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极乐迪斯科》与哲学,大家的第一反应往往是马克思。游戏文本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含量着实不低,乃至整个游戏在过审的边缘试探,译制过程中不得不对诸多细节进行修改。虽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确是《极乐迪斯科》中最突出的部分,但是当我们仔细对文本进行推敲,却会从中发现某种与其截然不同的哲学底色。
在《极乐迪斯科》刚发布的时候,网上流传着这样一张图:
这张图也是我个人玩《极乐迪斯科》的契机之一,在最后一部分中有一些大家可能很熟悉的东西,比如《共产党宣言》、美剧《火线(The Wire)》、大卫·林奇和塔科夫斯基的电影。还有一些大家可能不太熟悉的东西,比如尤里乌斯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左拉的《萌芽》、康定斯基和的伊利亚•列宾画作。那么图上这个长得像圣诞老人的外国老头又是谁呢?
其实当大家谈到《极乐迪斯科》的时候,可能会经常听到他的名字,他就是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那么这位胡子拉碴的大爷到底是干嘛的?为什么很多人玩《极乐迪斯科》就会想起他?为什么我们谈论《极乐迪斯科》与齐泽克?
如果说《极乐迪斯科》这个游戏是一场迪斯科狂欢的话,那么齐泽克就是那最闪耀的灯球——换句话说,《极乐迪斯科》与齐泽克的关系,比它与我们文首长图上所有其他人,不管是马克思、大卫林奇还是康定斯基,都更为密切。
要阐释二者之间的关系,首先要做的当然是确立此种操作的合法性:《极乐迪斯科》到底哪里齐泽克了?我们会在之后的文章里对此进行详细的分析,不过现在,我们先分别列举宏观和细节两方面的两个例子,来确证二者之间的必然联系。
首先是宏观方面,在《极乐迪斯科》的背景设定中,有一片名为“灰域”的神秘领域,当你向乔伊斯询问关于灰域的事情时,她是这样说的:
从严格意义上讲,灰域,不是现实的一部分……无色、无味、毫无特征。灰域是物质和生命的敌人。它不像其他东西,或者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它是存在到虚无状态的过度。存在的对立面。
而在齐泽克的理论中,有一个叫做“实在界(the Real)”的概念,齐泽克这样形容它:
实在界是无法直接触及的,他就像位于虚构和/或幻象的虚妄领域之下的事物;相反,使实在界成为可触之物的,是两种虚构——适当的符号性虚构与幽灵幻象——之间的分裂。
实在界正是这“灰色,无形的薄雾”……在把“内部”与“外部”隔离开来的分解线上,实在界介入了。
由于哲学阅读的门槛较高,我们可能并没有看懂齐泽克所说的“实在界”到底是什么,但是可以大概体会到实在界和灰域之间似乎有某种相似之处。实在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以我的水平估计半年也说不清楚,所以这里只能对它做一个简单的理解性阐释:实在界是一个人类无法直面的领域,它处于现实之外,人一旦与实在界相遇,他的现实就会彻底崩溃。
看到这里大家是不是情不自禁的想大喊一声“ Cthulhu”?的确,我们可以把克苏鲁理解为实在界的化身,是人无法直视的领域,一旦与之遭遇,人就会变得疯狂。事实上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与齐泽克哲学的相性也非常高。大家看到这里可能要疑惑了,克苏鲁都出来了,这不是玄学了么? 洛夫克拉夫特文学所讲述的东西虽然奇幻诡谲,但实际上与人的真实处境息息相关,而哲学更是关乎于此,因此二者之间才会有所相似。我们可以用一个更贴近生活的例子来反应这种实在界—克苏鲁逻辑。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曾经分析过一个梦:一个男孩年幼早夭,父亲白天应付来宾疲惫不堪,晚上入睡的时候梦到自己的儿子站在自己面前质问道:“爸爸,我烧着了,你怎么不管我呀?”父亲惊醒后来到停放儿子遗体的房间,发现遗体边得蜡烛倒了下来,烧着了孩子的衣角。
这个梦似乎有诸多灵异要素,耸人听闻,但弗洛伊德对此的解释是,蜡烛烧着衣服的味道飘到了父亲房间,而梦往往有延长自己,防止人醒来的功能(比如当闹钟响起的时候,大家往往会梦到上课铃响了,由此梦就稍微得以延长),因此梦把这种味道转化成了孩子的出现,但是随着这一味道越来越大,父亲还是醒了过来。
而齐泽克对这个梦做了不一样的分析,他认为,父亲之所以醒来,是要“逃离”梦境,这梦境就是不可直视的“实在界”。齐泽克说,幼儿早夭,就算与家长无关,父母还是会潜意识的自责,认为是自己的过失,因此虽然父亲梦到孩子烧着确实是气味飘来的缘故,但是在梦中听到孩子质问自己“怎么不管我”,乃是面临了“是自己导致孩子死亡”的实在界,这种情绪在忙于应付宾客的白天不会出现,只有在晚上入睡之时,由潜意识驱动,才会悄悄进入人的梦境。于是父亲为了避免直面这一情绪,从梦境逃入了现实。
从这个例子里我们可以看到,以克苏鲁为化身的实在界,同样化身为各种各样其他的东西潜藏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我们中国的婚丧嫁娶都有诸多繁琐仪式,比如办丧事的时候要请阴阳先生,要记礼单,要守灵,要焚香烧纸,因地域不同还会有摔火盆、插柳条、请黄纸、拜土地等等一系列讲究。这些仪式并不是大家吃饱了撑的没事瞎整,而是要将人从亲人死亡的实在界中拉出来,拉回到现实里。
而在乔伊斯对灰域的阐述中,我们也能看到同样的逻辑。
灰域在逐渐扩张,有一部分人认为最终灰域会覆盖一切,这些人被称作“极端主义者”。而当你指出这并不极端,反而一定会发生时,乔伊斯说:
大部分人——以及大多数私人和政府部门组织;整个人类文明,甚至是宗教——都在寻找有效的方式来忽略,或者是低调处理这种知识。我建议你也这么做。
低调处理乃至视而不见,正是整个人类面临实在界深渊的自保之法。
在齐泽克哲学中,“实在界”、“象征界”、“想象界”三个概念占比颇重,构成了他看待世界的框架,而《极乐迪斯科》的世界也同样是由这三个概念所结构的,我们会在后边的讨论中详细阐释这三个词的具体意思,以及它们在游戏中的体现。
对细节的举例只是为了说明齐泽克和《极乐迪斯科》之间的联系,因此在这部分我们会做尽可能少的具体解释,只是大概描述一下关联的地方,尽量让大家能感觉到某种相似。
当我们成功把吊人从树上放下来,并开始验尸的时候,如果通过了几项检定,就会出现检查尸体喉咙的选项:
没有尖叫,黑暗中也没有升起一丝宽慰的叹息。口腔里面很潮湿,甜腻的气息没有任何生机......眼前一片漆黑。那里只有腐肉和黑暗......一副红与黑交融的死亡景象:被你赤裸的双手撑开,嵌满了牙齿。他好像在笑着,喉咙里喷出死亡的气息。
这是一个奇怪的检查步骤,虽然最终目的是为了让玩家发现擦拭圈,以便推敲出吊人不是被吊死,而是被枪杀的,但是为什么要从检查口腔来得出这个结论?如果是从后脑击中,为什么不能从头部发现创口?
在齐泽克理论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叫做“艾玛之喉”,它来自于弗洛伊德在治疗一位名为叫艾玛的病人时,由于担心自己用错了药而做的一个梦,在梦中弗洛伊德让艾玛张开嘴,她的喉咙中长满了白色斑块:
这里有一个可怕的发现,从来没有见过的肉。万物的基础,头与脸的另一面,地地道道的分泌腺,一切都从肉里流出,那是秘密的额核心。那肉由于遭受痛苦而变形,正是它形成了激发焦虑之物。焦虑之幽灵,对焦虑之认同,对“你是就是这样(you are this)”的终极揭露——你就是这样,可与你相距万里,它最终是无形的。
虽然看的云里雾里,但是这两个关于喉咙的描述似乎冥冥之中有某种相似之处,对艾玛之喉的描绘很像忽然出现又常常不知所云的“古老的爬虫脑”所说的话。其实这两个喉咙想要表达的是一种东西,但是这里我们先不做详细的阐释。
如果这个细节让大家觉得牵强附会的话,我们再看看另一个:
诺伊德可以说是整个游戏中最莫名其妙的人,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其实他也是最富有齐泽克气息的角色。当我们和诺伊德谈到德洛丽丝的时候他会说:
世界神灵没有肉体(bodies),只有器官( organ s)。硬核就是世界神明的器官之一。 一般我们玩到这里,会觉得这几个小子前言不搭后语,大概是以为他磕多了在说胡话。不过我们如果仔细斟酌,会发现这句话其实大有深意。
法国哲学家,后现代主义哲学的代表人之一吉尔·德勒兹有一个著名的概念叫做“无器官的身体(Bodies without Organs)”,其旨在反对有机体系,反对每个器官各守其位的制度。
而齐泽克在自己阐释德勒兹的一本书中,把这个概念改写成了“无身体的器官(Organs with Bodies)”。其实他的目的和德勒兹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反对有机体系,反对规定制度,但是他们的着眼点不同。简单来说,他们反对的都是“我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德勒兹告诉我们的是:我们并不是砖,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能被搬来搬去;而齐泽克告诉我们的则是:根本没有革命。在这里,革命就是身体,砖就是器官。德勒兹强调的是个体的自由本质,指出我们可以在房子里自由自在的行走;而齐泽克强调的是整个体系制度的荒谬,直接把房子拆了。
诺伊德所说的“世界神明没有肉体,只有器官。”概括了这个角色的价值观,即以拆房子的形式打破整个有机系统,而他拆房子的工具就是“ 硬核 ”。有趣的是,齐泽克常常这样描述实在界:“ 实在界是无法穿越的、抵抗符号化的 硬核 。”齐泽克与诺伊德之间渊源颇深,我们留到之后再慢慢深究。
在教堂的门上我们会看到一张黄色的便利贴,上面画着一张笑脸,但是它的嘴是一个X,标新立异这个时候说:
就好像这个快活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
“ 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人 ”,也是齐泽克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而“X”在齐泽克那里代表着空洞的主体,意即实际上不存在、没有意义,却认为自己存在、有意义的人。换句话说,X是人的真实处境,而黄色的贴纸以及笑容,则是人为了让自己能够存在,而坚称自己存在的自我欺骗的谎言。用齐泽克的话来说,黄色贴纸是想象界,笑脸是象征界,X是实在界。后面我们询问诺伊德这张纸的含义之时,他说:
它击败了历史。我们活在历史的时代中,而在历史眼中,我们早已经逝去。那我们如何还能微笑呢?因为历史就是一个谎言,它的死亡同样如此。
如果用常识的逻辑去理解这段话,是根本搞不懂诺伊德在说什么的。为什么这个表情击败了历史?为什么在历史眼中我们早已逝去?为什么逝去的我们不能再微笑?微笑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历史是一个谎言?历史的死亡也是一个谎言?
首先这里的“历史”,与我们通常理解的“历史”不同,它指的是“象征界”。所谓“象征界”,就是并非天然存在的,而是完全由人构建起来的世界,可以指代整个人类文明。“象征界”不是虚假的,但同时又是虚假的。
举一个有趣的例子,之前和老师一起逛博物馆,看了很多古代的字画。由于我对字画一窍不通,根本看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只能听老师大讲特讲,这个有什么意境,那个有什么韵味,总是觉得牵强附会的很,心里暗暗吐槽,这些不都是精英主义为了标榜自身的高雅而设置的艺术门槛么?后来有一天,我在看太鼓达人大佬打街机的视频,看的激动不已,我妈问我在看什么,我就给她也看了一遍,结果她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厉害的,一脸莫名其妙。
其实看不懂太鼓达人的我妈和看不懂古人字画的我是一样——她不懂音游技巧,不懂背谱、combo、节奏感,而我不懂绘画技巧,不懂笔法、意境、神韵。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音游和字画的象征界。象征界是人创造的,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又是常常会任意改变的,是虚假的。因此,这里所讲的“历史”也是这样一种东西,它类似于一种历史虚无主义,即历史是人造的,并非真实。但是同时我们又不能否认历史,因为历史确实造成了目前存在的诸多后果。“ 我们活在历史的时代中 ”,就是说我们活在这个确实存在,但是却虚假的时代当中。
“ 而在历史眼中,我们早已逝去 ”,在这句话里的“我们”,和通常意义上的“存在的人”不同。这里的“我们”是齐泽克意义上的“主体”,齐泽克认为,人/主体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死了,因为人一出生,就要融入整个象征界的社会制度,要压抑自己的欲望,要学习语言,要被迫顺从父母意愿,要被强制与他人交流。简言之,“人的本质”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是象征界的产物。就像马克思所说的:“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在历史眼中,我们早已逝去”,意思就是在象征界之中,“人的本质”早已不存在了。
“ 那我们如何还能微笑呢? ”微笑,是人的行为,这句话的旨在否认人的行为是人的本质的产物,而是指出人的行为同样也是象征界的产物。人如何才能微笑?如果在某一个国家,嘴角上扬的意思是我要砍死你,那么这个表情就不能代表微笑了。因此,微笑本身就是人类文化的产物。这一句话和上一句话连起来的意思是,在象征界之中,“人的本质”早已不存在了,那么我们为何还能做出某些行为呢?这就说明,我们做出行为,我们“微笑”,并非基于“人的本质”。
因此,诺伊德最后说“ 因为历史就是一个谎言,它的死亡同样如此 ”,象征界本身就是一个谎言,但是人只有在谎言中才能维持自身的存在。比如在现实生活中会有很多生活不如意的人皈依宗教,相信前世轮回,因果报应。我们局外观之可能觉得他们荒诞不经,但实际上如果人们不给自己今生的苦难找一个理由,不强迫自己相信来世福报,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换句话说,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象征界的谎言之中,因此才能“微笑”。而历史虚无主义者宣称“历史的死亡”,其实同样也是一个谎言,声称历史是假的,无非是为了创造新的历史,说象征界是假的,也正是为了铸造新的象征界。(在这里要注释一下,齐泽克所谓的“真”、“假”,并不带有褒贬的含义)。
最后,我们终于能解释这段话的第一句了“ 它(表情)击败了历史 ”,正是说来自实在界的空洞主体“X”,击败了象征界。代表死亡的“X”,终究让处于象征界之中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人”意识到了自己的死亡,人们在这里遭遇了实在界,象征界轰然崩塌。就像一个笃信科学的人遭遇了克苏鲁,陷入了疯狂。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段话翻译一下了:“在这个‘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表情中,虚无与死亡的真实打破了构建我们现实的幻象,这个表情告诉我们,其实我们的本质早在出生时就已经死去,我们不得不融入人类文明,变成整个社会的产物。但是正是因为这虚幻的人类文明本身就是一个谎言,所以我们才得以存在,才能够‘微笑’。”
这句话展示了齐泽克的一个重要思想:幻象是现实的支撑,谎言维系了人的存在。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觉得还是云里雾里,不过这篇文章的本意是为了和大家一起感受《极乐迪斯科》与齐泽克之间的关联,如果大家看完了能稍微感受到一点相似的话,文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二者之间的具体联系,可能需要我们大体了解齐泽克的思想脉络才能能够理清。下一篇文章将简单介绍齐泽克的生平、理论来源、写作特点,以及齐泽克的东欧背景对其理论影响。随后的系列文章将会从《极乐迪斯科》的第一个场景开始,以齐泽克理论为工具,一点点的分析每句不知所云的对话和每个莫名其妙的角色。
第一次在机核投稿,对大家的阅读习惯还没有摸清,加上哲学理论本身就晦涩难懂,可能会有解释不到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如果发现任何我没有表达清楚的部分,请大家在评论区留言,我会在之后的文章中努力为大家再做阐释。不过努力是一方面,如果力所不逮我也只好给大家多多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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