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过5月未来局主办的“另一颗星球”科幻大会的读者,一定对日本科幻作家藤井太洋不陌生。
今年11月,藤井先生再次来到中国,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中国科幻大会。我们在大会期间对他进行了专访。
p.s.明天,我们还将发布藤井太洋对小说《天气之子》的评论,敬请期待!
| 藤井太洋 | 日本科幻作家,1971年出生于日本鹿儿岛县奄美大岛。由国际基督教大学中途退学后,曾从事剧场美术与平面排版制作、展览视觉总监等工作,后在软件公司任职,业余进行科幻创作。
2012年7月,藤井太洋在Kobo和日本亚马逊Kindle等平台自出版发布自己的处女作《Gene Mapper》(繁体中文版译名《基因设计师》)。
2014年,他的科幻小说《轨道之云》获第35届日本SF大赏,并同时入围第46届日本星云奖。其他代表作还有《地下市场》《大数据·连接》《公正的战斗规范》等。
Q: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科幻的,成为科幻作家的契机是什么?
藤井:是2011年的秋天,东日本大地震发生的半年后。那时,大约有8千人在地震中因海啸丧生。但日本的新闻媒体却没有对这个数字着重报道,取而代之的,是对福岛核电站泄漏事件的报道。“福岛很危险”、“福岛的菜不能吃”之类的报道持续了半年之久。
其实,这次核泄漏没有导致任何人的死亡,每天吓唬人民的只有新闻。半年后大家才知道,福岛核电站泄漏的核辐射量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相比是极微量的,不到它的百分之一,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故。这点辐射量不会导致任何人的死亡,最多也就是让30年后因癌症死去的人增加十万分之二、三。
然而,报道中还是一直在说“住在福岛很危险”“福岛的农产品不能吃”……我听了之后想,也许杀人的不是核辐射本身,而是那些虚假的报道——一些福岛人因为不能回家而自杀,还有一些来自福岛的转校生在学校遭到歧视,最后自杀了。根据5年后的数据,这样死去的人已经超过500名。这个数量还不到海啸遇难者的十分之一,但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增加。
这一情况让我想到:人们需要从一个新的视角去看待科学技术,不只是单纯的恐惧或推崇。于是我就开始写科幻了。此外还有另一个契机,就是当时电子书在日本已经有要流行的趋势。我想,如果自己的作品能通过网络轻易地被人熟知,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写的第一篇科幻小说是《基因设计师(Gene Mapper)》。
藤井:《基因设计师》的主题是“转基因”。果然在最开始的一部小说里,我还是不太敢用“核辐射”这个题材,我当时对它还很陌生。但对于“恐惧能杀人”这一点,我想我充分地表达出来了。
Q:日本的科幻作品中,还有哪些是在地震、核泄漏等灾害的启发下创作的?
藤井:受到直接影响的作品我目前还想不到。我能想到的,是野尻抱介发表在《ILC/TOHOKU》(一本有关国际直线加速器的作品集)中的小说《在崭新的塔上眺望(新しい塔からの眺め)》,其中非常出色地描写了人类对未来的希望。
早川书房2017年2月出版的小说集《ILC/TOHOKU》
此外还有收录在长谷敏司的小说集《My Humanity》中的《父亲们的时间(父たちの時間)》,描写了人类在灾难过后艰辛漫长的复兴之路,这部作品和我的小说《轨道之云(オービタル・クラウド)》同时在2014年获得了日本SF大赏。
Q:您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网络相关的话题,为什么如此关注网络呢?
藤井: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是通过网络与世界各地的人们交流信息、表达自我、交换作品的时光。在电子书出现之前,是推特等社交平台,让我度过了因网络而幸福的时代。我想要尽我所能把网络的美好传达给更多人。
我曾经从事过社交app的开发,就像我的小说《天赐时雨》(『めぐみの雨が降る』,收录于小说集《Hello World》)中的主人公那样。
藤井:刚才提到的“转基因”主题的《基因设计师(Gene Mapper)》。但其实在这部小说里,还有大量关于VR隐形眼镜的描写,描写VR的部分和描写转基因的部分几乎一样多。因为我对实现VR功能的CG系统也很感兴趣。
藤井:即将出版的《One More Nuke》。这篇小说已经写完了,将于明年1月底由新潮社出版。写的是3个恐怖分子计划在东京引爆原子弹的故事。
Q:您最欣赏的科幻作家是谁?他对您的创作产生过影响吗?
藤井:我喜欢詹姆斯·P·霍根(James P. Hogan)的硬科幻。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他的《The Two Faces of Tomorrow》(1979),里面描写了AI泛滥后的世界。
James P. Hogan《The Two Faces of Tomorrow》
虽然是在1970年代,但霍根已经把AI 当作拥有人格、与人平等的存在来写了。如果机器发生进化,可能就会变成小说里写的那样。异类在获得和人类一样的道具时,会采取和人类一样的举动——这是个非常现代的AI问题,在题材上给了我很大启发。
藤井:我正在写一个架空历史小说。我的家乡是日本的奄美大岛,这个岛曾经被冲绳的国王支配,然后又被薩摩国殖民,现在变成了鹿儿岛县的一部分,受日本政府管辖。某种意义上讲,奄美大岛在日本始终是被支配的对象。我写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岛上,是一个关于反抗殖民、发起解放运动的英雄的故事。故事发生的时间大概在1860年代。
藤井:2015年写过一个江户时代的故事,名叫《从卒汤姆(従卒トム)》。这个故事其实是借用伊藤计划《尸者的帝国》中的背景设定,在同一个世界中创造的新故事。可以说它是“同人小说”,但的确是在早川书房正式出版的。
《从卒汤姆》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黑人军官率领白人的僵尸军团进行征战。我在里面故意描写了这种反常识的状况:刚刚从奴隶状态下解放出来的黑人,把曾经是自己主人的白人置于自己的指挥下。
黑人汤姆是南北战争中的常胜将军,美国的战争平定后,他率领自己的白人僵尸部队来到了日本,帮助日本政府打倒了江户幕府,最后名扬天下。
我很喜欢这个作品,它里面虽然没有出现网络、VR等话题,但是有关如何用僵尸编队效率作战的部分,很像刘慈欣写的人列计算机。
藤井:我在早川书房的《SF杂志》上连载的长篇小说《Man Kind》(译为:如人类之物),已经连载了两年多,我很快就会把它完结。
这个故事发生在美国,讲的是转基因技术规模扩大之后,基因编辑婴儿被大批量生产的故事。
再之后,我想要创作“第三类接触”和“时间旅行”主题的作品。
藤井:大多数日本人最早接触科幻,都是从漫画、动漫开始的。而在其他国家,科幻迷可能是从儿童文学、青少年文学开始。日本科幻文学的地位处于漫画的外围,感觉是在挑漫画没有触及的东西去写。日本的科幻漫画大多不是来自文本改编,而是由漫画家直接创作。一部漫画往往会连载很长时间,从而成为这位漫画家的代表作。
其实从一开始,漫画就始终占据着日本科幻的中心地位。1945年手冢治虫的《铁臂阿童木》诞生之后,漫画家们纷纷对其进行效仿,创作了很多科幻漫画。在那之后,当代日本作家才开始写科幻。
人称“日本科幻之父”的小松左京,也曾经追阿童木的热潮画过科幻漫画。星新一、筒井康隆、小松左京的文学作品,都是在挑漫画里没有东西去写——星新一写超短篇,筒井康隆挑战文艺风格,小松左京则是写更硬核、更适合成年人阅读的科幻。
Q:为了让您的小说有别于科幻漫画,您做出过哪些努力?
藤井:伊藤计划为“合金装备(Metal Gear Solid)”系列游戏写了衍生小说《Guns of the Patriots》,这让我明白,科幻小说和漫画、游戏等形式的科幻作品并不是对立的。
伊藤计划《Guns of the Patriots》(2008)
我是在伊藤计划之后才开始写小说的,所以我不会把漫画当作自己的竞争对手。如果说我为了与漫画有所不同而做出过什么努力的话,大概只有把出场人物的年龄向上调了吧。
Q:1945年《铁臂阿童木》出现之前,日本有科幻小说吗?
藤井:有是有,但日本的战前科幻和战后科幻是完全割裂开的两种东西。
从1880年代儒勒·凡尔纳的冒险小说被译介到日本起,日本人就开始写科幻了。当时最多的是军事科学小说,比如押川春浪的《海底军舰》和海野十三的《火星兵团》。
而在日本战败之后,美国在日本实行非常严格的出版管制,所有书籍在出版之前都要经过GHQ(驻日盟军总司令)的检查,一切有关暴力、色情、宣扬战争的书籍都被禁止,之前的那些小说都出不了了,因为那些小说里总有“日本是世界第一”的倾向。
手冢治虫的《铁臂阿童木》与之前的科幻完全割裂开来,虽然里面也出现了火箭之类的元素,但手冢本人对战争是极其反对的。在新的民主时代,手冢创作了全新的作品,让漫画成为了现代日本科幻的中心。
藤井:《大奥》,作者是吉永史。它从8年前开始连载,现在还没完结。
故事发生在江户时代,男人的出生率越来越低,日本的将军、大名、家庭支柱都由女性承担。为了不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情,日本的女人闭关锁国,还给将军起男人的名字… …
虽然和科学技术没什么关系,但是其中有关于性别的深入探讨。
藤井:文字游戏。典型的例子是圆城塔的《自指引擎》和《文字涡》。
《文字涡》中有很多圆城塔自创的文字,几乎所有的行都标注着读音。
日本人很喜欢玩文字游戏,这也是日语的特点所致,同一篇文章里可以自如地使用平假名、片假名和罗马音。唯一的问题是会给翻译带来麻烦。
藤井:伴名练,他的代表作是《平滑世界和它的敌人(なめらかな世界と、その敵)》 。
这部小说不算硬核,写的是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情。其中既有古典科幻中的元素,又有现代科幻的梗,伴名练把新旧元素很好地整合在了一起。
藤井:上田早夕里的《华龙之宫》、小川一水的《第六大陆》,还有主流文学作家川上弘美的《勿为大鸟所触(大きな鳥にさらわれないよう)》。
《华龙之宫》有着现代日本科幻中少见的宏大世界观,对气候变化、海平面上升、天翻地覆之后的世界进行了细致的想象。
《日本沉没》的结局是绝望的,但《华龙之宫》里的灾难过后,国家的组织架构发生改变,男女的社会地位发生变化,但在这之中也有人们不变的价值观和追求。这部作品展现的价值观是十分现代和前卫的。
《第六大陆》可以告诉读者:日本人写的硬科幻能有多硬?
小说讲的是到月球上办婚礼的事,虽然听起来很浪漫,但小说的技术细节非常丰富,背后的理论支撑也很到位。
《勿为大鸟所触(大きな鳥にさらわれないよう)》把手冢治虫在《火之鸟》中描绘的那种宏大的未来史,用行云流水般的文字顺畅地表达出来。川上弘美虽然是个主流文学家,但她的作品大都有种科幻的意味,就像村上春树一样,期待她的作品被译介到中国。
Q:您认为日本的科幻轻小说和所谓的“本格SF”是不同的吗?
藤井:我不喜欢这样区分。在我看来,科幻轻小说和“本格SF”只有两点区别,一是轻小说是作家与插画师共同创作,而“本格SF”仅由作者独立写作,二是两者的出版机构不同,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轻小说中也有很多足以流传很久的科幻杰作,比如“凉宫春日”系列的《凉宫春日的消失》,第1卷就能让人沉迷其中,希望中国读者一定要看看。
Q:您读过哪些中国的科幻作品?有没有哪部印象深刻?
藤井:我看过《三体》,第二部读了英文版,第三部只是粗略翻了翻。我还看过《荒潮》的英文版,这本书的日文版今年12月就要出版了。还看过《看不见的星球》的英文版。
这些作品各有特色,我全都很喜欢。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我很喜欢陈楸帆在《荒潮》和《鼠年》里描写的中国式乌托邦。小说写的是游戏世界中的乌托邦,但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却让人感觉很真实,我读的时候很享受。
Q:您的作品都在哪些国家发表过?日本科幻在世界范围的传播情况如何?
藤井:我的长篇小说《基因设计师》《轨道之云》都在美国出版过,《轨道之云》还出版过法语和繁体中文版。《Hello World》明年将在法国出版。
日本科幻向中国的译介相对较多。译成英文版的日本推理小说正在逐渐增加,目前每年5、6本的样子,但译成英文的科幻小说要少得多。
Q:您参加了今年韩国、美国、日本、中国的科幻大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藤井:韩国科幻大会今年刚办第二届,规模还很小,参会者基本上都是熟人。
美国各地都有当地的科幻大会,由各地的粉丝群体主办,每年又有世界科幻大会,基本上一年到头都有活动。
日本和美国差不多,经常会有地方性的科幻活动,每年还有日本SF大会这样的大型活动。
中国大会的特色是,政府主办、企业赞助、企业官方的市集展示。
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韩国科幻大会结束之后,举办了一场科幻管弦音乐会,演奏科幻影片中的经典配乐,演奏者中的一部分也是科幻迷。这个音乐会充分体现着“大家一起享受”的意识,而且因为参会者都是熟人,聚在一起非常热闹。
Q:中国科幻界现在有这样一个现象——一个作家的作品比较优秀,就会有文化公司来找他谈这部产品的衍生品(如漫画、动画)开发。日本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藤井:日本科幻从文本直接转化为漫画的例子是很少的,日本漫画家大多都是原创科幻漫画,而想要做动画的人会直接去找漫画家,很少会去找作家。
Q:但是据我所知,《凉宫春日的忧郁》《刀剑神域》等科幻轻小说都是先有小说,后来才有了衍生漫画和动漫,这是个例外吗?
藤井:开辟了小说变身动漫之路的,正是那些封面配图好看的轻小说。
这样的例子还有高千穗遥的《搞怪拍档(ダーティーペア)》、冰室冴子的《海潮之声(海がきこえる)》、神崎一的《秀逗魔导士(スレイヤーズ)》、森冈浩之的《星界的纹章(星界の紋章)》等等。最近,长谷敏司的《没有心跳的少女(BEAT LESS)》也被改编成了动漫。
但是,和从漫画直接改编成动漫的案例相比,这种例子还是很少的。
最近轻小说转变为动漫的案例略有增加,但大多是因为这些小说已经有了衍生漫画。小说不经过漫画这一步就直接被改编成动漫,是很少见的。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伊藤计划的三部长篇《尸者的帝国(屍者の帝国)》《和谐(ハーモニー)》《屠杀器官(虐殺器官)》已经被改编成动漫了,大家可以关注一下。
藤井写给中国科幻的寄语——中国科幻作家们:我想要看到你们更多的作品!
本次访谈属《科普创作》2019中国科幻大会“国外科幻大师访谈”系列,更多内容见2020年《科普创作》第1期。
采访&整理 | 田田,从《球状闪电》入坑的95后科幻迷,会唱日语歌,喜欢吃柠檬,梦想骑猫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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