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算不算艺术?有说法是游戏已经成为了“第九艺术”,也有很多玩家和游戏从业人员以此标榜,受这种思考方式的影响,很多人都在研究游戏如何可以以自身的独特性区别于其他的艺术门类,同时又具有哪些共性来确保游戏还能够站在艺术的门槛中。
但是其实我们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第N艺术”这个说法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思考艺术形式之间的区别并非没有意义,但是这并不能帮助我们确认某个东西是否应该归类于艺术之内。诚然,任何一种我们普遍认为属于艺术的东西,刚刚进入艺术之中的时候都引发这种思考。就连绘画和雕塑这样我们今天认为无疑属于艺术的门类,在最早被填进“艺术大坑”的时候也是经历过斗争和论战的。
在柏拉图看来绘画和雕塑是奴隶的艺术,不是“自由人”的艺术,绘画和雕塑都是一种体力活,真正的艺术应该是自由七艺: 文法、修辞、逻辑、算术、几何、天文、音乐 。为什么是这七门呢?因为这七门一方面都是纯粹的脑力劳动,另一方面他们都揭示了事物背后的抽象原理。
而绘画和雕塑,一个搞的双手很脏,另一个更是体力活;最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揭示世界的本质,而是去描摹世界最肤浅的外表。当我们欣赏一个这样的作品的时候,看到的是对外表的再次模仿,柏拉图认为这尤为拙劣。
例如,传统油画获得更高文化地位的障碍之一就是,绘画如何区别于诗史?西方绘画的一贯传统就是认为只有历史和宗教题材才是正经的绘画题材,这就让他和文学相比低了一头。假设我们看到一幅描绘《红楼梦》中某个场景的画作,我们通常不会认为它和《红楼梦》本身一样伟大,这幅画画的再好,再妙,也只是对文本的图解而已。
同样当时人们在看西方历史上大量的描绘宗教、神话、诗史的作品的时候也会抱有相同的想法。一方面绘画想获得独立的社会地位,想从工匠之中提升出来比肩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认为,对文学、历史、宗教的图解才是真正值得表现的题材,最终在经历过漫长的几百年后,到了前现代主义时期,人们才不再受到这种想法的束缚,不再认为类似风景画这些题材是种无关痛痒的趣味。
同样当摄影产生的时候,也遭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人们首先是通过摄影去模仿绘画这种已经取得“艺术”地位的视觉艺术形式,接着又开始就摄影如何可以比肩伟大的画家开始进行了一轮争论。
1911年,由意大利电影理论家乔托卡奴诺在他的《第七艺术宣言》中提出了“第N艺术”的说法。这个说法的提出本身也受到了现代主义和希腊哲学传统的影响,他把建筑和音乐视为艺术中最基础的门类,认为建筑是在空间中的最基础的形式,而音乐是在时间中最基础的形式。值得注意的是,同一时期康定斯基也开始组建“青骑士”,同样从音乐(勋伯格等人的无调性音乐)中获得了在绘画中如何运用“抽象”的启示。随后,随着电影行业的蓬勃发展,第N艺术这个说法在整个社会中被传播开了。相反在真正的艺术理论领域,这个说法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不会有哪个教绘画或者雕塑的老师需要对同学们说,咱们是第一艺术和第二艺术。
首先,在当代艺术门类已经不可能像葫芦娃一样一个一个独立的跳到我们面前,就像乔托卡奴诺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认为电影的独特性在于它是一种综合艺术,既包含有文学性,也包含有视觉性。如果我们要研究电影如何得以拍成,或者电影如何被人们喜爱,还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以此来作为电影是一个单独的门类就非常牵强。这种综合性,还不如说是一种当代媒介属性上固有的特点。
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传播方式已经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的时代,很难有什么新东西不是“综合性”的,比如我们假设一个装置艺术家(例如白南准)有天做了一个装置作品,其中包含了一个显示器,并在上面播放一场电影,而这个电影的内容和整个装置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是不是我们可以认为装置艺术又包含了电影艺术呢?
其次,先把艺术砍成空间和时间,再去考察他们在这两种物理概念里的特点,这种思路背后是一种典型的形式主义的思考方式,本身就割裂了艺术形式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如果我们愿意还可以从题材和立意等很多层面去判断同一种形式之间是否存在是不是艺术的分野,比如老太太拍摄的自己孙女唱儿歌的视频算不算影像艺术?这里面也已经包含了视觉、音乐、时间性、故事性等等因素了。
同样对于游戏来说,是不是包含互动性就可以算是艺术呢?国际象棋和围棋都已经发明了很久了,为什么长期以来没有人把它们视作艺术?足球算不算艺术?
我们忽然发现如果按照这种思路,我们还得去定义艺术本身。
最后,这个“第N艺术”的分类中只有绘画、雕刻、建筑、音乐、诗歌(文学)、舞蹈、戏剧、电影,还有很多我们今天已经认为是艺术的门类没有包括?平面设计、工业设计算第几艺术呢?甚至还有综合材料、装置、行为、大地、包裹……等等,未来物质上的形式会只会越来越多,他们难道都得排队通过艺术独特性和共通性的认证,从而成为第666、第1024艺术吗?这不过是柏拉图“自由七艺”在另一个时代的翻版。别忘了儒家思想里还有个不同版本的“六艺”,在那个版本中礼、乐、射、御、书、数 是“艺”,这里还包括了射箭和开车这样今天被认为是体育的领域,可见艺术应该包含哪些门类,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和偶然的结合,也许有哪个民族认为砍树的技巧可以算作一门艺术,泡茶(茶道)、插花难道不也都算艺术了吗?
其实关于这样的争论,在杜尚的小便池进入艺术世界之后就可以停止了。实际上,我们也可以不从作品有什么外在形式或者具有何种美感来讨论艺术。如果我们的眼光只盯着作品本身,那么很容易掉进不同概念之间相互定义的陷阱。
根据上文的逻辑,我们发现要想知道游戏算不算艺术,我们得先一头怼进“什么是艺术”的迷雾,为了搞清楚什么是艺术,需要搞清楚的基础概念就越来越多,以至于变成了一种形而上学式的追问。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书中说到,当时的人们为了争论电影算不算艺术的时候,用的各种“可怕”的词汇甚至都可以论证什么祈祷了。
“第N艺术”此种说法产生于20世纪第一个十年,正是现代主义走上神坛的时期,那个年代的人们被刚刚发明的神奇的电影术所吸引(就像今天的电子游戏一样)。并且随着电影在社会文化乃至经济领域的重要性越来越高,人们有必要给如此重要的一类文化现象以解释,也希望能够更好的管理和利用电影。在今天,我们不再对电影属不属于艺术而抱有疑问,但这并不是因为电影发生了什么本质性的变化,而只是人们的普遍观念发生了变化。与其从电影的形式特征上找答案,不如我们去看一下人们对待电影的观念是如何发生变化的。
例如,在本雅明等学者来看,电影的出现代表了“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是社会进入到资本主义社会大生产之后的文化现象。他认为电影首先是通过对现实进行“机械复制”所得到的,又以复制品的形式被大众所欣赏,电影不具有绘画、雕塑所具有的那种“原真性”。这一点我们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任何一个《蒙娜丽莎》的复制品都不具有《蒙娜丽莎》本身的价值。
但是在电影领域我们看到的任何一个“拷贝”都包含着电影的全部“电影本文”,于是围绕在作品上的独特的“光晕”消失了。作品的展示功能压倒了他的膜拜功能,而如果膜拜功能的基础是宗教仪式,那么展示功能则是建立在政治(广义上的)的基础上。在膜拜中,我们如何观照作品并不重要,是要这玩意儿存在,它的意义即被彰显,就像日本天皇继位仪式上,所用的勾玉、剑和镜子一样,没有人真的见过,只是得知它们的存在就可以照亮我们对世界这一部分的理解。但是在像电影这样的强调展示的作品中,被展示则是一种内在性的召唤,没有哪个电影是以被隐藏起来为目的而拍摄的。在这里本雅明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直接把社会化大生产对人的异化和电影这种特点相对接,认为电影因此具有进步意义。
我们可以看到本雅明已经跳出了那种纯粹的形而上学式的理性,这是一种哲学上的转向,康德就开始了,对于艺术,我们传统上经常可见的有三种观点:
从这一点上,我们也可以瞥见海德格尔和本雅明的相似之处,海德格尔也不认为我们认识世界应该从个体出发,他在《论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提到了巴台农神庙的例子,这座神庙被建造的时候,那些无名的工匠们不认为自己是艺术家,也不认为自己在搞什么艺术创作。
“神庙在其阒然无声的矗立中赋予物以外貌,赋予人类以关于他们自身的展望。作品开启并守护着一个世界。”神庙在那个世界中所占有的位置远比一个什么音乐、电影、画儿要重要,它即是本身,他属于“一个历史性民族的世界”。这个作品是如此的伟大,他定义了那片山谷、那片天空,照亮了“世界”。
在海德格尔的世界中,大地和世界是两个相对的概念,大地是混沌的,磅礴的吞没着世界;世界是由人和其上的所有活动和涉及的物质构成,既不是自然界也不是疆界这么简单,它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人的世界”,“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历史性的人类建立了他们在世界之中的栖居。”
我认为,正如中国的山水画所描绘的那个“江山”,江山是山脉和河流吗?是行政区域吗?是自然界吗?这些都不能涵盖江山,江山是人的活动和其上所有发生的那些往事的总和。
当世界进入到一个作品的时候,有时候祂像神灵一样照亮了“世界”,使这个世界以一种更典型更整体的方式忽然被洞见!如果没有祂,这个世界就不会被人们认识为是现在这样,祂表现了 那种如果没有祂就不是如此表现的东西 ,存在通过作品得到了扩充。巴台农神庙既是如此,长城也是如此,《溪山行旅图》、《千里江山图》也是如此。
世界被照亮的时候,就是真理被发生的时候,由此看来一个伟大的作品,并非是由创作者在脑子里憋出来的,而是真理自行设置进入了作品。艺术通过艺术家产生了,进入的同时,这个通道就关闭了。
我记得阿布拉莫维奇说,有一天有个学生问她如何才能成为艺术家?她说既然你丫这么问了,就说明你还不是一个艺术家。艺术通过你进入了这个世界的话,你会非常明确、强烈的知道的,那时候你不会再对这个问题有疑问。
So,游戏是不是艺术根本不需要讨论,更不用提什么第九艺术之类的概念,我们需要去思考的是,“由历史构成的人的世界”将会如何进入游戏?我们如何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见证这个伟大的时刻,或者说我们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我对未来将出现一个伟大的作品,没有任何疑问,游戏必然会受到资本的关注,而资本主义必然灭亡,但在这之前一定会有一个那样的作品(产品),像巴台农神庙屹立在希腊世界那样,屹立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信息化社会。就像本雅明所说,知识而非行动才是邪恶最典型的存在,这个作品也许将会是失控而畸形的,但是没关系。
如果你只是接住自己抛出的东西,这算不上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
只有当你一把接住
永恒之神
以精确计算的摆动,以神奇的拱桥形弧线
朝你抛来的东西,
这才算得上一种本领,
但不是你的本领,而是某个世界的力量。
——里尔克 Muzot,1922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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