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东方文化学刊》第十期,现为第十一期专题的徵稿需求,在此放出( 机核版新增内容 ),为有意愿来稿的各界朋友提供参考,也回馈四年来关注、支持我们的同好。更多文章,请参考实体学刊。
《东方文化学刊》是一本同人志,以《东方Project》系列作及其同人文化为主题,创刊于2015年6月的台北,主编为「恆萃工坊」创办人胡又天。这部同人志的书名和内文格式都仿照正规学术期刊,为的是「给大家打气」:证明游戏、动漫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当得起认真的研究与品评;透过发掘《东方Project》各作的历史、民俗内涵,探讨其中音乐、美术、游戏设计等方面的学问,我们可以让广大同好更深入瞭解东方的世界,也为创作者提供借鑑,去作出更加精緻的作品。
19世纪,尼采葬送了上帝,韦伯祛除了鬼魅,马克思把资本家咒駡作吸血鬼,达尔文把猴子认作祖先,欧洲藉由科学革命逐渐步入工业社会,清朝被鸦片轰开了国门。在这个风云骤起的科学世纪一隅,英国牛津的一个平静夏日午后,一个面容清秀,说话吞吐的理科男,正为一位10岁半裸的黑髮小女孩摄影——女孩背靠牆壁,面带微笑,但衣衫褴褛,肩膀完全露出,甚至乳头也隐约冒了出来。这张饱含争议的儿童照片中的「乞丐女孩」(The Beggar Maid),后来成为了世界上最经典的童话(之一)的同名主人公──爱丽丝。
那位似乎抱有异常趣味的理科男,牛津大学的数学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就是童话「爱丽丝」之父,《爱丽丝梦游奇境》和续作《爱丽丝镜中奇遇》(后文简称为《爱丽丝》系列)的作者。他笔下的爱丽丝,对流行文化产生了经久不衰的影响。然而这个「爱丽丝」,从掉下兔子洞开始,就已不再是那个扮作乞丐或者童妓的布尔乔亚小女孩,在近两百年间,她已经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受到文艺界、学术界、政治界、科学界、娱乐界等各路人士连绵不断的二次创作(诠释)。
「爱丽丝」在不同的文化脉络下,在不同的亚文化社群中成为了一组特定的意义模式或文化知识,她进入了流行文化,有如获得了新生一般——她变成了弗洛伊德的「爱丽丝」、恋童癖的「爱丽丝」、嬉皮士的「爱丽丝」、宅男幻想的「爱丽丝」,还变成了我们东方众的「爱丽丝」。
爱丽丝,无论是对于东方众,还是对于幻想乡之父,都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爱丽丝被ZUN选作社团名的一部分;无论是旧世纪的《东方》旧作,还是新世纪的《东方Project》,与主人公亦敌亦友的「爱丽丝」都没有缺席;ZUN还在1998年的《东方怪绮谈》中写下了名为《不思议の国のアリス》的Extra面主题曲,他把《爱丽丝梦游奇境》的日文译名直接搬作乐曲名,这可是ZUN十分罕见的直接用典。
爱丽丝也是《东方》同人创作中最受欢迎的角色之一,虽然她从未登顶人气投票的榜首,但就《东方》二创最时髦的领域MMD [2] 来看,她可是当之无愧的幻想乡第一偶像,稳压古明地姊妹、斯卡雷特姊妹一头。从うすた的《一如既往的魔理沙》(いつものまりさ)到キイロイヒト的《微笑》系列,幻想乡的七色魔法使一直活跃在最优秀的剧情MMD中,把「爱丽丝一如既往」(アリスいつも通り)和「能干的女人爱丽丝」(できる女アリス)两大《东方》同人手书传统发扬光大。
ZUN在《东方怪绮谈》的设定文档中评论旧作爱丽丝时,提到了五个爱丽丝──射击游戏《ESP Ra.De.》(1998)中的克隆爱丽丝,RPG《真女神转生》(1992)的魔人爱丽丝,竹本泉的漫画《ルププパウ》(1998)中的爱丽丝,格斗游戏《Blood Roar》(1997)的护士爱丽丝,格斗游戏《Asura Blade》(1998)的巫妖爱丽丝,再加上Extra面主题曲《不思议の国のアリス》引用的经典爱丽丝,则总共有六个爱丽丝。可见无论是世纪末的「萝莉丝」(旧作爱丽丝的绰号),还是新世纪的人偶使,至少有两套文化传统影响了ZUN笔下的「爱丽丝」:一是19世纪的童话源头,二是卡罗尔笔下「爱丽丝」在日本的传承、流变与新生。
《爱丽丝梦游仙境》于1922年被语言学家赵元任首次译介至中国,至今已产生了82种以上的中文译本以及无数次再版,然而除了作为经典童书以外,并未见到有什麽深具影响力的衍生创作。日本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仅喜欢翻译《爱丽丝》,更加喜欢二次创作(这裡用作动词),「爱丽丝」成了日本流行文化的宠儿,形成了一种极具日本特色的后现代意义模式「Alice Style」(アリススタイル) [3] 。出身自英国的「爱丽丝」,可谓是在日本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本地化,甚至与某些固有的文化癖性(与性癖)「习合」成了一种情结。本文将尝试解读我们幻想乡「第一偶像」身后的文化魅力。
对比卡罗尔和ZUN,《爱丽丝》系列和《东方》系列,你会惊讶地发现在某些方面他们(它们)是多麽的相似:两位作者都是理科男,他们(最初)进行的都是带有业馀、跨界性质的、自由独立的创作,牛津的摄影师和长野的音乐人都酷爱用典、仿拟、戏谑的创作手法,这两个系列的文本都是那麽的「电波 [4] 」,而且都衍生出了浩瀚如海的二次创作。《东方》系列的同人文化已可说是蔚为大观了,但和《爱丽丝》系列这棵百年的参天大树比起来,或许也还得说句小巫见大巫——《爱丽丝》系列拥有121种语言的译本,老老少少中都有「爱丽丝」的忠实粉丝,不同时期,电影、动画、绘画、小说、杂文、诗歌、甚至是科学论文(如医学上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症候群」;生物学上的「红皇后假说」)等等各种体裁的改编、引用、再创作不计其数,更何况本文要讨论的正是《东方》对「爱丽丝」的二次创作。《爱丽丝》系列正可谓是ZUN所追求的国民之作、世界之作的典范。
但是,倘若你接触了《爱丽丝》系列的原始文本,你会感到困惑:为什麽这样的作品能成为世界上最蔚为壮观的「同人奇迹」之一?卡罗尔写的童话,其实并不是那麽有趣,其内容和形式的时代性、地方性和个人色彩过于浓厚。比如童话中,卡罗尔仿拟了《不要懒散不要顽皮》(Against Idleness and Mischie)、《老人的福气和得福的原因》(The Old Man's Comforts and How He Gained Them)等英国19世纪的教诲诗 [5] ,构思了尾巴韵、双关语、打油诗、土腔方言等英国特色的语言游戏,引用了倒距人(antipodes)、游泳车、乌龙赛跑(Caucus-race)、假海龟汤(Mock turtle soup)、槌球(croquet)、蛋壳人(Humpty Dumpty)等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土人情;卡罗尔「同」的人首先是19世纪英国的中上流社会、资产阶级。对英语文学素养和英国历史文化知识的相当要求,加上散漫破碎的叙事,使两部童话对于外国读者而言简直是艰深晦涩、「电波」无比,你甚至需要一整本的注释才能顺利阅读。
东方读者看到《爱丽丝》系列中的各种历史梗、地方梗,例如捏他了英国19世纪党团政治的「乌龙赛跑」,大概就会像西方玩家看到《东方Project》系列中的「风水」、「嫦娥」、「诹访信仰」等文化知识的感觉一样,乃至更甚。《爱丽丝》系列(尤其是《梦游仙境》)还包含大量私家的隐喻,例如乌龙赛跑中的鹦鹉原型是爱丽丝的大姐洛琳娜‧李道尔,老鼠隐喻的是李道尔姐妹的黑人家庭教师,渡渡鸟则是作者卡罗尔的化身,很多角色都取材于卡罗尔以李道尔家族为中心的社交圈子,他们并没有成为经典形象,而仅仅只是卡罗尔取悦爱丽丝的方式之一,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卡罗尔「同」的人是那个夏日午后一同泛舟于泰晤士河时给予了他创作契机的小女孩。
对比其他几部伟大的童话,如恩德(Michael Ende, 1929-1995)的幻想史诗《永远讲不完的故事》(The Neverending Story, 1979),鲍姆《绿野仙踪》(1900)四人行的「取经」冒险,安徒生的《人鱼公主》「届不到 [6] 」的爱(1838),王尔德那本矫情而浪漫到一定境界的《快乐王子故事集》(The Happy Prince and Other Tales,1888),你会觉得卡罗尔的《爱丽丝》简直就是异类。对比剧情支离破碎的两部《爱丽丝》童话,同样是女孩穿越到奇境的《绿野仙踪》,它的故事主线非常明晰,叙述了一场成长之旅或者成人仪式——多萝西(桃乐丝)带领著胆小狮子、无心铁人、无脑稻草人前往翡翠城,追寻著勇气、真心和智慧,最终找到完整的自己。 比较起来,这和《西游记》的故事结构何其相似──唐僧领著代表「贪、嗔、痴」三毒的八戒、悟空、悟淨西天取经,经历磨难,祛除邪念,终得正果。虽然《绿叶仙踪》和《西游记》文化语境迥异,但它们都共享了人类文学中的一种共通「深层结构」。相信对于中国人而言,很多人会认为《奥兹国》系列远比《爱丽丝》系列要引人入胜。
但奇怪的是,历史告诉我们,至少在流行文化中,多萝西似乎并没有像爱丽丝那样受欢迎,而这个缘由或许并不在于「爱丽丝」的故事文本,而是在「爱丽丝」本身。
《爱丽丝》系列出自一位数学家笔下,所以有不少人从哲学、逻辑学、语言学的角度对其文本进行了阐释,并获得了丰硕的成果。但是这些阳春白雪的思辨性解读,似乎也很难解释流行文化的「爱丽丝」情结,因为流行文化更讲究感官享受。比如日本流行文化中的「爱丽丝」,在很大程度上是前面提到的、一种名为「Alice Style」(アリススタイル)的萝莉塔时尚的视觉风格——在二次元的角色设计或者三次元的服装设计(包括Cosplay)中,蓝色连衣裙、白色围裙、黑色靴子是基本配置,褶边、蝴蝶结、髮带等维多利亚风格的装饰配件不能少,如果能加入纸牌、怀錶、钥匙、茶具、镜子、兔子、猫等童话元素则是锦上添花。虚拟UP主「物述有栖」便是一个极为鲜活的案例。
物述有栖这位「爱丽丝」并不是童话中的爱丽丝,她被设定为16岁的日英混血的日本女高中生,但从装束到栏目名称「茶会」,很明显,她非常积极地用童话中的各种元素来包装自己来吸引观众,她的名字也十分巧妙地将日本最古老的姓氏之一「もののべ」(Mononobe──是的,物述和「物部」训读相同,更巧妙的是汉字意义上,「物述」意指讲故事,因而整个名字双关了「讲故事的爱丽丝」这个含义)和英国最寻常而又最不寻常的名字爱丽丝(有栖训作「ありす」,即Alice的音读)拼贴在一起。但是物述有栖的形象设计的重点似乎并不在于「疯茶会」、「红心皇后」等童话元素本身,而是这些童话元素所指向的那个「七岁零六个月」的小小主人公,那个坦尼尔(John Tenniel,1820-1914,《爱丽丝》系列第一版插图的作者)画笔下的「金髮萝莉」,因为这成为了这位虚拟UP主最大的卖点。
幼小的女性身体是一种父权消费社会建构出来的身体性商品,虽然物述有栖年满16岁,但她的身高却被喜闻乐见地设定为「和背著双肩包的小学生比起来,也会感到悲观」的程度,据说这是「她在奇境裡吃下了让身体变小的饼乾的缘故」,童话文本巧妙地诠释了物述有栖的身体话语,反过来物述有栖的商业成功也强化了「爱丽丝」这一和身体相关的意义模式。
正如上面的案例分析,在流行文化中,「爱丽丝」和幼小的女性身体(所谓「萝莉」)基本上呈现出互相指代的关係,各种流行文化形态的「爱丽丝」的本体其实就是一种身体性商品,而资本推出的商品脱离不了消费者而存在,正如没有绅士,就没有萝莉;没有亨伯特(《萝莉塔》男主人公),就没有萝莉塔;没有卡罗尔,也就当然没有「爱丽丝」。幼小女性身体的物恋,因成年男性複杂的欲望而存在。因而我们对「爱丽丝」情结的解码,首先还得回归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位有著异常趣味的男性摄影师卡罗尔。
卡罗尔和他撰写的童话主人公原型兼摄影模特爱丽丝‧李道尔,这两人间的暧昧关係可谓文学界谜团重重、争论不休的一件历史公案,影响著人们对《爱丽丝》系列的文本诠释。有人认为《爱丽丝》系列就是纯洁的儿童文学,而爱丽丝是卡罗尔灵魂上的挚友,创作上的缪斯;也有人认为《爱丽丝》系列充满著晦暗的隐喻,卡罗尔对爱丽丝抱有不同寻常的情慾。
《爱丽丝》系列的黑色诠释中影响力最大的,莫过于精神分析学派。许多弗洛伊德主义学者认为卡罗尔笔下爱丽丝的「冒险」(梦境)中充满著性的象徵,例如作为滥觞的戈尔德施米特(A.M.E. Goldschmidt)的论文《〈爱丽丝漫游奇境〉的精神解析》(Alice in Wonderland Psycho-Analysed, 1933)指出仙境中多次出现的门和钥匙就是隐喻性交,正常大小的门象徵著成年女性,而通往美丽花园的那扇小门,作为童话矛盾衝突的焦点,象徵的是年幼女性,而掩盖著小门的门帘(被爱丽丝所掀开)则象徵著儿童的衣服。戈尔德施米特得出的结论,是卡罗尔在《奇境》中隐瞒了自己对爱丽丝的性渴望。这个结论有多少真实性不是本文关注的重点,重点是:娱乐至死的后现代社会嗜好这种官能主义「八卦」,而这篇论文的研究路径对后世(尤其是在流行文化中)《爱丽丝》系列相关文体的诠释产生了深远影响。弗洛伊德哲学的盛行,使性慾得以成为「消费主义的发动机」 [8] ,弗洛伊德主义将肉体(尤其是少女的肉体)置于「爱丽丝」童话文本的诠释焦点,而此刻,性由一种前弗洛伊德的禁忌话语,转而变成了附加在肉体上的新主宰。文化研究学者布鲁克(Will Brooker)指出,当代媒体纵使没有铁证,也在积极地遴选片面证据,将卡罗尔塑造成一个「恋童癖」 [9] ,把幼小的「爱丽丝」从梦境拉回现实这个物(肉)欲横流的成人世界,因为这是大众「喜闻乐见」的,乐于消费的,尤其在当今这个资讯爆炸的新媒体时代,流量(现金)第一,真相靠后。
「爱丽丝」梦醒的这个后现代有多麽疯狂呢?1998年英国警方在代号「大教堂」的行动 [10] 中剷除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名为「奇境俱乐部」(The Wonderland Club)的网络儿童色情集团,这个团伙所编写的聊天机器人就被叫作「爱丽丝」。而爱丽丝倘若穿过兔子洞,掉到了地球的另一侧,她会发现当时日本也在发行以她名字命名的合法「萝莉控」刊物《爱丽丝俱乐部》(アリスクラブ),这部杂志主要刊登少女人体摄影作品,附带刊载一些少女题材的官能小说、漫画以及儿童艺人的消息,虽然它没活到21世纪,但也从1988年合法营业到了1999年;一家业界龙头的长寿日本成人游戏公司AliceSoft(アリスソフト,1988-)也把她作为自己的吉祥物等等。可见,世纪末的绅士们都不约而同借用「爱丽丝」的相关文本来建构社群的集体身份认同──无论是挂名「奇境」的,还是挂名「爱丽丝」的同人集会。而卡罗尔这位未冕的「主席」是否该坐上俱乐部的交椅,便有待商榷了。
卡罗尔虽然喜欢结交年幼的女性朋友,拍摄少女半裸乃至于全裸的照片,但正如很多学者指出的,卡罗尔以文学或者摄影作品呈现出来的少女趣味,其实是启蒙运动后与「童年」概念一同逐渐产生的,浪漫主义思潮下的一种儿童信仰(Cult of the Child)。
卡罗尔曾像贾宝玉那样地遗憾道:「为什麽这个世界不是全部由6至12岁的小女孩组成?」(It was a pity the world isn’t composed entirely of little girls from 6 to 12) [11] ,正如狄更斯的《雾都孤儿》、《老古玩店》,伊利奥特的《织工马南》(Silas Marner),麦克唐纳的《北风的背后》(At the Back of the North Wind)等19世纪英国文学所描绘的,儿童是纯真与救赎的化身,没有性别的存在,因而卡罗尔拍摄的赤裸少女,呈现的不是指向欲望的「萝莉」,而是指向赎罪(禁欲)的「赤子」。少女肉体之爱,在维多利亚时代其实是一种神圣的信仰;但在今天这个消费社会,和金钱、资本、权力玩起綑绑Play以后,就不免蜕变为一种邪恶了。
《爱丽丝俱乐部》这部日本成人杂志的名字,就是「爱丽丝」情结的后现代嬗变的极佳隐喻。在酷爱「二次创作」的当代媒体的引导下,人们不再关心童话文本中卡罗尔编织的语言的、数学的、逻辑的哲学游戏有何精妙,也不在乎卡罗尔埋下的各种维多利亚彩蛋反映了那个「一切固定东西都已经烟消云散」的时代下怎样的社会现实,当然也更无心去品味卡罗尔精心构思的那一首首戏谑教诲诗的打油诗,人们审美活动的焦点早已从童话文本转移到了角色的「属性」上面。绅士同人设立祠堂(俱乐部),把「爱丽丝」捧上神坛,顶礼膜拜,然而祠堂裡神像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因为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绅士将自身的文化欲求、审美趣味投射到她身上。原本的童话文本被解构为碎片,和新的文化元素拼贴成后现代「魔彩光」般多元化的「爱丽丝」群像。但纵使后现代的「爱丽丝」身上的能指是多麽变化多端,少女的肉体则是它们一成不变的所指,后现代的「爱丽丝」情结的背后暗涌著强大的原始情绪。
把「爱丽丝」的文本当作黑色寓言诠释的,并不只有后现代变态绅士和弗洛伊德的传人。不少严肃的儿童文学研究者也指出,死亡的阴影一直伴随著爱丽丝冒险的步伐,从白兔的别墅、伯爵夫人的厨房,到红心皇后的花园,「爱丽丝的荒唐梦境或许是儿童在成人支配的世界中所面临的种种残酷现实所幻化而成 [12] 」,把杀头当作口头禅的皇后,在现实中或许就是一位蛮横无理的家长,而睡梦在维多利亚时代本身就常用于隐喻死亡,爱丽丝因好奇心追逐「白兔」掉下了兔子洞(而失踪),然而利用这种「白兔」手法的儿童诱拐事件在当时并不罕见等等。当然《爱丽丝》系列中还有两处十分耐人寻味的文本:《镜中奇遇》中蛋壳人向爱丽丝建议「年满7岁就别再长大了」(Leave off at seven),然而实现这个提案恐怕只有诉诸死神;《奇境》中,儘管爱丽丝在梦境中人际交往丰富,她也依然哀歎道「我受够了这样孤独一人了」(”I am so very tired of being all alone here.” 《镜中奇遇》中也有类似的表述:”it is so very lonely here”),可见爱丽丝的冒险并不是十分「开心」。维多利亚的「童年」,和今天的「童年」很不一样,这会不会是成人社会中儿童心灵的一种时代写照?
在现代/后现代的「爱丽丝」文本的成人化解读看来,如果说弗洛伊德主义阐释是「粉色」的,儿童文学研究的(部分)阐释是「黑色」的,那麽嬉皮士们的阐释则是「七色」的。笔者在短文《「上天」的灵梦与「下地」的爱丽丝:东方与西方的迷幻药隐喻》 [13] 中介绍过,「掉下兔子洞」(Down the rabbit hole)在英语文化中已固化为一种特定的意义模式,用于指涉癫疯、成瘾、致幻等失常的精神状态,或者困窘、反常、难以摆脱的境地。这很大程度要上归功于当年醉生梦死的嬉皮士们的文化实践,例如他们在迷幻摇滚中对「爱丽丝」文本的用典──最有名的莫过于1967年Jefferson Airplane的歌曲〈White Rabbit〉。变幻身体的药水、蛋糕、蘑菇,毛毛虫的水烟,疯茶会的茶点,这些童话文本在60-70年代酒神精神下的各种二次创作中,变成了色彩斑斓的迷幻药的代号。
从现代发源,在后现代逐渐定型的「爱丽丝」文本的三种诠释,都是以成人的视角解构「爱丽丝」、重塑「爱丽丝」,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粉色」指向的是幼小的肉欲,「黑色」投射的是父权的支配,而「彩色」则是新世纪的「宗教体验」。童话文本染上的这三种「颜色」,也映射在流行文化的二次创作之上。
以游戏领域为例,从2000年的《爱丽丝惊魂记》(American McGee's Alice)开始,爱丽丝的梦境变成了阴森恐怖的黑色幻境;日本游戏文化中的「爱丽丝」也不再只作为正面角色(如勇者拯救的公主)登场,反而可能成为故事的黑幕。例如社团「イニミニマニモ? [14] 」的《BLACKSOULS》(2017)系列中,黑化的「爱丽丝」(或可称为「黑爱丽丝」),有时藏身于主角(或可称为「白爱丽丝」)的人格深处,使她的勇者形象更加立体;有时又化身为白爱丽丝的双生子,同她进行爱与恨、正与邪的纠缠(《神撃のバハムート》,2011)。甚至,「爱丽丝」本身就是一具皮囊,一个肉身符号,寄託了男性隐秘的性转欲望(《淫靡の国のアリス》, 2017)。让黑色的「爱丽丝」深入人心的,当然还有《蔷薇少女》(2002),那些活著的哥特人偶至死方休的「玩耍」,就是所谓「爱丽丝游戏」,天才人偶师罗真(ローゼン)追求的「爱丽丝」可谓是集残酷与完美于一身的矛盾存在。
对《东方》影响最大的,也是ZUN最津津乐道的《女神转生》系列中的魔人爱丽丝 [15] ,则是一位与死神共舞的美丽少女,其蓝底的装束、强大的魔术、冷酷的诅咒、卖萌的人偶,毫无疑问奠定了玛格特洛依德的基本形象和衍生设定,称号「死之少女」的旧作爱丽丝更不用说。然而《东方》的「爱丽丝」,尤其是新世纪的「人偶师」不仅是「黑色」的,还是「彩色」的,上海爱丽丝、鸦片、蝴蝶梦丸、七彩弹幕,这些文本反映了ZUN企图模糊「爱丽丝」的梦境与迷幻药的幻境之间的界线。
倘若你剖开同人世界的玛格特洛依德,你会发现裡面是一片「粉红」——百合、痴女、偶像,被奇怪的男人催眠、拘禁、下迷幻药(包括催情剂)等等,与女强人(能干的女人)的形象并蒂双开。Niconico大百科(日本最大型的流行文化百科)收录有一个和爱丽丝相关的热门词条「爱丽丝好可爱」(アリスはかわいい),其中编辑者如此评论道:「世界上存在著各种各样可爱的爱丽丝,例如《女神转生》系列的爱丽丝,《水星领航员》的爱丽丝,不计其数。甚至可以说,不可爱的爱丽丝的存在本身就是值得怀疑的。然而本词条的『爱丽丝』只有一人,那就是《东方Project》的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对于其他可爱的『爱丽丝』们,本词条只能沉痛割爱」。这个厨力十足的词条一方面揭示了《东方》「爱丽丝」在日本流行文化,尤其是在ACGN分野的显著地位,另一方面也反映了Niconico动画这个《东方》二创的最大平台上玛格特洛依德的角色同人的基本色调。
爱丽丝虽然在人气投票中往往居于第一梯队的末尾,而且偏离《东方》剧情主线已有多年,但是在同人创作中,她常常以一种「桃色」偶像的形态成为了导引圈外路人踏入「幻想乡」的领航人,从Niconico动画上最古老的百万级点击量的《东方》视频《魔理沙偷走了不得了的东西》(魔理沙は大変なものを盗んでいきました ),到全站综合人气排名第一的MMD作品《Sweet Magic》(Sweet Magicを魔法使いが踊ってくれました ),你能看到并非只有东方众会为七色魔法使所倾倒。在为《东方》吸引新鲜血液的意义上,她的功劳不亚于油库里亚文化,毕竟她的身后就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世界级文化符号,而有多少大人会忍心拒绝一个金髮少女/萝莉的邀请呢。
「爱丽丝」是游戏世界的劳动模范,她为游戏创作奠定了两大叙事传统——变身和穿越,从经典的《超级马里奥》到先锋的《Undertale》(2015),我们似乎都能看到「爱丽丝」的身影。天马行空的「奇境」本身常常用于游戏世界的隐喻,而玩家就是一个个好奇心旺盛、冒险欲至上的小小「爱丽丝」。就人的社会化而言,游戏貌似是儿童的特权,迷恋「梦境」好像不符合成人的社会角色。但是历史告诉我们,掉下游戏幻境这个「兔子洞」往往是笔者这个年纪的,今天游戏的开发者和消费者绝大多数都是成人,我们就如同那个追逐白兔的金髮少女,徘徊于童话世界与成人世界,在奇境与现世的边界搅和著。
正如卡罗尔在《奇境》的卷首诗中写道:「爱丽丝!请收下这童稚的故事,以轻柔的手/放到童年梦境裡珍藏,扎以回忆的神秘丝带,像朝圣人带回来的乾枯花环,采自遥远的地方。」不少儿童文学研究者指出,卡罗尔撰写《爱丽丝》系列是出自对童年纯真与无罪的信仰,他不希望「爱丽丝」长大,而童话与梦境就如同一具水晶棺,能将爱丽丝最圣洁的形态永久珍存下来;赋予自己「童祭」人设的太田酒鬼,是否也有感于此,从而开始描画自己的「灵梦」了呢。无论是19世纪的,还是21世纪的同人奇迹,它们好像都在提示我们,赤子之心是成人世界得以成立的一部分,与此同时,社会期望也要求我们也不能沉溺于「奇境」,要能够跳出「兔子洞」,但又有谁能抵御性转为金髮萝莉的诱惑呢。做一位能够自由穿梭于童话世界与成人世界的「爱丽丝」,大概也就是这个时代的「角色扮演」的魅力所在了吧。
[1]这其实是因「爱丽丝」而出名的笔名,他本名为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
[2] 即MikuMikuDance,一位热爱初音未来(Miku)的民间人士樋口优开发的「能让自己的偶像Miku跳舞」的3D CG影片製作工具。有兴趣的读者可另参阅笔者2017年6月的文章〈东方MMD批评:史上最崩坏的「乐园的少女们」〉, 知乎专栏《东方文化学刊》 [3] 「Alice Style」是日本1970年代兴起的萝莉塔时尚(ロリータ・ファッション,Lolita Fashion)的一条支流。
[4] 「电波」是发源自1990年代的阿宅流行语,用于形容行为脱离常识,或精神疯疯癫癫,就好像人被谋邪恶组织发射的「电波」操纵了一般。
[5] 参见刘易斯‧卡罗尔著,张华译:《挖开兔子洞:深入解读爱丽丝梦游奇境》,吉林出版集团,2013年7月。
[6] 「届不到」是出典自《白色相簿2》主题曲〈无法传达的爱恋〉(届かない恋)的阿宅流行语,亦用于调侃三角关係中的各种矛盾。编注:这裡的日文「届」大抵与中文同义,中文有成语「无远弗届」、常用词「届时」,只是除此之外很少有人把它单独拿出来当动词用。「届不到」作为对「届かない」的半吊子中译,虽然生硬,却也不违文理。这个新用法会否继续流传衍变下去,值得观察。
[8] 张彩虹:《身体政治:百年中国电影女明星研究》,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1年12月,页3 。
[9] 参见Will Brooker, Alice's Adventures: Lewis Carroll in Popular Culture, Bloomsbury Academic, 2005.
[10] BBC:〈Wickedness of Wonderland〉,2001年2月13日
[11] Robert Douglas-Fairhurst, The Story of Alice-Lewis Carroll and the Secret History of Wonderland,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111.
[15] 她的人偶红叔(赤おじさん)和黑叔(黑おじさん)刚好对应著玛格特洛依德的上海和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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