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七十谓古稀,人生一梦终化泥,何言流水尚能西。
却闻此间人再少,舍得骨肉换朝夕,错陷无常把魂遗。
试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你正走在深夜里的大街上,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驶来一辆轿车,在你眼前硬生生地一头冲出快车道,撞在路边的行道树上。你会怎么做?
如果这时车门大开,司机浑身是血地想从车里爬出来,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困在车内,只能向现场唯一的观众呼救,你又该怎么做?
总之,这等巧之又巧的奇闻怪事,便偏偏发生在了一个普通人身上。
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四十七分,距离零点的钟声敲响,只剩下屈指可数的长度。而这个不幸的普通人,刚刚结束了又一个加班日的工作,头脑发胀,四肢肿麻,拖着步子在大街上缓缓挪步。他租住的地方距离公司只有十分钟的脚程,起初是因为这样可以不用早起,每天踩着打卡的节点踏进公司的大门,如今却成了延缓他下班时间的毒药——只消十分钟的步行就能到家,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在公司里多坐一会呢?
他所身处的这座城市已经进入了夏季,夜晚时分的风带着尚未消散的清凉,从他身旁流转而过,帮他扫去些许在头顶萦绕纠缠的思绪。下班时间,放空头脑才是最为要紧之事,将工作中不断沉积在头顶的污秽一股脑地倾倒在身后公司门口清扫洁净的地板上,让精神恢复清爽舒畅,不仅仅是一天辛劳工作后应有的嘉奖,也是确保自己延年益寿的独家秘方。
而今天这个不幸的普通人似乎已然忘记了这一要领,依旧拖着工作的冗余残渣在夜晚的空旷道路上徒步跋涉。他想着尚未完成的项目,和明天新增的事务,越想脑子越乱,丝毫听不到双耳之间的头骨里面那已经运转了一天的精工部件已经严重磨损、亟待休憩。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看见路上那辆突然冒出来的轿车,以及那刺耳的轰鸣声。那辆白色的丰田在路上歪歪扭扭地冲刺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觉得这辆车的司机多半已经喝到了一定程度,酒精将脑袋浸泡的酥软,因此已经无法分辨直线和曲线的区别。轮胎在柏油马路上摩擦出匪夷所思地声响,把车头向着马路牙子的方向硬生生地扯过去,于是这头失控的钢铁骏马毫不犹豫地向着路旁那棵已经有几十年树龄的法国梧桐发起了自杀式冲锋。
在遥远的狗吠声中,我们此时的主角终于醒悟了过来,他意识到眼前那团开始冒出白色烟雾的畸形废铁,只差了几米的距离就会直冲他而来,结束他那关于未完工作的纠结和他尚未规划的后续人生。
在庆幸自己幸运躲过一劫的同时,他凑近那辆撞的面目全非的丰田,犹豫着这种情况是要先打给110还是120。已经布满细密裂纹的挡风玻璃和前座玻璃完全阻挡了他向车内窥探的视线,而冒起的白烟则更是为这个惨烈的现场增添了一份戏剧性。他靠的越近,就能闻到更加浓烈的化学剂味道,但是很难分清是汽油的味道还是焦糊味。
驾驶位车门动了一下,金属的摩擦声迟钝又沉闷。站在副驾驶一侧的今晚主角伸头看去,只看到车门的上边缘在来回晃动。他慢慢绕到驾驶位的一侧,将手机的手电筒打开,照亮车门那里的区域。
变形的门框是阻止车门彻底打开唯一阻力,而车里的人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一只手颤微微地把住车门的边缘,一次次的试图将车门推开。今晚的主角此时已经神志清醒了许多,他上前双手把住车门,用力向外一拉。金属滑蹭的尖叫声在如此近距离下显得格外刺耳。主角在打开门的一瞬间被惯性推挪了一把,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
屁股的生疼让他更清醒了。他想起来此时先打120才最为妥当。毕竟,此等程度的车祸,司机的生命安全应该是凶多吉少。
说到司机,今晚的主角下意识抬头看向敞开了车门的驾驶位。坐在真皮座椅里的那个司机此时头发凌乱,脸上布满污秽,斜躺的身子几乎要从座椅里掉出来,但牢记使命的安全带已经将他身体剩余的部分牢牢地拴在座椅上。
司机冲着帮忙打开车门的路人伸出左手,似乎想要抓住对方,伸出来的胳膊抖动不止,被撕扯开的袖子里,伤口在流血。
司机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地上的路人主角听不清楚,于是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凑到驾驶座边上。
说着,他在手机屏幕上按出“120”三个数字,然后大拇指移向着屏幕下方的绿色拨号键。
司机用一股奇怪的力量,硬是将路人主角拉向自己,同时费力地凑到路人主角的耳边,轻声说出让人听清的话来。
路人主角似乎是被烫着一般,从司机的身边跳脱出来,先是茫然地看着依旧在伸手试图抓他的司机,然后看着手机屏幕上的120。片刻之后,我们的这位路人主角将120从屏幕上删去,重新按下110,然后拨通了电话。
吴赫在大楼门口的台阶旁站定,从衣兜里掏出那盒烟,叼了一根嘴上,却迟疑了很久才用火点上。眼前于是烟雾缭绕,而他则一点点品味着口腔里的烟草味,一点点将脑子里的杂乱思绪排解掉。
四分钟后,那个年轻的新人便从大楼里走出来,边走边用一块纸巾擦拭自己的袖口。吴赫的余光撇见了新人的踪迹,但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抽着烟。
新人在吴赫身旁站定,神经质一般的将袖口擦了又擦,最后忿忿地将纸巾揉成一团,扔向一旁的绿植带里。
新人装作没听见,在自己身上拍了拍,然后发觉自己没有带烟,却也不好向吴赫开口要烟。两人就这样沉默的站了一会,新人闻着夜风中夹带的二手烟味,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吴老师……”
说完,吴赫回头看了一眼新人。新人被吴赫的目光一戳,顿时有些泄气,想继续说的话便没再说出口。
“你还年轻,跟着多学多看,积累经验。等你能够独当一面了,才来讨论对错的问题。”
吴赫说完后转身准备往大楼里走,没走出几步,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右臂。
新人的脸已经憋的涨红,但是眼中的那股光芒却让吴赫隐隐觉得不安。
说完吴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没有否认自己在撒谎……而这恰恰是新人最想得到的证据。新人眼中的那道光愈发明显了起来。
“我没有资格,我甚至不需要知道谁有资格。我只需要把事情发到网上,到时候雪球滚大的时候,自然会有具备资格的人来查。”
吴赫厌恶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利用网络舆论这种手段如今已经是任何人无成本扩大自己诉求的首选,一旦卷进去就不免惹得一身麻烦,无论真假都只会落个遍体鳞伤。
“随便你。你若是不想珍惜自己的前程,就随便好了。”
“我的前程?”新人冷笑,“那你的前程呢?你也无所谓?”
“……职业道德。你指的是什么?别绕圈子了,这里只有你和我,你说啊。”
“刚刚的那具尸体,从车祸现场拉来的那个。你明明看到了……你看到了,为什么却写下错误的尸检结果。”
“我看了什么?你说啊。”吴赫转生冷冷地盯着眼前的新人,接下来的部分始终都是吴赫最为厌恶的。
“……他的器官……他的,脏器……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吴赫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盯着新人看了几分钟,一直没有说法,看得新人心里有些发毛。
“你是说,我看到那具送来的死者的胸腔中,缺少了心脏、肝脏和左肺叶,但我没有将这些写进尸检报告里。”
“那你告诉我,一个人在缺少心脏、肝脏的情况下是如何存活的?”
“那他如何在缺少重要脏器的情况下,驾驶汽车驶出道路撞毁汽车的?”
吴赫感到一阵疲倦,每每在这个时候,他总会觉得疲倦,就像是费劲力气终于教会犁地的黄牛听懂了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
“没人会信。所有人都会当作笑话。所以你可以把这种事发到网上,如果你对你的前程毫不在乎的话。”
新人呆在原地。直到被说出来时,他似乎才意识到这一切的荒诞性,但是已经为时已晚……
这些确实都是一种人生的遗憾,但是却都算不上最为遗憾的事情。
对于不同的人来说,人生最为遗憾的事情不免要从所处的生活状态作为基础予以推断。生意人错失足以改变格局的交易,政客丧失了触摸权力的途径,学者毕生研究却发现成果一文不值,科研者计算偏差沦为业界笑柄……乍看起来,这些也都算得上是最为遗憾之事。至少,这些不幸之事降临之际,也多少断送了职业生涯,或者将人生中已经历经的诸多岁月的价值彻底报销。
因为至少,作为一个人来说,不管生活中的不如意十有八九,工作中的挫折不期而至,但作为人本身,依旧是健全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最为遗憾的事,莫过于人自身的缺失。无论是肢体,还是脏器,一旦缺失,便是真正失去了。就算可以用其他东西作为补偿替代,也终究是不完整的。
为何人体会有幻痛?便是在时刻提醒自身的不完整性。人做为一个个体,完整性才是最为宝贵的。无论在什么样的年纪,缺失了完整性,才是最为遗憾的事。
诸位可能会说,现代科技正在不断的弥补这种缺憾。仿生手、更为舒适的义肢、可以恢复视觉的电子眼,和已经更新迭代了无数次的人工耳蜗,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但是,当诸位看到那些佩戴了助听器的同类时,心里难道不会犯起同情吗?虽然通过后天人为做了补偿,但是他们依旧在诸位眼中是不完整的。那诸位有试想过,诸位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的吗?
残缺、丧失劳动能力、无法正常生活、家庭破碎、人生无望……我猜,诸位多少都会有过这种想法,不是吗?
人生最为遗憾的事,就是这样。明明在还可以让生活更加美好的时候,却因为意外而失去规划好的未来。
诸位,我在此并不是试图去宣扬什么,我对诸位所怀有的,是同情,是感同身受,是渴望帮助诸位,重新获得对于未来的期待。在坐的诸位,没有谁想要今天这样的结果。诸位可以将这种不幸诉斥于命运不公,但向命运的不公低头,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也是我不愿意让诸位经历的事。
所以今天我向诸位提供的,不是科技产品,或者医学奇迹,我所提供的,是让诸位生活回归从前——真正的回归从前的一种可能性。
生活中最遗憾的事已经发生了,但是请不要让最遗憾的事伴随诸位一生,成为诸位脚下那块始终存在的绊脚石。
接下来,我的同事会为诸位讲解具体的细节。希望感兴趣的诸位可以多多向我的同事提问,我们都会细致解答。
没人知道。因为就算是你相信的东西,在别人口中依旧会被当作谎言。
周围的一切之中都包含着谎言,谎言甚至可以被视为奠定周遭万物的根基。而在这根基之上,所有东西被一点点的搭建起来,如果谎言被识破了,那上面搭建的东西将随之土崩瓦解。
在这个氛围安逸的街边咖啡厅里,年轻细瘦的青年正在和从事媒体行业的朋友不厌其烦地就这个话题没完没了的讨论。这个青年几天前刚刚和自己实习单位的导师在这个问题上大吵一架。
当然,这是青年自己的说法,你我都知道,吴赫并不会将那件事定义为争吵,因为他始终都保持了理性和平静。吴赫对那件事的定义是冲突,实习生冲撞导师。也正是出于这个角度,吴赫不打算对青年的实习结果给予正面评价。
青年此时大骂导师心黑,抱怨行业世风日下,痛斥社会人心不古。而媒体业的朋友则安静地喝着柠檬水,听对方滔滔不绝。
“……简直令人恶心!”青年忿忿道,说完便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有些凉掉的美式喝下一口润润嗓子。
“你是做媒体的,又有人脉,试试挖挖我导师的底子?他那样信誓旦旦的样子,说没有人信我,他或许知道什么内幕”
“难道没有?”青年话先出口,随后才经脑子想了想,“或许有……”
朋友放下手中的饮料,转而看了看落地窗外的风景。今日正值周末,天气晴朗,年轻男女纷纷出街游玩,夏日裙装和飘然秀发,漾出一份特有季节里的清新风味。
“莫须有这种事可不敢乱做,搞不好落得个更为悲剧的下场可就没处后悔了。”朋友说道,眼神却盯着窗外的人
“你不如和导师和解一下,认个错。将来还要出来工作,实习的单位又不错,何必为了这种事丢掉出路呢?”朋友收回目光,看着青年。语气里一副长辈教诲的架势。
“干这行如果连职业道德都不顾,那我宁可不干。这种关乎人命的事情,还要撒谎掩盖,那和犯法有何区别?”
“……你刚才只顾说导师的坏话,可没怎么提原因是啥。”
“人撞成那样,脏器受损也是正常。你没识别出来,不代表没有。”
“不是没识别出来,而是真没有啊,就算别的器官撞烂了无法识别,肺叶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看不到?”
“那难道他胸前内部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剩下半个肺叶在胸骨里面晃来晃去?”
当晚他作为助手协助尸检,除了递工具、拍照,还要在白板上记录检验结构。当胸腔打开后,他转去拿相机,只听背后导师吴赫轻声叹了口气,等他拿来相机时,吴赫却摆手让他先别照相。
导师伸手在尸体胸腔里翻捣几下,取出来一坨坨说不清的东西,看的青年一头雾水。没等发问,吴赫便把青年打发出手术室,自己留在手术室内,掏手机打电话。
十五分钟之后,青年被叫回手术室,尸体胸腔已经被掏空。所有脏器被保存好样本,青年一数,缺了几样器官,问导师,吴赫指着医疗垃圾桶里的一坨黏糊糊的东西。青年打眼一看就知道不对,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争吵。
“我问问……有信了到时联系你。”说完,朋友便起身走了。
青年于是松了口气,几天里的压力也轻了几分。他继续喝完自己的咖啡,也望向窗外看那些年轻姑娘。二十分钟后便启程回家。
实习生的家属并不知道吴赫在实习评价表里一开始填的什么。吴赫宰听说实习生出事后,连夜联系了医院和学校的人,追回了那份评价表,重新填了里面的内容。
坏的是那些高空抛物的人——城市里最应该被绞死的诸多罪人之一。
一个杯子,不幸落在了实习生青年的头上,从二十多层抛下,力度可想而知。青年头骨碎裂,伤及大脑,经历了连续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后,医生依旧认为患者没有脱离危险。
吴赫与学校领导一同赶到医院时,坐在ICU外的家属憔悴地令人心寒。
官方的套话是校领导的任务,吴赫则与医院的主治医生问起情况。几句下来,吴赫便心里有数了。无论实习评价表里写怎样的内容,都已经失去意义,最多是为患者家属带来些许欣慰,能知道儿子在出事之前,依旧是个优秀的孩子,没有辜负多年来的培养。
吴赫谢过医生,又听着校领导和家属之间来来往往地例行慰问,又觉得忽然回想起那一晚两人在医学楼前的争吵。
这个实习生并不是吴赫带过最好的,算起来,只能是中等的水平,但是脑子里的那股执拗倒是令人印象深刻。如今不晓得那股子执拗是否还在他的脑子里,毕竟开颅之后取出来过不少东西。
吴赫临走的时候,家属拉住他又问了许多儿子在实习期间的事情,吴赫一一如实回答。事到如今,却关心着实习时期的琐碎之事,吴赫多少理解家属的心情。谈话几经转折后落到了病情本身,吴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复主治医生说过的部分,给予家属一点飘渺的希望。但吴赫的目光却被家属手中的一个宣传折页勾住。
吴赫下意识地伸手去碰触那份折页。家属此时也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有东西。
“哦……医院里的人给的。说是一家康复中心,治疗效果挺好,推荐后期让我儿子去那里做康复训练。”
“……康复中心啊。嗯……市内的康复中心这家算不上最好,如果后期需要康复,可以考虑市康复医院,毕竟是老牌公立医院,经验比较丰富。”吴赫说得有些心不在焉。
家属随口应道,之后就被医生叫走。吴赫最后看了一眼家属手中的那份折页,本来想说出口的话,没了机会。
邀约的电话来的既突兀又不合时宜,加之邀约的人吴赫并不熟悉,因此本想草草挂掉电话了事,可对方却十分冷静地抛出一个让他没办法回绝的理由。沉默了许久之后,吴赫答应了邀请。
于是在这个晚上,两个人对面而坐,把之前通话中的沉默带到了现实中的场景里。
吴赫最终耐不住了,他喝下杯中的茶水,润了润已经干涸的喉咙,并想好了该如何开口。
对面的人拿出一张名片,甚是正式地递给吴赫。吴赫结果那张小纸片,上面整齐的印刷着对方的姓名和职业。
“所以你是记者?他还是把事情捅到媒体那里了是吗。”吴赫叹气道。
“不多。”记者停了一下,回想了一番,“没有多到让我能够理解整个事情。”
“这么说吧,吴医生。我从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到现在依旧没有。我今天的唯一目的,只是想就一件事从你这里获得足够坦诚的答案。而你坦诚的程度,则决定了我离记者的身份有多近。”
吴赫只看了一眼折页的封面,就不再看了,而是直直地盯着记者的眼睛。
“我的那位朋友,从ICU出来后情况基本稳定了,但是医生告诉他的家属,由于伤势影响,他将作为植物人度过余生。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却因为一个愚蠢的高空坠物而丧失未来,作为谁都难以接受。所以他的家属如同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将他转院到了这家疗养院。”
“他转进这家疗养院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因为疗养院的规定,即使是病人家属,也只能在固定时间探访。医院配备了各种专业的护理和医疗人士,足够给予病人最好的服务,也为家属免去任何的担忧和顾虑。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基本结束了,不是吗。病人得到了最好的护理,家属得以抽出时间来和造成悲剧的源头进行法律层面的鏖战。”
“昨天,我接到了一条语音,来自我的那位朋友,我的那位应该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朋友。这条语音我听了很多遍,可惜我依旧不能理解其中裹挟的诸多疑问。首先,发送这条语音的手机来自哪里,其次,为何这条语音发给了我,最后,为什么这条语音让我来找你。”
吴赫看着记者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种站起身走人的欲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
不过此时已经为时已晚,记者当着两人的面,按下了语音的公放键。
一段略显模糊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乍听起来,很像是在相距一定距离下听一个戴口罩的人低声细语,那声音模模糊糊、似有非有、如同时一团黏糊糊的纸巾被黄油刀平整地抹在毛玻璃的表面,以至于专注多大的精力也难以看透。
“……帮我一个忙……找到吴医生……我的导师……来看看我……”
那段语音说完后,便将剩余的时间交给了电流声和白噪音。
“吴医生。”记者收起手机,“我的故事讲完了。接下来是我的问题。这段语音是我朋友发出的吗?关于那所疗养院,你了解多少?在那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植物人如果苏醒了,医护人员会第一时间通知病人家属。你难道没有和他的父母确认吗?”
“我给疗养院咨询过,以病人家属的身份,疗养院的回答是我朋友依旧没有脱离昏迷。”
吴赫对擦身而过的医护人员点头致意,这个年轻的医生吴赫认识,两年前在自己手下做过一段时间的见习,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着实成长迅速。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做了个ok的手势,和护士一起把担架抬上车,然后砰地关上车门。救护车顶的灯光在夜色里闪烁,汽车呜咽着启动,拉着受惊过度的年轻记者驶向最近的正规医院。
记者很是礼貌地推开门,让吴赫先自己一步进去,吴赫便领了情,踏进这座他已经许久不来的疗养院。
夜里的疗养院主楼前厅很是安静,仅有几个身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子抱着一摞资料信步走过。前台的接待员早已看到刚刚走进大厅的两人,于是露出经过长久训练的标准笑容,迎着两个人走上前来。
“您好,请问您是……”前台接待员说到一半忽然停下了,她的目光在吴赫的脸上打量了几下,“啊是吴先生啊,好久不见了。您是来复查的吗?”
吴赫礼貌地一笑,摇头道,“不,只是来看一位朋友。”
接待员含笑点头。她招呼了前台服务区的一个同事,为吴赫查询病人的病房信息。吴赫报出了病人的名字,前台的女孩敲打了几下键盘,看了眼屏幕上的信息,眼神一沉,抬头给接待员递了个眼色,接待员于是探过身子也看了眼屏幕。
“哦……”接待员低吟一声,“吴先生。您要看望的病人,在重症监护区。没有家属和主治医生的同意,是不能随意探访的。”
吴赫指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记者。“他是家属,我陪他来的。”
接待员拿过证件,让前台同事登记了一下信息,再将证件照还给记者。
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留下不和谐的震荡。吴赫是不是回应接待员的问话,多半是友善地询问吴先生近来是否可好,有无出现不适感,是否有按时吃药,有没有按照医嘱保持锻炼,和主治医生是否还有联系。
“说起来,这位病人的主治医生和吴先生的是同一人呢。”接待员含笑说道。
记者的目光在吴赫身上多停留了一会,但没有看出什么。
他们站在一间独立的病房门外,透过病房门的玻璃,吴赫与记者都能看到室内的一角光景。干净整洁的墙面被绘成柔和的蓝色与橙色相交的软润图案,仅仅是看着就能感受到一股平和在身体里蔓延开去。
“抱歉,因为是重症病人,只能在病房外试探,这是规定。”
说着,女孩在病房门侧的墙上轻拍一下,病房的侧面墙内的百叶窗缓缓升起,从嵌在侧墙的玻璃窗中透露出病房内的样子。
身着病号服的青年躺在床上,头上被纱布彻底包裹,仿佛是戴着一个头罩一般。病床旁边的仪器闪动着浅绿色光点,告知所有人病床上的患者身体状态稳定。
吴赫看着室内的样子,然后用余光看了眼记者。记者此时凑近了侧墙的玻璃窗,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您可以多待一会,想要离开时,来前面的护士站找我就行。”接待员说完便轻声走远,留下两个来访者在那里看着单调的场景。
吴赫一直没说话,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多站了十秒钟,然后开口道:“你看吧,我去抽根烟。”
记者确认了一下吴赫的表情,然后点点头。吴赫转身走进距离最近的卫生间,拉开通风的窗户,掏出烟点上。抽到一半时,却听到厕所外有人惊呼一声,接着有什么重物砰的撞击在坚硬的物体上。吴赫几步从厕所里奔走出来,就看到那个青年病房的门半开着。
吴赫赶在护士台的人跑来之前推门进去。眼前的情况让他愣了一下,但是依旧做了该做的事——把昏倒在地的记者从病房里拖了出来,然后关上了病房的门。
赶来的护士拨打了120急救,接待员也是一脸慌张地帮吴赫照顾昏厥的记者。
接待员指指吴赫的左手,一道深深的伤口在手背上赫然开裂。吴赫轻声说了句没事,但是接待员还是起身去拿医药箱。
几番忙乱之后,救护车赶到现场,拉走了昏厥的记者。而吴赫站在夜色里,一边抽烟,一边看救护车远去。
吴赫侧身看去,是那位接待员女孩。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手里还拿着包扎用的药品和绷带。
“奇迹吗?或许有的人不会真认为……大部分人可能都不会。”
病床上只有被掀开的被子和孤零零被遗弃的纱布头罩,本应躺在床上的植物人青年,正站在病房里,将记者的脖子死死掐住,把记者压倒在地,似乎想要将记者的脑袋从脖子上扯下来。而这种行为的原因,似乎和他脖颈上空空荡荡、缺少头颅的状态有着某种关联。吴赫本能地将失去头颅却依旧行动自如的患者撞开,拖着昏死过去的记者逃出病房。
吴赫伸展了一番裤兜里受伤的左手,没有骨架支撑的手指却依旧伸展自如。
吴赫早就习惯了这种感觉,只是时不时会想到五年前断掉的那只手,如今烂在什么地方。
每每想到这个时,吴赫就会点上烟默默地抽完。抽完后,他就不再想了这个事,以及其他更多的事。
于是他又掏出一根烟,点上火,在夜里安静地抽着,抽到他最终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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