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9月,法国政府派遣的学者富歇从德黑兰出发,骑马来到阿富汗王国的首都喀布尔。法国人对阿富汗考古工作长达三十年的垄断开始了。期间最主要的机构便是 DAFA(Délégation Archéologique Françaiseen Afganistan,驻阿富汗考古调查机构)。六十年代,他们意外地在阿姆河流域发现了与当地迥然不同的一处希腊风格遗址。这就是阿依·哈努姆城。历时十余年的挖掘,学者们揭开了中亚希腊化时代在考古学上的神秘面纱。
过去,对于希腊-巴克特里亚文化,我们只能通过对国王欧克拉提德的记载进行猜测,他治下的王国号称千城之国[1],城池甚至绵延到帕米尔高原的喀什噶尔,却没能留下一座完整的希腊式城市遗址,也难怪在巴克塔拉毫无收获的富歇会把它叫做“巴克特里亚的海市蜃楼”。但阿伊·哈努姆的发现,无疑证明了希腊族群在中亚山地的长久统治。如果从亚历山大建立该城算起,直到公元前145年,欧克拉提德在游牧人入侵前的最后岁月,它当是有着接近两百年的历史。 这座城市面积约1.5平方公里,西南为喷赤河,城墙有3公里左右。我们能直观地发现,东边海拔60米的山上,有一座卫城,这是典型的希腊风格,属于他们无论到哪都难以舍弃的卫城-城邦传统。靠山所建的则是每位希腊人除去神庙外最爱的半圆形剧场,再加上正方形体育馆,俨然一副地中海小城邦的模样。至于贵族庭院里的科林斯柱头、马赛克瓷砖浴室,印有国王头像的希腊式钱币、希腊人物雕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当地的希腊居民在狄奥多图斯一世独立时是什么态度,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在巴克特里亚王国本身也陷入分裂的公元前2世纪,这里的确成为了最后的统治中心。在王国被毁灭之前,曾经有一阵辉煌期。它的疆域东起喜马拉雅山脉以南的恒河中游流域,西达波斯沙漠,南抵孟买湾,北界锡尔河,往来商贾络绎不绝,都仰仗于统治者对商业的开明所致。在公元前3世纪末,欧亚大陆可谓异彩纷呈。从西边雄心勃勃发动第二次马其顿战争的罗马,与腓力五世相互交锋;塞琉古的安条克三世也不甘寂寞,收留赫赫有名的汉尼拔,同罗马人在叙利亚大打出手。另一面,号称大帝的他此前一路东进,打得帕提亚甘为从属,巴克特里亚据城不出,重新收回帝国东部的大部分疆土。但推翻狄奥多图斯建立新朝的欧西德莫斯也不愧一代豪杰,他与安条克握手言和,并结为姻亲。其子德米特里一世更是再度入侵印度。这次,失去旃陀罗笈多和阿育王的孔雀帝国无力还手,还被巽加王朝所取代。一批印度-希腊王国在现在的巴基斯坦与北印度区域兴起。
不过,对于希腊诸王国来说,他们的统治已经到达极限。这段历史在我们的记载中是这样的:那位将汉高祖困在白登山七天七夜的冒顿单于将月氏人赶到伊犁河流域,尔后乌孙人又再次大败迁出来的大月氏部落,使大月氏人在阿姆河定居。大月氏人或是他们赶跑的塞种人又毁灭了巴克特里亚王国,形成汉书中的大夏。而希腊史学家则提到锡尔河畔的Asii、Pasirani、Tochari、Sacaraul四个部落。但不管怎样,希腊人王国终究是在公元前2世纪末,也就是张骞出访西域时,被游牧民族消灭,残存的印度-希腊王国也没能坚持多久。中亚纯粹的希腊文明就此中断。
我们清楚,这些王国终究是希腊民族占少数,大部分都是原住民。并且,先是波斯,后是印度,文化水平并不逊于希腊。因此,嘴上不一定承认的希腊后裔还是慢慢接纳了东方文化。比如说,阿伊·哈努姆的神庙是凹进式的,属于典型两河流域风格,里面也有浓重的波斯信仰特征。在许多建筑上,由于真正在希腊生活过的建筑师与雕塑师愈来愈少,柱形、纹饰都逐渐体现出于本土不同的别致风格。即使是宗教方面,也多出现近东地区共同崇拜的对象,而非希腊城邦特有之神祗,例如发源于小亚细亚的西布莉女神等。特别是通过巴克特里亚诸王的肖像钱币,我们最能感受到越往后纯希腊艺术工匠的稀缺。更不要说从政治思想上,中亚的希腊军阀们早已将平等、公民的理念抛之脑后了。马其顿-希腊人的理想仅余一条:为了钱,活下去。
这样,过去一段时间希腊文明输出大于输入的状况就发生改变,残存的希腊城市国家更快地融合进了当地的文化。他们的技术风格也成为其它文明的组成部分。在印度,希腊与佛教艺术的交融形成了犍陀罗艺术。佛像才真正成为佛教文明的重中之重。举世闻名的巴米扬佛教遗迹便是犍陀罗风格很好的继承者。希腊式的雕塑风格脸型不甚饱满,庄严肃穆,着重表现人性的张力,这些都被其后的佛像所效仿,并随着大乘佛教远渡东亚来到我们身边。甚至在佛教经典中,《弥兰陀王问经》这部就是直接叙述希腊君主米南德同僧侣探讨佛经的记录。在经书中,国王最终接纳了佛教,并将王位传给儿子后退隐。但如果属实的话,在普鲁塔克的书中,他当是死于兵变。笔者认为后者比较靠谱,但也不能否认,这部经典忠实展现了印度希腊人的全盘佛教化和古希腊哲学对佛教思想的促进作用。
遗憾的是,巴克特里亚灭亡后的一百年间,我们对葱岭以西到北印度的状况缺乏了解,仅能得知塞种人的活跃。不过这些无关紧要,当历史的车轮来到公元一世纪,又一个繁荣的时代正式降临。
活跃在阿姆河流域的月氏人此时已经分为五部翕侯,在五十年代,其中一支首领丘就却他攻灭其余四部,南下阿富汗与克什米尔,奠定了贵霜王国的雏形。仅仅十数年时间,贵霜控制河中[2]大部,不久又进入印度,发展成为与罗马帝国、帕提亚帝国、汉帝国并驾齐驱的欧亚四强。班超出使西域,月氏国王请娶汉公主遭拒,便遣兵七万来攻,遭西域联军所败,当是指贵霜帝国在西域的军事活动。 其实,对贵霜而言,这次跨越帕米尔高原的军事冒险也是一次远征。但他们之所以大胆出兵,也是在打着垄断丝绸之路南段贸易的主意。与我们对游牧民族的一般印象不同,贵霜帝国以商业立国,牢牢吃着丝路贸易的红利,并且统治相当宽松。这大概也是月氏人从希腊化王国和印度诸邦学来的秘诀。小小的挫折算不上什么,进入公元二世纪,特别是迦腻色伽王统治时期(推测为128—144),它才正式达到巅峰。
在佛教发展史上,这位国王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他尊崇佛教,亲自主持结集大会,并在统治期间建立大量佛寺,留下佛法加持吓退恶龙的传说。让人仿佛想起两百年后批准基督教合法化与主持尼西亚会议的君士坦丁大帝。不过,他若只是独尊佛教,就难以驾驭旗下斯基泰人、波斯人、月氏人与塞种人混杂的庞大帝国了。真相是,贵霜帝国保留了浓重的希腊化痕迹。从印有国王与西方神祗的钱币到不难寻找的希腊语文字,无疑在告诉我们:这片土地上过去所有的统治者,都由本王继承了,服不服?
帕提亚肯定是不服的。他们自诩波斯帝国正统后代,哪里看得惯阿富汗蛮子窃据“万王之王”的名号,正好西边与罗马交战难分胜负,跑到东方来揩揩油。历史就好像轮回一样,从塞琉古打印度,再到塞琉古打巴克特里亚,再到巴克特里亚打印度,现在西边入侵的又换成帕提亚而已。新的也总是能战胜老的,六七十岁的安息老头当然打不过刚年满五十身强力壮的贵霜老炮。不仅如此,罗马还直接同贵霜帝国建立海路贸易,帕提亚好不容易把甘英骗走才垄断的陆上丝路霸权转眼间就危在旦夕。当然,再过一百年,这位选手也得乖乖从台上离开,由下一位萨珊波斯肩负起把贵霜打下去的重任。
东汉王朝中央政府大概也不会服,但西域的控制力毕竟不如从前。佛教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西域诸国的宫廷与民间,并传入中国。如果要说在天山以南的文化拉锯战中谁暂时领先,那大概就是贵霜了。可以说,希腊文化的影子就是在这一时期全面出现在西域与中国。当然发财也是很重要的,这样,香料与丝绸贸易的大头还是落入他们的手中,直到被波斯东侵打趴下为止。
这对神人驭龙吊坠值得好好说道说道。它的用途可能是系挂在耳侧的帽沿。主要由金片、绿松石与石榴石组成。上部有印度式样,下方又有典型的草原式风格翻转姿势。擒住龙形生物的人一说是男性君主,一说是某位女神。注意看东汉时代的西王母石像与苏美尔地区人们信仰的伊南娜女神(可能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美神阿佛洛狄忒),她们的对称样式出奇的一致,甚至伊南娜也有与人间国王杜姆兹交合的风流韵事。我们从《穆天子传》中得到周穆王会西王母的相关记载,这本当是成书于战国时期,于晋代被发掘。姑且认为这两位女神的传说相似只是巧合的话,造型乃至身边神物的雷同就绝不可能还是凑巧了。对此张骞先生曾有过一段田野探访,在此不再赘述。
在贵霜慢慢失去游牧民族特征的时候,新兴的北方蛮族:嚈哒人对他们展开新一轮征服。他们自号白匈奴[3],约在公元五世纪入侵萨珊波斯的呼罗珊省,也就是贵霜与巴克特里亚的旧地,还差点南下印度,幸好被兴起不久的笈多王朝所阻。他们也不是只懂杀戮的屠夫,贸易该搞还是要搞,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比仇视此地盛行数百年的佛教,硬是要将佛教相关的事物彻底毁灭才善罢甘休。我们之前所述的希腊-佛教文化就这样遭受不可挽回的破坏,渐渐淡出历史舞台。以后佛教再次于中亚兴起,又如何再次被西边另一个强势的文化所打断,就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贵霜帝国时期的夏都贝格拉姆,位于今阿富汗喀布尔以北,集中体现了帝国的空前繁荣。这座城市原名在上文已经出现过了,是的,就是高加索山亚历山大。在玄奘西行时,这里被叫做迦毕试国,“规矩模样,异于诸国”。在这座城市遗址中,考古人员挖掘出了希腊罗马风格的青铜器与浮雕,印度的象牙雕件,叙利亚的玻璃,甚至还有汉代的漆器。这无疑是当年丝绸之路的一个缩影。遗址的发掘实际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已展开,且与庞贝古城大约同时,堪称世界考古学界的盛事。值得一提的是,在战后的考古工作中,日本学者很早就打破了法国人的垄断。他们起初的打算只是通过对阿富汗与巴基斯坦的考古,为东亚佛教发展提供佐证,结果却很争气地在阿富汗研究中取得了话语权,其中就有中国学者们很熟悉的水野清一先生。
但好景不长,阿富汗的战略地位一方面为考古工作者提供绝佳的发掘空间,一方面本就是混乱的根源。1979年开始,她再一次陷入战火。特别是打了十几年的阿富汗内战,将考古的成果几乎毁灭殆尽。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度,无比幸运地保住了那些稀世珍宝,却只能让它们在国外巡展。这是阿富汗的悲哀,更是人类文明的悲哀,可叹!可叹!
即使如此,我们依然不会忘记她的辉煌与苦难。帝王将相的功名不存,希腊化王国也早成尘埃。但兴都库什上空的苍鹰,不是依然在穹庐中翱翔吗?
[1].在《史记·大宛列传》中,司马迁采纳了出使西域的张骞说法,大夏““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王)君长, 往往城邑置小长”,当是在巴克特里亚初被征服时希腊人王国的残存
[2].中亚锡尔河和阿姆河流域以及泽拉夫尚河流域,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全境和哈萨克斯坦西南部
[3].史学界对他们的祖先尚有争议,但应该与匈奴关系不密切
1、阿依·哈努姆遗址与希腊化时期东西方诸文明的互动 杨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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