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2016年发售的游戏《战地1》,我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了解可能仍然停留在高中课本阶段。通过其他所有传媒都无法达到的体验,我身临其境地了解了1914到1918这四年间的历史事件,其中充斥着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悲剧、谎言和愚行,但也不乏波澜壮阔的奇景、人们内心迸发的情感以及对旧世界摧枯拉朽的震荡。
2年后,游戏的最后一个DLC《启示录》(Apocalypse[1])发售,带来了这场战争中最重要、也最残酷的几场战役:索姆河[2]、帕斯尚尔[3]和卡波雷托[4]。当然,这些名字对大家来说仅仅是拗口的外文词,但发生在这里的事件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全世界。
In the end, there will be no one left.
We are no longer innocent.
We are lost from this world, from home.
We no longer believe in such things.
We only believe in war.
这些话引自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1929年出版的小说《西线无战事》。这是士兵自己内心的独白,也是对全人类的宣判书。在战场之中没有正邪之分,每个人都是刽子手,每个国家都是刽子手。几个世纪以来昂扬向上的人类在肉体和精神层面双双堕入地狱,不再无辜,却也不再天真无邪。这是亚瑟·克拉克式的人类“童年的终结”,在浅滩行走的人类一脚淌进深水,被卷入湍急浑沌的乱流之中。
此前我一直以为现今的世界起源于1945年。毕竟那是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现有的国际组织在那一年纷纷成立或拥有雏形,国际局势总体和平至今。正如伊恩·布鲁玛在《零年:1945》中写道,人们解放心态、清理废墟、决心不再让历史重演——这难道不是一幅活生生的从零开始的景象吗?
但转念一想,1945年究竟是开始,还是结束?对很多人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性远高于一战。因为从任何层面来看,二战都是规模宏大、正邪明确、清算彻底的全球战争。相比之下,一战战场几乎仅限于欧洲,持续时间和参与人数也不及二战。它是暧昧模糊的、没头没尾的、草草收场的不彻底之战,是20年后二战的总演习——正如列宁所说的1905年革命是1917年革命的总演习一样。
但实际与之相反,这是这些残缺和不彻底,一战才更有资格成为现代世界的开端。作为开端,它负责创造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若所有不确定性已被解决,后世便无法在已经填满的五线谱上继续创作。这些问题在1945年被解决了一部分,但远没有完全解决,我们至今仍处于它所创造的世界之中。因此,与其说一战是二战的总演习,不如说二战是一战的余波。
至今没有人能说清楚1914-1918年间欧洲发生了什么。若只是想了解战争的时间线、战役的经过和那些苍白的统计数据,人们自然可以在网络百科和畅销书中轻松查阅。但这些只是战争的冰山一角。当我们从鸟瞰全局的视角下降到延绵的战壕中时,迷雾会充斥我们的视线。
得益于记录手段的成熟,二战的全景都被不留死角地记录在胶卷和磁带上。而早20年,我们只能通过窥探那些被严格审查的家书、严重失实的报导和士兵们在未知状态下记的日记,来摸索这场战争冒出水面部分的模样。这场战争的图景不是我们如今想象的4年堑壕战,但也绝非开战前各国统帅们的天真构想。最初的“奔向大海作战[6]”是高度的机动化战争,但自信满满的各国却发现30天后战况就已经演变成前所未见的态势——而各国只准备了30天的物资储备。
此后的士兵就只能待在战壕之中,与炮火、老鼠虱子、泥浆和尸体作伴。从空中看下去,这些黑色的战壕在荒凉的像月球表面的无人区中渗透延伸,酷似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身上的血管和组织。穿着深色衣服的士兵们像老鼠一样穿梭其中,他们的生命在战争机器的统治下也贱如老鼠。
这是1916-1917年几场重要战役中的景象,但它们构成了后世对一战的总体印象。
可几年前的欧洲却不是这样。1910年的英王爱德华七世葬礼上,9位欧洲君主参加了盛况空前的仪式。这些衣着华美的君主、亲王和士兵连同出殡队伍的长龙一起构成了旧世界的图景。他们是活在1871年的人们,并且在大战开始之时也仍如此。
四年的战争改变了一切,四个帝国被摧毁,它们的君主或被放逐、或被处死。“如此烟消云散,前所未有”,世界从1871年快进到了1940年,而此时的人们根本没有做好任何准备。这样的快进不仅出现在军事、政治乃至一切物质层面之上,更多地则是出现在人们的心灵。在以物质形态呈现的世界之下,藏着深不见底的人类内心世界,而大战造成的最深远的冲击就在于此。
从战后回望19世纪的旧世界就像隔着一块马赛克玻璃,昨日的一切都显得朦胧、美妙、又有几分虚伪。大战的炮声震碎了这块马赛克玻璃,机枪对着旧世界进行无情的扫射。战争改变内心世界的方式便是颠覆一切价值与概念,而首当其冲被颠覆的就是可怜的前线士兵们。和四年前相比,不仅世界大变样,人们自己也完全不同了。
战场的残酷与诡谲远超人们的想象,在事态发展的不可预测和不可理解之下,19世纪以来人们崇尚的理性神话被摔得粉碎。非理性代替了理性,超现实代替了现实。
一名英国士兵描绘伊普尔:“日落和日出是亵渎神明的,只有滚滚乌云中落下的黑雨才适合这个地方。”在1914年12月的圣诞休战之后,双方的士兵们纷纷踏进了无意识主导的精神世界,他们机械地服从命令而不是去问为什么,这并不是因为战争磨掉了他们最后的理性,而是因为战争为他们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新玩意。
个人意识的审美化在战争中大量涌现。对于士兵们来说,战场从物质变为了艺术体验。整场战争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个全球现象。同样是噩梦之地的伊普尔,很多士兵对这里表现出兴奋和向往。
“星期六那天……我利用暂时的平静又去伊普尔转了转。那种景象真是奇妙——怪异、荒诞,当然也很荒凉——不过非常有趣。我估计那个地方战后会挤满了观光客和旅游者。”
与之相对的自然是旧观念的消解。英法在开战时仍然使用责任、道德、意志、爱国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语,但随着战争的进行,人们的信念和热情被战争浇灭,在诗句中已经有意识地避免将这些词大写——它们显得陈旧而空洞。语言失去了表现力是现代意义上的普遍情况,因为现实已经超出了所有传统文学和艺术的表现范围[7]。
1936年的《牛津现代诗歌选》由叶芝选编,这位带着贵族气息的诗人出于对维多利亚时代的情感而忽略了众多现代主义色彩浓厚的一战诗文。但庆幸的是,在当时就享有盛名的T·S·艾略特出现在其中,他在《荒原》的开头写道:
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
回忆和欲望,让春雨
挑动着呆钝的根。
战争是一位沉默的老师,它教会人们用沉默来回避思考。“咆哮的二十年代[8]”从侧面反映出战后欧洲对刚刚结束的这场大战的沉默。人们对流浪街头的老兵选择性失明,他们不想去费力剖析这场没头没尾的战争。从北美舶来的大众艺术填补了欧洲精神世界的空缺,欧洲人着迷于爵士乐和查尔斯顿舞步,为林德伯格的越洋飞行而疯狂。
但在1929年的萧条来临之际,默默无名的小作家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点燃了沉默的空气。赞誉和批评纷沓而来,老兵们激动地说他为全欧洲的失语者们发声,评论家们称这部小说行文简略,内容庸俗而悲观。但无论如何,这部小说在大萧条时期创造了100万册的销售神话,以至于养活了一批书商。
在这前后之间欧美都有这样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作品问世,在美国他们自诩“迷惘的一代”,在欧洲,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在1923年完成的哲学巨著《西方的没落》严肃地拷问了一片废墟的欧洲。他激荡肆意的文字宣判了西方中心论的破产,点醒人们欧洲已经沦落到如同罗马帝国末期一般的悲惨境地。
事实上,对于开战的各国,这场战争在当初都被赋予了各自的精神意义。英法认为这是保卫几个世纪以来欧洲正派文化免受德意志野蛮人毁灭的最后一战,德国认为这是先进的德意志文化与精神的存亡之战。双方都带着一种千禧年主义的思想,这一信念随着战事的残酷化越来越牢固——只要熬过了这最后的决战,明天的世界就会更美好。
当时的人们称大战是“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但人们所有的美好幻想在1919年后都悉数破灭。巴黎和会给世界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战后的经济萧条和极端主义的兴起更是让人们紧张不安。一战不是最后的决战,它在1915年元旦的炮声中结束了“爱德华时代[9]的游园会”,又在1916和1917年的人间地狱中诞生了现今世界的雏形。它什么也没有终结,但是开创了一切。
1938年,当英国首相尼维尔·张伯伦带着《慕尼黑协定》返回英国机场时,他挥舞着协定对群众说这保证了我们一代人的和平。他在当时被视为英雄。出卖捷克斯洛伐克以换取和平的英国民众可能忘记了,他们在24年前曾因为无法忍受德国入侵一个小中立国比利时而选择参战。
但英国人并非健忘,而是太渴望和平了。他们在20年前的战争中损失了整整一代优秀的人,从此只能空望爱德华时代的兴盛渐行渐远。若要再经历一场战争,恐怕是对大英帝国的毁灭性打击。
但讽刺的是,这些被后世称为绥靖的政策一步一步将英国拖入了第二场大战。在之后的6年,他们将在不列颠上空、在北非的沙漠中、在各大洋的波涛中、在缅甸的密林里、在法国的乡村田野中与敌人交战,耗尽了“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后丧失了所有殖民地,告别了日不落帝国的时代。
[1] Apocalypse: 国内更多翻译为天启,《新约圣经》中描绘世界末日和最终审判的内容。
[2] 索姆河战役:发生在1916年7月至11月,是一战规模最大的战役。交战双方共伤亡130万人,并未取得任何实质战果。
[3] 帕斯尚尔战役:又称第三次伊普尔战役。发生在1917年7月至11月,双方共伤亡42万至86万人(有争议)。持续的降雨将这里变成泥泞的沼泽地,士兵们生存环境十分恶劣。
[4] 卡波雷托战役:发生在1917年10月至11月,意大利单方面惨败,损失30万人。
[5] 20年的休战:1919年巴黎和会后法国元帅福煦预言:“这不是和平,这是20年的休战。”
[6] 奔向大海作战:战争初期德军在高速突入法国东北部后和英法联军在弗兰德斯的平原地区进行的机动作战。此时的战争特点仍然是旧时代的速战模式。
[7] 另外一提,语言失去意义的现象在二战后也重复发生。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德语和日语中的部分内容被人为地“封印”了。
[8] 咆哮的二十年代:欧美在战后的1920年代度过的繁荣期,这一时段的经济与文艺都十分繁荣。1929年的大萧条终结了这段时期。
[9] 爱德华时代: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在位时期(1901-1910),是大英帝国最后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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