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柏拉图主义虽然解释了“人类补完计划”中的“合一”,但对“A.T.力场”究竟何物,却缺少一个明确的答案。
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创世者。他将世界分为“表象”与“物自体”两个部分。前者是人可以通过感官和理性可以认识的部分,后者则是我们无论怎样都无法认识的客观存在。
同时,康德又提出时间、空间与因果,仅存在于人的主观认知过程中,是人在认知中强加于外部世界的,并非客观事物的本身属性。而我们又是通过时间与空间来区分个体。所以康德认为,物自体必然是不可认识、不可分化为个体、不存在于时间之中的客观实体。
在这里,是不是似乎又依稀看到了上一章普罗提诺“太一”的影子?
阿图尔·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继承了康德的这一观点,他将事物分为“主体”和“客体”。认知他者的为主体,被认知的对象是客体。客体既然可以被认知,必然属于表象世界,并且可以被主体的认知。
这些客体,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见到的各种人和物体,毫无疑问,它们是分化为不同个体的。这个分化是如何发生的?叔本华认为,是我们的主体在认识过程中,赋予世界时间与空间,通过时间与空间,将表象世界分为各种个体。所以,空间和时间即是个体化原理(principiurn individuationis),这是叔本华从经院哲学中借用的一个词。
接下来,叔本华提出,对于客体,主体只能通过“外在”的观察和分析,来试图了解其动机和意义。但有一个客体除外,就是我们自己的身体。我们可以从“内在”的明确支配自己身体,并且用一种直接的、观察不到的方式,知道自己身体的动机和目标。联系这个主体认知与身体的行动的,就是“意志”。
人的一切行动,都既是意志活动,又是行为活动,两者并非因果关系,而完全的同一件事。所有身体的行动,都是自我意志的表达。而意志行为,不仅包括有意识的思考导致的行动,也包括心脏跳动这样的无意识的生理行为。叔本华认为两者并无区别,都分别是对应的个体组织在表现意志。身体就是意志,身体的每个器官也是意志。
接下来,叔本华迈出的关键的一部扩展,就是人以外的万事万物的行为,也都是意志行为。这样,所有自然过程,都是意志的表现。叔本华宣称,意志独立于时间、空间与因果,不可分化为个体,理性与知识都从属与它。意志就是康德所说的物自体,世界由意志和表现组成,一切表象,都是意志的客体化。
整个世界就是意志,叔本华称之为“生命意志”。他宣称在生命意志的作用下,世上的所有行为,都是一种以保存生命再次孕育生命为目的的盲目奋斗,而有意识的思维只是附着其上的表层体现。
我们回到《Eva》。叔本华的“个体化原理”,指出了人和人之间的分化是有赖于认识的,在这里看到了“A.T.力场”的雏形。所以,起着区分个体的人与人作用的 “A.T.力场”,就带有“主观认知”的属性。这就是为什么“A.T.力场”既是一种“心理”属性的存在,同时又能产生物质层面的分隔
而“人类补完”后,所有人类合为的一体,则是这个等同于世界本身的、一体的、不可分化的“生命意志”具象化的艺术表现。
叔本华之后,就到了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的时代。尼采在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重新诠释了个体化原理。
他认为古希腊的艺术,就是在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双重影响下发展的。其中日神代表秩序、比例与和谐,他用雕塑等造型艺术来表达自己。他能够带来清晰的外观,让人与人、物与物之间拥有明确的边界,让人感受自己与他人不同的鲜明个性。而酒神则相反,他代表不加约束的原始的自然力量,用带有迷幻性质的音乐来表达自己。他让人忘记自我,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因此被突破和破坏,陷入融为一体的混乱和狂喜。
日神艺术让人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单独的个体,他是个体化原理。而酒神则破坏个体化原理,让个体在狂醉中消融,重新与自然界合为一体。希腊高度的悲剧艺术,就是酒神的力量在日神的约束下和谐表达的结果,而这成为了希腊民族的生命力。
笔者认为,《Eva》中的“A.T.力场”,指的就是尼采笔下日神与酒神的共同作用。人类的“A.T.力场”的最大特征,就是一种“半透”的情形,它存在,又不够强。一方面保持了人与人之间的分化,让人和人无法彻底的交融和理解;另一方面,人与人又无法彻底的隔绝,仍然会彼此需要,能够有限度的交流和互相认可,也会有冲突和斗争。这恰恰体系了日神和酒神的对立统一,将人安置在这样一个“隔绝”与“融合”的中间状态。按照尼采的观念,这种状态,不仅不可悲,而且是人之为人值得赞颂的伟大之处。我想《Eva》的作者以真嗣的手,最终选择了恢复到这一状态,内心深处是赞同尼采的。
而如果日神无法约束酒神,酒神象征的野蛮的、原始的力量,就将摧毁所有个体和个性,让人们在盲目的狂醉和狂欢中,毁掉所有文化形式,陷入彻底的混乱与争斗之中。这是另一种“合而为一”,对应的也是《Eva》中“人类补完”后的“合一”状态。
但不同的是,《Eva》中的“合一”是彻底安静的死寂,尼采笔下泛滥的酒神则是无尽狂躁与破坏,这是两者对“合一”的不同构想。高田裕三笔下《三只眼》中的人类灵魂合体状态,倒是要和尼采的构想更接近一些。
十九世纪德意志古典哲学的另一位大师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也针对“A.T.力场”的“半透”特性有过精彩的论述。
黑格尔认为,人拥有自我意识,这个自我意识既是主体又是客体,它不能仅通过自己确立自己,而是需要另外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的存在,才能建立起对自身的完整意识,即“自我确证”。每个人需要从他人那里得到的,是承认或认可,而且这种承认的要求是互相的。这就体现了《Eva》中“A.T.力场”不够强大的一面,对“他人”的需求是真实存在的。
但黑格尔又认为,这种需求,却难以简单的通过彼此和平的互相承认来实现。因为人的自我意识有试图变得纯粹的欲求,即想要证明不隶属于任何物质。而被承认的需求,导致它同时隶属于双重的物质对象:要存在,就要隶属于自己的身体;要被承认,就要隶属他人的身体。自我意识要从这种隶属中解脱,就会产生斗争的倾向:通过设法杀死他人,来表示不隶属他人的身体;通过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来表示不隶属于自己的身体。因此,人与人之间,就有了斗争的动机。这就解释了在《Eva》中,“A.T.力场”的存在总会带来人和人的冲突与互相伤害。
对于《Eva》中“人类补完”的“合一”状态,黑格尔也有相似的诠释。他认为人类历史是有规律和目的,历史的发展就是自由意识的进步,一切历史事件都导向人的更大自由这一目标。但他定义的自由,和我们现代人公认的“消极自由”有一定差异。现代人的自由只涉及对行为动机的可实现程度,而不涉及动机自身的。而黑格尔的“自由”,则与动机密切相关。他认为,如果一个人想做一件事的动机,是源自外界的强制和未经反思的习俗惯例,那么人就受到了外界的压迫与控制,不是个人选择的,是不自由的。但如果动机是自身的欲望,这欲望要么来源于生物天性、要么来源于成长经历和文化的影响,也不是个人选择的,所以从欲望出发行事也是不自由的。
那么什么是自由呢?黑格尔认为,只有当人是既不受欲望的驱使,又不受外界环境强制而进行的选择,就是自由的。要符合这一条件,意味着只有依照普遍的理性原则进行选择时,才是自由的。这样的绝对自由的实现方式,是人依照理性原则,认同并加入一个理想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对个人的诉求与个体的理性诉求是绝对一致的。这时人对这个共同体尽自己的义务,就是最大的自由。
在黑格尔设计的这个共同体中,只存在普遍性和有序性,可以认为个体完全融入了群体。在最大的、绝对的自由下,共同体中不同个体间的冲突也被消弭。可以认为是《Eva》中“人类补完”状态的一个现实的、非神秘主义意义上的版本。
从以上可以明显看出,《Eva》中“A.T.力场”和“人类补完”的概念,有浓重的十九世纪德意志哲学色彩,这应是作者设定时的源头所在。
现在,关于《Eva》的主线背景,还剩下一个主要的内容,就是第三次冲击时莉莉丝的母神形象,以及多次出现的“卵”的意象。这些都来自希腊的俄耳甫斯教传统。
我们通常对希腊诸神的印象,来自荷马-赫西俄德的传统,最大的特征是神人同形同性。但在古希腊社会,还有另一支重要的体系,就是俄耳甫斯教。
俄耳甫斯是古希腊英雄时代诸英雄之首,位列赫拉克勒斯之前。他并非孔武有力者,而是一位极善演奏竖琴的诗人。其母是九位缪斯中司掌“史诗”的卡利俄佩(Calliope),父亲是色雷斯的河神俄阿格洛斯(Oeagrus),亦有一说其父是阿波罗。古希腊人认为智慧与音乐相联系,因此俄耳甫斯为众多半神中最具智慧者。关于他最著名的故事,就是则是进入冥府试图领回深爱的亡妻欧律狄刻,却在临近终点时,违背了决不能回头看的禁令,导致妻子消失的悲剧。
俄耳甫斯教,是以传说中的俄耳甫斯为教主的宗教,最大的特色是有鲜明的“彼岸”色彩,以秘仪来许诺信仰者死后的超脱与幸福,充满神秘主义色彩。这一宗教最晚于公元前六世纪已广泛于希腊各城邦流传。他的教徒认为自己的教主比荷马更早,因此地位更加尊崇。
俄耳甫斯教崇拜的也是我们熟知的希腊诸神,但在各神祇的神性和关系上有一定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神谱。按照古代流行最广的“二十四叙事圣辞”为例,俄耳甫斯教的神谱共有六代神王。
首先出现是时间之神克罗诺斯(Chronos),他是宇宙的最初力量。“时间“是一切的本原,它孕育、维系一切,又为一切划上句点。
接下来,时间孕育了“世界之卵”。卵是俄耳甫斯教独有的概念,它是世界的原初形态,既包括了整个宇宙,又囊括了所有的时间。在卵之中,一切尚未分化,既完满自足,又处于创世的准备之中。创世的本质,即是从“一”到“多”,万物从均一的“原初”中分化的过程。柏拉图的球体而自足的神的概念,很可能就由卵而来。
首先,“人类补完”,将所有人合一,就是回归“卵”的这种尚未分化的状态。“补完”就是对“创世”的逆过程。
然后,亚当和夏娃都是“生命之卵”。在第二次冲击中,将亚当回复为“卵”的形态,就是恢复到光之世界的原初(因为亚当是光本原)。
同时,在“人类补完”时,凌波回归的巨大莉莉丝手中的黑色之月,也是“世界之卵”的意象,重新创造的新世界将在其中诞生。
经过在卵中的孕育,法那斯(Phanes)破壳而出,为第一代神王。他也是俄耳甫斯教独有的神祇,是万物之主。法那斯有无数种形态,雌雄同体,并有很多别称,分别代表其一方面的特质:普罗多格诺斯(头生者)、埃利科帕奥(赐予生命者)、厄洛斯(连接)、墨提斯(智慧)、宙斯、狄俄尼索斯。可以看到他身上合并了多个希腊神祇,成为他的不同方面。。
在法那斯的时代,创世已经开始,万物开始分化,多样性已经出现,但仍然聚合在一起,在这第一位神王身上。法那斯的形象即是这一点的体现,他即万物。
法那斯接下来将王权交给纽克斯(Nyx)。纽克斯就是第二代神王。纽克斯在荷马体系中,是恐怖的黑夜女神,由卡奥斯独立生成,生下白昼之神厄瑞波斯,又与其交媾生子。
在俄耳甫斯教中,纽克斯是世上第一位女神,她仍旧属于黑夜,但不再令人恐惧,而是凸显其了“女性”和“孕育”的含义,是一位包容一切的母亲。纽克斯同时是法那斯的母亲、妻子和女儿,是他的女性对偶。她和法纳斯之间,是创世以来的第一次男女结合,两者相连,才能维持世界的延续。
在《Eva》的第三次冲击之前,亚当、使徒和eva,都在试图与莉莉丝结合,而这结合会成为末日和创世的关键。这次结合,则是地月世界的第一次男女交合(人类互相之间是不算在内的,因为全体人类只是同一位第十三使徒的分化)。
几位备选对象中,亚当相当于莉莉丝的配偶,eva则相当于莉莉丝之子(因为eva在此时代表出生自莉莉丝的人类),生自亚当的使徒则介于两者之间。这对应了法纳斯对纽克斯既是配偶又是儿子的关系。
所以“夜妖”莉莉丝明确对应了夜之女神纽克斯,法纳斯最主要体现在亚当身上。
纽克斯与法纳斯生下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乌拉诺斯接过纽克斯将权杖,成为第三代神王。接下来两次神权更迭,与传神话一样:乌拉诺斯的权力被其子克洛诺斯夺取。克洛诺斯的神权又被其宙斯夺取。宙斯成为第五代神王。
宙斯夺权后,听从倪克斯的建议,吞下了法那斯。宙斯与原初的法那斯合而为一,与法那斯等同。这就前面法那斯的称号中含有宙斯的原因。宙斯因此成为最初的本原,拥有了创世的力量,于是“他重安排诸神,创造世界”,拥有了创世神的权能。
《Eva》漫画版中,碇源堂吞下了亚当的胚胎而成为了亚当,对应的就是宙斯吞食法纳斯的情节。因而成为亚当的碇源堂,就有了成神的可能。因为亚当本身还不是神,《Eva》的地月世界本来是没有神的。只有完成和莉莉丝和结合(即法纳斯与纽克斯的结合)后,才会产生第一位神。然而凌波以自己的意志,拒绝了亚当,碇源堂成神的计划因此落空。
俄耳甫斯教神谱的最后一代神王,是由宙斯与女儿珀耳塞福涅乱伦生下的狄俄尼索斯。嫉妒的赫拉指使泰坦们绑架了年幼的狄俄尼索斯,将他扼死并撕成碎片,然后放进水里煮,又放在架上烤,只剩下心脏完好无损,被雅典娜抢救出来。宙斯就以这颗心脏复活了狄俄尼索斯。然后愤怒的宙斯,用雷电将泰坦们轰击为灰烬。从泰坦的灰烬中,诞生了人类。因此人类同时有着源自泰坦的玷污的部分,和源自狄俄尼索斯的神性部分,这就使上一章提到的摆脱轮回、位列众神之间成为了可能。
泰坦是比宙斯更为古老的神,却被宙斯关押在大地深处。在这个层面,他们对应了作为地球古老的主人,却被封印在地底的亚当和使徒。泰坦最终在宙斯的闪电中化为灰烬,亚当和使徒也彻底消亡。两者的结果,都是人类的诞生与重新诞生,成为大地的主人。而神则在天空中,永久的守望着作为自己孩子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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