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向银弓神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为了这最后的工作,使我成为……充满你的灵感的器皿吧。”[1]永恒的文字,引领我们上升,以凡人之躯抵达神之领域。华盛顿广场是昔在今在永在的,它忠实再现了 1880 年、1980 年和 2080 年的家庭关系。这个家庭有几位成员?斯洛泼医生,他的女儿凯瑟琳——两位主角;还有医生的大姐、凯瑟琳的姑妈,丧偶以后寄宿在弟弟家的佩尼曼太太。医生的妻子生下凯瑟琳一周后便去世了。在小说开头,医生和凯瑟琳各自有什么愿望?到故事结尾,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吗?接下来我们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凯瑟琳从出生一直长到二十一岁这段时间内,我们听见斯洛泼医生的声音,佩尼曼太太的声音,唯独没有凯瑟琳的声音。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许她不会说话,不需要说话,又或许她只用一种语言,说一种话。她眼中的父亲,拥有无边无际的智慧,万军之主的权威,光芒耀眼的英俊相貌。她对父亲的爱与敬仰,以及她感受到的来自父亲的慈爱,毫无疑问能够延续到时间尽头。
“有一点头晕。”这是凯瑟琳说的第一句话。命运给年轻姑娘揭开第十二张塔罗牌:倒吊者。柯希莫男爵两脚悬空坐在树枝上,身边挨着乌苏拉——“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恋爱,小伙子幸福而又慌张,她愉快而毫不惊慌(对姑娘们来说,没有意外发生的事情)。”[2];凯瑟琳同样幸福而又慌张,因为遇见了莫里斯先生——聪明,英俊,风趣而且平易近人。用不了多久,这位先生还要戴上斯洛泼医生编织的荆冠呢。
小说前三章横跨二十一年,接下来两章却仅仅用掉三四天。时间流过冲积平原,放慢速度,故事在此地开始了。凯瑟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尚未实现的愿望。
父女间第一次直接冲突发生在第十一章(见图 1)。女儿想要求得父亲同意,与莫里斯结婚,但是父亲不答应。这场冲突势均力敌吗?在这之前,凯瑟琳用了四章时间与莫里斯谈话,积蓄情绪力量。医生准备不足,莫里斯的侧写还缺少最后一块拼图。然而,他又是被女儿无限敬仰的父亲,动一动眉毛就能决定凯瑟琳的命运,“不会收回,不会有诈,不会不应验”[3]。
医生的反对是否合理?先来看看医生是怎样的人。五十岁左右,他的职业声望在纽约社会达到了顶点;与二姐埃尔蒙德太太谈话时,他的观点一针见血。医生是技艺精湛,人情练达的聪明人。因此,我们能够相信他在第四章做出的判断,当时他甚至不知道莫里斯的名字——凡是有财产的单身姑娘,必定不缺少追求者,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医生坚信自己的看法是对的,事实也不断证明这一点,这让他变得骄傲。面对女儿时,其症状表现为带刺的玩笑。最后,医生还有一个奇怪的愿望:他想作为旁观者看一出求婚的好戏。暂时不清楚这个念头从何而来。
我们把第十四章作为第一次冲突的结尾。到了这个时候,斯洛泼医生已经完全了解莫里斯的为人,他可以使出全力阻止女儿结婚了。
在第十五章,做父亲的默默观察,没有发现女儿心中潜藏的变化。凯瑟琳把自己抽离出来,“像观察另一个人一样地观察自己”,体验到一种新鲜的乐趣。与此同时,她依然坚信莫里斯深爱着自己,父亲的指责虽然有失公正,但肯定饱含深意。她默默地、驯顺地等待外力介入,改变现状,就像童年时等待父亲的关爱,青年时等待追求者那样。不难发现父女两人有些共同点。医生是聪明的,骄傲的,固执的,冷眼旁观的;凯瑟琳至少继承了后两种特质,而莫里斯拥有前两种。我们可以认为《华盛顿广场》讲述了医生和自己的两个分身,凯瑟琳和莫里斯,缠斗终生的经历。
第二次直接冲突(第十八章)从温柔的泪水和坚定的拒绝开始。医生发现旧战术不奏效后,指出自己将死在女儿之前,希望以此打动凯瑟琳。他精确预言了未来事态发展,但是无法让凯瑟琳放弃莫里斯。宙斯给特洛亚人送去猎鹰,预示了城池必将陷落的命运;医生说过的一句话同样有如神谕,揭示了自己为何必将失败——“我不要求你相信我的判断,而是要你不加思索地接受我的判断。”傲慢啊,你用毒液腐蚀了阿伽门农的舌头,让他的齿篱间溜出愚蠢的话语,在吃人的阿基琉斯胸中燃起黑色的怒火;你也是这样让斯洛泼医生以为,他的女儿凯瑟琳和病入膏肓的患者一样,对他言听计从,奉若神明。
欧洲旅行前的父女对话(第二十二章)篇幅不长,可是冲突双方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医生变得态度冷漠,言辞尖刻。凯瑟琳依然恐惧而悲伤。她一定要结婚,父亲又一定不答应,怎么办呢?她或许是第一次用自己的头脑想出了一个办法:离开父亲独立生活。因为,“如果我不听你的话,我就没有权力跟你生活在一起,不应该享有你的慈爱与保护。”父亲的冷言冷语像一支箭射中凯瑟琳,在绝境中激发出第三特质。在第二十三章,我们发现凯瑟琳是医生的女儿,也是一个骄傲的姑娘。她因为自尊受辱而愤怒,决定向父亲隐瞒情感,按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阿尔卑斯山的无人小径上,最杰出的侦探和最狡猾的罪犯曾经生死相搏;也是在这里,医生和凯瑟琳将开始最终决斗(第二十四章)。虽然似乎听见莱辛巴赫瀑布的轰鸣声,“但是凯瑟琳并没有猜测父亲的计划会是用他的两手——一个杰出的外科医生的灵巧、好看、柔软的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当她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表达了毫不退让的意愿时,医生彻底输了。至亲的呼唤和自然的伟力都无法凿开姑娘的心扉,这对父女的关系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斯洛泼医生尚未意识到,他像一个蹩脚的报幕员,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尽量体面地走下舞台。
我们把第二十九章作为第三阶段的开始。莫里斯主动放弃结婚,抽身逃离,凯瑟琳被迫产生新愿望:把自己保护起来,免受任何人伤害。到了第三十二章,时间加速流动,故事进入最终阶段。第三十三章,六十八岁的医生希望女儿保证在自己死后不会跟莫里斯结婚,还谈到了遗嘱。凯瑟琳的回答验证了父亲十多年前的预言。一年后,医生的遗嘱公布了。他在附录中将原本留给凯瑟琳的遗产削减到五分之一,捐赠了剩余的部分——因为“凯瑟琳的财产已经多得足以引起那些贪得无厌的冒险者的觊觎,而她本人也屡次向我表明她坚持要对这种人寄予强烈的兴趣。”这份附录像一颗石子投进生活之湖,激起最后的波纹。可是凯瑟琳没有服用父亲留下的解毒剂,“只是希望附录的措辞能稍为不同一些。”
最后还剩下一个问题。斯洛泼医生有没有可能改变教育方式,让凯瑟琳长成聪明姑娘呢?回头看第一章。命运赠送给年轻医生一位聪明、迷人、富有的妻子,还有一个前途无量的头生子。那个孩子三岁时不幸夭折。斯洛泼太太又生了个女儿。谁料不久之后,这位母亲竟然与世长辞。可能是为了应对两次打击,医生把自己剥离现实生活,冷眼旁观人生。他余生最大的心愿,毫无疑问是把小凯瑟琳培养成妻子那样的女性。但是他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把这项重任交给佩尼曼太太,一个头脑平庸的妇人,就这样划定了凯瑟琳的生命轨迹——她离开乐园,被重力牵引着下坠,一直坠落到那样一个地方,舍弃了一切希望。人啊,你是沉睡的命运的奴隶。
[1] 《神曲·天国篇》,但丁。
[2] 《树上的男爵》,卡尔维诺。
[3] 《伊利亚特》,荷马。
评论区
共 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