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存在于,现实(Real)与电脑(Digital)的边界上。
——艾莉卡(《黑客记忆》游戏宣传语)
《黑客记忆/骇客追忆》中的主角黑客队伍名为“Hudie”,很容易看出是来自中文的“蝴蝶”。
艾莉卡为队伍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很喜欢中国的一个故事“蝴蝶梦”——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
…有个男人,一天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飞舞。他醒来时,突然想。到底是自己做了变成蝴蝶的梦。还是现在的自己才是蝴蝶所做的梦……
……我们的日常中,电脑世界在现实世界的延长线上。都搞不清楚哪边才是自己真正的现实了吧。在现实世界是普通的人,在电脑世界也会是特殊的存在……也可能相反。黑客尤其如此。对他们来说,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现实呢?现在所在的世界?EDEN?还是两边都是?……这家店,就是那些人的‘边境’。我们,是横跨两个世界的‘蝴蝶’。
——艾莉卡(《黑客记忆》第三章)
前作《网络侦探》的主角就连肉体都成了介于现实与电脑之间的物质,在物理意义上都是介于现实与数码之间的人,而侦探则是游走在日常与非日常之间的职业。游戏制作人羽生和正曾经说过这个概念取自《数码兽大冒险02》[2],孩子们一面在日常生活中上学,一面在非日常中冒险。
而黑客的身份在与侦探不同的意义上,也同样是边境线上的人。除了“黑客”在一般世论看来具有的徘徊于法律边缘的意义,他们肉体处于现实世界,却将精神放置于网络世界。女主角艾莉卡因为车祸得了一种无法控制脑部活动的病,需要时常接受治疗。她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游走于生死边界的人的形象。
这所谓的治疗即是将记忆数据化上传至网络空间特殊的服务器,防止使用过度,减轻脑部负荷。因此,构成人格的记忆大部分都是电子存在,在这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存在于两个世界边界上的人。
《网络侦探》世界中可以把自己的人格或记忆数据化,而《黑客记忆》的SF要素进一步增强。在数码生命体也可能存在的世界中,在虚拟现实非常发达的世界中,自己的记忆体验全都可以由数据化体验。在更加真实的虚拟现实技术的世界中,女主角脑部受伤,必须把自己的记忆全部数据化。自己的自我到底在哪,自己的存在到底是真实存在还只是数据中的集合体,在烦恼中与数码兽接触后常识会如何改变。
——游戏制作人羽生和正[3]
对现代大多数人来说网络已经成为了另一个日常,而对于以网络为主要活动场所的黑客来说或许电脑世界才更加真实。比起现实更进一步的是,网络空间EDEN能将精神数据直接上传到屏幕背后的世界,好像现实一样体验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在我们的生活中尚已模糊的虚拟与现实的界线在此更加暧昧,或者说,那就是虚拟吗?
《齐物论》讨论了天地的边界,万物的分别。“物无非彼,物无非是”,一切事物都可以相互转化,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以这种相对主义的观点看待《黑客记忆》中的故事,当主角圭佑因K的话而困惑自己的存在时,艾莉卡如此安慰他:
就算你不信任自己的记忆,只要别人的记忆和你相同,多少能安心点了吧?无法信任自己的记忆……我多少能明白那种感觉。因为我的记忆,已经大多都数据化了。跟岸部说的一样,现实和EDEN,我到底在哪边呢……有时候也会很不安……但是,你不一样吧?你的心灵和身体是相同的。
——艾莉卡(《黑客记忆》第十一章)
圭佑的身体毋庸置疑地坐在Hudie网咖中,这就是他的现实。只要从EDEN登出,就能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只是蛊惑人心的说辞。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艾莉卡对于并没有这种保障的自己抱有不安。即使登出账号,自己的脑仍时刻连接着网络,她没有只要切断联系就能找到的界线。因此她对于岸部的质问并不能给出一个令对方甚至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你觉得‘自己’到底在哪里?是在现实(Real)?还是EDEN(Digital)?你就继续在现实与电子的夹缝间害怕你那暧昧不明的自我吧。当那边界崩坏之时,你到底会怎样呢……
——岸部(《黑客记忆》第十一章)
当失乐园计划发动时,数码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次元之壁被打破,原本被认为只是数据资料存在的数码兽出现在现实之中,具有和人类一样的肉体。数据和肉体的边界在此也不存在。
《网络侦探》中人类对数码兽的认识也是基于现实中从液晶游戏到动画世界观的发展[4]。东京各处出现了数码转移,两个世界的原理相互交织。日常与非日常的界线不复存在。数码兽们不再被当作只存在于电脑中的空想,它们与这个世界的生物同样活着,这个世界才是现实的保障也同样被打破了,原本只存在于EDEN中的阴影K出现在了现实世界。
那个时候,我无法回答。我到底在哪呢?是在数据化的记忆里?还是在肉体里?没有EDEN的话,我也会消失吗?肉体死去的话,在EDEN里的我,还是我吗?当我害怕时,总会想着Hudie。哥哥、千岁、虫虫兽、圭佑,一想到大家,我总是确实存在于那里。那里是我确实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地方。只要那里能留下来,就算有一天我消失了,我还是我。所以。所以没关系了。
——艾莉卡(《黑客记忆》第十七章)
就连物质存在也不是绝对的情况下,少女该如何找到自己的居身之所呢?
《黑客记忆》是普通人在世界的巨变下保护自己居身之所的故事,这不仅是指圭佑在数码兽们的协助下守护重要的同伴存在的Hudie,也是指艾莉卡守护记忆中的Hudie。当艾莉卡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惶恐时,只有Hudie的记忆给她存在的实感。
在第五章支线任务《那笑容是宝物》中提到,艾莉卡给一直想要的布偶蝾螈君起的名字是“Cogiton(思我在)”,取自名句“cogito, ergo sum” [5]——我思故我在。对于一切存在进行怀疑时,就无法否定正在怀疑的自己的存在。笛卡尔将此作为哲学的第一原理,由此能够解决怀疑论的诸多问题。
这句话让不安的艾莉卡获得些许安心,如此怀疑的自己仍然是存在的,与那些重要的事物一同。
结局世界的历史被重置,真实被尽数颠倒。空间的界线已经被打破,时间的界线再被打破时她必须守护自己的居身之所,留下“我还是我”的作为黑客的记忆。对于生活在新世界的人们来说,不存在艾莉卡的历史才是真实,艾莉卡与同伴们奋斗的历史或许只会被作为谁的一场梦。但艾莉卡永久保留了这场梦,将其作为自己的真实。
电影《玩家一号》同样是跨越现实世界与电脑世界两个世界的故事,其中提到“只有现实才是真实的”,但对艾莉卡来说已经不存在什么现实,有的只是自己的记忆[6]。
我(わたし)的记忆,重要的记忆,开心的事,悲伤的事,后悔的事,快乐的事。这些全部的回忆构成了我(ワタシ)。不只是我,父母、兄弟、友人,还有重要的人。大家记录各自的回忆,所有人记忆的集合构建出世界。没错——这就是我(ワタシ)们的『记忆』——存在于现实与电脑边界上的,我(わたし)们的故事”
——旁白(《黑客记忆》序章)
游戏开头旁白的讲述者是胡蝶兽(羽蝶兽),“我(わたし)”是艾莉卡的自称,而“我(ワタシ)”是虫虫兽的自称。她们为你打开记忆的门扉,向你讲述那段被世人遗忘的梦的故事[7]。
从《黑客记忆》的主视图到作为新登场的主要舞台网络空间UnderKowloon,游戏的各个地方都充满了蓝色。蓝色是经常被用于SF作品的颜色,爱好SF的设计师Chris Noessel与Nathan Shedroff曾经统计过1968年到2011年SF电影中被用于屏幕的平均颜色。
最常用的颜色就是蓝色与靛色,其中一个原因是人类肉眼对黄蓝色轴最不敏感,因此后期调色时对蓝色的影响能被尽可能减小[8];另一个原因是,蓝色是异界的颜色。
在自然界中很少有蓝色的物体,高能量的蓝光也比较难以制得。古代的一些时期人们甚至不认为天空与海洋是蓝色的。荷马史诗《奥赛德》中形容海洋的颜色是“葡萄酒色”。中国古代用碧、青、苍来形容天空的颜色,《说文解字》中“碧”为“石之青美者”,“青”为“东方色。木生火,从生丹”,东方代表木属性,“苍”即草色。在各个文化的语言中,“蓝色”都是诞生较晚的颜色。如此与现世相距遥远的色彩,自然会成为异界的代表。
在日语中表示蓝色的字是“青”,但这个词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表示我们现在认识的这种颜色的。“青”原本是显示黑与白中间广泛区域的色名[9]。古代日语中的固有色名有明、暗、显、漠,现代的“青”所对应的“漠”表示的无所依凭、空虚寂寞,如天空被云雾遮盖的状态[10]。而音部“莫”则是日沉入草间的形象,白昼与黑夜的边界,彼界与此界暧昧的夕阳之时[11]。文化研究者片山龍峯认为日语的“青(Ao)”来自“间(Ahi)”,与阿依努语与他界观中的“会(Ahu)”有关,都是现界与他界中间的意思[12]。
由此可以看出,日语的“青”本指代的是不存在于任何一边的中间场所,就像两个世界的边界。日本有很多冠以“青”字的作为丧葬地的地点,如青墓、青岛、青木桥。仲松弥秀的《神与村》中写道冲绳有约七个叫做“奥武(Ou)”的小岛,都被推定在古代被作为葬所,或是仪来河内的神来临的岛屿。仲松认为“奥武(Ou)”就是从“青(Ao)”转变过来的[13]。仪来河内在海的彼岸,而这些岛屿就是两个世界的边界。
蓝色也是存在于边界线上的胡蝶兽的翅膀与Hudie队服的颜色。游戏开头打开记忆门扉的蝴蝶是艾莉卡向你讲述她的记忆,标题“黑客记忆”指的也是她的记忆,游戏结尾在Hudie网咖中飞过的蝴蝶也是在看这个没有她的世界的艾莉卡[14]。变成蓝色蝴蝶的艾莉卡在过去熟悉的地方徘徊,蝴蝶在同一个地方盘旋在许多传统文化中被解读成留恋此世的灵魂迟迟不愿前往下一个世界[15]。
希腊词“Psyche”是灵魂的意思,但也可以代表蝴蝶。纤粉蝶的名称就是“Psyche”。希腊神话中灵魂的化身普赛克就常被描绘为带着蝴蝶翅膀的形象。拉丁词“Anima”也同样具有灵魂与蝴蝶的两重意义。世界各地蝴蝶的形象都与灵魂联系在一起。
抚子花上那白色的蝴蝶,是谁的灵魂?
——正冈子规
水木茂的《日本妖怪大全》中记载了人死后变成蝴蝶的“蝶化身”与“蝴蝶幽灵”。蝴蝶与飞蛾在冲绳不作区别,和鸟等同样被视为人的魂、祖灵、神灵,飞入家中时需要到民间巫者那里听判断[16]。
小泉八云的《怪谈》中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位老人在临终前,一只蝴蝶来到他的床前飞到他的额头上,接着蝴蝶又向走廊外飞去,一直飞到一块墓碑前便消失了,那墓的主人就是那老人年轻时爱上的少女,但她因疾病在十八岁时就去世了,那只蝴蝶就是她的灵魂。对毛利族来说蝴蝶也意味着灵魂。基督教中蝴蝶被视为复活的象征,幼虫由蛹变为蝴蝶可以说是对死而复生概念完美的体现[17]。游戏中由虫虫兽进化到羽蝶兽的设计,既可以说是一种必然,也可以说是一种象征。在下面的片段中,这样的意向也将进行进一步详述。
凯尔特文化里蝴蝶也被作为人类灵魂的象征,或是灵魂本身[18]。爱尔兰神话中一位女性Étaín因为被女神嫉妒而被变成了一滩水,水干后变成一只毛虫,毛虫又化为了蝴蝶。
它的眼睛像在黑暗中闪耀的宝石,它的颜色和香味会满足平息任何男人的饥渴;而且,它翅膀洒下的水滴可以治疗所有伤痛…
——甘茨·杰弗里:《早期爱尔兰神话传说》[19]
胡蝶兽的必杀技同样有缓和伤痛的效果——「无限大梦想」对敌人使用会起到毒和麻痹的作用,但主要还是用在为受伤的同伴缓和疼痛,让心情舒畅[20]。而必杀技的名字也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动画第一作由和田光司演唱的主题曲「Butter-Fly」中的歌词,「在无限大的梦想之后 是一无所有的世界」。
图鉴资料显示,胡蝶兽喜欢在阳光照射的地方优雅地飞舞并唱歌,其歌声又被称为“永远的宝物”,也是致敬了和田光司在2006年9月发布的第8张单曲「永遠の宝物」。另一个必杀技「飞踢」从名字和动画来看都像是假面骑士系列的招牌技能骑士踢,虫虫兽的另一个进化体刺钉兽与艾莉卡的哥哥龙司的搭档正义兽本身就有类似假面骑士的元素,而且正义兽也有飞踢技能「正义飞踢」。
说回主题,深海的蓝色是作为女性原理的颜色,天空的蓝色是作为天空女王“太母神”的灵类存在的颜色[21]。
在拜占庭帝国,蓝色被视作是“皇后的颜色”,也由于蓝色颜料的罕贵,常被用于描绘圣母玛利亚的形象。尽管蓝色在现代看起来似乎是表示男性的颜色,但在上个世纪及以前会用沉静的蓝色代表女性,强力的红色代表男性,由于女权运动的去性别化人们开始接受了相反的形象,而消费主义的宣传则强化了这种刻板印象[22]。在迈锡尼出土的文物中有以蝴蝶形象表示“太母”的,蝴蝶如“太母”一样包容万物[23]。米诺斯文明中只有女神持双头战斧,与蝴蝶翅膀类似的双头斧造型也被认为是女性的象征。另外,上文提及的拉丁词“Anima”也被心理学家荣格用来表示男性心中的女性形象。
我的姐妹御神,说为守护我而来。好啊,来啊。妹神,化为绫蝶,化为奇蝶。
——《思草纸》
古代日本女性被看作是有灵力的存在,冲绳传说认为妹妹的灵力能够像守护神一样守护哥哥,她们被称为姐妹御神。柳田国男将这种信仰论述为“妹之力”,但并不局限于生理或社会意义上的妹妹,也可以是母亲、姨婶、恋人等。冲绳歌谣集《思草纸》中就有姐妹御神化为蝴蝶守护兄弟远行的记述。
《02》中及川将自己变为蝴蝶,为数码世界取回了生机,成为数码世界的守护灵。同样,尽管不在他们身边,即使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之中,她化作的蝴蝶也一定会永远守护他们。
新的世界……广阔的世界……感觉到梦想……冒险……我……宽广……想去……想去……你……大家……无边……我……喜欢……感觉到……我……我……这里……自由……电子的世界……开心……不辛苦……不痛苦……不沉重……身体……重生……新的我
——艾莉卡(《黑客记忆》第十七章)
进入艾莉卡的记忆服务器,可以看到她至今记忆的片段。从前与父母和哥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因一场突然的交通事故失去了父母,自己也身受重伤。突然陷入深渊的艾莉卡在这时接触到了网络空间,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上面就是进入那段记忆时可以听到的艾莉卡的呢喃。
网络空间与数码兽给了沉沦在黑暗痛苦中的艾莉卡救赎,在那个世界中她可以不受现实条件的限制,在宽阔的世界中自由飞翔。那里是让她感受到安心的地方,也是她的居身之所。
如果能够实现的话……一定会,非常开心吧。在谁都不知道的世界,看到未知的事物,遇到不认识的人……就连理所当然的事都难以做到的我,如果能去遥远的世界——数码世界冒险的话……想去数码世界。
——艾莉卡(《黑客记忆》第十七章)
这个愿望一直深埋在艾莉卡的心底,但平时有众多的因素限制她的想法,身体的包袱、家庭的重担。这一切都是束缚她的枷锁,当一切旧事物土崩瓦解时,脱胎换骨的她用新生的翅膀托起了梦想。艾莉卡最后选择前往数码世界,是因为虫虫兽对故乡的描述让她产生了好奇,也是因为那是她怀念的地方[24]。
游戏前期,现实世界被半电脑化的场所叫做“数码转移(Digital Shift)”。在数码转移中数码兽能够实体化,可以说是个将现实世界暂时转化为网络空间或是数码世界的地方。数码转移中常能发现有浓厚地反映了土地和人们的残留思想的各种「怪异」[25]。
网络本身是反映大众精神的空间,由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交汇产生的空间理应出现勾起人们回忆的风景。杏子将其称为“迷家”,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中记述的迷家是在山中迷路走进的无人小屋[26]。传说中的迷家与一般人生活的家宅无异,就像数码转移一样反映出人们的记忆。在数码转移中能看到的铁轨、花田、神社,是否勾起了一些人的乡愁?
我给了那孩子两个记忆——那就是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以及……‘乡愁’。这两个记忆看似毫无关联,其实是相同的。想从狭小的世界中飞奔出去,想见识未知的世界,还有……想回到令人安心的地方。
——胡蝶兽(《黑客记忆》第十八章)
冲绳传承中,海的彼岸存在着一个理想乡,叫做“仪来河内(ニライカナイ)”。那里是温暖的常世之国,所有人的乐园。生者的灵魂来自仪来河内,死者的灵魂也回归仪来河内。那里是祖先居住的地方,也是所有人的故乡。
数码世界对于虫虫兽来说是怀念的故乡,对于艾莉卡来说是憧憬的理想乡。而实际上与仪来河内一样,都是同一个地方。游戏制作人羽生和正在制作游戏世界观时从动画系列导演角铜博之那里得到了很多想法,其中包括数码世界的设定。数码世界实际上是自古以来与人类世界相互依存的幽玄世界,数码兽也是自古以来与人类相依的灵体,由于现代数码器械发展而被认知为数码兽[27]。前往精神所在的数码世界,在这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回到另一个故乡吧。
迷家是异界的一个名称,民俗学上的“异界”多指死后的世界。与仪来河内的神话一样,离开在古代哲人的眼中与归还是同义的。庄子认为人的生只是一个短暂的状态,本从无中诞生,最后又回归于无。死亡只是回到了原本应在的地方去而已[28]。柏拉图的《美诺篇》中苏格拉底说到,不断转世的人在出生之前的灵魂就已经拥有一切美德而全知。而所谓的学习或者获得知识,则是灵魂的回忆,回到怀念的曾经充盈饱满地存在于那个世界中的状态。冥界是所有事物的完美原型,理念的存在之地。新柏拉图主义[29]中由物质世界到达精神世界也被作为“归还”。
在下面的片段中,也将进一步探讨灵魂“为何会丢失那些记忆”,以及艾莉卡的选择。她和虫虫兽回到了数码世界,并没有回归于无,没有舍弃记忆而是拥抱记忆,因为她即使在这个世界死去也想要活下去。
“……再见了,我”
——胡蝶兽(第十八章)
自己过去的身体与侵蚀者军团一同被打倒后,变成胡蝶兽的艾莉卡如此说道。化蛹成蝶时,幼虫在蛹中被溶解,成虫盘发育成蝴蝶,但是蝴蝶仍然保留着幼虫时的部分神经与记忆。精神数据成为了名为胡蝶兽的艾莉卡向自己的肉体告别,这曾是她的一部分。她饱受疾病与劳累的折磨和侵蚀者的侵蚀,必须以肉体的死去迎来再生。
艾莉卡终于蜕变成了渴望成为的蝴蝶,从肉体的桎梏中被解放。她带着自己的记忆化羽,舍弃自己的肉体。但精神数据是否就是自己的全部灵魂呢?即使圭佑已经不记得艾莉卡,在那只蓝色蝴蝶飞过时眼角仍会流下泪水;杏子不记得相羽,但遇到时却觉得怀念。或许肉体本身就是记忆的一部分[30],我们身体的每一道伤疤都会讲述那时的伤痛,每一条皱纹都沉淀了岁月的流逝。丢弃肉体也是丢弃了部分的自我,这也是新生的代价[31]。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舍弃这个姿态……我的‘记忆’。
——艾莉卡(《黑客记忆》第十八章)
胡蝶兽之所以诞生,不只是艾莉卡和我的‘愿望’。龙司……哥哥、千岁,还有你盼望了艾莉卡另外的可能性,所以重生为‘我’这个新的姿态。身为一个人、一只数码兽,以及记录了EDEN网络,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数据的数码兽……那就是胡蝶兽。
——虫虫兽(《黑客记忆》第十八章)
艾莉卡的新生并不是她一个人努力的结果,还有与她共同分享记忆的虫虫兽、Hudie的成员们、最后一起出力的所有黑客,甚至可以说在他们背后的整个世界。在最终战前,菲疑问既然世界会被改变,那么他们的努力是否还有意义,艾莉卡与虫虫兽以新的姿态回应——我们至今以来积累的东西没有全部白费。
来生若是重生为野原的蝴蝶,该有多么美好。
——小林一茶
在帕帕戈族印第安人的神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某一天,创造者在休息时看到孩子们欢声笑语的样子,突然想到:这些孩子总有一天会老去,皮肤褶皱,头发花白,牙齿脱落;年轻的猎人会变弱,貌美的姑娘会枯槁;各色的花朵会凋谢,树叶全部零落。但是如今仍然温暖,有太阳照耀,日光与树影在地上舞动。创造者取出一个袋子,从日光中取出亮,从天空取出蓝,从玉米粉中取出白,从孩子的影子和姑娘的头发取出黑,从落叶取出黄,松叶取出绿,从花朵中取出红、紫、橙。创造者将袋子递到孩子们手中,当孩子打开时,里面飞出了无数只蝴蝶[32]。
我就是世界的记忆本身。
——胡蝶兽(《黑客记忆》第十八章)
与艾莉卡拥有世界的记忆相对的是,世界没有了艾莉卡的记忆。
逝者从未离去,直到他们被遗忘。
——乔治·艾略特《亚当·比德》
“遗忘”与“死亡”常被联系在一起,中国神话中死者在投胎前需要喝下孟婆汤,舍弃前世的记忆。英语“LETHAL”是“致死”的意思,而“LETHE”则是希腊神话中的忘川勒忒河与遗忘女神的名字。希腊神话中死者在转世前也需要喝勒忒河中的水丢失所有记忆。
谟涅摩叙涅是与遗忘女神丽息相对的记忆女神,掌管所有记忆。觅梦绢蝶(Parnassius mnemosyne)就是名字来源于她的蝴蝶。她的女儿们是掌管艺术与科学的缪斯女神。记忆是所有艺术与科学的源头。获得全世界记忆的胡蝶兽也就是掌握了全世界的知识,这种全知的属性不禁让我们想起北欧神话中的奥丁。奥丁以一只眼睛的代价从智慧之泉中获得了全知的能力,希腊神话中也有与遗忘之河相对的记忆之河。据说当灵魂喝下记忆之河的水时,不仅不会失去记忆,而且会使他们记起一切,成为全知的,与诸神精神同族的存在[33]。全知的谟涅摩叙涅授予的记忆是非常特殊的知识,名为起源、开端与系谱的知识,这种起源与变化的知识令凡人在创造上甚至能匹敌神[34]。世间大多数人都随着轮回丢失记忆,唯有那些非同寻常的人能够保留。在柏拉图口中这就是那些拥有节制美德的坚强意志的哲学家,在俄尔甫斯教中是那些接受引导的教徒。
你会在哈迪斯大厅的右边发现一眼泉,
边上有一株灵魂般的柏树,
亡魂降落于此洗去生命。
不要接近那泉水。
再往前走你就会发现从记忆之池中流出的凉水:
那里站着守卫。
他们会用敏锐的思绪询问你在死亡哈迪斯之林作甚。
直接告诉他们全部的真相:“我是大地与繁星天空之子,
诞生自天空:你们已经知晓。
我受焦渴折磨,濒临死亡:快给我
从记忆之池中流出的凉水。”
冥界之王必定怜悯你,让他们给你那神泉中的水;
在你喝下之后,你将走上其他信徒与追随者在荣耀中走过的神圣之道。
今后你将统治其他英雄。
——俄耳浦斯金箔[35]
记忆之神谟涅摩叙涅是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与大地之神盖亚的女儿,自称大地与繁星天空之子也意味着身为谟涅摩叙涅的弟妹。英雄们作为神的眷属,自然有权力保留记忆。前作中命运的主角(英雄)们保留记忆,除此以外的人并不记得那段历史。本作中,所谓的普通人以自己的努力成为了英雄[36],也以另一种方式留下了记忆。而且那不只是艾莉卡、虫虫兽的记忆,还有他们重要的同伴以及世上千千万万人的记忆。
我并没有探究西蒙尼德、狄奥迪克底、被皮洛士作为大使送去元老院的齐纳斯、近期几天的查马达斯、最近还活着的西比西斯·美特龙杜斯或我们霍尔登修的记忆的力量。我所讲的是人类的普通记忆,主要是那些在学习和艺术领域有更高成就的人,他们的智力难以估计,所以必定记忆了很多。
——西塞罗《图斯库卢姆辩论》
创造是记忆的产物,不仅是某个人的记忆,所有人的记忆共同构成了世界的记忆。每个人的记忆本身就是弥足珍贵的宝物。
《网络侦探》系列明面的主角们以自己的行动拯救世界,背面的主角们同样也在拯救世界,对于那些记忆中的灵魂来说,这何尝不是一场对世界的救赎呢?
不管对恩培多克勒还是对毕达哥拉斯来说,回忆某人的生平就是知晓某人为谁、了解某人灵魂的基本行为。追忆就是灵魂的灵魂的净化。
——阿尔贝托·贝纳贝·帕贾雷斯[37]
前作主角相羽本身是在现实与电脑边界线上的人,最后由于强行连接跳跃导致身体毁坏,而数码兽们用记忆填补了主角的精神数据让其重新做人。《黑客记忆》可以说是对前作主题的再挖掘发展。他们的行动改变了世界,8年的历史被全部改变。但有一个人不想让她和同伴们的努力随着世界的改变而消失,那里才是自己真正存在的地方,而在世界终结的最后实现奇迹[38]。
8年间的世界消失了,对我们自身来说 8年的信息消失了。我认为是件很大的事。像我们这种大叔还好,比如14岁的少女8年间的记忆消失,那生活在此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周围的人也都是他们自己吗?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记忆如果留下来的话,或许那个记忆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
——游戏制作人羽生和正[39]
艾莉卡手上的输入装置叫做梅梅,肩上的输出装置叫做托托,脚上的拖鞋叫茉莉。它们的名字取自“Memento Mori”,“勿忘你终有一死”。艾莉卡身为需要不断治疗的病人,应该是比一般人更深刻地感受到死亡之近的。如果有一天我终将死去,那在此之前我该如何生,又如何对待这转瞬即逝的生呢?艾莉卡给出的答案是尽最大的努力活下去,想去见识更多未知的东西。因此用自己的身体保存了这个世界,用记忆留下了她的居身之地。而在另一面,除了不受命运车轮碾压的前作主角,他曾经重要的同伴们,以及整个世界都忘了她。因为她在新的历史中从未出生,从存在意义来说最根本的死去。
死者不需要记忆,而生者需要记忆。生者以死者留下的记忆为基础继续前进,这些知识构成了生者现在的世界。然而艾莉卡并没有丢弃记忆,甚至带上了整个世界的记忆。整个世界发生改变,历史全部被改写,在此命运的洪流中唯一的恒点就是记忆。
凡是记得或知晓全部事物的,必是永远呈现在所有事物面前的一条准则,因此不受这些事件持续相继发生的影响。于是我们成为天神本身或其灵魂,作为所有记忆的最终来源,任何接触到同样没有间断的全知的人,必将与《六问奥义书》一致。
——《库马拉斯瓦米》
记忆是超越时间的纽带,将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在这个故事中,也是将梦与现实相连。曾经彷徨在边界线上的蝴蝶,成为了连接边界两旁的桥梁。
在爸爸做的EDEN中,不会有人是孤身一人的。就算身体分隔两地,有一个人在独自哭泣的话也能立刻伸出双手……为此创造的EDEN……为此创造的不受物理原则束缚的电脑空间
——悠子(《网络侦探》第十一章)
游戏中,EDEN建立的初衷是用电脑空间联系全世界的人,可以说是这个天涯若比邻的网络时代,未来往前延伸的一种可能性。很多赛博朋克作品中常将网络或虚拟世界描写为反乌托邦,然而网络侦探系列却对电脑空间中充满的自由和希望持肯定态度[40]。而且在现实被重置的网络侦探和黑客记忆的世界里,EDEN也仍然存在[41]。
中文版或许因为翻译让人产生一些误解,最后圭佑看到的是EDEN还未诞生的时代,并不是EDEN从未诞生。在物质条件充盈的现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会关注如何更好维护精神生活的健康。如今网络已成为精神沟通的主要手段之一,对于在这个世界中找到救赎的人来说,那里或许就是他们的居身之所。就如现在我们都处于一个艰难的时期,但却依旧能够建立联系、关心彼此,这一切正是通过发达而又便利的网络。
作为数码兽系列的游戏本身,《数码兽物语 网络侦探 黑客记忆》不仅仅是为广大玩家提供娱乐的作品,通过人物、剧本,在IP本身以外,努力给屏幕前的玩家们讲述着自己的主张,诉说着自己的解读。
另一方面,艾莉卡与虫虫兽最后化为的蝴蝶飞舞在数码世界上空,也是表现出在铭记着凭「Butter-Fly」出道在2016年过世的歌手和田光司先生。他和许许多多的创作者们传递梦想和希望,我们可以做的不仅是将他们留在记忆之中,在主题曲响起时重拾过去的感动,还有深入他们的精神内核,继承在那些光辉之下的意志。
文艺作品的功能不只是提供娱乐,和网络一样,它们也能成为精神的乌托邦,希望能给予我们慰藉与安心。我们能看到正是许多的普通人在贡献着自己的力量,面对着风雨如磐的现状。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6]、羽生和正:虽然是有趣的作品,但得出「只有现实是真实的」("Realityis the only thing that is real")的结论,或是制作者年代问题,或是迎合一半需求的思考,虚构无法变为真实的想法让我感到阻塞。
[7]、羽生和正:顺便一提,黑忆的本篇是「少女所做的梦」(记忆)中的事,而ED放完之后就是网侦的现实。开头没有声音的旁白中「わたし」是艾莉卡的独白,「ワタシ」是虫虫兽的独白。意思就是打开两人记忆的门扉。
[8]、Chris Noessel与Nathan Shedroff《Make It So: InteractionDesign Lessons from Science Fiction》。
[9]、日本大辞典刊行会:《日本国語大辞典》,小学館,2000年
[10]、藤堂明保:《学研新漢和大字典》,学研プラス,1998年。
[11]、白川 静:《字解》,平凡社,2012年。
[12]、《東北学 Vol.6 [総特集] <南>の精神史》,東北芸術工科大学東北文化研究センター,2002年。
[13]、筒井功:《“青”与民俗学》,河出書房新社,2015年。
[14]、羽生和正:游戏的结尾,那只蝴蝶其实是艾莉卡梦中的自己。她变成蝴蝶,看到了这个没有她的世界。
[15]、博里亚·萨克斯:《神话动物园》,多亚楠译,陕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41-243页。
[16]、《冲绳民俗辞典》,吉川弘文館,2008年。
[17]、J. C. Cooper:《An IllustratedEncyclopaedia of Traditional Symbols》, London, United Kingdom:Thames& Hudson Ltd,1987。 [18]、Anna Franklin:《The IllustratedEncyclopedia of Fairies》,United States: PantheonBooks,1979 [19]、Gantz Jeffry:《early irish myths andsagas》,London,United Kingdom:PenguinBooks Ltd [21]、J. C. Cooper:《An IllustratedEncyclopaedia of Traditional Symbols》, London, United Kingdom:Thames& Hudson Ltd,1987。 [22]、Jo B. Paoletti:《Pink and Blue: Tellingthe Boys from the Girls in America》
[23]、J. C. Cooper:《An IllustratedEncyclopaedia of Traditional Symbols》, London, United Kingdom:Thames& Hudson Ltd,1987。 [24]、题外话,BUG一词被用于电脑程序的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就是1947年9月9日一只飞蛾进入电脑而导致故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进入数码世界的飞虫。
[25] 、「数码兽物语 网络侦探 黑客记忆」用语解说。
[30]、羽生和正:(黑客记忆)另一个主题是「魂灵之归宿在哪」,记忆只被作为数据保存的少女,在肯定自身存在的同时,为了不让EDEN服务器中作为数据记录的「世界的记忆」(那个世界的人的灵魂)被改编,而将其作为真正的世界带去了数码世界。
[31]、羽生和正:但这里有个问题,「灵魂=记忆」吗?记忆能够改编复制,灵魂又怎样呢?灵魂(思想和感情)或许和记忆不同,是寄宿在肉体,或是每一个细胞上的吗?这么一想,所以在被改变的世界中主人公会流泪,杏子会感到怀念。
[32]、Richard Erdoes 、 Alfonso Ortiz《American Indian Myths and Legends》。
[33]、Theresa Bane:《Encyclopedia ofImaginary and Mythical Places》。
[34]、Patrick McNamara:《Mind and Variability:Mental Darwinism, Memory, and Self》, Westport, United States:ABC-CLIO,1999。
[35]、奥托·科恩:《奥尔菲斯和希腊宗教》,第二版(柏林:Weidmann,1953)残经32a,第104-105页。
[36]、本作的主角天泽圭佑在形象设定上就被设定为大众脸,并非是前作那样的命运的主角。开头角色介绍的头衔是「主人公?」,但在结尾名单滚动字幕里去掉了问号。
[37]、Alberto Bernabé Pajares, Ana Isabel Jiménez SanCristóbal:《Instructions for
theNetherworld: The Orphic Gold Tablets》, Leiden, Netherlands:Brill,2008。
[38]、羽生和正:黑忆中想搞的就是“现实是什么?”,因为最后现实没掉了(被改编),所以电脑(虚拟)中的记录(记忆)才是真正的世界。因此对少女来说真正的世界不是被改编的世界,而只是与自己同在的「世界的记忆」。
[39]、「数码兽物语 网络侦探 黑客记忆」发售纪念!「问相关人员!」特别版: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41903391/
[40]、羽生和正:虚拟和网络世界经常被否定,但一定世代以后的人会对现实产生闭塞感和走到尽头的感觉,我想要肯定他们被虚拟和网络拯救的事实。
[41]、羽生和正:网侦和黑忆ED后的世界是同一个。或许有些难懂,不过EDEN也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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