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给他机会!上!都给我上!别用电警棍,那玩意儿没用,上金属棍子!”
四月的美国西海岸,已经进入了早春时节。对于“天使之城”洛杉矶而言,四月的名片应该是沙滩、冲浪、露天音乐会和永远不会离开这里的充足阳光。
一切正常的话,大多数洛杉矶居民会在早上七八点起床,匆匆的吃过早餐,开着各式各样的私家车融入“拉拉大地”由立交桥和高速公路组成的现代交通系统。然后在晚上七八点回到家中,打开电视看好莱坞拍摄的电影或者洛杉矶湖人队的篮球比赛。上世纪90年代普通美国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朴实且枯燥,并不像游戏里描绘的那么惊心动魄。
上百名示威者堵住了洛杉矶市中心的市警察局大楼,同样的集会也出现在锡米谷(Simi Valley)的东郡法院门口。扛着长枪短炮的的摄影师和手握麦克风四处采访的记者有的在人群中穿梭,有的则在建筑物的门口转来转去。现场访谈的对话声时而从人群中的某一处传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群反常的安静。
就像是中国高考考场外的家长一样,聚集在这里的人都在等待着一个结果,关于去年三月的一件事。
1991年3月2日的午夜,黑人青年罗德尼·金遭到逮捕。警方称罗德尼涉嫌酗酒驾车,整个案件中警方采取了必要措施,这是一起程序合理的执法行动。罗德尼酗酒驾车、违规超速还借着酒劲抗拒逮捕,警方适度动武也无可厚非。白人警察逮捕黑人醉汉,这种事情在洛杉矶南区应该是每晚都会上演的常规节目。
不知为什么,这段“节目”登上了KTLA(Los Angeles News and Video for Southern California,洛杉矶地方电视台)的荧屏。美国三大电视网和CNN也对此事表达了关注。在这段68秒的视频中,四名洛杉矶白人警察将一个黑人打翻在地之后,一名警官用警棍痛击罗德尼的头部和身体,另有两人猛踹罗德尼。金属警棍被警官挥舞的虎虎生风,在连续五十六记重击之后,罗德尼向警方求饶,随后被带上了手铐。
“劈头盖脸的警棍将受害者打的皮开肉绽”这样的场景让美国民众既难以接受,又忍不住不去关注事件的后续,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等待的就是这个结果。
黑人群体强烈要求政府严惩警察,洛杉矶警察局则一直表示这场执法行动中警方不应承担过多责任。黑人市长布拉德利站在反对者那边,他要求警察局长达利·盖茨辞职。面对市政委员会“市长是企图借此扩大自己权力”的指控,布拉德利表示,“我坚信,我的行动是基于合法的考虑。城市出现了分裂。处于这场抗议风暴的中心是警察局长。只要他还在职,这场风暴就不会停息。”
经过3个月的调查,市政府于1991年7月公布了一份报告,报告内容直指以盖茨为首的洛杉矶警察局——“对公众粗暴和不敬的警察不胜枚举”“很多警官带着敌意的情绪来对待公民”。
报告调动了民众的情绪,对于警方来说却只是挠痒痒。象征性的纪律处罚之后,警察局就恢复了正常。警方息事宁人的行为引起了公众的愤怒,目标在这一刻实现了:警察局长盖茨在舆论压力之下被迫辞职。
赶走了盖茨这个大恶棍,人们把目光投向了案件本身。不出意外,罗德尼起诉了洛杉矶警方并要求赔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民众感到匪夷所思:根据美国宪法第三条明确规定,刑事审判应该在犯罪发生地发生。被告方律师却以“洛杉矶市黑人多,可能会有‘种族歧视’”为理由,说服了法官将案件从洛杉矶市地方法院转移到了温度纳县锡米谷的东郡法院。
加州最高法院方面宣称,这是出于综合考量而做出的决定。这样装聋作哑的态度让民众感到不安:温度纳不仅是一个白人占总人口60%的保守地区,同时也是洛杉矶警务人员的聚居地。更奇怪的是,地方法院陪审团的12名成员中共有10名白人、1名西班牙裔和1名亚裔,更有3人是被告警察的亲戚。
自从3月开庭之后,整个案件就陷入了一种拉锯式的辩论——起诉方证人没有出庭作证,案件审理的过程又通过电视展现在全国民众面前。人们一方面因为陪审团的情况而对案件走向感到担忧,一方面仍希望政府能做出公正合理的审判,在担忧和焦虑中等到了4月29日公布审理结果的这一天。
法官斯坦利·韦斯伯格坐在大厅的一角,被一名女主持人和一名电脑操作员围起来。被灯光渲染成黄色的大厅里,两侧站着身穿卡其色制服的警察,中间则坐满了人,前两排是陪审员,后面的是旁听者,有黑人也有白人。
“所有提及被告的罪名都已做出裁断,你有带着这些罪名的裁断表格吗?……好,请把表格交给法警。”
韦斯伯格往后扶了一下眼镜,全场陷入了沉默。台下,身穿西服的被告人表情凝重的看向他,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
“法院名称及原因,本陪审团今日裁定被告劳伦斯·M鲍尔可能造成严重人身伤害的武力攻击以及使用致命武器的罪名不成立,未违反刑法第245A1条,修正后起诉书中的罪名不成立。”
洛杉矶某处的酒吧,望向电视屏幕的一个黑人脸上面无表情,然后擦了擦汗。在他身边,一个戴眼镜的人低下了头。有人从高脚凳上站了起来,把头上戴的高尔夫球帽甩到了一边。
“1992年4月29日,本陪审团今日裁定被告提摩·E·温德可能造成严重人身伤害的武力攻击以及使用致命武器的罪名不成立。”
大街上,一群围在一起观看直播的人散开了,有女士捂住了自己的脸。
“本陪审团今日裁定被告席尔多··J·布席诺可能造成严重人身伤害的武力攻击以及使用致命武器的罪名不成立。”
商场里,一群顾客沉默不语的看着电视。有几个大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保持了沉默,像大多数人那样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摇头。
“本陪审团今日裁定被告史戴西·C·库恩可能造成严重人身伤害的武力攻击以及使用致命武器的罪名不成立”
大厅有一瞬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坐在温德身边的人捏了捏他的后颈。当人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如释重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拥抱或者握手,事情终于解决了。
在被控的四名警察中,有一名被控过度施暴罪。陪审团对此事意见不一,最终决定将此案推迟到5月15日重新开庭审理,在场的人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下午3点15分,被告人离开法院,高兴的和家人拥抱在了一起,庆幸自己免除了牢狱之灾。
场外是沉默的民众和喧嚣的媒体,大多数人都阴沉着脸。人们自发的展开了游行,举着写有 “锡米谷,我的城市,耻辱”“这真的是在美国吗?”的标语牌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媒体记者们在人群当中寻找着采访对象。
“我很高兴你们让全世界看到这件事,看看黑人在美国受到何种对待。你们不尊重我们,你们觉得我们是次等生物。若是我像他们打这个人那样打你的狗,我就得坐牢,但他们却能去喝酒。”对着摄像机镜头,带墨镜的黑人青年克制住了情绪,无奈的诉说着自己看到的事实。
此时此刻,消息已经传遍了洛杉矶的大街小巷。法庭判决已是板上钉钉,这让之前待在室内的人们纷纷涌上街头参与街头运动,洛杉矶的街道一时间变得无比拥挤。妇女掩面哭泣,男人们叫骂着。就连数十里外的加州州立大学北岭分校的学生都赶到市政大楼参与抗议。
等到陪审员等案件相关人员从市政大楼里被护送出来时,人群里爆发了一场冲突。有些白人对着他们喊:“你们是无辜的,继续当警察!”更多的人喊着:”烂人!”“我恨不得你下地狱!”“种族歧视的混账!”载着相关人员的轿车安然无恙的甩下了人群,消失在了街道上。
与此同时,在当地政治领袖塞西尔·穆雷(Dr.Cecil L Murray)的领导下,许多当地黑人中的族群首领和重要人物聚集在中南部的第一非裔卫理公会教堂发表和平示威的号召。在穆雷“主活着!”的高喊下,成千上万黑人民众聚在教堂中,看着一个又一个领导人上台发言。
“今晚我们必须告诉我们的孩子,不要激动,保持冷静,对非裔美国孩子和大人来说,自由在美国还不是现实。”市议员丽塔·沃尔特斯(Rita Walters)发表演讲劝说人们不要鲁莽行事。
教堂里的声音还算理性克制,但事态的发展早已超出了掌控。此时已是下午5点,大多数人在法庭结果公布之后一直在街上游荡。鲍德温山的克伦肖广场上四处都是举着“黑人力量觉醒”“黑人族群醒来吧!”“没有正义就没有和平”标语的黑人青年。有人号召脱下红色和蓝色衣服,高喊着“非洲人团结!”的口号。一大群人有节奏地喊着口号,横穿大街小巷。
一个小时之后,冲突再次升级。愤怒的示威者开始将口号付诸实践,在佛罗伦萨和诺曼底街口以及帕克中心都聚集起了数量惊人的群众。在“不为难墨西哥人”的原则下,示威者冲着来往汽车的窗口投掷瓶子、砖块和碎石,之后还洗劫了附近的一家酒店。媒体派出的直升机直接宣称:“这里发生了小型暴动。”
针对此地,警方发布了战术警戒,要求巡逻单位不要进入此地。大批警车聚集到了54街和范内斯街的指挥中心。暴动者此时已经开始攻击被击停的车辆,6点45分,白人货车司机雷金·奥利弗·丹尼在佛罗伦萨和诺曼底街口遭遇暴徒攻击,血流不止,整个过程被美国国家电视台的采访直升机全程拍摄下来并在全美转播。
也是在这里,建筑工人菲德尔·洛佩斯(Fidel Lopez )的车辆被破坏,并被抢走了2000美元。洛佩斯耳朵被割掉,在遭受百般折磨之后失去了知觉,一位非洲裔牧师本尼·牛顿救下了他,并将其送到医院急救。
晚上八点钟,洛杉矶警察总部所在的帕克中心(Parker Center)不出意料的成为了风暴的中心。至少四百名愤怒的群众占据了街道,举着标语牌与警方对峙。人们高喊着:“没有正义就没有和平!”的口号和警方僵持,在点燃了三面美国国旗之后,示威者把警局门口的警卫厅掀了个底朝天。
八点三十分左右,局势彻底恶化。市政厅前20英尺高的巨树被拦腰截断,倒在了街道中央。对警察局的冲击也开始了,警察局门口的防弹玻璃被砸出一大片蜘蛛网,有人向砸开的玻璃窗里投掷燃烧物,数十人冲进警察局夺取枪支但最终还是被阻止。警察局凭借着过硬的硬件条件扛住了暴徒的冲击,可在场的大多数警察却在街上排成队伍跑来跑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控制局势。
按照《乌合之众》的说法,被激情裹挟的民众往往会丧失理智。但要承认的一点是,在4月29日各种愤怒的口号和主张中,针对警察局长达利·盖茨的批判确实存在合理性。
身为洛杉矶警察局局长的达利·盖茨是一个地道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本着“黑人就是个不可开化的民族”的观点,盖茨将整个洛杉矶警察局带上了一条歪路。盖茨管理下的洛杉矶警局,管理松散、措施乏力。警局内部争斗不止,外部有不少警察和毒品走私、行贿受贿有脱不开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盖茨将警察局的发展方向从预防社会犯罪带向了打击犯罪的道路。按照准军事组织的方法,盖茨的一系列举措让警民矛盾推向了高峰。严刑峻法武装下的洛杉矶警察难以和社区居民打成一片,频发的“失误”现象更让洛杉矶警局的形象一落千丈。盖茨俨然成了一个横行于洛杉矶的暴君。
1991年7月的政治风暴中,舆论确实将盖茨赶下了警察局长的宝座。这场胜利的结果留下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警察局长佛农达特森等四人为了争夺盖茨留下的位置展开了激烈的政治斗争。一些中层领导在这场风波中或辞职或退休,警察局一度陷入瘫痪。盖茨虽然是个暴君,但不得不承认,只有暴君才能镇住这个烂酱缸。
可镇住是一码事,管事又是一码事。了解局势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洛杉矶命中注定的。
黑人市长汤姆·布拉德利和白人至上主义者达利·盖茨之间的冲突早已经是洛杉矶摆上台面的秘密。1992年年初,就有人提出要对潜在的暴乱采取预备措施。4月末警察局就已获悉,各大黑人帮派多次召开会议,决定暂时搁置争议,在必要的时候“一致对外”。
在判决前,重掌警察局长大权的盖茨宣布,为了防止潜在的危险,特别拨款100万美元作为警察的加班费。从4月28日起,市法庭不断将最后判决的信息通知警察局。
就在所有人都严正以待的时刻,盖茨却给1000多名警察放了假。在把指挥权交给副手之后,盖茨直接消失了。他要参加一场郊区的募捐资金会议,以筹措资金反对市政会议限制警察局长权力的政策。
对于下午5点于中南区爆发的骚动,警方派出了十多辆巡逻车,在逮捕闹事者时遭到了攻击。按照处置突发事件的通常做法,警方应该出动优势警力强势扑灭这些暴动的“火种”。即使遭遇力量悬殊的不利局面,也应该等待援军到来之后再介入。
可是警方却撤退了,也因此错失了终止暴动的最佳时机。盖茨代表的洛杉矶警方没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要掌控局面还得看别人了。
早在罗德尼·金事件曝光之初,市政会议、警察局等各方就成立了一个“紧急运作中心”,以面对“非常时期的协作问题”。审判结果公布三小时后的晚上六点,该中心按计划启动。可两名主要负责人——盖茨跑到了郊外参加一个融资会议,市长布拉德利也在郊外参加一个黑人教堂举办的社会运动。更要命的是平时负责运作中心的警察就在那1000名下班者中。
直到晚上九点,紧急运作中心和警察局的人手陆续归位。麻烦却还在后面,这两班人马用的是一套信息系统,一条电话线此时控制着美国第二大城市的整体秩序。布拉德利和盖茨的缺席更给局势火上浇油,分工不明确让整个运作中心乱成一锅粥。
事实上布拉德利也没闲着。晚上八点开始,加州州长彼得·威尔森就召开了电话紧急会议。他和布拉德利就派遣国民警卫队进入洛杉矶维护治安达成了一致。麻烦的是盖茨却表示了反对,他认为自己有能力控制局势,无需军队增援。
威尔森和布拉德利对盖茨的做法火冒三丈,但是为大局着想还是选择忍气吞声。这不仅仅是盖茨固执己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民众的暴动正处于升级阶段,警方一旦轻举妄动,很容易将矛盾进一步激化。直到夜里一点钟,洛杉矶全部防暴干警就位之后,盖茨才选择松口。
布拉德利和威尔逊立刻采取了措施。布拉德利宣布洛杉矶进入紧急状态,他下令紧急状态期间,每晚19:30到次日6:30实施宵禁。全城禁止出售和运送军火,除汽车加油站外禁止贩卖石油及其他易燃液体。威尔逊则命令两千名国民警卫队员和七百五十名公路巡警进程戒备,另留下两千名国民警卫队员进入待命状态,随时准备采取封锁行动。
按照美国国防部规定,军队的快速反应时间为24小时。这也就意味着,在24小时内,国民警卫队的千人大军都不会赶到。布拉德利实施的宵禁,在警力空虚的洛杉矶也形同虚设。当晚有19家枪支商店被盗,4300多支枪械丢失,其中大部分落入黑帮之手。街头暴力有增无减,许多人打砸路边商店进行抢劫,就连标记着“黑人经营”的商店也未能免于劫难。
警方的无力,让洛杉矶的大片地区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权力真空。愤怒、贪婪和暴力在以南区为中心在整个洛杉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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