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威其实游戏玩得挺少的,作为一个游戏从业者,他上班都是“996”,没太多空闲时间,更别提现在他有了家室。另外他玩起游戏来,经常“开小差”,不知不觉就会被游戏中的细节吸引,自顾自地研究起来。
今年上半年他买了《精灵与萤火意志》,他并没有像一般玩家一样流连于游戏里精致的“银河城”设计,也没有被字库缺失造成的“口口口”字幕逗乐,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ORI的“光剑”。
“那粒子(特效),像不要钱一样,哗哗的,换是我们做手游根本没有这个资源。而且他们做的反馈也非常丰富,拿剑砍草、砍木头效果全都不一样!”老威有些兴奋又有些羡慕。
老威高考艺考的时候,会考成绩还不错。他先去了中国美术学院,想试试三位一体招生。去之前还特地查了查美院的初代校长——林风眠先生的相关资料(当时美院叫“国立艺术学院”),以便面试的时候如果面试老师问起“最喜欢的画家”,老威就能有的放矢,博得老师的好感。事实是面试老师的确问了这个问题,老威也确实答得自我感觉良好,但问题出在笔试上。
以前在画室学习的时候,老师总喜欢不按套路出牌,有一次素描课老师灵机一动,找了一个香烟壳子一揉放上展台,就让同学们画。那金箔、塑料包装和纸壳子彼此“缠绵”在一起,有太多的细节需要在作画时考虑,画得老威想吐血。
可美院明显更懂什么叫做“不按套路出牌”,笔试的时候,老师在展台上摆了三个大白坛子,灯光一照,锃光瓦亮,连一点细节都没有,当时看的老威都傻眼了。结果就是,老威后来通过普通考试,去了一个不那么有名的学校,进了动画专业。
美术虽然有特感性的一面,但是依然是一种技术,特别是应用美术。学校里,大一会重温美术概论和基础,大二的时候深化,大三开始分科,分二维方向和三维方向。但是问题是,学校教学用的软件还是flash和maya,对于之后找工作基本没什么帮助。正巧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校外的游戏外包公司来学校里宣讲,手游迭代快,外包成风,这个公司虽是初创但根本不愁接不到活,唯一的问题就是缺人。他们对学生们开出了非常现实的条件:你们来,我们可以倾囊相授,但是就是没有工资。
于是,从大二开始老威就做起了游戏美术外包。当时的手游行业还不比现在,各家都有自己的一套,光是引擎就五花八门。网易有自研的NeoX引擎,被大家成为“牛X引擎”;电魂在3DMAX的基础上改了一版引擎自用,连启动画面都一样;big world引擎因打造了《魔兽世界》而被人们所熟知;还有UED,这个引擎具体是虚幻几代老威也说不清,总之他们习惯用“UED”来称呼它,老威记得很清楚,如果想在这个引擎里调用颜色,还必须自己手动输入十六进制颜色码。
那时候只要学校没课,老威就会去外包公司,一般9点上班,会一直熬到半夜12点,直接通宵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在那段时间里,老威从不觉得累,至少在精神上不累,因为每天过得都非常充实,每天他都在学习大量的新鲜事物:有关引擎软件、有关游戏美术,也就是那时候他决定成为一个游戏特效师。
我问老威:“特效在整个游戏美术流程中的位置是怎么样的?它有趣吗?”听到这个问题,老威露出了似有深意的笑容,他说:“特效绝对是整个流程里最有趣的环节,你听我给你分析……”
以下观点仅代表老威个人,欢迎探讨
除了GUI(Graphical User Interface图形用户界面)和TA(tech-artist技术美术)相对独立以外,游戏美术的流程一般都是从原画开始,到角色模型/场景模型,再到角色动作/地图编辑,到最后的特效。
原画是把项目书上的概念变成可视化风格的重要一步,是美术流程的起点,每一张原画都很好看,但是终究只是静帧,它不会动啊。同理,人物模型和场景模型也不会动。更要命的是,这两个工种都很熬人,原画需要抠像素,纠结的很;建模动不动就十几万面,工期非常长。
再来是角色动作和地图编辑,虽然他们能让人物动起来,把场景呈现出来,但是他们做的东西不够亮、不够炫。
GUI也是一个异常累人的工种,所有的技能图标、道具图标都需要手绘。且通常在同一个项目中,GUI需要迭代的次数是所有美术工种中最多的,需要不断地修改、返工。还有一些奇(huan)葩(pi)项目,甚至不需要其他工种入场,只需要GUI进去就行,也因此他们特别的忙。
上面提到的所有工种,都是游戏美术流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唯独还未说到特效。意思是特效就算没有,游戏照样能玩,特效之于游戏,就像是蛋糕上的裱花,属于锦上添花、画龙点睛。特效作为游戏美术流程的最后一步,其职责就是为游戏人物动作、地图场景加上各种效果,予以美化,让游戏呈现出最终的模样。并且我们(特效)会回溯上游所有流程的思路和实际效果,因为特效的介入,修改人物模型、动作或是场景,以达到更好的效果,也是在实际工作过程中时常会发生的事情。
还有一点,特效能调整的地方特别多,我们的目标是用有限的资源,做出最好的效果,至于这个实现方式,我尽可以发散思路,用我所有掌握的方法,这也算是挺有趣的一点吧。
至于最后的TA,那是大佬工种,可以说不用列入讨论,他们的工作都非常有挑战性,牛逼就完事了。
最后,老威用一句话做了结论:“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选工种,我可能不会选‘特效’,会选‘原画’或者‘GUI’吧……因为从事这两个工种的妹子,真的很多。”
到了大学三年级下半学期,老威终于在外包公司转了正,拿三千五的工资。又过了大半年,老威已经当上了部门经理,手下十几个人,可是工资只涨了一千。这时,他意识到了这家外包公司的运营明显有问题,虽然公司已经逐步进入了正轨,但是老板还是抱着刚刚创业时的想法:吸引那些在校或是应届生来公司里积累工作经验,充当廉价劳动力,发他们很少的工资;等到学成了、上手了甚至成了骨干,却也不见待遇变好。结果就是留不住人,老员工不断离开,啥都不会的新员工被不断地被招进来,填补空缺。老威升职如此之快,也是因为他的师父先他跳槽了。
成为特效组的负责人后,老威一方面疲于教导新员工,另一方也开始对于自己的待遇心生不满,他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健康的运作公司的方式。老威与公司老板老板开诚布公地聊了一次,并没有获得什么成果,不久后他也就离开了那家外包公司。当时,给老威的选择有很多,近三年的从业经历让老威积累了不少人脉,有比他先跳槽的前同事在别的公司,也有对接工作时认识其他的相关负责人。老威本想去广州找找机会,但最还是在妈妈的劝说下,留在了杭州,进了现在这家公司。
现在这家公司就不再搞什么外包了,而是往外发包的,他们有正儿八经的自主研发团队。在这里老威学到了很多游戏美术以外的东西,比如一个完整的游戏项目从零开始到最后上线需要经过哪些程序,比如渠道商、运营商以及开发商之间的关系,其中的很多逻辑可能不同于我们的想象。
首先,在国内很多大公司的工作流程中,游戏最早有的不是点子、不是玩法、不是风格,而是“卖点”。这个卖点可能有很多:比如一个多年前的老游戏已经被雪藏许久,可以拿出来炒一波饭,重制,登录手机,就足以赚赚情怀;比如当下流行的网络小说改编动画,预计将于半年后登录某某平台,到时候同名游戏如果同步上线,就足以赚赚热度。对于商业游戏公司来说,这最保险的方法,或许不能赚大钱,但是绝对不会亏钱。
当然这些项目也可大可小,大的会投入相当的人力和资源,至于小的能小到什么程度,老威给我介绍了一个引擎——基于H5的“白鹭引擎”,用这个引擎做出来的游戏,体量和微信上的小游戏差不多。一般这类游戏做完,拿去给各大渠道商推一波,钱赚一波就完事了,后期甚至不会有太多成体系的维护。周期短、见效快,就是这些项目的意义。为了更好的应对这方面的需求,美术组会提前积累一定量的美术风格体系,程序组则会准备很多的模块。当项目需求拿到手,开发组就首先拿手里现成的东西往里放,放进去发现合适,再进行微调,很快就能让项目达到一定的完成度。
至于大型的项目,就相对比较正式了。首先会有一个职业的游戏制作人负责整个项目的统筹、调度,然后策划组、程序组、美术组并驾齐驱,共同推进整个项目。从最早的游戏策划案开始,程序的构架,美术的原画,都会量身为项目打造,并不断完善。在工作推进过程中,三个组的关系其实很微妙,他们拥有共同的目标却有着不同的视角,“美术”要求视觉效果,“程序”保证运行效率,而“策划”则更加重视逻辑性,要求游戏的各方面风格统一、卖点突出。
对于坊间流传“‘策划’、‘程序’打擂台,决定听谁的”这件事,老威表示听听就算了吧,起码在他们公司,虽然“策划”与“程序”、“策划”与“美术”经常爆发激烈的争吵,但都是对事不对人的。最常见的情况其实是双方各占道理,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时候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先比谁的官大,如果一般大那就再喊领导,比比谁的领导更加强势。虽然整天吵架,但是在老威看,这样的工作模式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策划”、“美术”、“程序”不同的视角让项目里的要素更加多元,而不会被单独一种思维方式所局限。
老威说:“作为美术专业人士,有时候,不要骂那些‘策划’什么都不懂,指手画脚。专业性是需要追求的,但是也有时候,我们的思维会被那些我们所熟悉并信赖的知识所束缚。而往往那些不被框架束缚的人,更有可能产生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我们真的不怕实现不了,我们更怕创意的枯竭。没有这些想法的刺激,没有去努力实践,怎么知道我们到底能实现哪些东西呢?倒推20年,在游戏里直接进行流体实时渲染、实时计算这也是天马行空的。”
转眼间,老威也在现在的公司干了三年有余,最近他终于升了特效组长。这几年间,公司也大了不少,他刚去的时候才百来号人,现在已经扩编到了近两千人。公司手里还握了不少知名IP的授权,正想发力。
老威比较遗憾的事情就是毕业那会,自己参加了工作,刚刚攒了一些钱,想给家里人卖点东西。可是,他的爷爷突然就查出了肺癌,直接就是晚期,走的很快。在老威小时候,家里很苦,老威爸爸是兄弟里最小的一个,是爷爷最照顾的一个,老威也是被爷爷带大的。
老威家祖籍都在诸暨,他爷爷以前在杭州长运集团公司的汽修厂里供职,那时长运集团还是市里直管的单位,分配宿舍,房子虽然很小,却位于杭州市的中心“武林门”,爷爷奶奶就住在那里。
老威的外公外婆最早也在杭州,当时在笕桥一带有很多土地空闲,很多人会花钱从当地的农民手里将地盘下来,做养殖场。外公外婆也在这一带做禽类养殖,后来老威的爸妈来杭接管了养殖场,外公外婆则回了诸暨。当时还是小威的老威,也就随着父母来到了杭州,他童年的记忆从这里开始了。
当时,妈妈一心经营养殖场,爸爸白天会在外上班,晚上回来也帮着一起打理养殖场。为了上幼儿园,小威被送到了武林门的爷爷那里,结果只在附近的幼儿园上了一个月。小威经常哭个不停,不肯睡午觉,幼儿园的阿姨会把他关进厕所。这件事被小威的爸爸知道了,非常生气,来幼儿园把小威直接领走了,回笕桥送他进了一个机场幼儿园。那里一半都是航空子弟,幼儿园春游去的是飞机工厂,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年小威四岁。也就是这段时间,小威的家里开始接连出事。第一件事是小威的爸爸查出了肾病,直接进了医院,“透析治疗”、药物治疗开销很大。妈妈不仅没了帮手,还需要抽出时间来跑医院,不得不雇了一个人来帮忙打理养殖场。第二件事是禽流感。1997年,香港发现了全球首宗H5N1禽流感传染人类的个案,疫情爆发,禽类养殖自然首当其冲。鸡鸭全都卖不出去,还要给帮工发工资,养殖场很快就撑不住了。
挨到了1999年,小威爸爸接受了肾移植手术,虽然替换用的肾源只需要两万,但是手术、康复、吃药等杂七杂八的医疗费用加起来一共五十几万,家里负债累累。为了生计,小威的妈妈在一个偏僻的菜市场里开了一间腌肉铺,兼卖一些干货,起早贪黑,独力支撑。现在回忆,老威由衷地感叹:“我妈妈真的是个女强人。”
爸爸接受手术后,起码逐渐地可以不用再依赖“透析治疗”了,虽然在体力上大不如前,也还是逐渐开始支持妈妈开店。几年的苦心经营,店面成了菜市场里最大的一家,有了规模、招牌也亮了,大家自然认这家店,生意蒸蒸日上,别人都竞争不过。最后不仅把欠款还得七七八八,还再斥资开了一间卤味店。直到后来菜市场拆迁,那两家店才没了。
在家里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小威一直在武林门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在五年级(2006年)以前,他对于爸妈的印象一直都很淡,年纪太小时的事情他记不清;等到他能记一些事了,爸妈却忙于为生计奔波,一直不在小威身边。直到后来生意稳定了,爸妈也一起来搬来了武林门,他心中父母的形象才逐渐鲜活。
之前也说了,其实老威并没有说多么喜欢玩游戏,他更喜欢涂涂画画、研究捣鼓一些什么东西,当时会选择艺考也是因为这个,当然,其中也有中考失利的缘故。至于学美术有多苦,感觉不用赘述,每天只有两三个小时休息,几百张速写。大夏天没空调,汗流浃背;冬天冷,颜色画上去不容易干,一不小心就会花掉,画得慢,颜料又会冻住。老威印象最深的一点是:因为素描需要用手指涂、抹、按来实现一些技法,画得多了,洗手时水都会被染黑,他花了一、两年才把手彻底洗干净。
虽然那时候,家里的情况稍微变好了一点,但据老威自己讲,他感觉学美术的决定还是给家里造成了一些压力,尽管爸妈都没跟他明说。老威告诉我,在很多普遍印象中,只感觉学音乐很烧钱,毕竟乐器都很精贵,而且出去表演怎么说也要西装革履,才能彰显品格。但其实,那些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美术生要在画室里学习,同样也需要很多钱。颜料、画具、纸张各种耗材,几年“烧”下来,开销并不比乐器、演出服要便宜多少。为了节省费用,别人都是学三天素描,然后学三天色彩,这样轮换;老威则是学六天素描、学三天色彩,毕竟铅笔还是比颜料要便宜不少的。
前段时间,老威给他老婆搬家,翻出了一盒三菱的铅笔,开玩笑说她败家,画不会画,还买这么好的铅笔。以前在画室学画的时候,如果谁能掏出这么一盒三菱笔,肯定会被人说是“家里有矿”。
老威和他老婆路路是今年领的证,因为路路怀上了孩子。据老威分析,主要是疫情期间,他和路路两个人窝在家里也没啥别的事情可以干了。结果就是他们在3月2号跑了趟民政局,那天晚上,我还在QQ上问老威:“打猎吗?”他没接话题,而是直接说:“我今天刚去民政局,结婚了。”
为了省钱,老威让路路把租的房给退了,跟他住一起,为此搬家还忙了好几天。之后筹备婚礼、为即将降生的孩子做准备,从过年开始老威一直不得闲。他冰原买来都没怎么玩,只打了一条冰鱼龙,后来还把云存档给弄丢了,就更不想玩了。老威本来定了今年六月举办婚礼,可惜最后由于疫情影响,推迟到了明年年初。不过这也不全是坏事,先安心地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再举办婚礼,能让路路也少受一点累。
在认识路路之前,老威相亲过七、八次,多是长辈介绍。相亲甚至一度让老威崩溃,为了照顾“七大姑八大姨”的面子,很多时候,明知道介绍来的妹子根本不合适,也总要硬着头皮约出来,请人吃一顿饭,结果就是增加了很多无意义的花销,有时甚至还会受气。老威还留意过,被介绍来相亲的妹子大多是以下三种职业:老师、护士还有会计师,一次遇到一个妹子,是银行的大堂经理,出来吃饭还西装笔挺,老威想想还是算了。
最后通过楼上阿姨的介绍,认识了路路。路路也是会计师,刚认识是2018年7、8月,老威先联系上了路路,路路上来就说:“先别吵,马上就‘注会(注册会计师)考试’了。”为此,他等了一个月,后来才把路路约出来吃饭。每个周末,老威都会开着车去接路路,久而久之两人好上了。其实在老威的公司里也有不少妹子,但就老威的观察和理解来说,夫妻两人不可以都是做游戏的,因为实在太忙了,下班太晚,这样就没有了家庭生活。他之前见过不少同事之间结婚的,大多数也是要不转行,要不就先辞职,等生完孩子、安顿好再出来上班。
如果有了个人时间,老威喜欢“玩胶”,虽然他不看机甲动画。他的藏品主要是“高达”和“全金属狂潮”系列,对模型的“可动性”非常地执着,光是摆造型可以摆一天,他自己说这可能是因为学“动画专业”的缘故,加上他从小也喜欢摆弄东西。正巧公司里也有很多这方面的大佬,公司天台也专门设置了供模型上漆用的工作台,很多人喜欢把午休的时间花费在“玩胶”上,他就跟着入了坑。玩了两年,做了二十几个模型。大头放在公司里,还有一部分摆在家里。去年还有一件让老威挺感动的事情,妈妈看房间里模型东一个西一个,就叫上了老威一起去家具市场买了一个玻璃柜,方便他陈列模型。
不过现在也应该慢慢收心了,老威和路路两人要开始为买房子的事情操心了。
心怀夙愿,想记录一些身边的事情。正巧,我一直觉得老威算是一个挺有故事的人,算是经历过一些东西。今年年初向老威提议,看是否能聊一聊,他欣然答应了。
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做这件事给自己遂愿的成分要远远大于其他的想法,非常感谢老威的配合。结果从年初一直鸽到现在,期间与老威两次长谈,终于斗胆写下此篇,深知自己文字的贫瘠和思路的凌乱,谨请各位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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