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我的意义,胜过我曾经身属的淹没的城市,胜过我在当地的记忆。
萨姆·J. 米勒(Sam J. Miller),(以下为自我介绍)我住在纽约市,别看我现在这样,小时候也是在纽约北部鸟不生蛋的小镇上坚强成长起来的!我爸是杀牛的,爷爷也是杀牛的,他们也教我杀牛,可惜17岁的时候,沃尔玛搬过来把我们小镇一口生吞了,我们的屠场在沃尔玛肚子里变成了粑粑,后来我就改吃素菜了。小时候我曾经患过饮食功能失调,我从中得到灵感写了《饥饿的艺术》这篇小说。
我当过朋克乐队的吉他手,也给画家当过模特,高中时候我还当过游泳队里的MVS(最有价值队员),因为队里就我一个人,其他人全部被开除了……我也是个电视迷。
我的小说得过星云奖、世界奇幻奖、西奥多·斯特金奖提名,入围过雨果奖和轨迹奖长名单,真正得过的是雪莉·杰克逊奖;作品入选15个《最佳》选集(你们不用去数!)。我是2012年号角科幻写作班的学员,还是著名科幻奇幻作家协会异变流体(Altered Fluid)的成员。
我儿子的眼睛出毛病了,空洞洞,冷冰冰,不见一丝欢欣愉快,也不见眼泪。往常我出完工回家,他总会开心得脸都要裂开似的,毕竟是三个月一次的父子重逢。而现在,他的脸冷漠得像块冰,一旦与我眼神相接,目光就四处躲闪。他如今肩更宽了,胳膊更结实了,上唇也冒出了零星的胡须,但只有那双眼睛戳中我的心。
他没有抗拒我的拥抱,只是双臂懒懒地耷拉在身侧。他再也不肯给我过去整整十五年里那种紧箍不放的熊抱了。回想从前感受过的力度,我胸口骤然收紧,肺里有些缺氧。
“你不在的时候他什么样,你是知道的。”回家前一晚,他母亲在电话里给我打了心理预防针,“他已经到青春期了,讨厌父母很正常。”
当时我根本没听进去。扎了几个月马步拉冰锯,我双手双腿还疼得紧;外加每趟出工回来,我的听力又总会更差几分;之前脚下打了个滑,结果就白忙活了五天,五天拿不到薪水,还花掉五天的医药费;回来后,我得和其他七个凿冰工挤住在一个充斥着汗臭的非法单间——但我统统能忍,因为第二天早上,我就能见到儿子了。
我退后一步,别过脸去,直等到脸上的潮红完全消退。春季已经来临,城市降下了遮光罩,叫人心情畅快,即便时有寒风料峭。
“你们爷儿俩好好聚一聚。”拉吉拉说着,随手塞了些钱在我手上。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慌乱。把儿子还我,我想大喊,把爱我的那个儿子还我!他在哪儿!你对他做了什么!这个不冷不热的家伙是谁!在我们脚下,是承载着浮城卡纳克两百万民众的庞大铁格网基,格陵兰暗沉的水穿流其间,浪花拍击着道道浮闸。
镇定些,老唐。我在心里劝着自己,呼吸终于渐渐平缓,你知道早晚会这样的,总有一天,他的童年会结束。
他又耸耸肩。我们的见面地点选在海狮群栖地,但我很快发现,提德对海狮已不再感兴趣,只管跟着我大步走过人群,脸上仿佛戴着一张愠怒塑成的面具。
我不能责怪他爱摆脸色。虽然他不住在布鲁克林寄养营,虽然他不用在太阳能电池厂子弟校成天干活,那又如何?他照旧得住在这座城市,为他披了身黑皮肤、有个凿冰工父亲而饱受憎恶。
“听你妈说,你被大学录取了。”我说道,虽然不确定具体是哪所大学,想来应该是管理学院。这是提德人生中的重要一步。但他只是点了个头。
我们在薯条摊前停下,我那拙嘴笨舌的瑞典语一脱口,提德的眉眼立刻拧成了疙瘩。收银的女孩随即换上完美无瑕的英语,但我不愿对自己学过的那几句话低头认输。“给我和我儿子每人来一份薯条和咖啡。”我说,至少我是想说这个,可她一脸茫然,提德便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点点头,转身备餐去了。
而我蓦然明白,他脸上的表情为何如此伤透我的心。并不是因为他已经长大,我能坦然接受他的成长;叫我难受的是他看我的眼神,和其他那些瑞典人以及浮城本地人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在他们眼中,我永远是个鲁钝的纽约难民,即使我在它沉没的五年前就迁出那里了。
“挺好的,现在是全职监理了,我们明年要搬去第三支臂。”
他母亲和我门不当户不对。她生于本地一个加拿大裔黑人家庭,父母都是一家承建卡纳克浮城的瑞典大型建筑公司的职工,其时格陵兰冰川的消融为资源攫取打开了内部通道,而在海岛沿岸,铁格网基浮城如雨后春笋般开始出现。她父母送她念了公立学校,说她将来既然要做监理号令移民工人,就得学会怎么与他们接触,他们的出发点没错。她甚至爱上了其中一个刚下船不久还在接受技术培训的北美移民,而当她发现以凿冰工的薪水养育孩子有多艰难,很快便挣脱了爱情这剂迷魂药。我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的决定。拉吉拉离开我是对的,这样才好一心扑在工作上,为提德营造出我无法给予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学瑞典语?”他盯着一根薯条问道,好像不能直视我似的。
“我在学。”我说,“还是得报个班才行,但报班要花钱,而且我也匀不出——”
“匀不出时间。我知道。小韩他爸爸说,只要是心里看重的事,就没有挤不出时间的。”说到这儿,他转头与我对视,目不转睛,眸子里闪烁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色。
小韩的父亲应该是中国人,而且不是参与建设这座城市的工人——他们全都回乡去要血汗钱了。他应该是某家资源开采公司的工程师或者监理,住着漂亮的房子,坐在办公室里上班,能够自行支配业余时间。
其实不是特意带给他的。我一直将它随身携带,一来是因为有它在身边我便心安,二来是因为我怀疑跟我合租的那伙人会把它偷走。
带着几许失落,我把印着“该□的纽约城”字样的T恤递了过去,那是我最珍贵——也是唯一的财产,薄如纸,轻柔如乳兔的触感。我母亲硬让我把“死”字抠掉了,不然不许我穿去学校。提德小时候很喜欢它,每年只在他过生日时,我们才会隆重地请出这件宝贝穿在他身上,看看这衣服比头一年窄了多少,便知道他长大了多少。有时我把鼻子紧贴着它深深吸气,仍能嗅到一丝母亲老房子地下室里自动洗衣机的味道,抑或地铁尖啸着刹车时传来的气味。那件T恤里留存着纽约的残影。与它分别,意义非常,事关重大,无可撤销。
但我的儿子正在从我指间溜走。 他于我的意义,胜过我曾经身属的淹没的城市,胜过我在当地的记忆——濒临饿死,身无分文,滋事犯罪……
“爸。”提德低声叫我,接了过去。此刻,他那种眼神终于回来了,他少时对父亲满含深爱的眼神,不嫌弃父亲是个愚钝又固执的移民凿冰工,相信父亲无所不能。“爸爸,这是你最爱的T恤。”
我更爱你,胜过一切。但我终究没说出口,而是答道:“你现在穿刚刚好。”然后又说:“看这么久海狮了,去看桁梁比武怎样?”
提德耸耸肩。我怀疑在我出工期间,这个节目已经不再流行。每次我离开,总有很多事物淡出时尚。可是我只能在冰船上找到活干,截住浮冰块,将它们打碎,融成饮用水,卖给新形成的环绕全球的宽广沙漠地带。这份工作艰苦又危险,还使我永远落后于时代。
第一场比武为两人对战,双方都是身材精瘦的灵活速度型选手,招式糅合了各派中国武术。回想我刚刚偷渡来时,空有蛮力的大块头纽约拳手正行其道,那年我15岁,花钱找了两个酒鬼担保我成年才得以进场。仅五年后,曾耗资亿万美元打造、号称固若金汤的纽约城防洪闸溃如山倒,80%的城区沉没,各座浮城纷纷出台新政禁止接纳新来的东海岸移民。现在,大量的北美人挤在拥杂不堪的第八支臂,生手和半生手们排着队等待被城里的公司剥削,而类似情形的支臂还有很多。
他们在梁间跳来跳去,主要以腿部攻击,只有在同一道梁上狭路相逢时才格斗几个回合。我望着提德,瘦弱的提德,他瞪大了眼睛,张大着鼻孔,似乎在努力观看世间所有的丑恶。他并不开心。12岁时的他曾经央求我带他来这里,当时我在他面前假装喜欢,而此刻换了他假装给我看。为了迎合对方,我们曲意扮成虚假的样子。但我对此却未觉苦恼,因为我和我父亲也是这样,我想,这就是成年的意义。我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他没有避让。我们于是一起,观赏着头顶高处的两人互相伤害。
我们乘电梯上升,城市风罩在眼前疾速掠过,提德目不转睛地看着,眼中燃烧着惊奇。暮霭沉沉,我们已经历经连续数日的黄昏,很快,太阳将沉入海平线达数周之久。
“这真让我大开眼界。”他惊叹着向我靠近一步,高兴得嗓音发颤。
乘坐电梯到城市顶层观光的票价简直是抢钱,我们一直没有机会体验,这次是他母亲付的账。即便对她而言,这也是钱包大出血。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亲自带他来。
“他在学校很受欺负。”她在电话上这样告诉我。她那头很安静,那种体面住房里温馨的宁静;而我这里的背景噪声则是四条糙汉子在打牌,争吵到快要动粗的架势。“而且我觉得,他可能在谈恋爱。”
但这两桩事我自然都不能直接问他。前者应当归咎于我,而后者——没有哪个男生愿意和父亲聊这个话题。
我从牙缝里剔出一丝拟肉,回味它与真实肉味近似的口感。托提德的福,只有靠他母亲出钱,我才享用得起这么高档的食物。通常我只能吃最劣等的肉块,油腻腻的,在嘴里嚼两口就化了,还带着一股刺鼻的酒味,好像在原料残渣熔化炉上受热的金属槽里发酵了似的。传说有的浮城还在养牛,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为了让生活有一点奔头。牛已经灭绝,谁都无缘再次体会真牛肉的美妙。
风罩是工程上的奇迹,令人叹为观止。它会迎风转向,遇到严重风暴,城市会将辅助风罩一并升起,保护全域。它所使用的微小塑胶玻璃片十分常见——在日渐兴盛的地下市场里,掉落的塑胶玻璃片被作为幸运符出售——但亲眼见到它们如何连缀在一起,在那天才的手笔面前,我等只能卑微颤抖。复杂的锯齿形凹凸面图案,可以有效导流任意角度来袭的风切变。机器人在我们身旁的金属梁架上忙上忙下,替换脱落或碎裂的玻璃片。
从前,在下方城市的某处,六岁的提德曾紧紧握着我的手,问我风罩的工作原理。那时候他脑子里塞满了问题,一会儿问浮闸是怎么让城市漂在海上的,一会儿问它们怎么随潮汐和海平面上涨而上升,一会儿又问那些船身上涂着外文和奇怪符号的大船是干什么的,它们要去哪儿,会载回来什么。“那艘船里是什么?”他挨个发问,我便随口乱诌。“那是装长颈鹿的船。那艘运的是用草莓作子弹的机关枪。那艘专门装不听话的孩子。”其实我唯一只认得冰船,甲板上并排着一列起重机,吊杆顶端是清一色的夹钳。
身处城市上方六十层,我的儿子挺直了身板,好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担。我看得出,他将来能成长得健壮英俊——假如他能顺利长大,假如这座可怕的城市没有给他造成无法弥补的心伤,假如恃强凌弱的白人男生没有因为他是黑人而揍他,假如他求职的公司不会因为他那结巴的移民父亲缺乏背景而将他拒之门外。我想知道是谁在欺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象着一挑二给他们颜色瞧瞧,把他们的脑门狠命撞到一起,让他们头破血流,就像撞爆了两坨血泡。当然,我不能这么做。我又想象着拥抱他,突如其来地抱住他,永不放手。但我也不能那么做,他会感觉莫名其妙。
“昨晚我给你打过电话,你不在家。”我说,“出去玩了?”
我点点头,假装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打算等会儿回去再向室友讨教。我跟不上这座城市的潮流,时尚风向标不停在变,流行语一茬茬换,眨个眼就冒出来好几群新的移民。来了20年,我仍然是个陌生人,虽不是刚下船的小子,却一直在冰船上频繁地上上下下。这天早晨,我连续第五天去了求职中心,仍不见有冰船贴出招工启事,略微松了口气。招人的只有轻艇,工期12个月,但我还没有饿到那种程度。预约一年期的工作,意味着承认自己老了,漂泊无寄,混吃等死,为了白天能喝到三碗拟肉汤,晚上有张吊床睡,情愿接受接近于零的薪资。但短工期的船工都是船长亲自挑选,我担心,没有招工启事说明出海的船数量减少了,竞争对于我会太过激烈。每天都有一两百个新的劳动力抵城,那些身体比我强壮、意志比我坚定的男女,来自印度或中欧沉没的城市,或者那上百个为水资源争抢得不可开交的国度。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思绪拉回此时此地。跟我们一同站在这个弧形观光厢的还有另外20人,都是快乐的富豪。我好奇他们是否知道我来自与他们不同的阶层,揣想着提德是否应划归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俯首对他们的城市微笑。他们认为它千秋永固,而我曾见过足有卡纳克城五倍大的浮冰从冰川脱离。当其中一块朝我们的方向漂来时,风罩将毫无招架之力。这不是假设条件,而是时间问题。我明白他们所不知的一条真理: 财命似冰易消散,散去无影永不还。
我第一趟跑冰船的时候,一个拥护毛泽东思想的那不勒斯籍工头对我说,北美白人对北极圈环境的适应能力最差,因为我们在歌舞升平的虚妄泡沫里生活了几个世纪,刻意的无视加上错综复杂的各类特权机构的蒙蔽,使我们误以为北美的繁荣在全球遍地开花。
我曾因这句话记恨他。过了15年,我才终于明白他的话完全正确。
“你觉得她们俩怎样?”我问道,下巴一扬,示意一对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他好一阵没答话,然后说:“我知道不能怪你这么问,毕竟你是在落后的男权社会里长大的。那你别说出来行吗?”
若是换作我父亲被儿子这么教训一顿,肯定会马上扇我一个大耳刮子。但我不敢,生怕自己努力赢回的那一点感情分被他扣光。
随后,他的站姿松弛了,向我略微踏过一步——聊表歉意,而我已心满意足。
观光厢开始下降,零下的寒风在周围肆虐,而设有采暖的轿厢中温暖如春。降至半程,他微笑着拉开夹克拉链,里面的T恤上印着“最后的牛犊”,在这部深受青少年喜欢的悲情电影的名字旁边,印着身材清瘦、眼神忧郁的男主角。
“那件呢?”我问。自从送他“该□的纽约城”T恤之后,我和他见了五次,他次次都骄傲地穿着它出来显摆。
此时他的面色立即阴沉下来,变脸之快叫我有些忧惧。他眼里涌起泪水,说道:“爸爸,我……”声音颤抖,似乎忍不住要哭出来。我把他的歉疚全看在了眼里。
我又一次感觉无法呼吸,就像两周前我刚回家时,他的一脸冷漠使我胸口堵闷。只是,比起担心儿子恨我,看到他如此难受更叫我心痛。
“被人抢了吗?”我凑近他问,以免被任何人听见,“是不是同学欺负你?”
他再次摇头。“就是几个男生,爸爸。”他说,“好了,我不想聊这回事。”
他没有说话。我明白他准是受了要挟,永远不敢告诉我对方是谁。
“没事的,”我说,“别介,就是件T恤而已,无所谓的。我只关心你,关心你快不快乐。别难过了?”
提德点点头,露出微笑。我知道他跟我讲的是真心话,虽然我不是。我打心底里心疼那件T恤,但更心疼曾经穿着它的这个小男孩。
不和提德见面的时候,我就去散步。两周来,我每天出去散步,把第八支臂逛了个遍,有时也去其他支臂,穿过大大小小的棚户区。居住条件很差,新来的移民挤在这冰面打滑、鱼腥弥漫的底层社区,与他们为伍的卡纳克本地居民都是经历过了一两代激烈竞争,被淘汰后留在这里的。
有时候我也找人约炮。我已经很久没碰过女人了,我们这种工种无济于经营恋情,而我也没兴趣投资感情。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常常能找到女人挥霍青春,不必彼此承诺,过不几天就一拍两散,而今那个人生阶段似乎已经结束。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去努力与拉吉拉重修旧好。我想,大概是内心深处那阴暗的角落总是低声告诉我,与她分手便是解脱。父亲不好当,丈夫也不好当。离婚前,我们在第七支臂的偏远地段租了间破烂小公寓住,总是浑身散发着烧焦的食用油和婴儿屁屁霜的味道。我曾自私地想,独身会更快活;而直到现在,见到儿子与我形同陌路,我才明白造物主终于撸起袖来,对我的自私做出了象征性的惩戒,这全是我罪有应得。
和提德相处的时间既美好又糟糕。说到电影和音乐,我们可以一直聊好久,我讲到从前的纽约的故事时,他也似乎真正有一些兴趣;但只要我想和他聊人生、聊学业、聊女孩、聊前途的时候,他的回答就变成含糊的嗯声或者一两个字。巨大而深重的隔膜挡在我和他之间,犹如日食时分的月亮。我了解他,从头到脚,从肉体到心灵,而他仍不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不了解我对他的感情。我只苦无法向他展示,无法撬开他的眼睛,让他看见我有多爱他,看见我真的是个好人,只是把日子过糟了。
原来,“城K”的说法是从“唱K”演变来的,不过它的形式不是唱歌,而是体验一座城市。超高清的视频投放在四墙上,房间内控制在相应的温度,体验者发出语音指令,就能随之经历简短的故事情节——甚至能切身闻到放映机器里秘藏的气味,诸如北京出租车座的皮革味、胡志明市的香火味、波兰咖啡厅里的锯末味。我经常去城K厅附近蹓跶,希望运气好能碰到他,看看他和朋友在一起的样子,看看我不在旁边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而城K很贵,我根本没钱进去。有一次,我站在纽约包间外面,遇到一群体验者正好出来,空中飘过一缕港务局汽车站的刺鼻尾气味,叫我既恶心又怀念。
后来,我终于开始有事无事总往外闲逛,因为很快我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已经下定决心,预约了12个月之久的工作。我已穷困潦倒,连下个月的床位都租不起,虽说可以找提德的母亲借,但万一她把这事告诉他怎么办?他准会更坚定地相信他爹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窝囊废。我不能冒这个险。
再过三天,我那艘船就要整装出海。我又来到城K厅,包间门口和棚屋之间人影憧憧,基本上都是些醉鬼。他们喝酒作乐,举杯痛饮,醉到跌入海水里。现在已是深夜,提德不可能这么晚出来玩。早先我给他打过电话,拉吉拉说他要整晚闭关复习,为一门他不太擅长的课程考试做准备。我期待他或许会溜出来,前往城K厅见见朋友。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件T恤:该□的纽约城,独一无二的字样,决不会错。它穿在一个陌生青年身上,那人肌肉发达,坐在一根拴系小艇的系桩上。我侧脸快步经过他旁边,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我在两栋楼开外静候时机,兴奋得心在胸腔中“怦怦”狂跳。我深吸几口冷空气,尽力克制住想要大声欢呼的冲动。我的机会来了,终于有办法向提德展示我爱子的深情了。
我大着胆子探头瞟了一眼。他仍坐在那儿,鬼知道在等什么。从我这里看去,他的侧脸像是亚洲人,几乎可以断定是中国人——其他的亚洲民族基本上都聚集在自己的网格浮城,到卡纳克的人数极少。当然,他也可能是某个别的国家早年亚裔移民的后代。只见他面有菜色,冷得发抖,却满脸微笑。
起初我打算直接上前,质问他怎么会穿着我的T恤,向他讨个公道,揍他一顿抢它回来。但这样做很傻,除非我计划把他杀掉——那是不可能的——很容易想象得到,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因为这件T恤挨揍,一定会找提德报仇雪恨。我得偷偷摸摸突袭他,抢回T恤,剥光他的衣服,把他丢进水里。这么寻思着,我便在垃圾桶里东翻西找,但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连续翻了三只垃圾桶之后,终于找到一根短铁管,管身上画着印地文的涂鸦。我返回原地,发现他还在那儿等待。我也可以再等等。我戴上卫衣连帽,拉紧抽绳,遮住面庞。
就这样,四十五分钟过去,他收起腿贴到胸前,缩起身子保存体温,牙齿格格打抖。他为什么穿这么少?我不禁庆幸他是个傻缺,要是他在外面套件毛衣或者夹克,我就肯定看不到这件T恤,也就错失这个机会了。
他终于站起来,面带忧愁地左右四顾,拍拍屁股转身离开。他进入我手中铁管的攻击范围,被我一棍当胸击中,踉跄着倒退一步。
此刻我内心充斥着快感,全然意想不到过后将有悔恨。铁管打在肉身上,击碎骨头的感觉,令我心满意足。20年来,我一直被这座城踩在脚下,忍受着这里的体制、寒风和各处的冰冻,就连那些稍比我聪明、比我强壮、会说瑞典语的工人,也能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自从提德出生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摆布别人的快意,直到对方终于昏迷过去,我给他翻过身,借助路边甲烷灯蓝色的光芒看见他沾满血污的脸是多么年轻,我才总算罢手。
我脱下这件T恤,然后扒了他的裤子,把他推到水里,走过一个街区之后,用投币电话给他叫了急救医疗队。我留了活口,他这么年轻,身强体健,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准备把裤子丢进垃圾焚烧炉烧掉,把T恤还给我儿子。我拿走了他钱包里的钱,把钱包扔到海里,想了想,又把钱也丢了进去。我不是强盗,只是个爱子心切的父亲。回家路上,我一遍遍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给自己听。
第二天,提德没法来见我,拉吉拉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于是我一整天都胡思乱想着,担心立即被捕,担心远程监控的录影带上存下了我的罪行,我那点小伎俩被从未听说过的(因为我看不懂报纸)科技揪出,瑞典警察或华裔警察即将上门。我心情沉重地收拾了一包行李,把其余东西放进寄存箱,抱着箱子前往寄存处。每隔五秒钟我总不免回头张望,却只看见同样的网格基和肮脏的冰泥。每看一次表,都不禁使我愁眉苦脸。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包裹T恤时,内心的快乐将我对惩罚的惧怕冲淡了不少。我给它裹了三层包装纸,放进防水邮袋,想象着他将有何种神情。这件T恤将改变一切。从此,在他眼里,父亲将不再是一个从蛮荒之地偷渡来的愚笨粗人,这里不再是一座冰冷缺爱的城市,不会再有暴戾小青年随意殴打他,大摇大摆地抢走他最重要的东西,我所有失格的行为不再那么不可饶恕。
十二个月。现在T恤已经到手,有望重新开启融洽的父子关系,我想过取消工作申请,但那样会降低求职中心对我的信用评级,往后就几乎无法再找到工作了。离开提德一年。我打算当面告诉他。他一定会生气,但至少可以用这件T恤救场。
“星期天吗?”是他果真惊喜了一下,还是因为我坐在这间吵闹的合成咖啡厅里,莫名产生了这样愚蠢的妄想?
“不行,提德。”我说道,仔细权衡着措辞,“我来不了。就今天吧?”
海狮群栖地营业时间到了,被大人拉走的小孩撒泼哭闹,伴着空气中弥漫的鸟粪味和海鸥的尖叫声。长夜几已降临,两头公海狮吼叫着,互相用前胸冲撞。提德迟到了三十分钟,而我则早来了半个小时。看着他向我走来,身板那么魁梧,步伐那么潇洒,我有些晕乎乎的。至少,我还对这世界做了些贡献,给了他生命。我对他有生育之恩,不论他对我怎么想。
而现在,他的神情有了少许变化,仿佛更加毅重,更加老成,更加坚强。
“嘿。”我叫道,给他来了个熊抱。他终于拗不过,扭扭捏捏回抱我,像成年人一样情怯;接着又倾力扑过来,像一个孩子。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随后又是一段郁郁难捱的沉默,接着又是满含恼怒的简短回答,眼神照旧躲躲闪闪,随时提防着任何可能袭来的下一场攻击。他又讨厌我了,讨厌我硬要叫他过来,来这里见我。
我点点头。我不能告诉他,我将去轻艇上一连干12个月的活。现在还不能说。
“来,”我终于取出掖在夹克内层口袋里的包裹,说道,“我有东西给你。”
“等等,”我脑筋一转,赶紧说道,“等我走了再拆,好吗?”
到那时候再拆,当你已经得知我要离开的消息,当你怨我只顾着忙工作,狠心抛下你。
“还有一点时间的。”他说,“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还在,我要到8个月后才走,然后要念4年书。”
“老妈说每年放假会替我出回家的路费,不过她也知道根本出不起。”
“什么意思?”我问,“‘回家’?你不是要去念大学吗?”
“是啊,”他叹气道,“你连这都不明白吗?大学的设计系在上海。”
对面支臂的一家酒吧突然传来一声叫喊,男人的叫喊,充满痛苦和愤怒。提德瑟缩了一下,双手握成拳头。
提德皱起眉,猛地向金属栏杆捶了一拳,痛得他失声大叫。他抬起手,我见他手背鲜血直流。
“小韩,”他终于开口,“是我的……我的朋友。大前天晚上他遭人偷袭,被扔进了水里。”
“我的意思是……怎么说呢,这座城市,每个人的心里都满是愤怒和冷酷……”
“跟这座城市没关系,爸爸。你在说什么啊?是一个变态欺侮了他。小韩当时在等我,我妈又不让我出门,结果他就被人下了黑手。他们扒了他的衣服裤子,然后把他推到水里,太残忍了,简直没有人性。他差点就死了,差点就咽气了。”
我无言地点着头,心中暗涌的惊慌即将达到警戒值。“你真的很在乎这个小韩,是吗?”
他迎上我的目光。我儿子提德的眼睛,骨碌碌的,并无瑕疵,充满傲气,显着成熟。他点了点头。
那件T恤没有遭抢,是他亲手送出去的,送给了他心爱的男孩。我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牵手的情景,仿佛看见他们羞怯地为对方整衣服,一如我与他母亲当年初恋时的青涩时光,那段日子是我在他这般年纪时唯一幸福的记忆。我眼前也浮现出他的恐惧,惧怕他那思想落后的父亲——一个充满仇恨的亡国难民——假如得知他的取向,可能有何种反应。我骨鲠在喉,为他对我持有的偏见而深觉不公平,可他又怎能有别种印象呢?一心要向他表解真情的我,又做了什么,岂不是恰恰印证了那种偏见?我的所作所为,岂不正是与他误认的残暴禽兽相符?我想对他证明我的心地,我的感情,种种努力却付诸东流。
我暴打了他的爱人,打得他骨折濒死。我缄口无言。聪明的人会马上要回送出的礼物,拿走,锁起来,甚或烧掉,但我做不到。他从小到大,我一直绞尽脑汁想送上一件足以表达我对他深重感情的礼物,而这是最后选中的完美礼物。
但我拒不放开手。我一旦放开,他就会离去,穿过他的故城里拥挤而寒冷的街巷走回家中,拆开礼物,明白他父亲真实的本性。
本文原载于《阿西莫夫科幻杂志》2015年9月号。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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