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1995 年《仙剑奇侠传》(通称 DOS 版)由台湾大宇资讯推出以来,该系列已成为华语地区最有知名度的 RPG 游戏系列之一。二十多年间,冠以《仙剑奇侠传》名号的游戏作品众多,虽然评价褒贬不一,其初代作品《仙剑奇侠传》(下以《仙剑一》代称)仍为公认的经典,至今依然在中文游戏受众间具有极大影响力。
关于它的考察研究兴盛不息,多以研究其中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承以及如何在受众间传播为主,鲜有对其主要故事结构与所涉及到的宗教元素进行详细的分析,这不得不说是十分遗憾的——因为在我看来,《仙剑一》中所蕴含的宗教元素之丰富在同时期作品中较罕见,既继承了古典英雄叙事,又掺入了多重象征系统的隐喻,尤为难得的是,这种丰富性并未经过刻意雕琢,主创可谓无心栽柳。
而“女娲族”这个设定如此地深入人心,成为年轻一代亚文化里的经典符号之一,可作为《仙剑一》故事的成功的佐证。
这篇考察预计由三个主要部分构成:第一篇重述赵灵儿的宿命之旅,第二篇分析蛇女、地母、与重生的隐喻,第三篇则将关注点放在故事背景中的宗教战争。其中采用的游戏版本为 2001 年发售的重制版《新仙剑奇侠传》,相对比于 1995 年发售的 DOS 版和 1997 年发售的 98 柔情版,该版的特征是采用了《轩辕剑三》的引擎,使得画面有了很大的提高,同时为两位女主角增加了隐藏结局。选择该版的主要原因是易于获得(现已登陆 iOS 系统,可以在 iPad 上玩到),流传度较广,以及新增剧情的加入。对于柔情版和《新仙剑》哪个质量更好,粉丝群体间各执一词,我就选择了自己更熟悉的《新仙剑》。
需要注意的是,本系列考察可能会涉及许多对剧情的个人解读。我自己接触《新仙剑》时年纪太小,长大以后也难以再追溯当年讨论的盛景,因此解读很可能与一些公认的观点不一致,但我会尽量公正地分析与评价。
无论正在阅读本文的你从何时、何处接触到《仙剑一》,相信都很难不对赵灵儿这个角色留下深刻印象。她作为一个剧情的符号,也作为一种女性塑造停留在中国游戏史里:前期纯真无邪、楚楚动人,后期温柔亲和、意志坚定,是某一类女性理想的典型。尽管玩家以李逍遥的视角参与游戏,无可辩驳的是,赵灵儿才是游戏剧情的实质推动者。正因为她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和命运,才有了整个《仙剑一》的故事。
虽然我认为读者可能或多或少从《仙剑一》历代版本的游戏和所改编的电视剧中得知故事的大致走向,为了研究的便利,依然将游戏的剧情框架在此概括总结如下:
当然,这个框架只是为了给不了解的观众一个“《仙剑一》是什么样的故事”的大致印象,实际则删去了许多与本文讨论无关的细节,而所需要的具体内容则会在下面的讨论中详细展开。赵灵儿的旅程与约瑟夫·坎贝尔在其知名作品《千面英雄》中所提出的英雄及其旅途的范式非常类似:启程——启蒙——归来——解答。她短暂的人生大概可以如此分解:从幼年远走他乡到重新踏上回乡之路,从第一次现出蛇尾到锁妖塔中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份,从生下孩子到最终落幕,因此本篇也将按照这个顺序进行解读。
在谈论赵灵儿的自我认知与完善之旅时,首先要注意到赵灵儿的“孤儿”身份。尽管她被遗弃的真相直到游戏后期才借由李逍遥所经历的回魂仙梦揭晓,这一事实却在对她的分析中显得非常重要。
在对她母亲女娲族身份的争论下,实则是黑苗与白苗的政治斗争。拜月教主身为黑苗族的精神领袖,拒绝且有意构陷代表白苗族的巫后,赵灵儿就是在这样的背景斗争下勉强存活,被托付给母亲的眷属,由凤凰带到遥远的江南以逃避政治迫害。收留她的是神秘的灵月宫主,被描述为一个避世仙境中的脱离凡俗之人。
这种范型常常出现在希腊神话中,天神或半神出于躲避迫害的原因,于幼年时期被藏在山洞里,由仙女或精灵抚养长大,并在成年后崭露头角,回归应有的身份。米尔恰·伊利亚德在《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中写道:“一个孩子‘暴露’、遗弃给自然元素——水、风、地——的意志总是对命运的某种蔑视。一旦托付给大地或水,则孩子将从此获得一个孤儿的社会身份,而且处在死亡的危险之中,但是他也就拥有了某种和常人有所不同的条件……大家还记得宙斯、波塞冬、迪奥尼索斯、阿提斯和数不胜数的诸神……被遗弃的悲剧得到了关于‘孤儿’、最初的孩子、他在宇宙中真正无懈可击的孤独,以及他的独特性的宏大神话的补偿。”而赵灵儿也是如此。
打从故事真正的开始,她就被迫害、被剥夺、也因此被赋予了崇高的使命,这使命不仅来自于她独特的血脉,还源于她注定的回归与夺还。在这个意义上,她势必与拜月教主迎来对决,而这一对决也必定由同一人,也就是李逍遥,来做见证。
同许多知名的英雄不一样,赵灵儿并非由于内在灵魂所展示出的模糊征兆而被召唤并踏入旅程,她的旅程也缺乏先知或领路者。相对地,由于接二连三的闯入者,她过去十六年所身处的那种平静生活被打破,如果李逍遥的来临还算是少女时期所设想的解放者,黑苗劫掠者则更粗暴,直接将她所藏身的庇护所毁坏,使得她不得不转变生活模式,走向流浪。赵灵儿不是一个大胆的冒险者,她第二次与李逍遥相见时已是一个再一次被剥夺的可怜人,因此难以支撑独自流浪的旅途。李逍遥即使遗忘了自己作为丈夫的身份,仍然义不容辞地成为了她的保护者,二人的关系在这个阶段有些类似唐玄奘与孙悟空,看似因为赵灵儿依附于李逍遥(其中难免有些“嫁夫随夫”的无奈感),实际是因为赵灵儿本身成为了“走出去”的源头,为李逍遥的旅程赋予意义,二人难以分离。而我们会看到,这种牵绊谈不上多么强劲,一度为李逍遥和林月如间滋生的互相吸引所掩盖,但它最终将李逍遥引导到蜀山派,并在恢复记忆后转变为需要肩负的责任感。
若我们转换视角,则可以观察到,不管是在盛渔村附近出没的黑苗人,还是白苗人,他们都试图直接将赵灵儿带回苗疆,其现实的一面是黑苗族面临的洪水/白苗族面临的干旱,政治意义上则是为了掌握黑苗族的下一任继承人/寻回白苗族的精神领袖,他们象征着赵灵儿的人生里挥之不去的过去。
这样的过去缠绕回来,作为一个征兆,告诉英雄是时候走出温养他/她的洞穴,迎向必将到来的命运。因此,英雄若不是自己走上了这段旅途(如释迦牟尼所选择的),则必将被命运剥夺安定的生活,以督促英雄启程。摩西是一个比较相近的例子:他出生时正逢埃及的法老下令诛杀希伯来人的头生子,虽然勉强藏身于埃及皇宫,由公主抚养长大,他却再一次出于自己的希伯来身份而杀了人,不得不逃离原有环境和身份,隐入希伯来族群中,做一个牧羊人。赵灵儿与之类似,两者都有多次被剥夺的经历,才得以与自己真正的命运相遇。
在这个章节中,我会以故事中几次与赵灵儿对自身的觉醒的关键时间作为节点,分析她所经历的重重困难在重新认识自我中的影响。命运对她的第一次考验发生在赵灵儿与李逍遥初到苏州,与林月如结识。眼见着自己已定盟誓的丈夫就要成为他人的上门女婿,苦闷的赵灵儿第一次变身了。尽管姥姥也有这样人首蛇身的形态,她不应当对此感到陌生和恐惧,她却逃走了。这样的形态是非常规的,一旦被发现会令她难以在凡人社会中生存,尤其是可能失去李逍遥。李逍遥将她的蛇身称作妖怪,她就知道李逍遥自心底仍难以接受自己的异类身份,赵灵儿只能选择暂避,以免二人的关系就此破裂。
这里是赵灵儿不同凡响的命运对她的第一次召唤,她也许对此仍缺乏觉悟,仅有一丝被揭露的恐慌感与被爱人误解的委屈,但大门毕竟已徐徐敞开,仅从林宅逃脱并不意味着能从命运逃脱。
赵灵儿的预感是对的。李逍遥无法接受“赵灵儿就是那个蛇妖”的说辞,坚持是盘踞在隐龙窟的妖怪掳走了她,并在与蛇妖对战时盛怒之下杀了他。李逍遥和林月如很快在白河村找到了重新恢复为人形的赵灵儿。(想一想,如果这时她仍是蛇身,会发生什么?)
玩家经由李逍遥之外的视角被告知赵灵儿怀孕一事,既解释了她为何会突然变身,也暗示了女娲族的力量与她们身为母亲的身份息息相关,我们将在之后章节讨论这种联系。在赵灵儿主导下,三人经历了一系列事件:玉佛寺、黑水镇、将军冢、血池。打败血池中的赤鬼王后,他们得到了贯穿《仙剑奇侠传》系列的关键道具:灵珠。尽管赵灵儿辨识出这是非同一般的宝物,却并没有显现出半分兴奋,反倒哀愁地将灵珠现世与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一事实彰显她对自己的身世有清楚的认识,并有意识地避免着它,而天意却一再将征兆送到她面前,像一个潜行过来的巨大阴影,直到她投身其中之前都会不停追踪着她。
但值得注意的是,赵灵儿依然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她不断被剥夺、被揭露、被胁迫(鬼阴山被石长老以人质做威胁、山野之中被剑圣当作害人妖怪抓进锁妖塔),但鲜少直面自身不得不为之的神圣使命,亦不见她表现出对故国的眷恋和对自己子民的怜惜,不过,也正因前期的压抑,她的觉醒时刻来临时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李逍遥终于到达锁妖塔,即将见到赵灵儿前猛然回复了记忆。以蛇身被缚于巨柱上的赵灵儿早铭死志,不料李逍遥却愿与她同生共死。作为异类在人世间漂泊的赵灵儿终于得到了一个愿意接受她本来面目的支持者,在这一瞬间,她获得了足以直面宿命的勇气,并在与阻止她离开的镇狱明王的对抗间迸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宣言:
“……我身虽为妖,心却非魔,你怎可凭此而加罪于我!”
“上天既赐予我不同于凡人之力,就有我必须去做的事。我若死于此,不但有愧天地,更对不起千千万万崇拜我的苗民黔首。”
“道归道、魔归魔、而我是我,神佛也不能决定我的命运!”
《仙剑奇侠传四》有一句名台词,“我命由我不由天”,历来为粉丝所津津乐道,其起源最早可追溯到赵灵儿在此的对话。
她第一次开始反抗加诸与她的种种迫害,选择了拥抱自己命定的英雄身份。这个时刻是如此经典,我们能够在各式各样的故事与神话中看到它。上至拔起石中剑的传奇之王亚瑟,下到肩负击败伏地魔重任的哈利·波特,人们总是喜爱这样的故事,不止因为英雄史诗令人着迷,还因为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是人类生活的隐喻:经历过这些考验,英雄作为人类的化身得以与真正的自己回归为一体,对自身存在于世间的意义不再感到迷惑,在这一刻由面目模糊的“芸芸众生”升华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而所谓的宿命,正是指那些为了此刻而被塑造的条件,它们为英雄量身打造,如坎贝尔在《神话之旅》所谈到的,"(被强迫的英雄)一直准备冒险。这些故事里,英雄准备接受的冒险就是他所经历的哪一个。就象征意义而言,这个冒险是他个性的显现,背景以及环境的条件都与他的准备相匹配。”因此,赵灵儿的觉醒可称为一种必然。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顺理成章。那些需要她肩负的责任不再是令人苦恼的累赘,而是她安身立命之所在。或许我们可以参考《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中的一个比喻:“……被拽进角斗场去面对一场殊死搏斗和自己昂首走进去是不同的。”尽管她被一步一步带到了离故乡更近的地方,以致于履行那些使命看起来仍像是由冥冥之中的某个意志为她安排的结局,但主动接受它们,靠自己的勇气去迎向那个结局,与被推向那个方向是不同的。游戏中对赵灵儿心态的转换暗示得非常明显,游戏头像与模型都换成了更成熟深沉的造型,脸上的表情也从少女的明艳或哀愁变成了母性的温柔和坚强。
赵灵儿在神殿举行了祈雨仪式后,旋即前往黑苗国,面对她的宿敌,拜月教主。第一次击败拜月教主之后,赵灵儿实际已经力竭,靠阿奴施咒与自己一缕念头不散勉强维持身形,最终与和水魔兽合体的拜月教主战斗后彻底消失。至此,她的宿命已然终结。
这样的结局我们也可以在许多神话中找到原型,女娲自不必说,上文所提过的摩西也在完成使命后死去,圣经中另有士师参孙,死于与敌同归于尽。哈利·波特和赵灵儿的结局也极为类似:消灭与己同源的敌人后,本应一同死去,却最终克服了死亡,继续守护自己所爱的世间。(此处赵灵儿结局指《新仙剑奇侠传》所增加的灵儿结局,赵灵儿形体虽散,仍得以与丈夫女儿团聚。此结局有所争议,不为所有玩家所认可,即便如此,《仙剑奇侠传二》中亦出现赵灵儿意志,因此可以认为她没有完全消逝。)哈利·波特与伏地魔同出一源,这一点原作中已有说明,而赵灵儿与拜月教主之间在隐喻上的关联将在下一个篇章中阐明。
《道与庶道:宋代以来的道教、民间信仰和神灵模式》
和合本《圣经》,中国基督教协会发行
《吉尔伽美什》,赵乐甡【译】
《千面英雄》,约瑟夫·坎贝尔
《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米尔恰·伊利亚德
《希腊神话》,尼·库恩
《英雄之旅》,约瑟夫·坎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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