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Eva》系列中最重要的主题,“人类补完”与AT-field,或者说,人类灵魂的合一与分散。在《Eva》的世界观里,人和人是因为一种叫做AT-field的力场,而维持着彼此独立的状态;而“人类补完”,就是打破这种彼此的独立也可以说是孤立,将所有人合为一个整体。
这不是一个犹太教-基督教的观念,而是源自古希腊的哲学传统。在这个观念中,人与人的「区隔」是低级而不完善的,「合一」则是高级和神性的。这种思潮的流行从柏拉图开始,而对发起其终极否定的则是尼采。
柏拉图(Plato,前429-前347),生活在希腊古典时代晚期的雅典,是群贤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位。“理念论”是他最重要的理论。这一观念将世界分为“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两个层次。后者就是我们日常所说的“现实世界”,其中的各种事物,都可以通过感官来认识;前者,则是由只能用理性推理认识的各种“理念”组成。理念是众多具体事物中共通的抽象观念。譬如我们提到“狗”,脑海中浮现的往往并不是某只具体的狗,而是一个普遍性的狗的形象,这就是“理念”。
柏拉图认为“理念”是真实的、永恒的、完美的,也是高级的。可感世界则是低级的、不完美的、变动不居的,其中的事物,譬如一只具体的狗,都是“狗”这个理念的残缺“摹本”,是因为“分有”了“狗”的理念,才成其为狗。柏拉图曾用一个众所周知的洞穴隐喻来描述这个过程,即“柏拉图的洞穴”。
这个理论听起来反常识,但如果想一想现代工业的制造过程,就会意识到它有的道理。以汽车为例,是先在设计师的图纸中出现这个型号汽车的通用设计,即是 “理念原型”,然后再在生产线上按照图纸生产出很多辆具体的汽车。这些汽车都是“可感”的,它们和图纸基本一致、但各具细节上的个体特色。这就是一个符合理念论的过程。
关于柏拉图世界观的论述,最主要在他的《蒂迈欧篇》中。他认为宇宙由神灵创造。这位创世神因为全知全善而,就以最理想的理念为原型创造了它的摹本——我们所处的宇宙。宇宙因为与其完美原型相似,故分有了“完美”的特性——完善、自足、秩序和理性,并且拥有生命和灵魂。它包括了一切,拥有因最均匀而最完美的形状——球体。世上共有七种运动,宇宙本身只拥有其中一种——最完美的自我旋转。
从以上,可以看出柏拉图的价值取向:单纯胜于多样、普遍胜于个别、自足胜于依赖、均匀胜于不均、静止胜于运动。这代表了古代世界一种很普遍的取向,从中我们已经能看到“人类补完”理念的端倪。
到了三世纪,埃及亚历山大城的普罗提诺(Plotinus,204-270年),继承和发展了柏拉图世界观中神秘主义成分,创建了称为“新柏拉图主义”(Neo-Platonism)的哲学派别。这时始于前四世纪末的亚历山大东征已经过去了500多年,希腊、埃及、迦南直到印度西北的广大土地,早已形成一个建筑在希腊语上的文化共同体,其中的各文明间交流甚密,最重要文化中心就在亚历山大城。
普罗提诺认为,世界的最高、最本质的存在,是未分化的终极真实,称为“太一”(The One)。太一是抽象的、非人格的、完美而自足的柏拉图式的神,是纯粹的光。普罗提诺曾这样描述:“它是每件事物,也什么都不是;它可以不是任何存在的事物,但也是全部”。
而所有的存在物,包括人类,都是太一向外流溢的产物,如同从圆心扩散出的圆圈。自内向外,即是从高到低,一共分为三层:理念(nous)、灵魂(soul)和物质(matter)。越外层,距离太一之光越远,越低级和弱小,栖身在光明衰弱的黑暗中。最低级的,即是我们感官所在的物质世界。
这个流溢的过程,是万物对作为本原的太一的远离,意味着分化、混杂和多样性,带来冲突与分歧。这在新柏拉图主义看来,是一种堕落。
这一过程是可逆的。既然所有的存在,都由太一流出、分化而成,他们都天然的渴望重新整合为一个整体,回归“太一”的同一。这种回归,便是与堕落相反的“神化”,也是人灵性的最高追求。这和柏拉图本来的价值取向是基本一致的。
上面这种价值取向,在古代哲学中非常普遍,但对我们现代人却常常有些反直觉。这反映的是底层观念的古今差异。
以佛教为例,佛教世界观是⼀个垂直结构,最上层是三十三重天,往下是阿修罗、人间、畜生、恶鬼、地狱五道。诸天和人间的时间流逝是不均匀的。越往上的世界,越神圣和高级,同时时间流逝越慢。因此佛教传入中国后,在汉地才会出现“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观念。而弥勒菩萨所在的兜率天,一日相当于人间的四百年。
而现代人制作的游戏《重⼒异想世界》中,世界观与之类似,也是一个垂直结构,上下时间非均匀,越⾼的地⽅越神圣和⾼级。只有一点相反,就是越⾼时间流逝越快。
差异就体系在这里。现代⼈的思想根基建筑于科技革命和进化论上。所以我们本能的持有“进步”的观念,相信世界在向前发展。那么时间越快的地⽅,发展时间越⻓,⾃然就会越⾼级。
但古代哲学,普遍相信和崇尚一个“太一”式的神圣的本原,它是静⽌的。静⽌意味纯粹、同一,运动则意味着分化与多样化。由纯粹、静⽌衍⽣出的运动、多样,是⼀种堕落,是下降之路。⽽修⾏就是为了返回静⽌纯粹的本原。所以佛教世界中,时间越慢的的地方,越接近静⽌,就越神圣和⾼级,越是修行上升的目标。修行的终极目标,即是“涅槃”,还要在诸天之外,到达彻底静止纯一的“四圣境”中。
新柏拉图主义的这种观念也对中世纪的基督教神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的本质其实是对人的否定,否定个人的、现世的情感与价值,将希望寄托在超验的、纯精神的彼岸。与之相对的,肯定个人、多样性、此岸生活与运动的观念,就是“人文主义”。
至此,《Eva》中“人类补完”中“合一”的含义与动机已昭然若揭。
最初莉莉丝生下第十三使徒(TV版中是第十八)。但这一使徒却无法保持统一的形态,而分化成为众多的人类个体。各个体间产生了AT-field将彼此分开,于是产生了“多样性”。而这AT-field又不够强,导致各个体间无法彻底隔绝,还要互相发生作用,导致长期的“混杂”与“争斗”,这又意味了“运动”。这一切在古代哲学观念中,都是远离神圣本原的堕落。
所谓“人类补完”,就是反过来打破AT-field,将所有人合并为一,就消除了多样性、混杂与争斗,进而消除了运动,回归原初的、神性的“太一”,升华成神。当然,这是一个抽象的、非人格化的神。某种意义上,可以不恰当的类比为佛教的“涅槃”。
新柏拉图主义者认为,要达成这种对太一的回归,不是通过向外的追求,而是在向内的精神深处。人的灵魂源自太一,并且蕴含着我们与太一及世界整体的联系。只是因为陷入人世的纷乱混杂,灵魂迷失而遗忘其单纯的本性,从而失去这种联系。人类只有通过冥想式的灵修,灵魂回归本来的单纯,超越物质、感官与智性的限制,忘却自身的存在,回到真实的自性,即可再度体会到与太一合为一体的感受,为太一而出神着迷。
就我们来说,在这里我们应把其他事物放在一边,只专注在‘这个’上,把我们所有的包袱都抛掉,仅成为“这个”……
以整个生命拥抱神,乃至于我们的生命中没有任何一部分不与神紧紧相连。此时我们便能如神谕所描述的那样看待神与我们自己:我们在光华灿烂中,充满智性之光,或者说就是光本身,纯净、轻飘飘的像梦幻一般——事实上,我们已经成为——神。
这就是《Eva》中驾驶员与eva的精神同步率。当同步率达到极限的400%时,驾驶员就会消融,与eva合为一体,即是普罗提诺所说与太一合体体验的具象化。最终的人类补完,也就是每个人都达到了这一状态,从而自我消融于无形,合为一体。
因为一切均由太一流溢出,所以回归太一,不仅是回到神性的本原,也相当于回到了时间的原点。这种回归,在艺术上又常常以“回到伊甸”作为隐喻。《圣经·旧约·创世纪》中伊甸园,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受造后最开始生活的地方,是最初的乐园。当他们被蛇引诱吃了智慧树的果实,受到惩罚被赶出伊甸,并开始经历死亡与繁衍,这象征了与神的分离,也是运动和时间概念的起始。所以伊甸园也是一个有着“本原”与“静止”含义的象征。
《圣经》中的伊甸园,今天的学者一般认为在两河流域的南部,即古巴比伦境内。上帝将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后,又在园子东边设置基路伯看守,防止他们回去接近生命树。这里的基路伯(Cherub),来源古巴比伦浮雕中常见的圣兽Kirabu。在《Eva》漫画第十一卷,渚薰准备出发去接触莉莉丝、引发第三次冲击时,就是站在一头基路伯的石像上,象征“对原初的回归”。
《Eva》同时还有着科幻背景。地球生命的“时间起点”和“生命原初”,在科学意义上,是46亿年前的“原始汤”,即LCL。所以在完全同步之时,肉体也回归为LCL,是在又一个层面上关于“回归”的明喻。
《Eva》中的人类补完,就是成神之路。除了普罗提诺式的“太一”之神的实质,还有三个隐喻,分别是卡巴拉生命之树、马尔杜克机关和尼布甲尼撒之钥。
卡巴拉(Kabbalah)是一套犹太人的神秘主义学说,与犹太教的人格神耶和华不同,他们对神的理解是抽象的、非人格化的。在《Eva》里出现的“生命之树”,则大约出现在公元12-13世纪,由一支称为“王座神秘主义”(Throne Mysticism)的派别引入。它以一套类拓扑图形来象征《圣经·旧约·创世纪》中伊甸园中的生命之树。《创世纪》中提到生命之树既然可以使人永生,那么经过在其之上的旅程,即可到达永生的境界。
卡巴拉生命之树共有10个圆,在这些圆之间有22条路径。它有被分为四个世界和三条支柱。修炼卡巴拉,是一种冥想式的内修,潜入到内在精神深处的旅程。十个圆代表十个境界,修行者在内在旅途中,沿着这些路径,分别到达这些境界。每个圆中都有大天使在守护,指导和考验修行者。只有正确的行走,并通过这些考验,才能达到最终的境界——即属于上帝的王冠。
可以看到,卡巴拉的逻辑和修炼方式,都是和普罗提诺的主张一脉相承的——事实上中世纪基督教和神秘主义都受到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很深。而整个过程是人的圣化与提升——当然毕竟是在犹太一神教的框架中,还不能与神等同,因为有人无法企及的上帝在。
《Eva》中“人类补完”中,站在生命之树上的eva,有着双重的含义。一方面,10台eva分别占据了生命之树的10个圆圈,即对应了守护十个境界的天使;另一方面,身为其中之一的初号机,同时以卡巴拉修行者的身份,完成了自身的圣化。在《Eva》 “人类补完”之前的世界并不存在上帝,所以这种圣化,就是成神。
马尔杜克和尼布甲尼撒都是巴比伦元素。马尔杜克是古巴比伦的主神,曾战胜象征混沌的巨龙提亚马特,并使用巨龙的尸体上创世,重新安排新世界的法则。尼布甲尼撒指的是尼布甲尼撒二世,即灭亡犹太王国的巴比伦王,曾在巴比伦城中建造空中花园——后世认为这就是“巴别塔”的原型。巴别塔的意象大家都很熟悉,象征人对神的僭越,想要建造高塔直通天上——当然,这是仇视巴比伦人的犹太人为我们留下的观点。而且前面还提到,巴比伦还象征着“伊甸”。所以这两个意象,也都象征了SEELE要让人成神,并重新创世。
在《Eva》漫画版第十四卷中,完成了“人类补完”后,代表“回归同一”古代价值的凌波,对真嗣如此描述这个“补完”之后的世界:
分不清自我,或他人的范畴在哪儿,模糊的世界。
是自我无处不在,却也处处都不在,脆弱的世界。
那么,我死了吗?不。只是万物都合而为一了。
没有任何人痛苦,也没有任何人悲伤。无论争斗、言语冲突、支配、服从、饥饿、寒冷或痛楚,都不存在,是幸福的世界
但真嗣则站在人文主义的角度,否定了这种“回归”。这位看起来非常丧的主角,最后却蜕变为了一位尼采所说的“勇于对一切说是”的强者:
虽然不会有坏事,但也不会有好事。没有任何人存在。就想死了一样。所以,这里不会有幸福。
这一刻,一旦你期望了他人的存在,心灵的障壁机会再次把人们分隔出来。你还愿意承受那种疏离吗?面对他人时的恐惧,又会出现在你的心里。
真嗣仍然选择了说“是”(虽然这个理由有一点偏软):
也许我会因而痛苦,或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最终只有挫败。不过我认为,即使只有刹那间,人跟人之间仍然能够心灵相通吧
我们东方人因为佛教,对轮回的观念非常熟悉。但轮回除佛教外,也普遍存在于西方文化中。希腊的俄耳甫斯教、柏拉图和诺斯替主义,都认为肉体是束缚灵魂的牢笼,让灵魂忘记自己的神圣本原,一次又一次的困于这物质世界中,遭受无止尽的苦难。
俄耳甫斯教的教义中,认为人有神圣与世俗的双重起源。信徒死后的灵魂会在地下的岔路见到两股泉水。如果向左,饮下遗忘之泉,则会忘记一切走入轮回,再度在一具新的肉体中醒来,重复人间之苦。只有牢记自己的神圣起源,向右走到记忆之泉,对记忆女神说出“我是大地和繁星满布的天空的孩子”,才能饮下记忆泉水,并且通过冥后珀耳塞福涅的审判,然后成为神而位列永生的天界。
所以主动选择轮回,就是对所有这些“超越价值”的拒绝,对“成神”祈望的否定,对人的价值、现世的价值的肯定。而且真嗣的选择,不仅是个人的,而且是代全体人类来选,因此还要再推进一步,到达尼采“永恒轮回”的境地。
在尼采的观念中,整个世界是永远会不停的以同样的方式再现,这就是“永恒轮回”,又译“永恒归复”(Eternal Return)。博尔赫斯曾对这个意境,做了非常诗意的描述:
蹒跚爬向月光的蜘蛛,同一束月光,门廊边悄声耳语的你我,永恒的低吟,莫非早已在过去叠合?我们还会在这条长路上相遇吗——这条战栗的长路?我们会永恒地重演下去吗?
《Eva》中真嗣的选择后,不仅他个人,而是全体人类、整个文明都重启轮回,这是符合永恒轮回的意象的。尼采不认可灵魂的存在,甚至不认可人有一个作为认知和行为主体的“本质”。他认为一个人的全部,就是其在世界万物关系之网中间的一系列体验和行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而万物又是普遍联系、无法割裂的。那么只有当整个世界都完全的回归,一个具体的人才有可能相应回归。
我想作者——庵野秀明和贞本义行——在作品中是赞同尼采对于心和物的观念的。所以《Eva》是世界里并没有独立的“灵魂”的出现,人的“精神”始终是和肉体紧密联系在一起(虽然可以通过科技手段转移至其他肉体)。“圣化”和“融合”,的方式,是精神和肉体一起化为无差别的LCL。轮回则始终伴随着肉体和物质的演变和重生。
尼采支撑永恒轮回的物理论据,是宇宙间的粒子虽然浩渺巨大但仍是有限的,而时间却是无限的,所以一切终究回重来。当然,这不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但在《Eva》中,轮回的世界缩小到地球上的全体人类,加上再次创世的巨大神秘力量,让这件事变得可能。轮回后的世界,与第三次冲击之前的并不完全相同,而接下来是否会无限次重复这个新世界,也不得而知。这个我理解为一种艺术性的安排。因为永恒轮回真正的意义不是物理层面的,而是人性层面的。
其人性层面的含义,就是“对生命全部内容的终极认可”,也就是“对一切说是”。
尼采始终反对文明对生命真相的掩盖。他认为文明和道德,人为的发明出“好坏”“是非”等价值,然后否定不合其标准的内容,又将这种道德理想投射到人生之外的超验彼岸——如“神”和“天堂”。从第一部作为《悲剧的诞生》开始,他就一再呼吁人必须接受生命的完整形式——包括暴力、挣扎、恐惧和痛苦——而不仅仅庆祝生命最高尚文明的一面。后者让人变得疲乏和衰弱,前者才能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量。
永恒轮回,就是肯定生活的一切内容,包括所有痛苦的部分。而不仅仅挑选出所谓“好”的部分,并将其寄托在来世和天国。而这需要极其坚强的精神。在《快乐的科学》中,尼采曾这样表述过这一状况,而这绝不像博尔赫斯笔下那般诗意与轻松:
如果某个白天或夜晚,在你最孤独的时刻,一个恶魔偷偷走近你,跟你说:“你现在和以前的生活,你要重新活过一次,无数次;里面不会有新的内容,但是你曾有过的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任何渺小或伟大的事情,都会以同样的顺序重新来过——就连现在这只蜘蛛,树枝中透过的月光,以及这一时刻的我也包括在内。永恒存在的沙漏不断地被翻来翻去,你就是其中的一颗沙粒!”
这样的你,你的生活,你做好准备了吗?
这非常的明确,就是《Eva》中真嗣所面对的状况,也是他代表的人类所面临的状况。
你是否曾接受某种快乐?那你就相当于同时接受了所有的悲伤。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一起,他们彼此相爱着;
你想要所有的事情重来,所有的事情永恒,所有的事情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所有的事情彼此相爱。这就是你爱这个世界的表现。
你,永恒的人,要永恒的爱它,爱所有的时刻:你也要对悲伤说:“去吧,回归吧!”因为所有的快乐都想要——永恒!
《Eva》中,真嗣代表人类,最终弃绝了超越的、完美的、永寂的彼岸的神,选择了鲜活的、残缺的、悲喜交替的自己。人类选择了自己,选择了爱属于自己的世界。这就是《Eva》这部很丧很丧的作品,最后给出的最为强韧的回答。
就像浮士德最后留在人间那一句——“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评论区
共 23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