。“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那份阴沉压抑的感情。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子,一夜之间没了心爱的女人,亲人背叛了他,而公家则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我虽然算是养尊处优之辈,但也懂得这能给他带来多大的精神上的冲击。若不是有阎王收管死人入地府的说法给了他提示,恐怕他早就单刀直入京城,杀他个昏天黑地,连雪白的城墙都变成体内油水的黑色罢。于是我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他那疯狂的计划,虽然也有一部分自私的原因,因为他说自己有一大笔金银埋在东北的一座小岛上,事成之后便一同前往。
于是我和那位公子便在节气到来之前,每晚都会在庭院里做着准备。我对刀剑的武艺一窍不通,只能试着用扇武技的套路来猜测;但他对音乐的理解却超乎我的预期,每当他练习完自己的套路后,他就会来告诉我他对那些曲子的想法,而且那些见解意外地精确且独到,没有一点胡乱猜测的样子。除此之外,他就是跟我讲他和阿幻之间的各种事情,以及他幼时的生活;作为交换,我也跟他讲了不少我自己的往事。不出几天,我和他的关系就变得近似熟识的朋友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到了节气的那天,店里的住客只剩下公子一人,除了老板之外的上上下下也都放了假。我当天辞了旅店的工作,在旅店的后巷换了衣服,然后便和那位公子一同蒙上脸,往阎王庙走去。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阎王庙里空无一人,最里面的大殿也没有人把守,只是一把大铜锁锁着门。我本以为因为有锁的缘故,公子就会放弃他的计划,然而他就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似的,抽出他怀里的另一把小刀卡在锁孔的位置,然后解下腰间的刀,两手分别握着刀柄和刀鞘,像是敲钟一样往锁孔的位置砸过去,锁就这样变得松松垮垮的。接着公子直接就是一记正踢,把门连同坏掉的锁一同踢开,顿时一股阴冷之气从里面窜出来。我进去后发现这不是什么错觉,这大殿里的温度低得仿佛是在冬季,而外面正是盛夏,加上空荡荡又没什么照明的大殿里只有一尊偌大的阎王像在龇牙咧嘴,在精神上又增加了一层阴森的感觉。
“开始吧。”公子跟我说。我掏出我的箫,放在嘴边,跟之前计划好的一样开始试探性地奏起几个基本的音。真是令人惊叹,那座阎王像好像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公子走上前去,把手按在阎王像的底座上,然后忽然定住了。但是这并不是他突然睡着还是昏迷过去的缘故,我在这时反而能清晰地在脑海里感觉到他在跟我说话,但是语法的修饰却显得有些微妙,更像是古文一样。我问他“你到底是在哪个神棍那里听到这种邪门办法的?”,可是他却根本没有回应,只剩下没有感情的回答——“把曲子吹出来,快。”,紧接着就是一串没有停顿的口述的乐谱。要照着我从未学过的乐谱来演奏,即便我是高材生,这种挑战也是相当地棘手,幸好公子听到了我的抱怨,在中途停顿了几下,以便让我分着段地奏完这曲。真是令人浑身发痒,我从来没有吹奏过有着如此多的转换,而且中间还没有可以猜测的和弦的毫无道理的音乐,但是直到我最后一口气吹完后,我居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好像全身都活动了一番似的。
此曲一毕,整个大殿便开始震动。先是剧烈,然后又放缓,再接着加快震动的频率,然后阎王像整个向后退去,露出地上的一个大洞,以及里面的整齐的钢铁的阶梯。而公子随着震动的结束,整个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上前呼唤他,他也没有反应,我情急之下只好用起了乡村郎中惯用的拍打疗法,在他的头上几个位置用力敲打了几下。没想到这样的病急乱投医居然有效果,他的眼里重新有了光芒闪烁,然后慢慢地自己坐了起来向我道谢。过了一会了,在一起下阶梯的时候,我又问了他到底是在哪里听说的邪道,他告诉我是在往南走到本郡之前的时候,一个断了双腿和一支胳膊的人教他的。据他所说,那人自称曾是京城里的乐者,为了要回他心爱的妓女的命,偷偷往一座荒废的阎王庙里去靠着曲子跟阎王求情,结果就和现在我所看到的一样。但后来他带着姑娘回到京城后,就被老鸨认了出来,然后得了个妖行惑众的罪名,被砍掉三肢,女人则被泡进酸池,化成了水。从此他余生以乞讨为生,对往事缄默其口,直到遇上了公子。这也可以算作是一出人鬼奇谭,只可惜我没能知晓更多关于此事的细节,也就无从复述一个更完整的故事了。走了好一阵子后,我和公子终于来到了阶梯的尽头。
阶梯的尽头,是一座钢铁的大门。公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有着我从未见过的质地的小札,走到门旁的一处小凹槽一边,把小札朝着凹槽晃了两下。随着巨大的声响,钢铁的大门缓缓地从两边自行拉开。我很好奇他的小札是从哪里来的,他告诉我这也是从那一条胳膊的人身上拿来的。等到门终于大开,我和他走入门中,发现面前的光景简直是比刚才的大殿更加不可理喻——一条宽大的铁桥铺在我们面前,透过两边的栏杆可以看到桥下正在流动的滚烫的岩浆,桥的尽头则是蓝色的隧道似的通路,因为拐了弯的缘故不能一眼看到更里面的样子。“这就是地狱吗?”公子的步伐甚至都慢了下来,目光似乎也聚焦在桥外的岩浆,看来他还是有着稚嫩的一面的。但在这时,从蓝色的隧道那边传来了车轱辘的声音,公子一听到车轱辘声就跳到了我面前拔出刀,把我护在后面;我也重新抽出我的箫放在口边,心想一些激烈的音节能够打动即将到来的牛鬼蛇神。我和他就保持这样的阵势慢慢地往前挪动,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车轱辘声。
“等一等等一等,你们两个!”从隧道里传来这样的声音。随后,一个底下带着四个大轮子,前后各有一条树枝状的带轮肢干的大铁桶从隧道里出来。“收起刀吧。”我和公子听见好像是铁桶那边传来的话,公子和我便收了手上的家伙。“跟着我来。”那铁桶上有什么东西转了一下,之后同上便浮现出仙人的画像,嘴巴还可以动,不愧是仙人的法术,那时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但是接下来,那仙人给我们俩展示的东西比他现在所放的傀儡法术还要让人头脑发昏。穿过蓝色的隧道,里面的光景简直比书本中所描绘的地狱更加地骇人——无数张钢铁的大床在我们三个所在的通道两旁摆放着,其中绝大部分的床上都躺着人的尸体,有的还算完整,有的少了四肢,有的少了半个头,还有的被开膛破肚,肚子里的东西可以瞥见一二。而我们和这地狱百景只有一面玻璃之隔,直让我的肚内翻江倒海。“这些都是去世的机器,这套系统会通过小型机器人们把你们埋掉的同胞搬运到这里,再在车间进行分解和翻新。有些量很小的材料,我们会把相应部件投放到岩浆里,重新回到地脉中去。”仙人向我们说道,仿佛两边的地狱百景不存在似的。当然更加令人感到困惑的是,仙人的话我有一半是不明白的词汇,我也只能勉强记住上面的话。
“那么这位仙人,我想问问您可不可以——”公子走到仙人前面,情绪有些激动。“名字,我的孩子。这里有这么多你的同类,我也不能马上找到你的信息。”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公子的名字叫做傑,也想起自己之前根本就没有问他的名字。“那么这位吹箫的——”“我叫无想”我几乎是紧跟着仙人的问话回答的。听闻我两人的名字后,不知道是仙人还是这铁桶发出出气的声音,接着仙人告诉我们两个一个很坏的消息,让公子不禁攥住了刀柄直发抖:“傑之未婚妻阿幻,已经在一周前被完全分解。也就是说,我已经没有办法把你的未婚妻完璧归赵了。”不过傑公子的感伤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也许是看到这地狱百景,加上他从北方到中土路上所花的时间,让他复活未婚妻的执念有所消退吧。倒是走完这条道,到了另一个有许多屏风的房间里,趁着不适已经消退,我便问仙人此地别无其他仙人,那这阴曹地府究竟是怎样运作的。铁桶又转了一下,这次桶上出现了许多不同仙人的画像,一个个跟之前一样地细致。“这就得说到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关整个世界的事情。”仙人说道。
于是接下来那仙人在他的铁桶上不停地放着各种会活动的画像,比皮影和人偶戏还要精彩百倍。他告诉我们这个世界都是由他们仙人在几百年前所作,作为一个“研究人造生命行为的实验基地”,而曾经那些画像上的仙人们也都在这里研究着我们。
“那就是说仙人您自称为人,但是这不是屈尊了吗,因为“人”之称谓就是向天界仙人表示礼貌的。”傑这样问道。
“在你们的意识里,我们因为是肉身,所以是仙人,而你们因为是金属身躯,所以是人;而在百年前,人的形象就如画像上所绘,是肉长成的。”仙人的形象出现在另一面屏风里,回答道。
“那传说中的仙乐?”我问仙人,同时双手奉上我的箫。仙人的铁桶里伸出一根蛇一样的绳,把它接了过来。“那所谓的仙乐,其实就是我们讲的话。你们不会发出声音,而是直接用“无线电波”也就是你们认为的意念来交流,所以在很早的时候你们并不能完美地明白语音的信息,也就是听不懂。而通过乐器和乐理,像无想你就可以通过把听不懂的东西理解成乐谱,通过音乐的方式复现出来,也就是用音乐来说话,这就是仙乐。顺带一提,你们的俗乐跟仙乐原理不同,是用你们的意念交流逻辑来制作的,所以无论你们是否有音乐知识,都可以理解。“
“那这小札……”傑从怀里掏出方才开门用的小札,仙人的铁桶还是用刚刚的方法,又伸出一条绳来把小札拿走。当傑告诉仙人这小札的来历后,铁桶又出来一声气音。“都说实验是要排除外界的干扰,但我是个失败的科学家,居然会把钥匙给了实验对象,还告诉他开启通道的密码规律。傑啊,给你钥匙,告诉你进来的口诀的那人还好吗?”傑如实告诉了仙人那人已仅剩一条胳膊,他的爱人被投入酸池的惨事“还真是一发不可收拾,那个时候我被狠狠地处罚了一把,主任还用强制控制把这复活一事强行以悲剧收场,就是为了杜绝后患。不过现在我就是想要随心所欲也做不到啊。”原来这进地府的秘诀也是仙人所给,那上一个活着进地府的人的下场也是仙人所为。
“那既然仙人能如此掌握生杀大权,那又为何不露面而是用这铁桶傀儡与我们交谈呢。”我问仙人。仙人的铁桶动了一下,沉默了几秒后回答道:“如你所见,这里你见不到其他人对吧。”“所以呢?”“你们口中的仙人,也就是我们认知中的人,早在三十七年前就已经灭绝了。”
听到“灭绝”一词,我和傑都说不出话来。即使是能把握生杀大权的仙人,也已经消逝不见了,这对我们至今为止的认识的冲击是无比剧烈的。“我在我感染瘟疫前,把我的脑子内的东西都放在了这代维修机器人上面,为的是能够继续研究工作。”“那到底是要研究什么东西,会让仙人你宁可变成这桶子也要继续下去?”作为武家出身的傑自然是要去怀疑苟活下去的合理与否,所以问出这类问题也不奇怪。
“没为什么,因为你们是人类了。作为人类的你们,可不能一直依靠我们这些人给你们安排好的生死循环。”仙人的画像又出现在屏风上,到处都是,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我要做的是我在生前一直在做的项目,为的是让你们可以自行生产出新的后代,而不用靠我们的那套什么“送子观音”。”
“难道我们以后会变成那些动物吗?从肚子里出来小的幼体?”我问仙人。“也可能是从蛋一样的保护元件里二次组装。不管怎么样,以后你们会出生,会有体型上的成长,还会怀孕,还会生下新的后代延续你们。你们之间的男女之分也会有真正的生殖上的不同,你们的性爱也不再只是带来数字化的快感,而是繁衍的渴望。只有这样下来,你们才能称得上种族,才能继续你们的文明。”
我和傑听了这一番话,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得跟这位已成铁桶的最后的仙人作礼告辞。在走之前,仙人交给了我们两个烟罐子,说若有困难之时,就把这罐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不仅如此,他还一路送我们到了地府的出口,告诉我们出去便是送子观音的大殿。我和傑两人走进了出口,发现是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正当我以为走错了地方的时候,那门突然关上。之后房间剧烈地震动,把我和傑都震倒在地上。躺在地上的同时我还感觉到那地面像是在把我拉进去一样,让人体内发胀。
没过多少时候,随着咣当一声和好多人的的祝贺声,我和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大殿里。看着打开的殿门,还有门外那些人身上穿的迎子求孙的礼服,我肯定这是送子观音庙的大殿。这时几个神官模样的人走进来,手上拿着破魔叉要来驱赶我们。傑一下子拔出刀,把最近的神官的叉子砍成两截,然后用一只手挥舞着刀从人群中弄出了一条通路,拉着我跑出了送子观音庙。于是场面就变成我被傑拉着玩命地奔跑,后面则是几个神官在玩命地追。这时我想起仙人给我的罐子,便掏出来吸了两口。还没等我把罐子放回去,我就已经想到了一首绝佳的招式。于是我让傑停下,让他也吸罐子,任由神官们把我围住,然后我掏出箫来照着刚刚脑子里蹦出来的乐谱吹了起来。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那些个神官果然晕晕乎乎地倒在了地上。“这罐子似乎是智囊一样,我刚刚从里面学到了能催眠和发健忘的曲子。”我对傑说道,而傑也表示吸完罐子后自己好像知道怎么用意念抵抗音乐的干扰。这仙人真是琢磨不透,居然最后还给了我们这么有用的惊喜。
我和他再走了半里路,在一条河边坐了下来。夏天的光景真是美好,除去温度有些高外,各种草木长成后散发的明媚的颜色也是赏心悦目,比起春日的花草更加闪闪发光,让人看着看着就会变得懒洋洋起来。看着空无一人的周围,我问傑接下来怎么做,想要去哪里。他摇了摇头,显地有些茫然。“我这一趟下来,不知道开了多少次悟,只觉得人间恍惚,走到哪儿都是绕着圈。”他对我说道。“你不再想着你的未婚妻了?”我再问他“啊,既然她已经回不来了,那我还是代替她继续活下去。”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显现出逐渐恢复的精气神。
“那样的话,我倒是有个提议,或者说,请求。”我对他说道。
“首先,我们去你之前所说的那个岛上,把你的金银拿回来。”
我们两人顿了一下,之后便一同沿着河,往远方的城镇走去。
封面图: 一猿斋(歌川)国升 《 五十三驿滑稽膝栗毛道中図会(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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