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迪斯科》是我最近几年玩过最好的RPG游戏,我说的“好”指的不是这游戏有多好玩,而是说这是我玩过的难得能把严肃文学文本和游戏有机结合起来的游戏。
《极乐迪斯科》是真正的文学书写而不是传统的第三方全知全能视角,这也是我认为《极乐迪斯科》其实更像AVG游戏的原因:通过叙事桥段与游戏机制的设计,让游玩体验充斥着迷幻感:你和潜意识深处的 “古老的爬虫脑“交流,试图逃避你的过去,当你陷入濒死状态或者进入梦乡时它便会找上你诱惑你离开这个世界最。对话中充斥着愚蠢又毫无逻辑的选项,你会觉得它们不可理喻,可你要事先喝上半斤老白干或者半瓶子伏特加以后再来看你就会发现他们变得相当合理了。
如果技能点难以通过判定,那就喝点酒磕点药吧,尽管这东西会损害你的生命和意志,但这是立竿见影地提升能力点的唯一方法。你的思想活动化身”逻辑思维“”能说会道“”内陆帝国“等技能,在你张嘴前给你出谋划策。
将幻觉内置到游戏进程、将酗酒体验文本化、将药物作为增强道具的设计都体现了作者协调整个游戏的方方面面的尝试,这种协调是相当文学性的。游戏亦屡屡玩弄叙事诡计:“跟坤诺平分一‘公斤’毒品”任务要求你去做好准备打倒坤诺“强壮,凶狠“的父亲(可选),但当你到达坤诺的父亲的公寓时会发现他只是个吸毒过量的虚弱瘾君子,而毒品只有一克,所谓的一千克是坤诺自己独特的”计量单位“。
我们能看到这种文学书写是如何运作的——你是个酗酒的欠了房钱的警察,为了从服装小贩手里撬些钱,你的大脑、你的精神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给你出谋划策:*眼明手快*教你从外表发现他的破绽,*逻辑思维*教你看透他言语的纰漏、*争强好胜*试着给小贩压力叫他自己掏出钱来。但假如最为关键的检定失败,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只有些混乱的狗屎。
你可以和邮筒、吊人(尽管他死了)以及树木交流,而在这种文学书写之下它们甚至可以表达出开心、困惑甚至回答你的蠢问题(“你真个好邮筒“ ”邮筒显得很感激“)。
当你第一次遇见吊人案的关键人物卡拉洁,你可以不去问对你而言至关重要的”我是谁,我在哪儿“,选择挤眉弄眼想要鱼水温存。在游戏的结局你和金警督与来自41分局重案组的同事对质的时候,你可以选择不争辩而是发出愚蠢的嚎叫。
尽管这些选择并不会让对废物警探无限包容的人们动怒,也不会改变剧情走向,但这无疑是《极乐迪斯科》游戏文本讽刺、意识流风格的重要体现,风格化的游戏文本所作的正是传统文学般的书写。
工会成员告诉你你是R.C.M的走狗,是“人民对立面“这个难以理解的抽象概念的人间化身,金告诉你这场困扰你的案子和你之前的光辉事迹比根本不值一提。为了“去现实化“你选择了酒精与迪斯科。
当你按捺不住好奇心读到前妻留给你的信时你会悲伤到原地去世——货真价实的去世,这是游戏的几个BE之一。而警局的同事们早就因为你酒后狄俄倪索斯式的疯狂失去了对你的信心,以至于不肯向你提供办案期间需要的完全正当的财政援助,原因是“他肯定转头就会拿去喝酒”。
你可以剃掉胡子,收起鬼脸,但你的眼泡始终臃肿皮肤永远惨白。你是个明星警探,超级巨星,二等荣誉警督,迪斯科舞者、冷酷的开门锤与自动审讯机。但可惜这具被酒精摧残的身体里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也不是每一扇门都为你打开——在马丁内斯的荒凉海岸你得到了教训。你为了房费坑蒙拐骗,你和镜子吊扇斗智斗勇,你总是说蠢话做蠢事让你的警督同伴为难。你靠吸毒来办案,你没法抛弃过去,你会对着杏子口味的口香糖纸歇斯底里。在酒精和音乐摧残了你的头脑之后,前妻的电话号码仍旧完好无损地藏在你的记忆深处,而你的神经衰弱到甚至承受不住一声简简单单的“喂”。你是个失败者、是个loser。
但这种无力感所波及的远远不止你自己。雷内、乔伊斯和小岛上的逃兵分别向你叙述了光荣的国王、寡头公司与大革命的历史风波,你会得知到自己效忠的R.C.M的黑暗过去。当你完成“被诅咒的商业区”和“帮派对狂开一家夜店”任务之后你会了解到那终将吞噬万物的灰域的存在,而在你知晓这一切后,“无力感”就从一个概念彻底变成了现实。无论是世俗的还是神秘主义的。
无论是试图寻找记忆并破案的你自己,还是被金融强盗变成殖民地的马丁内斯抑或面临着坠入虚无的整个世界——在车轮和潮水面前你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说COC跑团的调查员还尚是能深入恐惧的核心,对人类的未来做出选择的天选之子,那么我们的哈里则一定是COC世界观里沦为背景版的废物警探。哈里的形象设计就是对传统游戏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主角形象的大反动。
瑞瓦肖是一座主义的游乐园。它是曾经的世界首都,由 “无罪者“体系宗教产生的国王统治,大革命推翻了国王,革命成果则被资本寡头窃取,革命者在保皇党之后被消灭。当今的瑞瓦肖被国际伦理道德委员会管辖。瑞瓦肖的法律被刻意模糊,在国际旅人法案等辖制下沦为为寡头牟取最大利益的殖民地。在这里你能遇到政治立场形形色色的人。康米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道德主义者和极端自由主义者…...每个人都在呼喊着煽动着,试图为瑞瓦肖的困局找出一条解决之道。
但这重要吗?*你*首先是一个人,再是一种主义的代言者。《极乐迪斯科》按着政治光谱把康米主义者(communist)、工人主义者、极端自由主义者和法西斯主义者\民族主义者挨个嘲讽了一遍,事实上就游戏相当讽刺、超脱与意识流的叙事方式而言没有一种主义是被认可的:康米主义杀了*一千亿*人,就算是最后的政委也背叛了它。你的同伴金警督对法西斯主义嗤之以鼻,乔伊斯和哈迪兄弟给对方的评价分别是“金融盗贼、婊子”和“阻碍发展”。而你实用主义的政治立场(指为了通过港口学习种族主义思想)和思维殿堂里马佐夫社会经济学与间接征税模式其乐融融的局面,无疑就是对“忠诚“这个词最大的嘲讽-而主义是亦无疑需要忠诚的。
主义真的重要吗?你所经历的所看到的都在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主义与观点太多了,以至于淹没了人本身。对我来说,真正动人的不是主义与信条,而是在社会机器倾轧之下人们流露的真情。
沉浸在黄金时代的回忆中不肯面对现实的灰域女司机,老兵雷内和他的朋友伴生几十年的仇恨与爱;愿意把别针给你抵押房费的神秘动物学家的妻子莉娜;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几千年而不为人所知,却一直抚慰着风烛残年的逃兵的竹节虫;还有容忍你每一次发疯耍怪、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充当你可靠后盾的金警督。
当你从无力感中解脱出来,你会发现《极乐迪斯科》仍旧为你留下了改变一些事情的余地。
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作为会改变这个世界。假如你没有在第一晚拜访野松公司的代表或者工会主席获得足够的钱,那么金就会把自己没收的一对轮圈拿去典当垫付房费。当你面对与吊人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故意隐瞒关键事实的卡拉洁时,如果你选择放弃逮捕或者暂缓逮捕她,那么卡拉洁会在离开时留下吊人案的最后一条线索——小岛。如果你在“调查露比”这个任务前获得的经验过少,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技能点数,那么游戏就会在雇佣兵与本地工人的交火中,判定你无法阻止雇佣兵对金的偷袭,这位陪伴着你走完游戏一大半流程的、温和可靠的警督会因此而被送进医院,最后陪伴着你解开案件谜底的将是性格乖张的坤诺,而你可以在调查结束后正式将坤诺招募进R.C.M.,帮助他与他的悲惨童年决裂。
在你挺身而出插手这场交火之后,无论结局如何,所有人都会对你另眼相看:代表工会的哈迪兄弟认可你是有种的条子而不是R.C.M的狗;褴褛飞旋的经理沃尔特对你和葛城警督在这场交火中表现的英勇大为赞赏,并决定之后你们的住宿全部免费;就算是初见时叫唤着“基佬”和“傻逼”的坤诺也在言语中不由自主的展示了敬畏;当你走出褴褛飞旋的大门,准备前往小岛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你会在广场见到之前贬损你的*骷髅头辛迪*的礼物:“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毫无疑问,这是指”归来“。
当我拯救了金、原谅了乔伊斯、宽恕了卡拉洁和露比、理解了坤诺之后,我感受到在这个破败的、荒凉的世界真正值得为之奋斗的不是主义、教条而是人。
《极乐迪斯科》很多次让我想到《和平保卫战》里柘植行人与南云忍的对话:
*柘植行人*“从这里看那个城市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你不这么觉得吗?”
*南云忍* “就算只是幻觉,那个城市还有人当它是现实而努力的活着。难道那些人也是幻觉吗?”
*柘植行人*“三年前,自从回到这个城市以后我也曾活在这个梦幻里,虽然我拼命想告诉大家这只是个幻觉,即使第一声炮声响起时大家也没有发现这件事。‘
*南云忍*“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并不是幻影呀。“
看到了吗?“并不是幻影呀”,这是《和平保卫战》和《极乐迪斯科》在精神上的共通之处。超越主义与意识形态的成见,寻找值得奋斗的目标在本质上就是承认世界的终极悲剧性与人生的虚无,敢于承担自身的无意义并肯定人生。
实际上,从游戏开发工作室ZA/UM的背景入手,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极乐迪斯科》与《和平保卫战》有着类似的精神内核。押井守本人就是经历过全共斗与日本泡沫破裂的老左派,对两种理想的破灭肯定理解深刻,这种理解也正体现在柘植行人与南云忍的争辩上:柘植固执的认为和平之上的发展现实是虚假的,战争是永恒的,而南云则更加关注无论是生活在虚假或者真实的城市中的人。
ZA/UM坐落于波罗的海三国之一的爱沙尼亚。爱沙尼亚曾经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一员,可这种“先进制度”是通过侵略实现的:1940年,苏联出兵占领占领了爱沙尼亚全境,逮捕其政府官员,废除宪法,建立了共产党政府。1941年6月14日,爱沙尼亚被苏联吞并,成为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二战期间爱沙尼亚人视东进的德国人为解放者,支持其军事活动,并因此在二战后受到了苏联的猛烈打击和报复。反抗苏联占领的爱沙尼亚游击队「森林兄弟」一直战斗到1948年,最后一名游击队员在1978年才被逮捕。对爱沙尼亚而言,实行红色制度的五十年亦意味着侵略奴役的五十年,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之后才恢复独立。瑞瓦肖的独特与异质,一方面是东欧独特的魔幻现实气质的体现,一方面也是对苏联的复杂情感的折射。
就像乔伊斯告诉你的那样,迪斯科就是黄金三十年代的缩影,是在瑞瓦肖这片混沌动乱的土地最后的慰藉,是酒神精神的代名词。
这就是标题Disco Elysium的真正含义,迪斯科作为形而上的良药,要解决的正是资本寡头与国际伦理道德委员会、保皇党和革命者们无法解决的:瑞瓦肖的,与可预见的整个世界的必然的悲剧性,或者说如何在虚无中寻找意义的问题。主义本身就是现代性的、是虚无的,依靠虚无来解决虚无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要抵抗虚无,就要从回归本源,回归疯狂。在保守主义语境下迪斯科与药物、酒精都是批判的对象,但既然各种文明的通灵者都要借助药物才能与神交谈,迪斯科又何尝不是通过消融个体与世界的隔阂来寻求解脱之道呢?深陷在吊人悬案、工企矛盾、金融盗国者、骑墙派、炮弹洗礼的这些狗屎中努力生存的人们无疑身处极乐之彼岸。而迪斯科,正是渡河之船。跳舞吧,呼喊吧,让野性重新迸发,在热烈的舞蹈与音乐中人的个体性得以回归。
迪斯科本质上就是对被社会异化的人的还原,是对抗现代性的古老偏方。半径两毫米的黑洞象征着虚无,在世界的终极悲剧性面前,只有*极乐迪斯科*的阳极音乐才能在灰域吞噬一切的时保证现实的完整。
什么样的剧情架构,才能容纳如此庞杂的游戏文本?《极乐迪斯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抹掉明确的任务指引,主线与支线互为补充形成有机的互动。同时,整个世界的碎片散落在各地供玩家探索,允许玩家以自由的方式去阅读这个世界而不是被ABCDEFG的粗暴顺序限制住。游戏的主角从来就不是哈里⋅杜博阿,而是*你*,这是你的故事。
严肃文学的反思性与跑团游戏的无限可能性被《极乐迪斯科》不可思议地兼顾,从这个角度来看,与其将《极乐迪斯科》视作一款寻常的RPG游戏,倒不如说是严肃文学与跑团在电子游戏领域的伟大融合,是一场不合时宜的沉思,而这种沉思在我们这个游戏快餐化时代难能可贵。
我们有过《合金装备》,有过《辐射》,有过《杀出重围》,有过《异域镇魂曲》,而如今真正融合了制作者的心思,在剧情结构、游戏机制、美术风格等游戏制作的方方面面能达到和谐的游戏却越来越少。因此,我们或许可以原谅《极乐迪斯科》在侦探故事主线上的薄弱,毕竟,它所为电子游戏的深度探索拓展所作的尝试,远远比吊人案甚至是游戏本身有意义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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