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最后一次试了试履带的松紧程度,然后按下了开关。
麦子缓缓被送入机器,麦粒从另一端飞洒而出,落在铺好的竹席上。老徐招呼着前来帮忙的年轻人将麦粒扫成一片,而筛出来的麦壳散在一旁,等待着被做成饲料填饱那些牲口的肚子。
时间正值晌午,高高的日头晒得老徐鬓角间冒出一抹薄汗,沁在灰白的头发丝里,在风吹过的时候带着头皮上的温热一同消散而去。老徐在机器的档口看着麦子被慢悠悠地送进去,心里算着剩下的麦子筛完壳还要花多长时间。这是台老机器了,老徐父亲健在的时候,这机器就在老徐家的院子里一年又一年的筛麦壳,老徐的父亲说在更早的年头,没有机器的帮助,种田的农家给麦子去壳都是靠着人力,父亲说那种方式叫扬谷。老徐一直记得这个叫法,扬谷。
一颗颗麦子在连续拍打之后,抛洒向空中,借助风的力量将谷壳吹去。老徐曾经见过一次那样的场景,麦粒在空中划出轻盈的弧线,在艳阳中闪烁出金色的光影,待到谷粒落地时,颗颗饱满的像是被阳光赐福过一般,那些谷粒在煮熟后放进嘴中,在被牙齿切开的瞬间,甚至能品味到阳光那饱满的香味从谷粒中弥漫而出。
而如今机械解放的人力,却让老徐每每惦记曾经品尝过的风味,而始终不能重温那种愉悦。时代变了,老徐深刻地明白这一点,就像他明白眼前的这台机器早晚会出问题一样。一切只是巧合和运气,该来的总会来。
帮工的年轻人里领头的小毛招呼着老徐再调快点机器的速度,老徐摇摇头,这种速度正合适,他能从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声音里听出来,如果再快些,机器可能会卡壳,甚至出些其他更为棘手的问题。
“不急,日头落山前就完,你们吃了饭再走,不耽误的。”
一阵缓风吹过,地上的麦壳随风飘了几分,在地上散成一个老徐看不懂的形状,像是田间歪七扭八的沟壑,又像是夜空中杂乱无章的星光。老徐于是抬头看看辽阔的天空,淡蓝色的天幕之上白云如絮,慵懒地游弋在远处山峦的周围,没有丝毫雨水将至的气息,就像老徐说的那样,不急,时间很是充裕。
老徐把手伸进机器旁那厚实的麦子堆里,感受尖锐的麦芒刺进皮肤时的痛感,感受谷物在手指间摩擦的声响。机器缓缓运转,麦子缓缓送进机器中,在机器内部的轰鸣声中被分离成无用的壳和有用的谷。老徐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却一直在想着另一件事。
时间还很充裕,老徐心里明白,就像是明白自己没有后悔过之前的选择一样。
方蕊放慢了脚步,从上衣的侧兜里掏出证件,出示给门口安保人员。一脸严肃的粗壮警卫看了眼证件,又将目光在方蕊脸上停留了几秒,一点头让出一条通道。方蕊收起证件,从他让出的缺口侧身闪了进去。
身后的那些记者抱怨质疑的声音被安保人员牢牢挡住,方蕊恍惚间想起去年的时候,几乎是相似的季节,她也身处于一个类似的地方,准备面对未知的命运。如今已有三百多个日子匆匆过去,而她的生活改变的连她都有点措手不及。方蕊几乎是下意识的察觉到,自己再一次站在了人生的交叉路口处,而这一次,命运将把她推向哪条路,她依旧毫无头绪。
当然还有一点,这证件真好用。方蕊能感觉到证件隔着衣服贴着自己,微弱的碰触带来的是些许的安心。我的幸运符。
警卫口中的头儿是个五十多岁光景的瘦高个男人,他在和方蕊握手时,手上的力道把握地相当精妙。方蕊看得出这个男人如果愿意,把她的手掌捏碎并不会费多少力气。军人出身?方蕊说不上来,能负责这次行动的人,单凭当过几年兵可有些不够格。
“路上耽搁了。不过听您这么说,似乎这里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
“是否严重不是我们说了算。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由你来下定义。”
头儿的眼睛里有一点狡黠的影子。方蕊快速在记忆里翻查着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却发觉自己对这个中年男人似乎是一无所知。
“我们说正题吧,方女士。”头儿忽然很恭敬地说道,“我是此次行动的负责人宫康,感谢你此次的协助。”
“您客气了,宫先生,那我们开始吧。”方蕊调整了一下呼吸,“这里出现的是什么状况?”
“坦白讲,我没办法和你说明白。情况变化的很快,我想最好的方法是你亲自看一下。”
方蕊看着那个警卫抱着两套生化服跑过来时,一股强烈的既视感涌进她的意识。
“没事,这次你不会只有一个同伴。我们已经进去过一次,里面也安排了警卫,以防出现紧急情况。这一次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老徐的手很快,面团在他手中反复揉搓之后变得表面光滑又韧劲十足,老徐抓起一点面扑洒在揉好的面团上,又在上面盖了一块布,让面团醒上片刻。他把案板上的面粉收进面粉袋里,一拍双手将手上的面扑拍净,然后将案板摆在灶台上。
芹菜刚刚洗过,一根根绿的青脆,老徐试了试手里的刀,几天前刚刚磨过的刀口上借着夕阳的残影掠过一抹银色的光影。老徐把住芹菜,菜刀伶俐地一气切过,再将成段的芹菜换了方向再走一遍刀。骰子大小的芹菜粒便在老徐手起刀落间成了形状。小毛洗好了三个土豆,去了皮,老徐接过来先切成片,再改刀切丁,放进盛水的碗里交给小毛将表面的淀粉洗去。三个鸡蛋磕入空碗中,用筷子一拌打成蛋液,和在一切好的肉丁放在一排。老徐点了下准备好的菜码,嘱咐小毛把醒好的面团擀成面饼。
铁锅烧热,凉油下锅,老徐用手掌试了试锅里的温度,随即将姜蒜末和葱段下进锅里,略一翻勺,将肉丁倒了进去,铁锅里滋滋作响,小毛在一旁却闻到了肉丁在锅中散出的油香。先是肉丁,再是蛋花,之后又淋些油,将土豆丁和芹菜丁相继下进锅去。一众人围在厨房门口,看着老徐给他们准备晚上浇面的臊子,那香气早就将他们的胃钩的叫个不停。小毛看着老徐挥着炒勺的手,想着早年间老徐还是村长的时候,每到过小年时,他在村中的小广场上架起柴锅同大伙一起做村宴的情景。
臊子几近完成。小毛将擀好的面饼撒好面扑,用切面的长刀利索地切成两指宽的宽面条。老徐抓起一把,轻轻一抖,细密的面粉青烟般弥漫于沸腾的蒸汽间。面条落入沸水,老徐间歇着点了几次凉水,最后往锅里下了一把青菜,片刻后起锅捞面,淋上臊子,招呼着厨房门口的小伙子们开饭了。
年轻的小子们一呼啦涌进厨房,将老徐一碗碗捞好的臊子面端上,出到院子里,依着墙角坐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小毛最后往碗里加了点油泼辣子,跟着老徐出到院子里。吃的正起劲的小子们看见老徐,都笑着夸老村长厨艺好。老徐只点头,挨着他们坐下。小毛立在一旁,嗅着手中面碗里的香气。
“这是今年的新麦磨出来的面粉,今晚大家好好吃一顿,这几天里收麦子辛苦啦!”
“明天?”一旁的小伙停下手中的筷子,“麦子不都收完了吗?”
老徐说着,将面条就着臊子扒拉到嘴里。嗯,盐多了点……
几个小子们像是想起了什么,凑到老徐边上,想听祭神的事情。
“你们几个先让村长吃饭。”小毛冲着这些个急猴子挥着筷子。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沉入远方的天际线下,院里的灯映亮了老徐和几个年轻人的脸,但是老徐依旧能感觉到黛蓝色的阴影在自己脸上留下的温度,他看看小毛的眼神,将筷子搭在碗边,对着几个年轻人扫视了一番,然后讲了那个他曾经听家里老人讲过很多次的故事。
这里原本是医院门诊部的一楼的输液区,被隔离后这里显得冷清了不少。方蕊环视了一番——身体跟着转动——对于眼前的景象感到有些无处下手。
方蕊摇摇头。过敏反应会导致休克和皮肤黏膜发疹,胃部渗血可是没听说过。
“没有,只是一部分。会有什么区别吗?”宫康透过防护服的视窗看着方蕊。
“如果是食物中毒,那呕吐反应是合理的对吧。我并不是生物学家,但是如果只是少部分人有呕吐的情况,那……”
“方女士,现在下结论有点为时过早了。”宫康打断了她,“我建议还是把所有的情况都看过之后,你再提出你的个人见解。”
宫康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相反,他走到一滩呕吐物前,蹲下身子观察。方蕊犹豫了一下,也走过去。
方蕊忍住反胃的感觉,略微扫了一眼。那一滩烂糊样的反刍物颜色淡黄,像是嚼碎后的面条般的短条状物体零散地漂浮在烂糊的半消化羹状物中,方蕊胃里翻腾的更厉害了,若不是防护服隔住了气味,方蕊觉得自己即刻就要在这滩呕吐物上再添一层。
“……抱歉……太恶心了……”方蕊退了几步,拧过身子不再看那滩恶心的东西。
“……我……不清楚你说的是什么……”方蕊咬着牙将冲到喉咙的东西咽了下去,“只是……一滩……对不起……”
“没事。我们去下一块地方吧。”宫康起身,向着另一侧门走去。
她跟在宫康后面,经过那滩恶心东西时又最后看了一眼。呕吐物的淡黄色间点缀着丁点的绿色。
“宫先生,那滩……东西,是什么时候的?”缓过劲儿后,方蕊追上宫康问道。
方蕊默默地算了一下:医院内的温度和湿度都不符合霉菌的最佳生长条件,况且10个小时对于霉菌而言时间太短。所以……
“宫先生,你看过我的档案,你应该知道上一次事件中,异常生物的成分是真菌。”
“你多虑了,方女士。我不知道上面的人提供给你的简报里都说了些什么,不过我觉得我还是从头给你讲一遍的好。你之前问过这里是什么状况,我能回答你的是,这里的状况很糟,或许比你上一次经历的还糟。”
老徐把锅刷干净,然后从裤兜里拿出烟盒,敲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他出到院子,擦燃火柴将烟点上,吸了两口,甩手将火柴灭掉,扔到了院子外面。小毛在院子那一头最后检查完收拾好的麦壳和麦秆,挨着脱谷机坐到地上。机器上的余温还没彻底散去,小毛靠在机器上,双腿的酸胀感正缓缓褪去。
昏黄的灯光将院子照映了一半,另一半则被夜色填充。老徐站在黑暗里,一声不响地吸着烟,烟头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小毛在灯光下,看着不远处那飘忽不定的火光,突然嗓子发起痒来,他戒烟已经好几年了,今天却突然想抽的不行。
“今天辛苦你了,晚上早点回家吧。”老徐在黑暗中忽然说。
老徐吐出一口烟,看着青色的烟雾几乎瞬间融进夜色里,
小毛的声音从灯光下飘进夜色里,萦绕在烟头的闪烁微光中。老徐最后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扔在脚下踩死。
“你讲给他们的故事。”小毛说,声音轻微地在夜色中飘荡,“你和我爷爷给我讲的并不是那样的。”
老徐没有搭话,而是靠着墙坐到了地上。夜色的黑暗徘徊在他周围,驱走他身上的温度。
小毛抓起一把地上的土,扬在空中。细密的尘埃在昏黄的灯光中匆忙落下,没有在夜色中留下一丝痕迹。
老徐被这个称呼戳了一下。他在黑暗中看着灯光下的那个孩子,看着他脸上的忧郁和困惑。几年来,老徐一直想着是否要将手里的事交给别人去做,他想过这件事是否真的需要一个接班的人,他想过这个秘密是否就应该在他自己的手里永远沉寂下去。他想过很多,但眼前的这个孩子让他犹豫再三,这个因为他而失去家人的孩子。
小毛不再问了。他闭上眼睛,靠着脱谷机,听着初夏夜里的虫鸣,一点点的沉入梦境。
老徐坐在院里的土地上,在黑暗中缓慢地呼吸着褪去温热的空气。他看着天上的星光,那些亮点布满了整个夜空。有那么一瞬间,老徐想要问天上的星星,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然而老天没有给他明示,也没有给他任何暗示。天上的星星始终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凝视。
老徐叹了口气,又点上了一支烟。院子另一边传来小毛的鼾声,老徐决定让他再睡一支烟的功夫。如果小毛的家人还在,或者这个孩子今天就不会睡在土地上,而是在书桌前面对作业和试卷。老徐看着眼前那烟头的明暗闪烁,却一时间记不起那次意外的情形。
我老了……老徐默默想道。夜色在此时包裹着他,慰藉着他。
在烟吸到一半的时候,老徐想明白了。他看着灯下熟睡的小毛,决定明天完成祭神后,就把积蓄拿出来,让小毛重新回去上学。
人比地重要。老徐将吸到一半的烟在地上碾灭,人比地重要。
候诊大厅里临时搭建的隔离间让她有种到了监狱的错觉。那一个个的小方格子里,关的都是痛苦的病人,但是这里一个医生都没有,只有武装的警卫。痛苦的呻吟声和哀嚎声对于警卫而言似乎并不存在,那些在地板上扭曲痉挛的躯体他们也都熟视无睹。那些勉强能站立的人徒劳地敲打着隔离间的墙壁,而警卫只是将手里的枪握的更紧。
宫康没有理会方蕊,他走到其中一个隔离前,看着里面的病人。方蕊看到那个隔间里的女孩似乎是这座临时监狱里唯一一个平静的囚犯,她背对着所有人,坐在床边,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发呆。宫康和一旁的警卫低声说了几句,然后伸手敲了敲隔离间的门。
宫康又敲了敲,力量重了几分。女孩缓缓回过头,凌乱的发丝遮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脸庞,唯一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里只有怨恨。女孩瞪了宫康一眼,便不再理他。
方蕊心里的火被这句话点着了,她转向一边安静看着的宫康
“宫先生,我此次的目的是协助你们评估这里的状况,我需要和受害者交流。如果你认为我在这里是多余,那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宫康一脸平静地看着方蕊,然后审视了一番隔离间里的那个女孩。
“你说过,我得自己确认这里的状况。你所说的只是你的猜测。”
宫康回身看了她一眼,咧嘴笑笑。他对警卫示意了一下,警卫随机拿出一份文档,塞到方蕊手里。
“这是应对突发性传染疾病的手段:隔离疑似感染者,遏制传染进一步扩散;之后确认传染源和传播方式,制作抗体和疫苗治愈感染,清除传染源。你们在第一点上做的完全正确,但是……”
“我们不是医疗机构。”宫康打断了她,“看看你手里的文档,方女士。之后如果你依旧想进去,我可以为你开个特例。”
方蕊忍住了想瞪宫康的念头,她翻开文档,快速地浏览几十页的文件,将其中的图片抽出来对着灯光审视一番。刚刚宫康讲给她的那些事此时在她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对照着这些文件,方蕊从其间似乎理出了些许东西。
宫康犹豫了一下,然后冲警卫点了下头。警卫按下按钮,隔间的门悄然无声的划开了,方蕊迈步进去,防护服的鞋子在地板上踩出吱扭的声响。隔间里的女孩侧过头,用一只眼睛盯着走进来的方蕊。
“我没有恶意。”方蕊举起双手,“我只想和你谈谈。”
“告诉我,你是怎么感染的?”方蕊向女孩发问。话音刚落,那女孩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伸出双手扑向方蕊,嘴里发出的尖叫声刺耳粗糙,仿佛从噩梦的最深处喷涌出的咆哮。
没等方蕊反应,宫康从她身后抱住她,把她从隔间的门里拉了出来。隔间的门将女孩挡在了后面,沉闷的撞击声并没有掩盖女孩喉咙里发出的尖叫。女孩握紧拳头敲打着隔间的防爆门,狰狞的面孔让方蕊回想起去年经历的那次恐怖。
“就我个人而言,我很想在你的简历里加一条:有强烈的自我毁灭倾向。”宫康语气克制地说。
方蕊隔着门,看着女孩那张近乎扭曲的脸。皮肤下的鼓起让女孩的脸庞失去了原本的形态,从她五官中生长出来的植物几乎像是要取代她的脑袋一般。方蕊想象着女孩的脑袋里正在被植物侵蚀的大脑,忽然有些恍惚。
“你搞错了一件事,宫先生。”方蕊面对着宫康,直视他的目光,“千百年来我们都是以谷物为生,我们种植小麦和水稻,以农耕代替了采摘和游牧,我们的文明建立在这基石之上。如果……”
“如果这些人所承受的异状是——用你的话说——被谷物寄生,那我们的社会将面临的灾难将会超出你我的想象。”
“在你还没有煽动其他病人狂躁之前,你应该看看此行的最后一站。”
宫康拽着方蕊,向着隔离区后面的那扇门走去。方蕊被拖拽间回身看了看隔离区,那些没有因为痛苦而倒地痉挛的病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她,和那个女孩一样。
隔天的早上,老徐没有像往年那样等小毛,而是一个人背着东西,爬上他自己的庄稼地后那座小山上。昨夜似乎下了一点雨,小山上的土路稍微有点泥泞,老徐慢慢地迈着步子,在土路上踩出一个个脚印。
泥土中泛出的味道让老徐有点皱眉,他闻得出那是一种干枯的味道,像极了干涸的土地极度渴望雨水是所散发出的那种味道,那种原始意味的贪婪。老徐算过日子,今天正是芒种日,每年的祭神的日子都是在芒种前,今年已经算是晚了。老徐记得家里老人曾经讲过,在那个祭神还是村里一件大事的时候,祭神时间晚了的后果。虽然这些故事在老徐父亲的眼里都是些骗小孩的鬼故事,但那时还是个孩子的老徐却将这些个故事记得清楚。在他做村长的那几年,老徐想过要不要将祭神重新作为村里的一项文化活动开展起来,但村支书总是嗤之以鼻,从没有同意过。村里的人也只有些年迈的老人还赞成,其余像老徐这个年纪的人都对祭神这种事不感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种好地,挣好钱,儿子出息了娶到好媳妇,女儿嫁了好人家。
在老徐卸任前的那几年,村支书忙前忙后地帮村里引进先进的设备和技术,帮着村里人致富,让每家每户高产高收。老徐跟着忙起来,便把祭神这事忘了。搞到第三年,新设备在田里失控出了意外,死了几个人。村支书引咎辞职,又吃了官司,剩下老徐在村委会里多扛了几年,也退了下来。
老徐卸任后,到了小毛的家里,看望那是还在上小学的小毛和小毛的爷爷,小毛的父母是在那次设备事故中死掉的,家里就剩下他爷爷。小毛的爷爷身体那些年越来越差,老徐去的那天,老人腿疼的下不了床。老徐坐在床边,陪着老人说话。
当年小毛的父母是老徐安排参与新农业试点的,因此老徐对小毛家里的变故充满愧疚,可他在老人却想不出还能说再些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了些家常,等着小毛放学回来。说话间不知怎么的,老人很是突兀说了一句让老徐诧异的话:
老徐一时没听明白老人的意思。他追问下去,老人才慢慢地说起一个老徐小时候才听过的事。村早年间的时候,家家地里都能很肥,年年都是丰产,虽说八百里秦川沃土,不必靠天吃饭,但是也不像是这个村子年年丰产。老人说就是因为村子里年年芒种时节的祭神保佑了村子的地。
老徐听着老人说,脑子里去想着小时候自家的老人讲过的事,那些被老徐自己的父亲、村支书、以及那些和老徐年龄相仿的村民们不屑的事。
那天之后,老徐顺着小毛的爷爷的描述,在村子边境一块荒地的后山上找到了那个已经被废弃了半个多世纪的小庙。老徐卸掉了庙门,进到庙里看了看,然后下了小山,到村委里和新上任的那批人打了招呼,说要把自己家搬到了那块荒地边上。村委的人倒是同意的很爽快,于是第二年,老徐的新家建成,他拿出自己的积蓄将新房旁的荒地开垦,又将新房后山上的庙修葺一番,在那一年的芒种日里到庙中独自一人,按老人的说法供上香火。
那一年,老徐新家旁的荒地在秋收时打出了村里最好的粮食。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村子里地肥了起来。村里人人都觉得是前一任村支书铺的路终于有了成效,也感慨老徐种地是一把好手,能把荒地种成良田,肯定是和那时的村支书偷学了不少。老徐总是笑而不语。关于庙的事,老徐只告诉了小毛,那时的小毛已经从中学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和爷爷看病的医药费。
如此,十年过去了。如今的老徐再一次站在那座庙前,心里想着,这将是最后一次。丰产的神话即将落下帷幕。
老徐推开庙门进去,庙里原本安静的空气忽然悸动起来,在过道两侧生产茂盛的小麦开始齐刷刷地晃动饱满的谷穗,沙沙的声响像是在问候。老徐将背包从肩上卸下,从中取出那个大瓶子。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简单的仪式,他一直骗小毛说瓶子里装的猪血,但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另一个谎言。
老徐拧开瓶盖,将瓶子里的血洒向庙堂中间那片长满翠绿色麦苗的地方,麦苗在血液中颤抖尖啸的景象已经吓不到老徐了,他这十年里早已习惯,但他从不让小毛进来,他不想让小毛知道这些。老徐又将血洒向两侧的麦子,那些贪婪的植物从叶片上尽情地吸吮血液,相互争抢着。如果它们能发出声音,怕是像极了争抢血肉的乌鸦。
两大瓶血液浇灌完后,老徐将瓶子收起来,拿出一并带来的那两只鲜活的兔子,扔进麦丛中,听着丛中发出的那令人胆寒的嘶叫声。老徐已经有好几年没在村子里见过老鼠、野猫野狗之类的动物了,村子里的狗都绕着田地走。老徐不清楚为什么其他村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背后的缘由。
所谓的祭神仪式就此结束,老徐看着那些品尝到了祭品的 “神”,犹豫了一下,然后从背包里拿出那瓶汽油。当瓶盖拧开时,麦穗抖动的声音缓慢了下来,老徐看着它们,然后将汽油洒在地上。麦穗抖动频率骤然加快,几乎连庙里的空气都开始颤抖起来。老徐迅速倒空了大半瓶的汽油,然后退出到庙外,将剩下的汽油浇在庙堂两侧那木质的门廊上。
胸腔中的疼痛几乎是瞬间的,老徐惨叫着,扑跪在地上,膝盖磕在土地上的疼痛也无法比拟那种身体内部被撕裂的感觉,老徐能从他的嘴里品到血液的味道,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胸腔,老徐一眼便看见了,那是翠绿色的麦苗,正在从他胸口长出来,还有他的腹部,他的大腿上,他的手指上,那些翠绿的茎叶从他的身体里快速钻出,放入这些植物的种子很早就已经种植在他身体里一样。他的身体不过是这些植物的土壤,只要时机成熟,便可发芽抽穗。
老徐强撑着颤抖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庙内,庙里麦穗抖动的沙沙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一株麦苗从老徐左侧的眼窝里挤了了出来,左眼看到了最后景象是流淌在土地上的鲜血如同水一样被瞬间吸收干净,随后老徐的左眼便被麦苗的叶子切碎。老徐的嘴里已经发不出声响,他挣扎着从衣兜里拽出打火机,不断痉挛的手指徒劳地将火打着。
麦穗的颤抖声将老徐淹没,他意识消失前最后感应到的事,是咔哒一声,和手指尖传来的温热。
身处停尸间里的方蕊看到的是噩梦中心那最为恐怖的景象。
她忽然意识到,宫康说的没错,眼前推车上的这个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充其量也只能称之为曾经是人的东西。如果非要定义,那眼前的这个东西是一块用于植物生长的“土壤”,只不过它曾经是人罢了。
“这就是他们再过几个小时后的样子。”宫康在她身边说,“彻底死掉,然后变成一个该死的盆栽。”
方蕊一时语塞。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成因,应对措施,以及后续的追查,这些事情都需要即可展开,哪怕是延迟一秒,带来的后果可用怕将会是难以估计的,甚至于……
“所有人,他们所有人,都应该被单独收容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如果感染他们的东西可以通过空气传播,想想看……”
宫康并没有拿通话机给隔离区的警卫下命令,他相反走到方蕊面前,直视她的眼睛。
“所以你认为他们应该被隔离而不是被销毁,在隔离间的每一个人?”
“方女士,请你对目前所面临的的情况给出你的结论。”宫康说着,从一侧拿出一个小盒子,方蕊认出来那是一个录音器。
“你疯了吗?这个时候你还要我给一个正式的声明吗?”
方蕊哼了一声,把她脸前的那个录音器推开,走到那具尸体前。近距离下她看得出这是一个成年男性,但是整个身体的躯干部分已经塌陷,从皮肤下生长出来的小麦已经发育出麦穗,在盆腔的位置还有些新芽刚刚生长出来,死者的手指和脚趾部分已经干瘪并被一种根须状植物覆盖,而死者的头部则被生长出来的麦苗生生撕碎,前额的头骨消失,从大脑的位置生长出了茂密的小麦型植物,却粗短的多,也更为成熟,那些饱满的麦穗预示着收获。
方蕊看着眼前这句被植物吃的只剩下残骸的躯体,身体的冰冷感越发明显。
“隔离,收容。”方蕊回身看他,“我们得知道为什么。”
方蕊点头,“是的,宫先生。这就是我的结论。难道你就不好奇吗?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这个模样?是什么寄生了他们?来源在哪里?”
宫康若有所思的立在那里,任何动作。一时间方蕊以为他还想要说些什么,而宫康只是拿出了对讲机,按下通话键。
“我希望你知道他们被收容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实验。”宫康关掉对讲机后说,“你给站点新增了不少小白鼠。”
方蕊张嘴还想在反驳什么,但是一声爆响打断了她。宫康拔出枪冲向隔离区的门时,方蕊才反应过来。她跟着跑向隔离区,枪声越来越刺耳,叫喊声和哀嚎却比枪声更为恐惧,方蕊推开门,一个警卫径直在她面前倒下,一株植物从警卫的脸上生长出来,将防爆头盔的面罩一并戳碎,血溅到了方蕊生化防护服的视窗上。方蕊忍住了尖叫,她看着隔离区的混乱,几个隔离隔间的门已经碎掉,警卫冲着她看不见的地方开枪,枪口的火光和嗥叫声让她头昏目眩,依旧被困在隔间里的那些病人更加狂热的敲打着隔间门,在方蕊目所能及的地方,翠绿色的植物似乎在不断的冒出来。
什么东西撞了她一下,方蕊身子失衡摔倒在地。即刻又有一双手把她从地上又拖了起来。她看到了托起自己的是宫康,他的生化服已经破了几处,上面布满了血污。
“嘿!听着!听着!从停尸间那里有道小门,出去后那一条走廊可以通到外面去。方蕊!看着我!从停尸间出去!拿上这个!快!”
方蕊拿住宫康塞给她的东西,被他推挪着拽到停尸间的门口,宫康顶开门把她推进去,又将门重重关上,咔的一声上了锁。方蕊此时才注意到宫康塞给她的是一把手枪。
她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再呼出来。刚刚在停尸间里放着的被植物彻底侵蚀的尸体的推车,现在却是空无一物。
沙沙的声响在一旁传来,方蕊转身,在看清是什么之前就接连扣下扳机,手枪在她手里接连射出了15发子弹,可方蕊不知道她究竟命中了多少发,撕裂般的疼痛在她的大腿和腰腹部绽放,她又一次跌倒在地上,手指依旧在徒劳的扣着扳机,视线在一片朦胧的翠绿色中渐渐模糊,遁入黑暗。
当方蕊的视线重新恢复清晰后,她看到的是一片干净的白色。
方蕊转头看去,穆先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方蕊花了几秒才明白过来,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右手上还挂着输液针。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万幸四肢都还在,只是腰腹处一动就疼。她想掀开被子看看是什么问题,却被穆先生拦了下来。
“我……”方蕊此时发觉自己嘴唇干的要命,“……其他人……”
“损失了一些队员,宫先生也还活着,只不过还得在ICU里多待几天。那些……病人,活下来的都已经被单独隔离了。”
方蕊呼吸的很慢,她发觉自己的肺部也有些许的疼。她瞥了一眼穆先生手里的书,便皱起眉头来,书封上印着四个汉字,《人类简史》
“或许确实是小麦驯化了我们……小麦让人类依赖于它而生存,再等到合适的时机,然后将我们作为养料进行收割……人类日夜耕种麦子,麦子也在不断地耕种我们…………我们连虫子都不如……”
“你知道,几年前还有科学家声称人类不过是基因的躯壳,我们繁衍生息,不过是基因为了不断的延续自身而操纵我们不断去生育。”
“我们不了解的东西还有很多,小蕊,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本身没有意义。”
“那就好。”穆先生说着,又拿出《人类简史》继续看了起来。
穆先生从书页上抬起了头,“世界上种植小麦的地方多如牛毛,这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方蕊说完,侧过身去重新想要入睡。穆先生看着她的背影,回味了一下她的话,然后又回到书页上,继续读下去。
那天庙着火的时候,小毛还在睡着。村里没人知道为什么庙会着火,也不知道是谁放的,更没人知道老徐去了哪里。有人看见老徐一早就上了山,但是在没见他下来过,庙里庙外也没找到他的踪迹,村里人都在传老徐自己烧了庙然后跑了,小毛没信,小毛知道老徐和庙的关系。
庙着火后几天,村里来了些奇怪的人,问了些奇怪的问题,最后找到小毛问关于庙的事。小毛只说了他觉得能说的部分,然后带那些人去看了庙。那些人进到庙里的时候,小毛在外面等着,和以前跟老徐一起来祭神时一样。小毛没有问那些人在里面要找什么,那些人出来时也什么也没拿,只不过小毛注意到有一个人脸色不太好。
那些人道了谢之后就再离开了,临走时给了小毛一些钱,说是酬谢。小毛那时没忍住,问他们是否知道老徐去了哪里。
几周过去了,小毛发现老徐家里的那块地里散出一股焦糊味,土质也变得糟糕起来。小毛在他爷爷去世后就一直跟着老徐种了几年地,他认得出地里土的好坏,他也差不多明白老徐留下的这块地出了什么问题。
小毛这几周里一直在想下来要怎么办,老徐不在了,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小毛知道老徐存的有些积蓄,但他不想碰。小毛明白今后的出路有两个:离开村子出去打工,留在村里种地。但是如今庙已经被烧了,村子又将变成之前那种地里不出粮的贫困村。
小毛花了很长时间考虑是否要离开,也花了更长时间想老徐究竟去了哪里。直到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站在半身高的小麦田里,摸着那些金黄色的饱满麦穗,能闻到浓郁的谷物香气,那梦中的麦田里微风轻拂,天上的日头散下温暖的金色光芒,包裹着广袤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小毛在隔天醒来后,便定了念头。小毛和村委的人说明自己想搬到老徐的家里,继续种那块荒地,村委的人考虑一番后同意了,以小毛家的老宅归公为交换。达成一致后,小毛花了几天搬家,在安顿好之后又拿出自己手里的钱,买了一套医用器械回来,从自己身体里抽了400cc的血。小毛知道老徐总骗他说是用猪血祭神,其实小毛的爷爷早就给小毛讲过旧时祭神的情形。
在后山的庙被烧之后的第二个月,小毛独自背着包上到后山,看着那个被烧毁的庙,然后第一次走进去。他将血洒在庙堂里已经被烧焦的土地上,然后站在那里等待。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小毛看到那焦黑的土地上,绿色的芽苗悄然冒了出来。小毛对着那芽苗拜了拜,然后收拾好东西下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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