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并非人类特有的高级体验,我从很小就有这样的认识。如果偷吃东西的小狗被你抓个正着,你能从它的眼神和动作中读到非常多有意思的信息。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误认为爱情是这么多情感里最奇妙、最珍贵的。
当时的我想法很肤浅:我们与父母还有其他家人之间在生物学层面就有紧密的联系,我们的 DNA 重合度就是比其他人要更高,所以相亲相爱是理所应当;而爱情就不太一样,可能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任何关联,在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奇迹般刚刚好的时候,那个瞬间,他们遇见了对方,一颗小小的种子就此发芽,两个人的世界就此改变。没有其他的因素,单纯凭借情感就能够将两个人紧密的维系在一起,怎么想都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我第一次知道,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觉得世界上最复杂的谜题一定在伊甸园那颗苹果里;
当我第一次知道,星星不是乌拉诺斯拿来装点天空的装饰,
我觉得世界上最复杂的谜题一定在那黑色天鹅绒一样的夜空中;
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 -1 也可以有平方根,
我觉得世界上最复杂的谜题一定在数学老师布置的作业里;
当我第一次知道,连光都无法逃逸的黑洞甚至还能扭曲时间,
我觉得世界上最复杂的谜题一定在那深邃的宇宙中;
当我第一次和最好的朋友相拥而泣,心贴着心,
我以为,世界上最复杂的谜题在我们心里,
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谜题,它们很简单,
答案就在对方的心里。
读过歌德与席勒的故事之后,看过《雨人》之后,看过《通往特雷比西亚的桥》之后,经历过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之后,许许多多事情之后,我逐渐明白是自己想象得太简单。那些同样绚烂多彩的情感丝毫不逊色于爱情,远胜爱情的,还有怀恋,它被写在纸上,静静地躺在查令十字街84号的书架上。
查令十字街并不是一条通往四个方向的“十字街”,它的名字来源于查令十字纪念碑(Charing Cross)。
1290年11月,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失去了他挚爱的埃莉诺(Eleanor of Castile)。伤心欲绝的爱德华为了纪念这位曾经陪伴他进行十字军东征的妻子,决定在埃莉诺灵柩运送的路线上,修建十二座纪念碑,从诺丁汉到西敏寺。这些哥特式纪念碑都带有一个十字架形状的尖顶,所以纪念碑也被统称为“埃莉诺十字”(Eleanor cross)。人们为了方便区分这十二座纪念碑,就以所在地的地名来赋予它们新的称呼,于是查令村的这座纪念碑就叫做查令十字,而这条以它为端点南北走向的街就叫做查令十字街。
中世纪修建的这座查令十字纪念碑在十七世纪英国内战时被毁,但人们依旧习惯称呼纪念碑附近的那条街为查令十字街。十九世纪中叶,街南端的查令十字车站以及查令十字酒店先后落成,建筑师爱德华·巴里参照原先纪念碑的造型重新设计了一座查令十字碑,放置于此,以示尊敬。
位于伦敦的查令十字街没有因为这座纪念碑和它背后的故事声名远扬,反倒因为美国作家的一本畅销书举世闻名,这本书就是《查令十字街84号》,想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推荐给大家。
《查令十字街84号》的作者海莲·汉芙(Helene Hanff)居住在美国纽约,这本书主要是海莲·汉芙与英国伦敦“马克思与科恩书店”(Marks & Co.)店员弗兰克·德尔通信的书信集,书店里的其他人、他们的家人也都曾与海莲·汉芙通过信,同样收录在了这本书当中。
如果只能用一句话来讲述这本书最吸引人之处,就是它忠实地记录了一段长达二十年难能可贵的友谊,它无比真实。可不要把书信集与书信体小说等同起来。翻开书页的第一感觉,它可能与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别无二致,但以我粗浅的认识来看,书信集与其他文学创作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并非“创作”。
对,它不是作者精心构思、反复推敲、细致打磨而来的创作,它就在那,它只是被整理起来。就如同它们信封上的邮戳一样,它们从窗台透进来的暖阳中“窃”来了一段时光,灌进笔尖 ,藉由墨水,永远地封存在纸上。
说到这想起一个有趣的小知识,德语中“故事”与“历史”可以用同一个词表示,die Geschichte。所以上面那句话我很想这么说: 它忠实地记录下了一段长达二十年难能可贵的友谊,它无比真实,它就是 Geschichte 。
那么话说回来,海莲·汉芙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与大洋彼岸专营绝版书的古书店书信联系呢?
年轻时候的海莲是一位没什么名气的剧作家,穷困潦倒,用她自己的话说,“跟百老汇街上的叫花子一样‘时髦’...成天穿着破了洞的毛衣和长毛裤...窝在家里摇笔杆的小作家...”。虽说夸张了不少,但确实是她平日生活的真实写照。
靠笔杆子谋生的海莲是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嗜书如命,偏爱古书,而且从不买没读过的书。在她看来,没读过的书就没试穿过的衣服一样令人无法放心,所以一定是要挑自己在图书馆看到过并且喜欢的书。可惜的是,在纽约很难寻觅到她想要的书,要不是些摆满整个书架的现代畅销书,要不就是些贵得离谱的珍本、首版。1949 年的秋天,海莲偶在《星期六文学评论》周刊上看到了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刊登的广告,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海莲寄出了第一份信。这之后的第20天,收到信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店员弗兰克·德尔投出了一份回信,连同海莲列出的两本古书,从英国伦敦送往美国纽约。
从这些信件中,你能感受到没有任何艺术加工的真情实感。随手翻开几页,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海莲的率真可爱与弗兰克优雅有礼的绅士风度。弗兰克第一次回信时十分尊敬地用了, “敬爱的夫人” 。几天后海莲回信时特意在末尾补上了这么一句:
“我希望在你们那边,‘夫人’的意思和我们这边是两码事。”
随后的回信中,弗兰克也立马把称呼换成了, “敬爱的汉芙小姐” 。
不仅仅是在称谓上,海莲在信中故意调侃弗兰克绅士风度的矜持而对他“颐指气使”,透露出任谁看了都会心生爱慕的幽默。而弗兰克也总是毕恭毕敬,还以贴心的服务和优雅的微笑。
弗兰克·德尔!你在干嘛?我啥也没收到!你该不是在打诨吧?
......
春意渐浓,我想读点儿情诗。别给我寄济慈或雪莱!我要那款款深情而不是口沫横飞的。怀亚特还是琼森或谁的,该寄什么给我,你自己动点儿脑筋!最好是小小一本,可以让我轻松塞进口袋里,带到中央公园去读。
行啦!别老坐着,快去把它找出来!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
海莲与小小书店不只是有“商业往来”。战争刚刚结束,曾经深陷旋涡中心的英国物资极其匮乏,普通民众能够得到的配给少得可怜。海莲从邻居处听闻这个消息后,就源源不断地给书店寄送各种物品,从食物到生活用品,但凡是她能想得到,统统送上,毫不犹豫。其实没过多久,海莲就和书店里的很多人成为了朋友,每一个人都与这位大洋彼岸素未谋面的朋友通过信。从他们往来的书信中,能感受到每一个人的善良与淳朴。除了努力帮海莲尽可能找齐她想要的书之外,每个人也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向海莲表达感谢与喜爱之情。
这样的情谊维系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是什么概念,是我从出生到现在所度过全部时间的80%。二十年的朋友,得是我从幼儿园就认识并且保持联系到现在的朋友。马克斯与科恩书店的所有人都期盼着能见一见这位仿佛幽默可爱而又拥有天使般心肠的朋友,海莲也始终想要去看一看“她的书店”,那是“她的书店”。
可能海莲自己也没想到,编写、校对过这么多剧本的她,所遇到最具戏剧性的事儿,就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这二十年间,海莲始终没能踏上伦敦的涂地,走上那条查令十字街,走进她的书店。
1969 年,故事以弗兰克·德尔的病逝作为结束,海莲也曾同弗兰克的妻子与女儿通过信,除了悲伤别无它感,甚至双方都不知道是谁该安慰谁。几个月后,海莲征得德尔家族的同意,将这二十年来的书信整理出版。末尾,她给在英国旅游的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
卖这些好书给我的那个好心人已在几个月前去世了,书店老板马克斯先生也已经不在人间。但是,书店还在那儿,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她良多......
这本书出版后的一年,海莲终于如愿来到了伦敦,拜访了那间属于她的小小书店,与一些她相识多年的朋友见了面,除了已故的弗兰克·德尔。
一些读者,甚至包括为这本书的中译本题序的作家,都倾向于把海莲与弗兰克之间的感情认定为爱情,或者说是“爱情的另一种译法”。
并不是因为弗兰克有恩爱的妻子,有两个可爱的女儿,有幸福美满的家庭,而是因为从他们的信件中你能感受到的那种如觅知音的情谊,远比甜腻的爱情更加珍贵,更加令人羡慕。或许每个人都能收获甜蜜的爱情,但绝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体验这样的友谊。
想把这本书推荐给大家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很喜欢用书信传递情感的那种奇妙感觉。
虽然我不赞同中译本序言中的一些观点,但他们对于书信的理解我深有同感。
人类发明了文字,懂得写成并印刷成书籍,我们便不再徒然无策地只受时间的摆弄宰制,我们甚至可以局部地、甚富意义地击败时间。书籍,确实是人类所成功拥有的最好的记忆留存形式,记忆从此可置放于我们的身体之外,不随我们的肉身朽坏
......
我一直相信:把手写的信件装入信封,填了地址、贴上邮票,旷日费时投递的书信便具有无可磨灭的魔力——对寄信人、收信者双方皆然。其中的奥义便在于“距离”——或者该说是“等待”——等待对方的信件寄达;也等待自己的信件送达对方手中。
......
一旦交流变得太有效率,不再需要翘首引颈、两两相望,某些情意也将因而迅速贬值而不被察觉。我喜欢因不能立即传达而必须沉静耐心,句句寻思、字字落笔的过程;亦珍惜读着对方的前一封信、想着几日后对方读信时的景状和情绪。
我一直都还保持着与朋友寄送书信或是明信片的习惯,当你坐在书桌前,拿起笔,构想着对朋友的问候、询问他/她的近况以及有什么喜悦开心的事情要想分享给他/她,这种感觉与捧起手机戳点屏幕截然不同。必须要承认,网络与通讯软件带来的便利无可比拟,它们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即使相隔万里也能近乎无隙地交流。但有的时候你也会感觉到,它们也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了,每个人都像是一座孤岛。
放在壁炉中的柴火要慢慢地燃烧才能为我们带来温暖,极速而又猛烈的燃烧往往会演变为爆炸。
英国的 Letters Live 活动可能很多人都听说过,他们邀请一些深受大家喜爱的表演艺术家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为观众们朗读信件,因此有人把这个活动翻译为“见信如唔”,国内也有类似的电视节目。如果你很久没有动笔写过信,不妨来听一听别人的信感受这种时间魔法的奇妙。
《查令十字街84号》是本小小的书,为了营销,书商们大都会为之冠以所谓“爱书人的《圣经》”的称号。没有必要,着实没有这个必要。
它无比真实,它就是 Geschichte,它属于查令十字街8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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