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恨凡尘人怜少,乱羽飞时,一缕青魂绕。未见春残花渐小,唯有旧时红颜老。
月有阴晴月未老,月落风吟,却闻林间鸟。林间鸟鸣声渐悄,无声却被无心扰。
男孩注意到时,一根白色的羽毛从他眼前的地面上轻悠悠地飘过。
那是一根极为白净的羽毛,长度大约十五公分,细密排列的羽枝顺着羽轴舒展开来,编织出羽片那如同绸缎般的质感,在人造光的映照下,似乎泛出淡淡的虹色;而密生在羽片末端的绒羽纤细柔软,随着密闭空间内的气流微微蠕动。
就是这样一片精巧的白色羽毛,不知从何处飘来,落在男孩的眼前,落在地铁车厢里众多乘客鞋履间的空隙中。它先是在车厢的地面上缓缓落下,之后随着一旁鞋履的移动而轻盈跃起,随着气流飘忽游动,辗转于不同样式、不同颜色的鞋履间,时而停落在鞋面上,时而因碰触到鞋帮而调转了游弋的方向。
男孩就这样盯着这片羽毛,看着它在这节地铁车厢的地表轻盈游动。男孩不知道这片羽毛来自何处,是经过了怎样的旅程才来到这里?它之前到过何处,见识过着城市的哪些景致?更为重要的是,曾经拥有它的那只飞鸟,究竟是什么样的?是何等美丽的鸟儿,才能生长出如此精致的白色正羽。
地铁里的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支羽毛的存在。男孩抬头看看身边站立着的各色人士,大多数人低头看着手中的智能手机,拇指不断地滑动,眼睛隔很长时间才会眨一下。还有些人始终目视前方,看着地铁车厢上的路线图光点或者小电视里播放的视频广告,男孩甚至觉得有些人的视线什么都没看,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时间里,沉浸在耳机中播放的音乐、有声书等各色音频之中。
那些坐着的人也一样沉迷于自己的手机屏幕、地铁路线、漆黑的车窗景色。还有人的目光飘移不定,在车厢中游弋着,观察着其他人,不时在年轻女孩的身上停留片刻。
偶尔有人的目光和男孩的视线对上,又很快移开,对男孩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男孩于是重新低下目光,看着那一片没有人在意的羽毛。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流,将羽毛从一双淡棕色高跟鞋旁吹起到空中,漂浮着向右侧游去。男孩看到那些原本站立不动的腿脚开始随着气流的游移而动了起来。起先,男孩以为是地铁已经到站,但他随即意识到,腿脚的移动方向并不是向着车厢门的位置,而是在向羽毛飘动的方向前行。
风的流动越发明显了起来,男孩能感觉到气流从自己的裤腿间流动而去。腿脚的挪动也更加频繁、更加急切,各色的鞋履争先恐后地向着羽毛飘游的方向挪动,男孩看着那根白色的羽毛逐渐消失在了匆忙奔走的腿脚之间。
风更大了。男孩的头发开始在风中凌乱舞动。剧烈的光芒在风吹来的方向迸射而出。男孩抬起头,发现那些原本专注于自己的的乘客们纷纷带着惊恐的表情,向着风源相反的方向逃奔,他们张着嘴,可发出的声音男孩无法听到。
巨大的嗡鸣声已经开始吞噬整个车厢,剧烈的抖动让那些奔走逃命的人们无法站稳脚步,他们跌倒、挣扎、爬行,向着更远的地方逃去。
只有男孩依旧坐在座位上。他看着风吹来的方向,刺眼的白色光芒从车厢正中的虚空中肆意喷薄,渲染了车厢中的每一寸空间,狂风伴随着白色的强光,席卷起车厢内所有的尘埃,将空气也卷进风涌的漩涡中,令男孩感到一阵窒息。
男孩强忍着光芒刺疼双眼,眯着眼睛向着那团光芒的中心看去,他试图看清楚那团光芒之中所隐藏的东西,正是那东西在鼓吹猛烈狂风,释放刺眼光芒,发出震荡四周的轰鸣。
渐渐地,男孩看到那光明中露出些微形状。男孩很快便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是白色的羽翼,在光芒之中缓缓打开。
按照现代民俗学的观点,在现代都市环境中流传的怪谈传闻,都属于都市传说。这是一种口口相传的故事,借助新时代的互联网,在各个论坛和社交媒体中传播、演变,之后变成各种我们听说过、或者没听说过的坊间传言。
我关注都市传说,完全是出于一个几乎无法预料的契机。在那个宿命般的深夜里,距离三号线地铁事故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我被指派到一处地铁车辆段的检修车间,顶着一众从未蒙面的陌生人的目光,走进那辆令我至今无法理解的车厢。
无数洁白的羽毛覆盖在车厢内的每一个角落,在我踏入第一只脚的时候,鞋底踩在柔软的“羽毛毯”上,反馈出舒软的回弹。我目光所及之处,精巧的白色细羽凝固在人造机械的每一寸表面,试图掩盖人造物那无法抹去的粗糙和丑陋。我伸手去拿取敷贴在车厢内壁上的一根白羽,却被站在车厢外的西装革履之人制止——他清亮的咳嗽一声,对我摇了一下头,眼神像是在责备一个不知趣的孩童。
我收回了手,用摄像设备留下几张照片,然后离开了那里。我告诉了在场的负责人,我的能力不足以处理此等问题,对方像是早已知晓一般,安排人送我离开,并收走了我的设备和拍摄到的素材。
曾经,我以为这种都市传说离我的生活相距甚远,就和那些隐藏在城乡角落里的民俗传统文化一样,需要躬身挖掘细细搜寻,才能发现些许值得深入探究的素材。但是在我偶然窥到了曾经只属于互联网中时隐时现的茶余闲谈背后所隐匿的匪夷所思的流言残片之后,才迟缓地顿悟到这其中的奥秘几乎近在咫尺,只是在都市马不停蹄地喧嚣之间,已经被人无暇顾及。
我在这此之后,毫无杂念地转向都市传说这个并未被彻底挖掘的矿坑中,去寻找无人问津的宝藏。我得以将宝贵的时间花费在图书馆中,去查阅大量的资料、文献,寻找被他人所遗漏的任何线索。
没有什么事会比在图书馆中搜索资料更加令人愉悦,在无数的日升日落间,我几乎翻阅了民俗、怪谈类的每一本书籍,查看了近五十年来城市和周边大小新闻。遗憾的是,由于战争的缘故,在近代历史中留下的记录极为散乱,各种民间的记载在数量和质量上都颇为低劣,以至于形成了大片的空白,且无从修补。
我于是将目光放在了更为靠近的时间点上,从2000年开始,这座城市开始了新的发展之路。城市建设不断地向周边的乡镇蔓延,如同是野火般吞噬着更多的田野乡土。在此期间,那些原本存留于村野间的故事也就在城市中重新脱胎换骨,变换了形状。
古代遗留下来的不仅仅是大大小小的坟冢,还有无数同样被深埋在地下的秘密。随着城市的扩张,基础建设在横向发展的同时也在越挖越深,以至于碰触到了某些早已被遗忘的记忆。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曾经记得一年前的一次地铁故障。当时简短的新闻报道在篇幅和内容上都不具备足够的吸引力,人们的生活已经被消耗的筋疲力尽,一次小小的事故又有何妨。而我在一个阴沉的黄昏中,将这则旧闻从浩如烟海的剪报中抽离出来时,却仿佛是看到了一缕曙光。
地铁,这个深埋地下的交通干线,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呢?
本报讯,昨日晚间九分三十四时,地铁三号线因特殊技术故障后紧急停止运行,直到今日晚间八点十四时才恢复正常运行,并限制单趟车辆的承载人数。地铁运营公司在其官方微信公众号和官方微博上,就此次技术故障原因和排除方案进行了简短说明,根据官方说法,此次地铁故障的原因是线路段内部分供电设施老化,引起了电路不稳,对地铁列车行驶造成了安全隐患,为了保障地铁运营的安全和广大乘客的安全,三号线紧急决定暂停运营,并将在地铁站内和车箱内的乘客进行了有序疏导分流。
由于此次事故的突发性,造成了一段时间内的人员混乱和交通负载增加,地铁运营公司表示将在今后加强地铁的运营管理和问题防范,避免此次紧急情况的再次发生。
对于此次地铁停运事故的官方解答,广大网友在地铁运营公司官博账号下的评论区中纷纷表示质疑,并进一步指责公司避重就轻隐瞒事故真实原因。
根据多数网友的说法,在昨日晚间九时三十分时,本地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就已经出现地铁事故的信息,多名当事人在社交媒体的个人主页上发布文字描述和视频录像,记录地铁三号线某段所出现的事故现场。虽然众多社交媒体在第一时间将所有涉及事故现场的文字和视频录像等内容进行了处理,仍有一部分视频资料被网友保存并在更为小众的论坛中发布,引发了又一波讨论和质疑。
从保留下来的视频中,可以看到大批的人群在地铁车厢中向同一方向逃避,同时视频中录下的现场声音极为混乱,并带有不明来源的巨大杂音,之后有强光从镜头的一侧出现,并引发更大的人群慌乱,导致视频在剧烈镜头摇晃中结束。
目前在各个小众论坛中传播的现场视频多因拍摄器材和手法的缘由导致视频画面晃动极大模糊不清,对于现场的真实状况很难从这些视频中得到却起的结论。在针对当晚事故当事人和目击者的走访过程中,本报记者详细询问了当晚事故发生时的具体情况,根据收集到的采访内容,在当晚的地铁车辆运行过程中曾出现重大的安全事故,并导致人员伤亡,因此地铁运营方所发布的声明中提及的技术故障并没非此次事故的真实原因。
本报记者通过电话联系地铁运营方的负责人员,就此问题进行了询问,对方始终以官方发布的内容作为答复,并拒绝对网络上流传的事故一说进行评论。
众所周知,地铁三号线在建设期间曾爆出施工材料以次充好的丑闻,此次三号线的事故是否与之前劣质施工材料相关,在三号线建设中是否仍存在未能及时察觉的安全隐患,本报记者将继续跟进报道。
男孩睁开双眼,逐渐清晰的视线所触及到的第一件事物,便是周身铺陈开来的黑暗。这黑暗浓密粘稠,围绕着他的四周缓慢而又轻盈的蠕动不已。细听去,男孩隐约能听到藏匿在黑暗之中那不知名讳的鳌虫的无尽蜇足在陌生的空壁上蜿蜒而行的细碎声响。
男孩忽然想起,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周遭的黑暗如此陌生而又无边无际,就算伸出手去,所触摸到的也只是空虚。
男孩的手停留在空中,伸直的手指没有碰触到任何物体,但是一种轻微的重量却停留在他的手臂上,仿佛是这空间中的气流也拥有了可以察觉的重量。男孩上下晃动手臂,搅动着黑暗中的凝重气体,没有风在上下晃动的手臂两侧流过,空间中的黑暗如凝胶一般被男孩的手臂反复切割。
黑暗中的鳌虫停下了脚步。一时间整个空间寂静的令人胆寒,只剩下男孩的手臂在黑暗中发出生硬的滑动声,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宿命。
片刻之后,鳌虫重新上路,窸窣之声渐行渐远,却总也逃脱不了这无垠的空间。男孩放下手臂,在黑暗中久久漫步。起初小心翼翼的步伐逐渐大胆起来,从迈步转为奔跑,向着黑暗中的每一个方向。黑暗没有边界,空间没有屏障,男孩在黑暗中漫无目的的游荡,直到他看到……
一根羽毛,洁白如新,在黑暗中缓缓飘荡。没有风的依托,也没有屏障的阻碍,这羽毛悬浮在空中,等待着,等待要等的来者。
男孩在羽毛前停下,想要伸手去触摸。在手指距离羽毛还有几厘米时,那片羽毛的羽片中迸射出熟悉的耀眼光辉,男孩睁大双眼,看到耀眼辉光中逐渐舒展开来的洁白羽翼,逐渐铺满了整个视野。
鳌虫的声响消失在空间尽头,展开的硕大双翼笼罩了一切,强光驱散了黑暗,永恒的白色将一切吞噬殆尽。男孩在消失之前,始终注视着那双展开羽翼的中心,看着那团刺眼光辉的深处,看着那无以抗拒的轰鸣。
那一则旧闻和如今发生的事故有着细节上惊人的相似,但是一年前的事情在如今再去回头追溯已经为时已晚,出事地点在当时以极快的速度被处理封锁,就连具体的位置信息都无法确认。留给我深入探究的余地已经微乎其微,因此我试图走访此次事故当晚的目击者。
我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就料想到,这一定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作业。网络之上的信息已经被筛选的极为稀少,能够接触到的人,多半只喜欢在论坛和小众的线上群体中诉说自己的经历,当我释放出想要进行深入参访的意愿时,对方便紧紧缩回网络的暗穴里,失去踪影。
费尽周折,我得到了一份名单,一位曾经共事过的朋友交给了我这张记录着姓名、联系方式、地址的列表。让我有些稍稍惊讶的是,书写在列表中的地址里,有一多半都指向了当地的知名医院。
我顺着名单的顺序,依次联系。这项作业于是变得简单许多。我在手机上按下电话号码,待接通后报上自己的名字和请求,并等待对方的回复。一部分人选择了沉默地挂断电话,一少部分人在挂断前会说声“抱歉我不接受采访”,三个人在犹豫之后,答应了我的请求。这些人中,一个在精神病院接受非隔离治疗,一个在省级医院住院休养,还有一个,躲到了郊区的别墅里,远离城市。
我将这些地点由近及远排序,规划路线。精神病院—省级医院—郊区别墅,路线就这样定了下来。
精神病院内有一种不同于其他三甲医院的沉静,如果不是随处可见的医师、护士,我更愿意相信这里是一处隔绝于城市喧嚣之外的安神幽境。我走过格调典雅的走廊,因未能在笔法细腻的插画墙前驻足细赏而怀抱遗憾。迎接我的主治医生很是客气地邀请我在休息区的舒适长椅上落座,礼貌地询问了我的职业信息后,轻推眼镜,用平缓的声音和我说了一下具体的注意事项。时刻保持平和、不能提问过于刺激性的问题、需要有医护人员在场、有时间限制等等,都是我在来访之前已经被嘱咐了多次的事情。
我点头听他说完,之后保证整个参访的流程内容都会遵守受访者家属和医院的要求。医生满意的让我在他手中的协议书上签下名字,才带我来到受访者的病房。
第一个接受我采访的人,年纪大约有五十岁左右。除了脸色难言疲惫之外,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按他自己的说法,自从那次事故之后,他就在夜里无法安眠。
“……浓烈的光芒……足以照亮一切……我那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一位受访者这样说着,然后结束了我的采访。他始终将手盖在脸上,仰天躺倒在柔软的床上,张开嘴沉重的呼吸。
这个故事可能有着各种版本,在每个城市里都有不同的衍生版本,根据地域的差异在细节上多少有些变动,但是依旧能看出本源的痕迹。
我所听到的版本是这样:在这座古城的地下,埋葬着诸多过往朝代的坟冢——这一点并不虚假,作为古城,围绕着城市周边埋下大大小小的墓葬是件极为合理的事情。这些坟冢沉睡在地下,除了尸骨之外,一同埋葬的还有来自各朝各代的陪葬器物。珠宝首饰、器皿雕物,这些陪葬之物在当年下葬时寄托了对于死者的思念,而其本身的价值则经过岁月的流逝越积越厚。
若是没有意外的惊扰,这些深埋在厚土之下的物件将得以在阴沉的冷酷幽境中沉睡到世界尽头,忠实地扮演它们唯一的角色——被岁月和时间所遗忘的旧物、沉默无言的陪葬。
而外来者的惊扰不仅打破了那份沉静,更是将这些旧物重新归于地表,呈放在光辉之下,受尽注视和窥探。尸骨已朽,唯有旧物尚存,若是物亦有灵,怕是不免积怨成恨。
有人言,旧物确实有灵——历经地华浸染,生得几分灵性,喜幽暗之境,厌喧嚣凡尘。若扰之,则灵怨生怒,降灾于人。
这个故事听到这里,不免觉得像是戏谑之言,过于荒诞,也就当作玩笑罢了。可我如今想来,这虽然是个故事,或许其中暗含着某些没被察觉的隐情。
在早前“盗墓文”风潮四起的时期,各种奇虫异物被那些小说家们描绘的惊艳绝伦,它们隐匿在地下宫府之中,成为盗墓者的噩梦。虽是小说的杜撰,也不乏有现实的根源隐含其中,那我曾所目睹的那布满了车厢的白羽,是否也是一个被遗忘的怪谈呢?
我借着工作之余,和相识的几位老地铁工人闲聊到此种话题,大多数人和我预想的一样,对这种奇闻报以大笑,摇头说不过是童颜戏语不必多虑。仅有一位老者沉默不语,却又不愿多说。几盅酒几口烟后,老人透过迷离的眼神,为我讲完了那故事的后半程:
在某个民不聊生、国运动荡的年代,在古城外的有着一批不得以干起挖坟掘墓的人,在深夜摸入地下寻找旧朝坟冢,白日里倒卖得来的物件换取养家糊口的资本。
这本就是件不光彩的事,因此在期间搭上了性命,更是不会得到体面的安葬,而是沦为了旧日坟冢的一部分,永久地被掩埋在通向地表凡间的土道之内。
物件未必有灵,但不免人有魂魄。死掉的盗墓者被困在属于过去的地下陵墓中,只能为自己的行径永无休止的忏悔,为自己可悲的命运哀叹,最终,成为了一道徘徊于坟冢之中的幽光,看守着坟冢,警示后来者。
有人称之为诅咒,有人称之为怪谈,而年老的讲述者,称之为因果。
“埋在地下的,就应该待在地下。”老人说,“惊扰了安息在坟冢之中的东西,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走访的第二个人,住在省级医院的神经科住院部。那是一件单人病房,房间整洁一新,淡蓝色的墙面漆看上去着实令人心情舒适,几盆被精心呵护的绿植规整的摆放在窗台上,借着阳光舒展青翠的叶片。病房的空气中有一股轻盈的青草味,而病人穿着休闲装靠在病床上,见我来了,便放下手中的书,我得以一窥书的封面——《瓦尔登湖》。
“医生说看看这本书,有助于平复心情。”病人看见我的目光,便解释道。
“之前的电话里,你说想聊聊那天……的事。”病人话语间打了磕绊。
病人想了想我的话,突然自顾自的笑了。他笑了一阵,一边摇头。
“……会让你自作聪明地同时提早丧命。和猫不同,人只有一条命。”
“其实,我之所以答应接受你的采访,是因为我也想知道答案。我那时离得如此之近,却什么也看不到……起初只是人群在移动、推挤,叫嚷着听不清的话语,我那时戴着耳机在听书,要不是有人撞到了我,我完全意识不到……我转过身,就看到……”
他停住了,我也停下了手中的记录。他扭头看向我,眼光中突然变得异样起来。
“……我从来没信过,不管是哪种情况。但是……我看到了……我看到的……我说不清楚……”
“我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无数的人,无数的景象,无数的世界,但是同时我又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你明白吗?就在我第一眼看到那……那东西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是你能够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整个正在变得通透,变得单薄……我说不清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来的太直接,太快,又太凶猛,根本来不及反应,而在紧接着,在下一秒,一切又都消失不见,一切又都回归平常,我重新看到了现实的所有东西,但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被拿走了……我觉得自己缺失了什么,这个什么我始终说不清楚……”
“我觉得自己空了……你明白吗?这就是我为什么住到这里,我以为自己是得了抑郁症,但是诊断结果不是,医生说可能某种神经性的问题,还要继续观察……我不知道,我想不明白,我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空……”
我在回去的路上打开来看,纸上用笔勾画出了一个图形——
当我来到他的郊区住所时,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辆警车停在道路一旁,更远处还有几辆轿车,估计是属于在警戒线外追问警察的记者们。
我走到警戒线旁向里张望,执勤的民警打量了我一番,并没有过多在意。我以一个路过市民的身份向一旁的记者打听情况,才知道最后一位受访者在我来之前,已经在家里自杀身亡。
既然人已经死了,我也失去了在此停留的理由,但我准备离开之时,几名不知从哪里出现的警察拦住我,简单地询问了我的名字后,便客气地让我进入警车和他们到警局详谈。刚刚和我闲聊的记者此时将镜头对准了我,连续的快门记录下我略有恍惚的神情。
警局的询问室比我想象的要宽敞,照明条件也比电视剧里的场景明亮。一名中年警察坐在我一旁,翻看了一下手中的资料,然后盯着我看了一会。
“你的姓名、住址、工作、以及你和死者之间关系、之前的接触内容,都写下来。”警察推给我一个本子,“写完就可以走了。”
手电筒的灯光只能照到10米远的地方,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借着值班的便利,我从检修车间绕到了地铁隧道内,顺着线路往当时出事的那段位置走。那辆沾满羽毛的车厢后来便不知去向,我也询问过同事和朋友,可谁也不知道那节车厢被如何处理。三号线已经正常运转着,没有新的问题报出来,一切又回归了日复一日的单调。
自杀的受访者只得到了一条短讯的待遇,某月某日某地某人在家中自杀,自杀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若不是与之有过联系,我也不会对这则报告有更多的关注。我通过关系打听到了零碎的细节,只有一点对我有些帮助。死者是自己挖掉了双眼,失血而死。
我没有机会问他看到了什么。我只能自己去看看,哪里究竟有什么。
隧道里阴暗幽静,身处其中,基本忘却了时间的存在,我隐约记得当下是深夜时分,距离我进入隧道,大约过去了二十分钟。
隧道内的场景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一直向前延伸的轨道,两侧墙壁上排列争取的线路,相隔几米安装的散出微弱光芒的隧道灯,此外便是安静,和偶尔从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莫名声响。
我在这条越来越变得漫长、似乎开始毫无尽头的隧道中慢慢行进,手电的光辉赢弱地在前方晃动着,偶尔捕捉到移动的物体,像是老鼠的模样,在光影中一闪而过。
听觉似乎在这过程中慢慢退化了。我开始听不到周遭的声响,就连脚下的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也开始模糊,像是踩在棉花上才会发出的柔软声调。我试着哼唱熟悉的旋律,可发出的声音歪歪扭扭、破碎不堪,在拱形的隧道内跌跌撞撞地徘徊往复。我于是作罢,在隧道里沉默前行。
又往前走了大约十多分钟,我确认了一下地点信息。距离我此次的目的地,只有最后的几百米了。我停下有些乏力的双腿,在原地稍稍喘息片刻。喘息声依旧有些飘渺,像是从不知名的地方运送到此,一股脑儿的卸在地上。我听着自己陌生的喘息声,把手电关掉,借助隧道灯的光线重新审视眼前的环境。这是深邃地下的一处无人知晓的空间,而每日身处于地铁车厢内往返其中的人并不会过多在意车厢外的事物,曾经在此施工的人在离开后也不会再回想起这里。这是一片被遗忘和抛弃的空间,和它被重新改造之前一样,被人遗忘抛弃,也被时间遗忘抛弃。唯一属于这个空间的物件——那些埋葬于此的物件和尸骨,也被腾挪一空。这个空间就这么被掏空了,被人、被机械,彻底地掏空,然后被再次遗忘抛弃。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叹气。沙沙的叹气声,从我的身后传来。一阵不知名的风流淌而过,浮动我的衣角,摩挲我的手掌。
我回头,那团光芒便在黑暗中乍现。前一秒,我只看到黑暗中遥远的隧道灯忽明忽暗,继而湮灭,后一秒,几乎亮如白昼,却温润如玉的洁白光辉在眼前的黑暗中四溢而出。我感受到光芒触摸着我的肌肤,渗透进我的毛孔,在我的神经中流走着。
我被眼前这光芒牢牢牵制,也被深深吸引。那光芒之中不断变换的形态,似乎万分熟悉,又极度陌生,我在其中看到了无数的景致,无数的人,场景切换着,跳跃着,像是剪辑混乱的电影,却渐渐让我深陷其中。
光芒在我的注视下越发温和起来,它张开双翼,无数洁白的羽毛布满了整个隧道的空间,微微的鸣响宛如天籁,填补了隧道空洞的静寂。
忽然,那光芒直直向我扑来,没容我反应,便从我身躯中径直穿过,那感觉如同时一股温热的水流从身体中奔涌而出,将身体内的脏器骨骼重新洗刷一遍,又尽数带走。光芒从我的背部冲破出来后,我身体里的空虚感令我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双膝一软地跌倒在隧道的地面上,侥幸没有碰触到隧道内通电的地方。
恍惚间,我看到那光芒收敛了羽翼,逐渐暗淡下去,消失在隧道的另一端。一切又重归黑暗和寂静,之后我瘫倒在地,等待自己的气力恢复,或者有人能发现我的踪迹。
在这绝望逐渐笼罩我的时刻里,我一点一点的收拢着四散而去的思绪,那光芒,那双翼,那无数不断变换的景致。人们常说,在临死之前,会看到自己生平过往在眼前重现。如今,我也不得不认同这种说法。
死神有两面,一面是冷酷的,黑袍裹身,手握长镰,收割所有生灵,另一面是温和的,柔光流转,羽翼微敛,指引英灵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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