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成长和记忆中总是有一个无法超越的“别人家的孩子”,为了追上他/她,我们付出了很多。
如果现实无法做到,那么在未来可以吗?在科幻中可以吗?
如果可以,我们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们是否真的战胜了那座无形的人生壁垒?
当昼温这篇收录于《未来人不存在》上的小说让我们去思考这些问题时,它真正履行了科幻的社会责任。
很少有人会和邻座的陌生人交谈,可旁边穿着一身大码运动装的姑娘一直拉着我说话。她扎着很高的马尾,露出了光亮的额头,绿边眼镜又窄又长。脸上没有化过妆的痕迹,笑起来也完全不顾形象,我还以为是个读高中的小妹妹。聊起来才知道,我俩都是去山前大学外国语学院报道的研究生。这下她显得更热情了,还不知道年龄和名字,就一口一个“阿姐”叫我。
“哦,我录的是笔译专业,不过也差不多嘛。努努力,什么事干不成呢?我上网查过了,同传可是一小时就能赚好几千的行当,阿姐要不要也转到我们专业来?”
尴尬地笑了笑,我心里开始打鼓:这小姑娘真是研究生?笔译和同传,差得可不是一丁半点吧?
据我所知,全世界特别优秀的同声传译只有不到2000人。
物以稀为贵。同传译员确实身价高,所需的素质也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优秀的双语听说能力,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体系,过硬的心理素质和优秀的人际交往能力缺一不可。你要充分理解他的这一句话,同时嘴上翻译着他的上一句话。你要在数百个精通至少一种语言人的面前,让自己的大脑持续多任务高速运转。
就像锻炼身体一样,每一种技能都是对大脑的训练。需要无尽的重复练习加深记忆,高压的外部环境训练反应,博大的阅读量重塑思维。同传译员就像站在奥运会赛场上的顶级选手,首先要有的就是一个优秀的大脑作为基础。
我不知道小雯符合多少,但芸芸众生多为凡人,能符合的人很少很少。
眼前的姑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难不成真的天赋异禀?
一起办理入学手续时,小雯高中生一样的造型和蹦蹦跳跳的走姿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她骄傲地告诉我,她的本科学校又称“考研基地”,很多人一入学就开始准备考研。大家都是在高考大省拼杀出来的,又一五一十把高中生活复制进了大学,一过就是四年。
简直不可思议。我知道刚上大学的孩子或多或少能保持高三养成的学习习惯,但这“惯性”很快就会在轻松自由的环境中消失殆尽。
我以为坚持上几个小时的自习已经很厉害了,小雯却说,每天学习十二个小时以上才是标配。
“如果整个学校都保持着这股劲,就不会松懈,这就是努力的力量。”
“阿姐,你知道吗,有一次我连续学习了20个小时呢!”
付出四年青春的代价来到这所少有本校毕业生愿意留下的学校,值不值得呢?
她每天七点准时在教学楼前练习口语,一见我就会大声打招呼:
“句子还挺流畅的,就是她带着大葱味儿的口音……能进口译行当就怪了。好好当个笔译不行吗,天天在这搞笑。”
当晚,我带着她重新学了几遍音标,可乡音难改,收效甚微。
读不准单词时,她总会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这让我想起那些窃窃私语的路人。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得帮她。
和小雯不同,我是本省最优秀的神经语言学家杨嫣教授的硕士生。我决定利用学术优势。
很多人知道“语言关键期”假说,即6岁之前是语言学习的最佳时期,之后人类大脑的语言感知和发音能力开始衰减,12岁后将进一步退化。成人再想学习语言,就只能从母语语音知觉出发感知新的语音结构。在这个过程中,母语的影响无处不在。
更有研究表明,不到6个月大的婴儿就具备区分语音范畴的能力,12个月后就可以在脑内建立一套系统的母语语音识别图。也就是说,1岁之后再学外语就已经不太可能练成母语一般的完美语音了。
多年在外国居住的日本人说起英语来仍然/r//l/不分,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要分/r//l/,而是日语中对这两个音没有区分,母语经验导致的注意力分配问题使其在讲话时没有办法对它们进行正确感知。
我从三年级开始学习英语,发音尚且不够完美。22岁才开始正式学习英语语音的小雯大脑早已成型,中式口音积重难返。
很多文章在最后都劝外语学习者放弃对口音的完美追求,我也深以为然。
印式和日式英语那么难懂都已经获得了广泛认可,有点中国口音又有何妨?说不定等中国强大了,Chinglish也能成为官方英语的一种。
“小雯,你学得太晚了,每一个音都有问题,很难矫正。不过你的词汇量很大,合适的岗位很多,不一定非要做口译。”
那年我15岁,以全市第二的中考成绩进入了山前市有名的贵族高中就读,一年光学费就要20万。
我家拿不出20万,但也用不着——为了拉高本科录取率,学校特地免了我的学费。
开学当天,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又拖着箱子走了一个小时,在一片农田深处找到了那个即将吞噬掉我所有青春的校园——金色的尖顶在秋日的午风中傲然而立,马路上没怎么见过的汽车停满了操场。
一个人把行李挪上楼,我几乎筋疲力尽。那时,我还没有后悔把箱子里都塞满书——那些小小的砖头,后来砌成了我心里最坚实的堡垒。
休息了不到半分钟,我深吸一口气,带着对新舍友的好奇和对新生活的期待,推开了那扇门。
我曾无数次想象那天我在她眼中的样子。刘海儿浸着汗水,一缕一缕贴在额侧;由于长期伏案学习,身材臃肿,有些驼背;脸上挂着明显的黑眼圈,皮肤粗糙暗沉。也许更差。也许就像一个土豆,像一块石头。也许她早忘了。
但她的样子我记得。她就像一个洋娃娃,身上每一处都经过了精心打理。柔顺的披肩长发,合身的连衣裙,还有淡橘色的双唇——真好看。妈妈不是说学生不要打扮自己吗?可她为什么这么好看。我怯怯地望着她,勉强应对她的寒暄,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高中生活正式开始之后私服和化妆都不再被允许了,但那份精致是深入骨髓的——花纹相配的成套内衣,昂贵的瓶瓶罐罐,都是我未曾见过的。
对了,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她恰巧站在洒满阳光的窗前,周身散发出的淡淡金光。
我不想再回忆融不进话题时的尴尬,文艺活动只能当观众的不甘,在食堂只会挑青菜的窘迫。
眼界,学识,资源,经历,胸襟。同学们人都很好,但巨大的差距还是无可避免地将我从每一个团体中排挤出去。就像水中气泡,直到破碎也无法融入汪洋。
若有若无的孤立变成了我自觉主动的远离,三年沉默寡言的寄宿生活,最终剥夺了我与同龄人亲密相处的能力。
离开那所贵族高中后,身边也有了家境相仿、性格相似的同学,可我远离人群太久了。不会接话,不会揣摩言外之意和女生之间的小心思,看不懂气氛是热烈还是尴尬,除了孤独别无选择。
直到遇到小雯,我的世界里才算闯入了其他人。她直白又可爱,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不需要我去揣摩。
物以类聚,我的防线能够为她融化,也许因为我们都是怪人吧。
她带着我乘公交车穿过整座城市,来到了市郊的一个老式小区。五颜六色的衣物在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飘舞着,楼道破旧阴暗但还算整洁。
“阿妈!我回来了!带着阿姐!”小雯拉着我的手,欢快地叫道。
一位老妇人应声而出。她花白的头发很长,在脑后扎了一个松松垮垮的马尾。这个发型在老年人间很少见。岁月在她脸上的印刻也格外用力,如果不说,我会以为她是小雯的奶奶。
她露出和小雯一模一样的灿烂笑容,拍拍我的胳膊,热情地把我迎进屋。
小雯告诉过我,阿姨早年在流水线上被机器绞去了一只胳膊。工厂以操作不当为由克扣抚恤金,她硬是逼着老板保下了工作。老板没有为此吃亏——在苦练下,阿姨单手操作的效率甚至高过了大部分熟练工,也供出了小雯这个家族第一位大学生。
过了几年,自动化机械的普及让她彻底失业在家——人工效率再高也高不过机器啊。即使这样,阿姨还是教出了乐观向上的小雯,让我肃然起敬。
进屋后,我看见逼仄的房间里堆满了半成品竹篮。阿姨也不避讳,领我落座后就坐在了一边,脱下鞋子开始编竹篮——用一只左手和两只脚。
小雯也很快开始动手,竹条在指尖翻飞,也不耽误说话。看着她们工作,我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喝水掩饰尴尬。
“阿妈,医药费你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当同传赚大钱了。”
“小雯,我给你讲我高中的事是希望你顺其自然就好,有些事情真的是没办法的,不要做无用功。”
“阿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知道,我练了那么久也没起色,去了十几家公司都没有撑过一面。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阿姐有顺其自然的资本,我停下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阿姐自己也没注意到吧,要不是成绩好,阿姐怎么能免费上高中呢?所以努力还是有用的,对吧,阿姐,对吧?对吧?”
刚到那个昂贵的高中时,我以为人与人的差别只是原生家庭的经济问题,未来总有机会追上。只要我工作后继续努力,只要我……
开始研究神经语言学后,我才认识到现实远比自己的想象更加残酷。
尽管没有婴儿时期那么剧烈,我们的大脑还是处在变化之中的。青少年甚至成人的大脑都会在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的过程中不断被重新塑造。但这个塑造有很强的阶段性,有些时机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了。
1岁时开始学习一门语言,就能轻易掌握母语般的纯正发音。
3岁时获得足够的爱抚,寻找伴侣时就不会过度渴求关注。
6岁前建立好延迟满足机制,长大后就不会轻易被薄利引诱。
12岁时学会了批判性思维,就很难被谣言和假新闻蛊惑。
如果在青春期……如果那时的我哪怕有一个朋友,我也不会失去体察他人情绪和气氛的能力,也不会被迫忍受那么久的孤独。
努力睁大双眼,就可以让盲人重获光明吗?努力保持呼吸,就可以延长人类的寿命吗?仔细侧耳倾听,就能听到鲸鱼的歌声吗?
我们和他人的差距,是眼界,是金钱,是父辈的积累,更是大脑的构造。
我要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接受现实吧,努力一点用都没有吗?
查阅资料后,我指出她的障碍是早期双语者和后期外语学习者之间的壁垒。
这不仅仅是语音,更是语义理解与语码转换的问题。成长在双语环境中的人在翻译时不需要激活其它脑区,可以减轻大脑负担、专注翻译任务。
幸运的是,从脑神经机制层面探讨外语教学和语音机制的研究还不少。一些学者根据现有的神经语言学理论提出了纠正外语口音的方法,只是实践的不多,有的甚至很玄妙。
不过,我一直深信奥地利哲学家恩斯特·马赫说过的一段话,“Knowledge and error flow from thesame mental sources, only success can tell the one from the other.”真理和谬误本是同源,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研究方法时,小雯也没闲着。她又拿出了那股狠劲,抽出所有时间拼命练习。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也学着在图书馆找资料、看论文,试着去理解艰深的理论,口音也在一点一点变好。
随着一起讨论的时间增多,一些变化在小雯身上悄然发生。
她说英语的时候像我,这没问题,毕竟是我一直在教她。她的穿衣风格开始向我靠拢,这也说得通,是我说服她放弃了高中生风格的外套,带着她去大商场一件一件挑。可她的神态和走路姿势也越来越像我了,还有一些她本不该有的小动作……
我上大学后常年留着披肩长发,低头时常需要将耳边的头发撩起。小雯则一直梳着清爽的马尾,露着光光的额头。她每次都梳得很认真,发际线处几乎没有一点儿碎发。
那天一起在食堂吃饭时,她下意识地做出了撩头发的动作,和我一模一样。我心一惊,放在嘴里的饭菜也瞬间没了味道。小雯没有发觉什么,还在对付餐盘里的青菜。我咽了咽口水,勉强自己继续吃。那顿饭,味同嚼蜡。
平时聊天尚且不论,一门公共课的老师竟然判定我和小雯的小论文有雷同嫌疑。我们没有互相抄袭,可我拿过她的文章细细阅读时,也无法怀疑老师的判断:太像了,遣词造句,布局谋篇,文风的选择和脉络的整理,还有背后想要表达的观点和思想,都太像了。任谁看都是她同义复现了我的论文。
有人说夫妻、兄弟和闺蜜会在长时间亲密相处之后彼此相像,会在日常生活中无意识模仿对方。可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能像到这种程度吗?
也许我们只是走得太近了。也许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也许……
有多少人渴求知己,希望拥有能够完全理解彼此的好友,高山流水,岂不快哉。那些一直离我远远的女孩子们,不也穿着闺蜜装、画着相似的妆容自拍,为同一个梗哈哈大笑并为此而骄傲吗?这不是我一直想要却无法拥有的东西吗?
也许我的孤独根本就不是因为高中同学的疏远,而是我想。也许我从心底反感随波逐流的大众,我渴望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我妄想自己拥有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灵魂。
所以,在那个贵族高中,我才抓紧一切机会独处,我才在心里建立了坚不可摧的壁垒。直到那份孤独深入骨髓,再通过神经细胞的联结牢牢刻入大脑。
好不容易睡着后,小雯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我看到她扯下马尾辫上的皮筋,让头发披散下来。我看到她熟练地梳起和我一样的发型,冲我笑着,撩起了耳边的发丝……
寂静的深夜里,一个人正趴在我的床边,直直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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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昼温,未来局签约科幻作家。多年来笔耕不辍,曾在多家杂志、平台发表作品。代表作品《最后的译者》《沉默的音节》《温雪》《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一文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即“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作品《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学金(Terran Prize for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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