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苹果浮在你后脑勺,你动的时候它跟着动,你摸的时候它忽然躲开,你照镜子的时候它就隐形。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坚持说有,你能证明没有这个苹果吗?
吴关,科幻爱好者,喜欢反转与视角差异下对真相的不同认识,迷恋现实与文本的多义解读,热衷描写荒谬与现实并立的割裂感,沉迷于赞美人绝境下的坚持。代表作品:黑瓶(未来事务管理局),黑色谎言(科普中国),入围香蕉影业第一届“新编剧圆梦计划”十二强,另有参与创作的动画电影立项筹备中,目前从事科幻单元剧创作。
11 月 12 日中午,她本该和趴在桌上的人吃午饭,再一起回自己的公寓窝着,边打盹边看上周末晚刚开头的“银翼杀手”,等到下午三点,坐两站地铁去健身房,互相保护着做卧推。
他们会换上李笑运动包里的背心和短裤,衣服前天洗好,烘得正暖和,上面沾染的白茅味,是家久最喜欢的,李笑也慢慢喜欢起来。家久也会背包过来,里面有一大瓶水、几根香蕉和两片面包,香蕉熟得正好,面包是用全麦粉自己做的。和之前的那些周末没两样,安稳又确定。
可因为前一天,李笑初恋回国约了要吃饭,他俩把碰面时间改到晚上五点。就因这个,家久第一次失约。也是最后一次。
现在那些衣服、水和食物都安稳待在包里,那具身体也还是温的,白茅味就浮在体表五公分。李笑故意忽视明显的紫绀,例行公事地压住家久胸口检查消失的心跳,捻开眼皮观察瞳孔。之后伏低身子凑到家久颈后,深呼吸把还混着身体余温的气味一丝丝缓慢吸进肺里,约莫半分钟才直起身子,眼里盈出泪来。
下午五点李笑没在地铁口等到家久。和自己的约定,他从不迟到;五时五分她打电话时没人接,他们吵架最厉害的时候,家久也会立刻接通;十五分钟后再打电话过去,李笑才隐隐觉得不对劲:家久失联了。
等车的时候问了店里,在车上给相熟的朋友打过电话,下车后去了家久公寓,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公寓里也看不出异常。李笑擅长预想所有可能,并像“墨菲定律”一样,倾向相信其中最糟糕的那一个。消息未回复,电话没人接,她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也许什么都不用做,等上两小时,家久会像忽然消失一样忽然出现;或者再晚些,安心睡一觉,等早上醒来,就能发现他浑身酒气躺在沙发上。
李笑烦躁地左右翻手机上的应用,点一下,在打开之前就关掉。她看到角落里没怎么用过的应用,忽然想起两人曾关联定位,耽误了几分钟更新版本,李笑查到家久的位置。手机与可穿戴设备还连接着,她看看手机上两小时前停止的心率计数,强压下预感,打车到市郊别墅区去。
市郊多是农民的宅基地,盖成豪华独栋别墅,卖与嫌市里房子规模逼仄想逃离、又舍不得城市便利的城里人。李笑开始还有些担心地方不好找,到了后发现,定位所在的那栋别墅和其他的相距很远,只有孤零零一栋。
别墅门没上锁,看不到撬过的痕迹,家久趴在书桌上,再也不会醒了。
报警之后,李笑四处看过,除了客厅、书房和一间卧室经常使用,其他房间的家具都用烟色防尘罩遮着,地上落了薄灰。楼上是个大客厅和三间卧室,一一打开,家具也都用防尘罩遮着。
二层有长期无人居住的尘土味儿,隔窗能远远望见水库,晚霞还在,恰巧有只白色水鸟掠过水面,轻轻一点,迅捷远去,变成远山旁慢慢移动的点。她一阵心虚,不祥的预感终于成真:自己终于还是失去他了。
那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不知道是好是坏。李笑最后见到家久是在警局地下二层的停尸间,李笑跟负责这片区的大学师兄吴泽说要参与验尸。李笑凑在近处看师兄操刀,瓷刀划开胃腹,骨锯剖开心胸,装着器官的袋子晃着送到毒理化验室。不知是否是因为有吴泽事先叮嘱,旁边的助手也很知趣地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看到鉴定结果的李笑说想一个人走走,强硬拒绝要送她回去的师兄。天光已经大亮,李笑带着喝剩的酒,慢慢走出警局。
毒理分析未检测出毒物,死因定为睡眠性呼吸暂停。她有预感是这结果,现在却突然不相信起来。李笑在路上又买了瓶酒,乙醇随体液循环注入手脑,驱散停尸房的凉。她又暖和起来,颤抖也缓解了,甚至产生有些享受的幻觉,说服自己这男人的死必有蹊跷。现在她不是死者朋友,她重变成侦探,变成客观的第三方,冷静不带任何感情。直觉告诉她,这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即便没有证据,靠第六感和逻辑,自己也定能找到背后的家伙,让死者安慰,真相昭彰。
李笑回家后拉上窗帘,稍微洗漱,假装前面的两天不存在,像他还在似的,又从头看“银翼杀手”。她把自己沉浸在电影里,疑惑狄卡为什么轻易爱上瑞秋,又和一周前一样睡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李笑摘下耳机,听见洗手间传来水声,看看旁边家久的拖鞋,都和上周一样。仿佛下一刻那人会像上次那样,光着脚从浴室出来,留下串招人嫌弃的脚印,也不擦干身体,给自己一个更招人嫌弃的拥抱。
半分钟后,李笑就察觉应该只是昨晚自己忘了关水龙头,洗漱完又错穿了家久的拖鞋。可她拖延着,尽量晚些打开洗手间的门,好像只要不打开就能留住些他真在里面的可能性似的。李笑坐在洗手间马桶上,在她哭出声之前,电话响了,是师兄。
“警局不准备立案,邻居走访过,周围主要街道监控也都看过,没任何疑点。现场又发现了室内摄像头,正对着死者书桌,拍下了死亡过程,处理过的视频马上发给你。节哀顺变,等有空还有再来警局一趟,有些后续要处理。”
视频从下午二点二十分开始,家久从镜头附近走向书桌。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他侧着头趴在书桌上,准备休息一会儿。二点五十四分,他手脚动一下,好像要醒,之后身子忽然剧烈起伏几下,就再没声息了。
李笑把自己的情绪收拾稳定,回倒电视里播完的“银翼杀手”,狄卡正对瑞秋讲蜘蛛孵化的虚构记忆。李笑又生出疑心来,她把电话拨过去:“师兄,时间更早的视频记录呢?”
“这一定有问题,这些事都巧到不可能是巧合,家久一向健康,定期锻炼,怎么可能这样可笑的原因就去世了。”
“李笑你冷静点,现场门窗完好,没有破坏痕迹,解剖毒理分折也没异常,所有证据都指向意外死亡。”
“我不相信,我没法相信。我要找个原因出来,我要找点东西埋怨怪罪。若是两人整天在一块儿,这些就不会发生。就因为我,因为我临时改变计划才有意外。我不能接受,一定有另外的原因。”
李笑挂断电话,打开静音模式。她出门上车,打开音响,连续切几首歌,选定一首节奏激烈的摇滚。从警局离职后又当过五六年侦探,就是没人帮忙她也能靠自己找出真相来。
别墅现场已经撤去封锁,警戒带扔在楼下垃圾桶。李笑又仔细勘察了现场,没太多发现。这儿不经常住人,没生活气,倒是书柜下的保险柜引起了她的注意。输入自己生日,密码不对,稍微迟疑一会儿,她又输入家久生日。保险柜的绿灯闪一次,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本子,李笑打开扉页,上面有四句话:
下一页上粘着封信,信纸泛黄,字是用毛笔写的漂亮行书。
“果然在这儿,”吴泽闻闻屋里的味道,“又喝酒了?回家去吧,昨天刑侦组已经勘察过了,没发现任何问题,还有视频。”师兄抬头看看摄像头的位置。
李笑朝也顺着看过去,墙上有几个相框,都是合照,嵌于其中的摄像头并不容易发现,应该已经装了有段时间。
“我在这儿待会,觉得像和他在一块儿,虽然他从没跟我提过这地方。”
天色已经晚了,李笑打开夜灯躺在床上,找出从别墅拿的笔记本,又读了一遍扉页上的话。时间倒流……像个俗套的穿越小说,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自己。
李笑一直觉得自己足够了解家久,每一寸都了解,若有不了解的,自然是无关紧要的部分,她自信辨得出真诚。现在却开始怕,甚至要超过他离开的悲伤:他死了,那份爱不会再有,固然令人失魂落魄;但若像那从没去过的别墅所暗示的,这个自己全身心爱着的家伙,藏着深厚秘密,就连带之前丰沛的喜欢也有了嫌疑。可李笑终要寻个真相出来,她终要再目睹家久生平的解剖,一如他的尸体。
李笑读着那封信,信有些年头,用毛笔写的,筋骨匀称,不懂书法也能看出好来。
昨晚大雨,心旌摇动,夜来闲读书,随便发些感慨,可姑且一听,全当轶事趣闻。
圣经里写耶稣受洗后,在旷野受魔鬼三次试探,魔鬼怂恿他从殿顶跳下时,耶稣用“不可试探主你的神”回应。倘若当真在殿顶跃下,便是顺遂了魔鬼的愿,背离他信的主了。耶稣比起凡人和主自然是更亲近的,他和魔鬼是对主了解最多的了,二人用这试探博弈,可见主是相当厌恶被试探的,要真被惹怒,或该降下末日了。
道教里并没有这么个拟人的主,也没有一个想方设法引人作恶搜集不洁灵魂的魔鬼,鬼不过是暂时受苦的灵魂,为恶并无目的。但至高的道有一点和上帝挺像,它不愿被人了解试探。据说道教的修行者用术法窥天机,将会失五感,减寿命,祸子孙。惩罚切身,更不敢生非分。
佛教也讲果报,不过里面的菩萨要亲近很多,不仅不降罪还不时开解众生。地藏誓要度空地狱,观音见不得世间悲苦。佛知道众生的苦就是自己的苦,对阿鼻地狱的难人感同身受。灾祸对僧俗神佛一视同仁,得道也是要堕轮回的,承担那些看起来和自己无关的责任,原也是自救。
读故事总是这样,初看并没什么感触,对其中教化也不甚了解,等到日后忽然触景生情,才知平浅里可有深意。那些好的故事可以且先读着,总是人生的财富。这黑瓶要当主一样的存在看吧,若真能学会敬畏,也算是福分。
又是“黑瓶”。李笑往后再翻一页,仍不是家久的笔迹。
我做梦了,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的故事和这黑瓶杂糅,还有个豫让式漆身吞炭的奇人。梦从俄狄浦斯的父亲诱拐国王的半神儿子开始。珀罗普斯召来城邦内最倚重的国士。“我的半神儿子死了,被兄弟所戕。活着的儿子名字也被遗忘,忍辱流浪,终要客死异邦。我自问无愧那忘恩的小人,他必要十倍报偿。”
国士答道:“这仇定会报偿,我的王,那恶徒必会因品行生出恶疮。人的报复总不够强,命运和神会让真正的正义伸张,他的灵魂将庆幸自己早亡,不用看到儿子那凄惨摸样。”
国士回家用掺了砒霜的葡萄酒毒死妻小,以专心侍奉众神;用匕首挑断脚筋,来离众神更近;拿胸针戳瞎双眼,好看清神谕。他把一切伪装成仇家所为,让人把自己送到阿波罗神庙。祭司们多认为痛苦和智慧成正比,和人世关碍越少,离真神就越近。这古希腊的豫让被接受成为祭司一员,在神像下密室的最深处,祭司们拿出了黑瓶。
神庙里的神谕总是会一一应验的,神知晓人世的过去未来,从不会出错。祭司们负责把塞入自己脑中的预言说出来,同时也负责让未来按照预言进行。只是这国士在成为祭司之前,脑子里就塞进了关于俄狄浦斯父亲的预言。国士派出间谍和探子,宣扬各种神迹,阿波罗的预言更是灵验无比。他默默布局,终于等到那卑鄙小人将来求取神谕的消息。
国士稍作安排,俄狄浦斯父亲来时,恰好自己负责传达神谕。祭司们集中商议,确定命运将会略加惩罚:他的国家将出现干旱,他女人生下的孩子将身体虚弱,难以成年。国士说出神谕,他的儿子会亲手杀死父亲,还会玷污母亲的床榻。
这话震惊了来问讯的王和其他祭司,不过所谓一语成谶,既然阿波罗的神谕已经说出去,一定会实现的。等俄狄浦斯父亲离去,国士自知难见容于祭司团,高声吼出“幸不辱使命,可静待事成”,便自戮于庭。
阿波罗的神谕一定会实现,哪怕这命运太不公平。俄狄浦斯的父亲久不与妻子同房,隐藏在夜色里的祭司举起黑瓶,将黑瓶摔在地上,时间回转,黑瓶碎片升起,拼回原来的样子,太阳西升东落,三月前醉酒那晚他妻子怀孕了;出生后被钉住双脚遗弃的俄狄浦斯得了破伤风,不治身亡,草丛里的祭司举起黑瓶摔碎,时间回转,黑瓶变回原样,雨水落回天空,俄狄浦斯的伤口被牧人及时清洗,送与他的养父,得以顺利长大。
乔装的祭司在俄狄浦斯面前说他并非亲生,引诱他到阿波罗神庙求神谕验证真假,阿波罗又重复了那恶毒的神谕:你将杀死父亲,玷污母亲。俄狄浦斯回到养父母身边,告知他们这可怕的神谕,养父母将收养的实情告知,各自相安无事。宫殿的角落里,祭司摔碎黑瓶,时间回转,黑瓶复原,车马倒行,听完神谕的俄狄浦斯不敢回城,祭司操纵黑瓶让他随机选择去往生父城邦的方向。祭司们又三番四次拦住俄狄浦斯父亲的去路,让他怒火中烧,等到俄狄浦斯经过时终于爆发冲突。俄狄浦斯把自己父亲一行人打倒离开后,祭司上前杀死只是晕倒的众人。
神殿派出豢养的怪兽斯芬克斯,守在通往城邦的必经之路上问些简单的谜语,不管答对答错都将人吃掉。临时国王迫于无奈,宣布出去怪物的英雄可以迎娶前任国王遗孀成为新国王。俄狄浦斯经过的时候,斯芬克斯问出那著名的谜语: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的生物是什么。俄狄浦斯从鸡鸭鱼猜到狮虎豹,斯芬克斯身后藏着的祭司一次次摔碎黑瓶,直到他答出人的答案。斯芬克斯从巨石上一跃而下,翻入悬崖,带着祭司飞回神庙,俄狄浦斯终如神谕所说弑父娶母。
画面定格在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双眼,三维的空间慢慢有了壁画质感,整个故事变成一卷长长的叙事画轴,记载着从国王之子兄弟相残开始的所有细节,只有祭司手里的黑瓶还是立体的。卷轴孤零零飘在空洞无物的背景里,那黑瓶从画幅里飘出,变形成剪刀模样,把那些倒回的时间全都裁下,又拼出个和书上所说相差无几,满是巧合的新故事。我有种身体扭转的不适感,看看左右,自己原来也在个长长的画轴里,随着纸张变形震荡,那黑瓶变的剪刀,调转方向朝这边飞过来,对着我就要剪下。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额头凉飕飕的,一摸全是细密的汗珠。那要把我肢解的剪刀让人心虚,梦境仿佛在提醒我没有意识到的危险,这黑瓶并不像它看起来那样温和无害。
“这黑瓶”,李笑注意到文中的措辞。笔记的主人预设大家都知道这东西,不一样的叙事顺序,暗示一切该有更深处的因果,笔记上的记录并不完整,要向前追溯才能找到故事发端。
若真能让时间倒流,李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家久带回来。不用倒回太多,两天就好,倒回到她能做新的选择,不去和多年没见过的初恋吃那顿饭,哪儿都不去,整天和他待在一块儿,在床上抱他,把耳朵贴在胸口,听他的心跳,一秒不落。家久心音厚沉有力,安静的时候跳得缓慢而有节律,是常年锻炼的结果。
李笑准备睡觉,音箱呲呲响着,发出没意义的声音,转身关掉夜灯,房间陷入深沉的黑暗。白噪声,黑房间,像家久喜欢的那样,没任何光亮的黑暗里他睡得更好。三年前,他们刚决定周末住一起的时候,李笑特意换了新窗帘,让他感觉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认识后的六年里,他们生活习惯变得越来越像,脾气靠拢,把对方活进自己身体里。
李笑又害怕起来,她不知道家久为什么那么谨慎地保留这古怪的笔记本。那是他从没给展示给自己的部分,两人仿佛又隔开一层。这笔记,还有那栋找到笔记的别墅,让曾经清晰的面目模糊,自以为相交甚深的生活露出隔膜。
李笑躺在床上,抱紧被子,像纠缠着他,一次次按亮手机,又在关上。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把手机关机扔在一边,可还是睡不着,又起来喝了杯酒才躺下。
“蝴蝶效应”,他们周末住在一起之后看的第一部电影,可以让时间倒流的男主角一次次让时间回倒,妄想改正人生里的错误,反而越搞越糟。李笑一眼认出了电影,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反而把怀里人抱得更紧了些。
“时间真要整体倒流,男主角也不会留下记忆。记忆那东西刻在脑子里,时间倒流让物理世界全都还原,印在脑子里的事也都得抹去还原,没谁能记得,主角也不能。”李笑躺在怀里听着家久的心跳,家久一边嗑瓜子,一边挑剔电影情节。
“起码要有一个记得的人,如果都忘记,谁能证明这事发生过。我甚至羡慕男主角,若有这机会,自己也一定会去试试。”李笑不再看电影,她转过头伏在家久肩上。
家久严肃起来:“真能时间倒流,也不会有记忆,说不定,我们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只是大脑也都重置,留不下那些记忆。”
“真有能让时间倒流的东西,我们真的在经历,只是没谁能发觉。”
“ 有个苹果浮在你后脑勺,你动的时候它跟着动,你摸的时候它忽然躲开,你照镜子的时候它就隐形。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坚持说有,你能证明没有这个苹果吗?如果不能证明,你会相信我吗? ”
“我会盯着你的眼睛,看你说话的时候眼光是不是闪烁。”
李笑心中一痛:“相信又怎么样,你有太多事情没告诉过我。”
她只是在心里想这话,并没说出来,家久却好像听到了似的:“当然不一样,请你也这样相信我,不能相信全部,也要相信我爱你。”
“信不信也都没区别,全是不能证明的。无论时间倒流还是你说的爱。”
“若这时间倒流,有个切实在人间的信物……哇,男主的脑子倒带倒太多,都磨坏了。”
“他挺可怜的,人不该承受这些,太过分的能力是种负担。”
而我更可怜,我失去你,李笑心里想。这话太撒娇,即使是梦里她也说不出。
家久说:“他受不了使用这能力的诱惑,倒不是怪罪他,少有人受得了。”
家久没对那句刚失去你做出太大反应:“我倒不觉得悲情,主角起码确证了存在少有人见过的时间倒流,到过已知与未知的边缘。这是难以拥有的体验。若是我,哪怕付出巨大,也要知道。”
“我选你,让那些折磨人的东西离你远远的。”家久说完这话,紫绀出现在他身上,跟李笑发现他那天一样。李笑晃他按他,吻他咬他,打他抽他,可并不管用,那人并不呼吸。她能感受到家久的感受,窒息时再没有新鲜空气进到胸腔,膈肌沉重得无法移动,肺泡滤出最后一点氧气,想呼吸而不得……等一切难再忍受时,李笑惊醒过来,头上冷汗也没顾上擦,趁着记忆还清楚,回忆梦中内容:那部电影他们是确定看过的,那些话却不像说过,酒精帮李笑找到存在和不存在的记忆。
“时间倒流的对象包括外部世界,黑瓶自身及其使用者。”李笑脑子里掠过扉页上这句,家久的话仿佛在给这设定做注脚。“我们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只是大脑也都重置,留不下那些记忆。”若造成时间倒流的使用者也被时间倒流波及,没人会留着记忆。
时间已经不早,只是窗帘效果很好,屋里还是黑的。李笑没让自己再胡思乱想,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丰沛的光和空气从外面涌进来。她起床洗漱,去地铁的路上随便吃了些东西,到警局再调查当时的监控。
师兄说警局已经组织人手看过门口监控,没发现可疑人员,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发现嫌疑人,可仍然坚持要亲自确认。她回看门口监控的记录:没准备找出嫌疑人,只是想知道,自己对他一无所知的部分有多少。
李笑从三个月前的录像开始看,录像里多数时候楼道都空无一人,只有偶尔会出现家久一个人来去,从不过夜。当时别墅里没看到有第二个人的痕迹,监控也证实这一点,她才稍稍放下心,起码这不是他和其他人的隐秘爱巢。
他是爱自己的吧,李笑想,虽说这里没其他人,可为什么瞒着这地方从不与自己说?家久大概一个月来两次,每次待两三个小时,也从不在这儿过夜。一直到最近一周,家久来得勤了些,在出事前连续三天都来了这地方,呆的时间也更长,仍没在这儿过夜。李笑注意到这异常。
一周前,正是他送订婚戒指,说要搬到一起的时候。李笑心脏又少跳一拍似的,如果没出事,他们应该已经开始搬更多东西,让两个家慢慢合为一体,也许,也许还有这个,让三个家合为一体。
李笑懒得再做饭,买了便当一人回家,打开那部很久都没看完的“银翼杀手”。昨晚那瓶酒已经见底,李笑又打开瓶新的威士忌,一人边吃饭边喝酒。等吃完饭,她坐在沙发前继续看了会儿电影,又想起那奇怪的笔记来。
我是赵家久,所知的第四任黑瓶持有者,这是关于黑瓶的记录。
1、某个到中国来的传教士,根据本市的神学院建校历史可以大致推测是谁,持有时间:未知;
2、张换冕口中的先生,教师,曾在神学院学习,持有时间:未知——1968年;
3、张换冕,考古工作者,持有时间:1968 年——1998 年 5 月;
4、赵家久,自由职业者,持有时间:1998 年 5 月——
事情走向超出了自己预期,李笑快速向后翻动笔记,后面是琐碎的回忆,全是家久笔迹,只是内容愈加诡异:
我再回想和张老的偶然相遇,能轻易发现背后的某种预谋。他特意找修家电的幌子要我一人上楼,就为了把黑瓶交给我。拿到这瓶子五年后,我终于深信,正如张老所说,那瓶子碎了或者三周不复位就可以让时间倒流。
幻想小说里经常出现时间倒流,但黑瓶让时间倒流的方式,和一般了解的不太一样。我终于理解了那句“ 时间倒流的对象包括外部世界,黑瓶自身及其使用者 ”。那些故事里总有些留存着记忆,知道自己穿越的主角,黑瓶带来的时间倒流不一样,大家都只是背景,这瓶子无差别地让时间倒流,一视同仁,包括黑瓶自己。那是原原本本回到过去,无差别的时间倒流。死者复生,春去冬来;记忆从脑中突触结节里跳出变成影像,从眼眸流出照亮山河;叶绿体里的糖重新变成二氧化碳和水,被吸收光点从叶片发出,回到来时的太阳。
如果这瓶子让时间倒流回去年,今年就会被抹去,如没存在过,包括任何人关于今年的记忆也会消失。整个世界在物质层面上都和去年的这个时刻别无二致。用种形象的说法,这黑瓶是带擦除功能的倒带按钮,消除时间推移留下的一切痕迹,整体回到过去。
至于谁造了这瓶子,什么结构给了它时间倒流的功能,这样个瓶子造出来有何目的,都湮没在时间里已不可考,但这和人世不容的异类,蛇牙复眼致幻蘑菇一般的瓶子留在这儿。
这样说时间倒流可能还是有些让人费解,这儿有个只在不存在的时间里发生的故事:在个机械决定论的世界里,某个持瓶者忽然开始怀疑黑瓶是否像上任所说有让时间倒流的能力,决心摔碎它验证真假。在黑瓶落地碎裂的瞬间,时间倒转,碎片重新聚集成黑瓶,从地面回到持瓶者手里,太阳西升东落,回到某个之前的时间点。等时间之河又开始如常流动,在同样的时间持有者又生出同样的怀疑,黑瓶碎裂又让一切重演,时间以他摔碎黑瓶的时刻为界,陷入周而复始的循环,再没有明天。循环里的持瓶者并不能获知被擦去时间里的任何信息,仍不知确证黑瓶真假。这世界的星辰,草木,流水和风同他一起,像失忆的西西弗斯,陷入时间轴上不存在的无限的重复。
而若相信演化像认为的那样是概率控制的,不确定性深埋在物质内部,分毫不差的初态演化出差异越来越大的未来,这时间倒流会带来更古怪的图景:那内化的概率决定的微小差异扇动翅膀,掀起翻越层级的风浪,最终刮进宏观世界,让事件有不同走向。那黑瓶终可以通过一次次让时间倒流,在时间轴上不存在的一次次尝试后,挑选出避免时间倒流的可能,从被摔碎未复位这看似无法避免的宿命中,找到可以存活的裂隙。 时间倒流的唯一结果,避免了时间倒流,而和这结果相对应,黑瓶永不会被打碎或者忘记复位。
而这也是可怖的,毕竟没谁知道黑瓶可以将时间回退多少,一个月,一年抑或十年百年,太多东西都会被改变,甚至,若时间回退到百万年前,甚至可以抹杀人类文明:文明的出现是件多么小概率的事,用奇迹都不足以形容。我甚至怀疑,之所以有文明,只是这黑瓶,在无数可能里,选出了有什么可以帮它复位的那一种。
我拿这瓶子,只想摔了它证伪或放到个偏僻地方不再管,这样的念头不知道起过多少次,可它现在仍好好地待在保险箱里。黑瓶反射着照上去的光,太阳,月亮或者日光灯的影,都变成它不带感情的眼睛。从我了解张老信中的真正含义,再没敢起过试探之心,我也希望自己在了解之前也从没试探过,没做过任何用不属于自己的赌注进行的愚蠢冒险。但我知道,从概率讲自己在某些不存在的时间里是做下过蠢事的,我用余生忏悔,也远远不够。
我在这儿详细地写下,交给将来的持瓶者,盼你比年轻时的我更审慎明智。可即使,我是说即使,你若也陷入是否做出过鲁莽试探的怀疑,要学会宽宥自己。人不该承担远超自己能力的责任,可这看守黑瓶的责任总要交给一个人的,若因此出现不良后果,不应受额外的责备。跟自己和解,活更久,把瓶子交给更合适的人,若能做到,也就算尽责了,这工作值得尊敬,纵无他人知道。
要心存敬畏,不能试探这黑瓶,全因没任何事是全无代价的:人类消化食物与咖啡产出定理机器书籍建筑,植物吃掉阳光与水汽产出田园景观果蔬粮食,宇宙耗费差异与时间产出复杂有序文明构造。这黑瓶产出难以想象和解释的时间倒流,定要消耗超出认知的昂贵原料。
若这所谓黑瓶,只是个精巧设计的恶毒玩笑,是深谙人性的心理游戏自然最好不过。可跟这瓶子牵连的种种现象都在暗示,正如每个持瓶者对下一任所说的,黑瓶可以使时间倒流。没有瑕疵的外表,无法探知的内部结构,好像永不会停止的螺旋计时,这些超出人类技术极限的特征都证明这瓶子不同寻常。其中最有力的是,这瓶子在找不到源头的长久相传里,它一直被保存完好,按时复位,时间倒流的功能从未被证伪。
张老在我十八岁那年把黑瓶交与我,这之前黑瓶由张老从十五岁开始,保管了近四十年。他从自己老师那里得到这瓶子,当时交接仓促,只提到是神学院的传教士老师交给他的,难以再追溯。
黑瓶会变成持瓶者不能给第二人看的隐秘器官,持瓶者需小心看护,按时复位,谨守秘密,直到时间合适,交与下一任。人心难测,交接黑瓶是风险最高的时候,候选人要足够谨慎,不在未搞清状况前做什么荒唐的试探;足够理智,分析清楚跟黑瓶相关的利害;足够坚强,不把这难以理解的秘密当成负累,不被这责任压垮;还要足够年轻,好减少黑瓶交接的次数。我一直认为自己不足以担起这责任,战战兢兢,充满羞愧,终于也完成使命,到了该把它交出去的时候。当然会有遇到超出自己能力的可能,但不用害怕,这样的情形不会真正出现, 我们做的不过是尽人事,那些人力极限之外的,黑瓶会自己抹去。
那沓文稿里是秘密对黑瓶做过的各种检测,我全都交给你,再不跟这黑瓶留一丝牵连。这些就全都交与你了,只言片语难形容,也许要过段时间,某天你忽然从梦里惊醒,才会真正明白这是份多沉重的责任。像张老说与我的那样,我再说与你,对不起,我不能再承担这个了,只好把这黑瓶交给你。
后面是近十页的日期,从 2003 年开始,一直到家久死前一周。再比对最近的日期和监控里家久到那栋别墅的时间,全都吻合。
李笑有些坐不住,起身穿好衣服,开车到郊区,她自觉检查细致,但毕竟仓促,也没刻意寻找,可能疏忽了什么。她到房间之后,又仔细寻找,找遍一切可能藏匿的角落,仍没找到和描述类似的东西,只好又开车回家。
李笑现在只有喝点酒才能睡下,第二天醒来,她拿出家久的手机熟练解锁,查看了家久的 GPS 定位数据。家久生活简单,定位数据很规律,两人的家,几个店铺,常去的购物街,一块儿锻炼的健身房,再就是,那栋别墅。和监控的记录一致,而更久一些的数据,仍是规律地两周左右去一次,每次去都待两三个小时,从不过夜。“打破黑瓶或二十天未及时复位均会触发时间倒流效果。”李笑又想起扉页上的一句话。
她想起一件看似无关的事: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出去旅游从没超过两个星期。或者干脆说,家久从未离开这城市超过两个星期。她重回忆起细琐往事,有次是两个人去海南遇到台风,自己想着在那儿多待几天也好,可是家久却一心要回去,没有飞机航班,就趁着风不大的时候,出去找渡轮,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回家。还有那次计划去欧洲,想着大家都没太紧急的事,可以一次多去几个城市,而家久把安排压缩在十天内。当时她并不太在意,现在想来,这些暗示着他被什么东西拴在这城市。
后来寻找的过程简单到难以相信,和这瓶子的玄虚并不相称。李笑从手表的轨迹记录发现,就在他跟自己说过两周搬到一起住后,家久出了趟远门。李笑记得那天的监控,家久大早上穿着一身户外装扮,背着双肩包进别墅,又很快出门。李笑放大定位地图,那轨迹的拐点是城市另一边的郊区森林。
李笑开车到附近,离要去的地方还有些距离,这里不算太难走,但毕竟是林地,不容易马上看出怎么走过去更合适,她找了一条踩出来的小路,按着显示的大致方向走过去。手机网络信号不错,还能收到实时位置更新,她走了一会儿,发现在个岔路拐走错了方向,看着不对又折了回来。
李笑现在确定这条就是当时家久走的那条路了,她对能找到什么东西不抱太大希望,即使能找到,也要费一番功夫。而实际要简单很多,她沿路走着,又遇到一两个岔口,大概走到那个突兀的折点后,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文件袋,文件袋旁边就是黑瓶,家久没刻意藏,就把东西放在路旁。
那是个手掌大小的黑色瓶子,上面还挂着张白色卡片。她过去拿起那瓶子,比想象的要轻,触感也说不上是什么材质,好像还有些吸力。造型很像广口瓶,只是多了些弧度,瓶子是全封闭的,上方也没有开口,正中间伸出个圆柱形突起,高度大概是瓶身的四分之一。
旁边的文件袋,里面是一些检测报告,李笑翻了翻那些文件,也不是全都了解是什么含义,但可以大致看懂一些,比如 X 射线检测,比热检测,电镜照片。只是那些结果并不正常:结果显示 X 射线无法穿透黑瓶显示它的内部结构,而比热则是接近于零,根本不从外部吸收热量,而那张电镜照片,更是平滑得过分,没有任何材料该有的起伏。
李笑把这些都装到背包里,觉得不放心,又把那瓶子拿出来用背包里带的毛巾裹好再放回去。等开车到家,已经是晚上,李笑才想起自己一直没吃东西。她把背包放好,在楼下匆匆吃完快餐,回家拿出黑瓶,对着灯光仔细看。仿佛想要看见里面,也像要从反光里看到家久。李笑小心按下瓶子上方的圆柱,那圆柱可以活动,慢慢下降,向外拉时却一动不动。她试着继续按下,圆柱整个旋进瓶身里,再看时根本没有缝隙,像本就没有那圆柱似的。复位,李笑想到笔记的扉页,按下这圆柱,应该就是给黑瓶复位的方法。
李笑找学长通融,在物证科检查这黑瓶,结果显示和那些检测报告没什么区别。她终相信了这黑瓶的功能,因为是家久说过的。
她在回家的路上一人慢慢复原事件,若相信这黑瓶能让时间倒流,全都可以有解释。家久藏起的生活,就是和这黑瓶有关的部分。可能他觉得自己不会理解,更不会相信,可正像他会相信自己一样,他说的,自己也全都相信。又或者,家久只是不想让这不合常理的异数,影响自己,特别是在两人决定搬到一起住以后,黑瓶会在二人世界中插入一个黑洞,渐渐吸没一切。
那天家久把黑瓶和检验报告收拾好,带到郊区的树林里,那本笔记却留下了,可能是因为里面有自己的名字,还透露太多隐私。李笑懂他的矛盾挣扎,一方面想把这黑瓶扔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省得其他人捡到,负担这东西。另一方面又相信,如果黑瓶不被复位,会带来严重后果:就像他在笔记里说的两种可能,任何一种的后果都不是某个人能承担的。没人知道会不会被卡在一段时间里无限循环,或者倒回到自己不存在的时间里,生出根本未存在过的可能。他把黑瓶就那样显眼地放在路边,挂上解释的卡片,放着检测报告,希望有谁能看见,继续维持状况。
而之后这黑瓶,也许经历了多次未被复位,时间一次次回倒,最终出现了黑瓶能继续被复位的现实:家久毫无征兆地死亡,李笑又一定要找出个道理来,按着手表的定位信息,找到他去的地方,带回这黑瓶。
李笑看着黑瓶,不知道最后害死家久的到底是这瓶子还是她自己,她想摔碎黑瓶:让它继续生出其他的可能,生出家久没出事的可能来,不过这种冒险是自己承担不起的,自己也根本没办法下定决心。或者干脆不管这些,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了结自己,结束这些混乱,却也做不出行动。
按一般电影的桥段,此处应该插入一段旁白,或者一张黑色字幕——“十年后”。
但现实需要在自己清醒、理智的选择之后,再一天天过下去,无论内心暗藏什么样的暗流和伤痛。像家久一样,李笑在保险柜里整理出个独立的隔层,把黑瓶、笔记和检测报告都放进去。像家久一样,她也和这城市绑在一起,每两周给黑瓶复位。她拒绝了吴泽学长,一直一个人生活。她在笔记本上补全字迹:
4、赵家久,自由职业者,持有时间:1998 年 5 月——2017 年 11 月。
5、李笑,离职警察,持有时间:2017 年 11 月——
李笑从没想过自己会触发黑瓶,以为自己会和家久和之前所有的持瓶者一样,用某种方式把它交给下一个人,等后继者给自己填上终止日期。直到纳米机器人发展进歧路,超出控制的算法变异让它们失去智识步入歧路,只知吞噬一切碳基与硅基物质,疯狂繁殖。
那天她带着黑瓶逃到传闻中的安全区,发现那儿已经被纳米机器人席卷,只有电台仍然时断时续地工作,循环发出苍白的欢迎和路线指示。李笑调换无线电接收频率,再找不到文明的迹象,只剩无意义的噪声。
她看看远处纳米机器组成的黑色潮水逼近,自知再无法妥善保管这东西,也再没难找到另一个可以托付的。与其等没有人复位,黑瓶被一次次触发,不如现在就摔碎这瓶子。对于一个已经绝望的世界,这也许会是一次神迹式的拯救。如果关于黑瓶的一切说法为真,那它应是肩负着重任,而现在,就是责任必须兑现的危机时刻。
李笑一阵眩晕,等渐渐恢复知觉,发现风声停了,太阳也没有热力。她呆愣一会儿,远处风景开始扭动弯曲,那是光的折射发生了变化。黑瓶上方慢慢有暗色汇聚,凝成暗球似的实体。李笑想转头看看四周,可并不能控制自己:世界暂停了。只有黑瓶上方的暗区,还在变化,渐渐能看出人形。
声音在李笑脑海响起:“你好,持瓶者,你可以称呼我使者。”
李笑有太多想问的事,可限于环境暂停无法表达,使者却能听到似的:“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只是这种状态不能维持太久,趁着黑瓶工作的间隙,问你最想知道的。虽然等时间倒流后,你也不会有任何记忆。”
李笑:“即使不记得,也宁愿曾经知道过。黑瓶的传说是真的吗,它又是从哪儿来的。你又是谁?”
使者回答:“黑瓶确实可以让时间整体倒流,可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个只顾自己存续的定时炸弹,不小心触发,可能抹掉整个文明。正相反,你可以认为黑瓶是给文明的礼物,它为守护文明而生。至于我,你可以当我是阿拉丁神灯里的精灵,或者危急时刻被召唤来的外星志愿者。”
李笑对回答并不满意可来不及深究:“那几条规则都是真的吗?”
使者:“没错,只是你们可能有所曲解。之所以有“持瓶者需将避免触发黑瓶放于第一优先级”的要求,是因为黑瓶可使用次数有限,应该用在更重要的时候,比如现在。”
李笑想到自己对家久离奇死亡的判断:“那,黑瓶上一次生效是什么时候?”
“若你问的是上次拯救文明免于毁灭,那是 1962 年,有场从古巴开始的灾难,世界毁于核战。大多数时候都是持瓶者忘记给黑瓶复位,时间倒流次数被白白浪费。”
“文明美丽又稀有,和这稀有相对应的,也异常脆弱。刚形成未成势时,外界的威胁能轻易毁掉文明;等野蛮生长开始壮大,内部又会产生太多自毁倾向。使者们喜欢文明里的秩序混乱善恶丑美,造出黑瓶保护和扶持文明发展,重塑毁灭的节点,保留存在的火种。另一方面文明也总要长大,等黑瓶让时间倒流的次数用光,就只能靠自己了。”
“绝大多数时候,黑瓶只是被无意触发。我观测的第一次文明毁灭是二百多万年前,一场大雪崩掩埋了人类的居住带,时间倒流后不同的首领生出嫌隙,一部分人另觅居住地,在雪崩里幸存。再后来毁灭事件越来越少,是公元 1349 年,鼠疫大爆发,整个大洲人口几近死光,时间倒流后旧主教早早病死,新主教不再认为忏悔能治疗黑死病,而采取隔离手段。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笑还有很多问题,最后还是问起那个人:“家久的死跟黑瓶有关系吗?时间能再倒流回他去世前吗,我想再试试,也许有机会。”
太阳西升东落,纳米机器人吐出建筑和人潮,蜷缩回实验室,果实跳到枝头变成花,死者重生,老者逆龄,孩子重回胎胞……
赵家久到郊区别墅去,决心将黑瓶送出去,不再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忧心,为李笑,也为自己。等他打开保险箱拿出黑瓶,准备最后一次复位时,发现按钮并未旋出多少。这精巧的小东西终于耗尽能量,所谓黑瓶让时间倒流只是个精巧的谎言。
两人见面后,家久迫不及待讲给李笑整个故事,上学时遇到张换冕老师,从他那儿得来的黑瓶和别墅,那套可能正不断发生时间倒流但没人留下记忆的诡辩,而这些终于都在今早上证伪。
“就因为这个,我不想让你也陷入不能证实又无法证伪的怪圈,我才这么久不敢轻易承诺,不敢结婚并住一起,浪费了太多本该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后悔也没用,时间不会倒流,没人有第二次机会。你得多陪我,这些都要补回来。”
周五李笑前男友打来电话时,她正和家久商量如何布置厨房。李笑想了一会儿说:“最近正和我先生准备婚礼,抽不开身。你若方便,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来。”他俩忙到晚上,打开电视,继续没看完的“银翼杀手”,复制人说出最后的独白:
我见过你们绝对不会相信的事,我见过猎户旋臂的战船起火燃烧,见过唐怀瑟门附近的 C 射线在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瞬间,终将随时间消失,一如眼泪在雨里消失。
他们俩关了电视,又絮叨些婚礼的琐碎,像是从没经历过绝对无法相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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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瓶》是一篇很独特的,关于时间的故事。如果时间倒流,世界回到从前的某个时刻,连观察者的记忆都已经不在了,那么,谁还能证明这件事发生过呢?宗教中说,不要试探你的神,那么,时间是可以试探的吗?在着个带有悬疑色彩的故事中,你会不断的去思考一些哲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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