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殺陣”可以说是日本时代剧和剑戟片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其概念大概相当于中国人对武打场面的执著。在日本的电影行业中有专门的职位叫做“殺陣師(たてし)”,位置基本等于国内动作片的“武术指导”,专门设计和安排剑戟片及其他与古装武斗相关影片里的演员动作与砍杀场景。在时代剧里没有“殺陣”,就像宝莱坞影片里没有歌舞一般不可思议,同时,它也是文化输出的符号之一。
最近的《对马岛之魂》里,有一个专门的“黑泽模式”,就是为了让玩家们能够在游戏里体验那种“来自上世纪黑白片时代的杀戮观感”。由此看来,机核在游戏推出的前瞻期给予的评价《《对马岛之魂》以有限的体量表达了对剑戟片的理解》确实是很到位的。本人作为一个“殺陣”低端门外汉,也打算不自量力地来粗浅聊聊《对马岛》与“殺陣”之间的关联。 殺陣(たて)一词如果要追溯的话,大概最早可以从江户时代的能剧发展说起。但凡歌舞伎中涉及到战争场景,就需要演员在台上表现出种种形态,一夫当关、以一敌多、集群乱斗等等不一而足,和京剧中“唱念做打”的“打”有异曲同工之妙。
根据记载,使用“殺陣(たて)”表示武斗场景大概是在1820年的江户,“立ち回り”或“殺陣”逐渐成为了对戏剧中武打场面描述的专有名词。根据个人理解,“立ち回り”大多用来表示武士之间的1V1对决,带有彼此试探、相互周旋的意思,更适宜拔刀定生死、一击血溅五步的场面;“殺陣”则用来表示主角面对大量敌人的场景,通常都伴随着眼花缭乱的剑技、电光石火之间便斩杀多人,令台下观众大呼爽快。不过,这两者在词义上来说并无本质区别,因此纯粹的二人决斗叫做殺陣也没有任何不妥。
明治维新之后,随着日本快速进入近代化,以幕府时期的浪人豪侠为主角的“时代小说”成为社会炙手可热的文娱消费形式。大正到昭和前期,随着中里介山《大菩萨岭》、林不忘《丹下左膳》等剑侠小说的发布和连载,一时间人们对于充满刀光剑影的杀戮故事流连忘返。当时的电影公司如东亚、日活、东宝等纷纷找寻此类题材,带有丰富戏码的动作场面更令人大呼过瘾。由此,日本剑戟片中的“殺陣”演出传统得以植根,并随着时代的进化而不断提升。
限于当时电影拍摄技巧与表现手法,“殺陣”在当时的表现还是很粗糙的。与此同时,舞台剧由于演员班底的成熟、场景调动方法论的继承,对于“殺陣”的把握显然要更胜电影一筹。1936年,新国剧《殺陣田村》的公演标志着舞台剧的殺陣艺术的巅峰。至今,它仍然是日本的经典剧目之一。
在日本战败之后,舞台剧由于人才凋零逐渐衰落,而剑戟片却因为一批经历过战争,对电影艺术与人性都有所反思的导演登堂入室而兴盛起来。这就必须提到将日本剑戟片带向世界舞台的黑泽明导演,我们在《对马岛之魂》中看到的诸多场景,都是SP通过自己对剑戟片的理解,向日本的剑戟片文化致敬的行为。
虽然早期的剑戟片元素基本来自于当时的好莱坞,但在战后,日本创作者认识到了本民族的特征,进而将历史特色与文化符号糅合进时代剧之中,反而创造出了独具品位、进而被全世界争相效仿的风格。黑泽明作为导演的成就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自己的作品将日本文化元素融入到现代的表现形式当中,使整个世界都认识到了日本剑戟片的魅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传世名篇《七武士》。
如果忽视取材于剑圣上泉信纲救小孩故事的第一个杀戮场景的话(因为是武士用计谋诛杀盗贼,不算堂堂对决),《七武士》关于殺陣的使用可以说是非常克制,全片直到第45分钟,七人中武艺最高的久藏出场,才用一场非常标准的“立ち回り”展现了武士对于剑技的境界之理解。
与全片的主旨一样,《七武士》虽然是以武士的命运为题材,其核心却是落在时代与历史之上,而非沉迷于对武士及剑技的滥觞,这与战前许多剑戟片的目标是截然不同的。也正因此,在《七武士》中有限的殺陣场面,由于其精心的编排与设计,其合理性、战斗的流畅与紧张感都成为了超越时代的经典。
我们上面提到的久藏与浪人剑客决斗的场面,在今天的观众看起来可能稍显老旧甚至不足为奇,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它使用了大量不同机位镜头的穿插,对于全景、中景、对决双方、观众、动作细节都有极其丰富而传神的刻画,在无形中带给观众强烈而紧张的压迫感,同时也对这场对决充满好奇与期待。这也使原来往往沦为“外行看不到热闹、内行看不出门道”的殺陣成为了让人们不断回味值得反复体验的名场面。
如果仔细看过《七武士》的人们就会发现,在片中,关于展现武艺的场景大多是由久藏来完成的,这不仅是因为他在设定中武艺高强,是具备传统武士美德的代表,同时也是因为大量对决场景的设计中着重刻画了那种兔起鹘落、瞬间分胜负的典型日式战斗美感。例如在后山擒杀山贼斥候一段,用了极长的时间铺陈战斗之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最终的结局却同样是在一刹那便完成。
但在大规模的“殺陣”创举上,《七武士》最为激动人心的场景无疑是最后的十三骑山贼被诱入村中,在狂风骤雨中展开的大决战。与传统的武士对决场面不同,走投无路的山贼与毫无章法的村民中,坚定屹立的是沉着老成的老武士勘兵卫,指挥若定的他最终决定了战斗的成败。而久藏与菊千代的战死也颇具悲壮的美感,但又与那种“宛如樱花散落”的传统死法有很大的区别。
黑泽明在“殺陣”方面最大的贡献,是极度严谨的调度与场景控制能力。人工降雨与泥淖场景的设置,使电影在殺陣的表现力上完全超越了舞台剧。与此同时,大场面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井有条,逐次歼灭十三骑的场景被切分为数个段落,每个段落由一名武士作为核心人物主导,以追逐为开始,以击杀山贼为结束,将整个庞大的“殺陣”完全串联起来,中间穿插着武士命运的起伏,紧紧扣住所有观众的注意力,紧张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些出众的表现能力,是舞台剧的艺术形式完全无法做到的,也让《七武士》一举成为传世的不朽名作。
《七武士》的成功,不但奠定了新时代剑戟片的基调,也让西方电影界认识到了武士题材独有的美感与壮阔情怀。由此,Samurai与Katana成为了电影人情有独钟的话题之一,就如同“西部片”一般,仿佛拥有无限的魔力,诱惑着人们不断发掘其中蕴藏的价值。而“殺陣”的设计哲学与美学概念也一道传播开来,并不断被发扬光大。
很有趣的是,当日本剑戟片开始发展时,是西部片指导着日本电影工业的概念前进;而到了黑泽明的时代,剑戟片则反过来对西部片造成了决定性的概念输入。暂且不提《用心棒》被侵权等等一系列的风波,即使是在黑泽明之后,西方对武士题材的引用与“殺陣”的学习仍然是数不胜数。
在《对马岛之魂》里,制作方Sucker Punch就明确表示,玩家的舅舅,对马岛地头“志村”这一角色(英文发音Shimura,志村的姓氏读法),就是在向伟大的演员志村乔先生致敬。
除了《七武士》之外,还有哪些黑泽明的“殺陣”值得一看?
我们都知道,除了《七武士》之外,《椿三十郎》《罗生门》《用心棒》《蜘蛛巢城》《影武者》等等都是黑泽明的传世名篇。如果只是想讲一个纯粹的任侠武士的故事,黑泽明在“殺陣”上会如何取舍?答案是不同的主角会有不同的处理方法,但场景都同样经典并令人印象深刻。
如果只看《椿三十郎》的前90分钟,你可能会把这个故事当成一部喜剧片,三船敏郎饰演的浪客武士椿三十郎除了中段大开杀戒的两分钟之外,大部分时候看起来像是个混世的渣渣。
然而,在最后几分钟,他与仲代达矢的对决却完全推翻了观众在前面产生的所有印象,其武艺之高简直超出想象。这场殺陣是一场标准的“立ち回り”设计,两人间仅有半臂距离,而三船敏郎的左手逆拔刀、右手推刃的动作竟然需要逐帧回放才能看清。“一击必杀”的魄力与仲代达矢喷溅而出的海量鲜血,让这场对决如此惊心动魄。这场“殺陣”全程以中景长镜头完成,演员的功底与导演的设计能力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用心棒》中,第一场用心棒与流氓之间的“殺陣”来得毫无预兆,收得干净利落。双方在彼此嘴炮巨魔之后,用心棒扔下一句“被砍可是很痛的哦”之后突然间手起刀落,展现了这个落魄武士人狠嘴臭的特点。三刀下去,取了两条半性命,回头还连阴间事都给办了,可以说是“日本西部片”里的极致桥段。
而在最后,用心棒与丑寅一伙之间的对决则充满了仪式感与宿命感,以致于这场“殺陣”的设计被中外几乎所有带有英雄侠义色彩的影片反复学习与借鉴。所谓“午时已到”,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用心棒面对对方的手枪(又是仲代达矢,简直是被砍专业户),先是甩出肋差刺中手腕,接着犹如虎入羊群,砍瓜切菜般结果了所有的对手,令人大呼过瘾。对剧中所有人物的命运作出交代之后,用心棒一刀斩断捆绑老人的绳索,纳刀入鞘飘然而去,正应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所以,也无怪《荒野大镖客》要从头到尾不仅故事甚至连分镜和构图都要抄《用心棒》了,因为确实牛逼这两个字就是这么写的。
日本剑戟片的全盛时期,除了黑泽明之外,其他各位导演的“殺陣”场景设计也展现了深厚的美学功底与设计思路,以致于后世的西方电影、港片等类型片不断地学习和效仿。
与黑泽明不同,小林正树是一位非常典型的以日式思维表达日式美学的导演。他在《夺命剑》中为三船敏郎和仲代达矢设计的殺陣场景,在不断的中景、全景与特写切换之间,将两名武士的执著、专注与武艺刻画得淋漓尽致。
而在揭示“武士道”的观念之虚伪与空洞的《切腹》中,仲代达矢与丹波哲郎的“殺陣”设计亦同样惊心动魄。穿过死寂的墓地,踏上无人的乡道,萧萧荒岭、疾风劲草间,老浪人津云半四郎与年轻气盛的对手白刃相交,却并未迎其锋芒,而是用丰富的战阵经验打断了对方的兵刃而定胜负,奠定了出人意料的结局。
当然,老式剑戟片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越来越不能满足追求新鲜刺激的观影者的标准。因此,对于“殺陣”的创新需求也变得越发迫切。这里我特别同意《只狼》电台中无念老师提到的“娱乐通货膨胀”这个概念:人们看了刀、血,就要看到更多的刀和更多的血,让刺激来得更快、频率更高、内容更刺激。在这种不断提升阈值的刺激下,剑戟片也要来革自己的命。于是乎“殺陣”也快速地从一对一发展到一对多或多对多。当然,像黑泽明那种调度和把控的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但是让场面好看起来,还是各有各的高招。
作为日本的“保留传奇故事”,盲侠座头市几乎永远是口演、舞台与影视的当红题材。这里就必须提到《座头市物语》系列,“盲侠专业户”胜新太郎在26部电影里基本尝试过了所有类型的“殺陣”,将一位手杖藏刀、逆手居合的盲人剑客演绎得出神入化。深街小巷、月黑风高、艺伎红颜、刀光剑影、大阵仗中取敌项上人头犹如探囊取物,使“座头市物语”彻底成为了日本剑戟片中独放异彩的一支。
另外,在一些不是剑戟片的类型片中,能够反映时代特征的趣味场面也是不遑多让甚至要比一些剑戟片还要高超。这里要提到的就是深作欣二导演的《蒲田进行曲》。它的故事乃是一个“忘了他吧,我(偷电动车)跑龙套养你”的笑中带泪的剧本,但里面关于时代剧的演出与摄制真都是原汁原味,而“殺陣”的设计也是硬桥硬马。虽然主角安次总是演出一些被打被摔被丢出去的盒饭角色,不过如果我们真的把它当成个时代剧摄制场面来看,那么它的“殺陣”设计确实颇有古风,《新选组魔性剑》这个题目也真的像模像样。
进入21世纪之后,传统剑戟片的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无法满足现代人的观影需求,“殺陣”随着摄影、脚本与特技水平的进化不断推陈出新,却意识到单纯追求视觉的刺激效果,绝非剑戟片的出路。以山田洋次的“历史三部曲”《武士的一分》《黄昏清兵卫》《隐剑鬼爪》等为代表,“殺陣”的设计回归了武士本身注重的“道”之所在。这三部电影甚至不能说是以场面见长的剑戟片,但其“殺陣”之用心同样精彩绝伦。
在同时期,北野武翻拍的《盲侠座头市》虽然因为胜新太郎的影响过大而未得到应有的赞誉,但北野武贯彻的“暴力美学”在其中仍然使“殺陣”场景大放异彩。花、剑、雨、血,这些应有的元素在里面一个也不少,落魄武士浅野忠信的“殺陣”甚至比座头市还要来得精彩。
近期最令人击节的“殺陣”设计,当数《椿花散落》。传统剑戟片中对落寞武士的忧伤与感怀,现代电影中令人热血沸腾的拔剑即斩,友情与爱情,对不义的讨伐,浓缩在一部影片里。而两段“殺陣”由香取神道流入室弟子冈田准一和搭档西岛秀俊全情投入,其品质毋庸置疑,早年剑戟片中凝聚在“殺陣”场景中的形、气、意、神全都回归其中。
作为一部体量和制作都有极限的游戏,《对马岛之魂》在自己对日本剑戟片的理解基础上,已经非常尽力地追求还原“殺陣”的体验。无论是场景、动作还是系统上,其创造的感觉也已非常接近“殺陣”所传递的本性本意。
有趣的是,“殺陣”在日本已经也发展成为了一种“道”。“日本殺陣道協会”座落于东京,是正经的社团法人,其职责与愿景便是将“殺陣”这一充满形式美感的文化推广给所有希望了解日本的人,也让外国人来了解有关“殺陣”的设计以及其他文化符号的一切。
本文限于篇幅,只是简略地罗列了一些个人记忆中较为突出的“殺陣”设计及相关影视,对“殺陣”自身的要求及形式譬如刀的种类、拔刀、身位、交战、振血、纳刀等等并未作出更多探讨,希望之后在机核有机会多多交流,也希望喜欢剑戟片的朋友们能更加享受《对马岛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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