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这么说其实我挺高兴的,三个月前奶奶离开了我们,丧礼结束之后爷爷再没有提过奶奶,但我感觉得出来他是有多么悲痛。现在他主动提出想要出门,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爷爷总爱玩一些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奶奶生前就很反感他这一点。比如上一次他就想去玩全景游戏机但是被工作人员挡回来,他指着告示牌说自己没有心脏病、没有高血压更不是未成年人,但是他们就是不让他进去,说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是说,”爷爷指了指天花板,“去月球,真的月球。”
“什么!”我第一反应是他病了在说胡话。去那里干什么!那还有什么?那里只有几个国际采矿集团的矿点——为了采矿他们把月尘都清理得七七八八,别说阿姆斯特朗的脚印了,连那些用铝合金做的旗子都被一并打包带回地球放进博物馆里,我小学时还去北京看过。
大概是看我一脸惊愕,爷爷叹了口气:“真是随你爹。”
“我都安排好了,”爷爷看着我,“就问你去还是不去。”
我觉得他老人家的精神状态很不对,想着要给父亲打个电话去,正把手机掏出来就有一只手按在了屏幕上:“你妈妈是怎么跟你说的?”
“可您说想去月球啊,”我说,“该准备些啥、带些什么、什么时候去,我总得查查。”
“今天?”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您别开玩笑了,那地方又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因为月球不向一般旅客开放,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机会去。按照网上一些背包客攻略的说法,当下个人想计划去月球旅行这个过程有点像自由行去南极:如今地月之间依靠太空电梯连接,全球建有数十个地面接驳站,想搭便车就得去建有专门基地的城市碰运气。不过就算运气好背包客们也得等上几十天或者永远。所以除非爷爷早就搞定了一切,否则我们就只能远远地看看基站,连管制区都进不去。
没等我说完,他老人家已经转回卧室去,小心地从衣柜抽屉里掏出一本书,里面夹着他的退休金卡:“我有钱。”
“我知道您有钱,”我有些没好气,“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用银行卡。”
“你不懂,”爷爷把那张绑了他退休金的小卡片贴身塞进衬里的兜里,“56年,那场个人生理信息大泄漏,你历史课没学过吗?”
我当然学过。“在个人生理信息识别技术被广泛应用于市场交易行为的2056年,因为某大型商用信息库发生信息安全事故而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逐渐导致全球各地陷入持续性恐慌,各大交易市场相继崩盘并陷入恶性循环,在缺乏强有力的外部干预情况下,危机扩散进入实体经济,最终导致信贷系统整体崩溃。”
破产潮、失业潮、负生育率、自杀高峰、局部资源战争接踵而来,人类社会从名为发展的快车上一步跳进滞涨的泥潭中无法自拔。在一片哀嚎中,终于有人将目光重新投向天外启动了对月开发项目,数以亿计走原本投无路的失业者重新获得工作,市场流通性以开发月球为原点逐步恢复,这一决策最终成为了挽救人类文明、延续文明发展的“金钥匙”。
这都是课本上的原文,重要考点全文背诵那种,不过我也就记得这么多了。作为一名出生在“后月球时代”的工科学生,历史课我一般用来补觉。
“走吧!”爷爷已经套上了大衣,他向我伸出手,“我们去月球。”
路上没什么人,现代生活太方便:暖气、高效物流、烂大街的娱媒,大家都不想出门。
出租车司机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找话聊天,都是些孩子不好管老人又难缠的话题。爷爷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刚聊到养老保险的时候车开始减速,从交通管道里分流出去,最后停在平台上:“三十二块半。”
爷爷说这点零钱你来付,我无奈把手伸过去贴在付款码上。
我们在车站买了去新天水市的票,那里有个太空电梯的地面基站,就是围绕基站建的新城。这样的基站国内有十个,七个自建站和三个国际托管站。新天水站是距离我们居住的城市最近的地面基站,坐火车去就三个小时:“我们大概三点到那边,”我看了眼车厢里的信息屏,“到那以后呢?您到底有什么安排?”
“我啊,”爷爷坐在靠窗一排的位子上,“56年的时候差点和你奶奶离婚。”列车开始提速,窗户上的延时膜落下来,窗外的真空管道壁上的指示灯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色块,它们快速向后退去,静止的光在延时膜上融化成流动的画面。
“那个时候,大家都在用指纹识别啊、人脸识别啊,高级一点的就用视网膜或者声纹识别,大家都这么用,很方便,也没人觉得这样不好,直到有一天你奶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我的信用卡被刷爆了,刷爆这个词你懂得吧?”
“就是超额度使用个人信贷资金导致账户被冻了。当时阿琪没告诉我,她自己去查了账单,因为这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所以她可以查到,很方便,用手机银行就能查。拉了个清单出来发现全都是酒店消费,吃吃喝喝,开房之类的。你奶奶就蹿了,和我闹,我被她闹得是一点都摸不着头脑,凑巧的是那阵子我正好忙得快吐血,没黑天没白天的,她就怀疑我外面有人,天地良心的。”他叹口气,“天地良心的,咱们是男人啊!说我这辈子一点没这个心思吧,这是假话,可是心思是心思,咱是一丁点行动,不,一丁点行动的意愿都没有,这是我和你奶奶结婚的时候就想好了的,我自己对自己的生活有规划。但是你奶奶说,都是指纹密码,除非是你自己去,谁能用到你的钱啊,就怎么也说不通了。”
“那时候啊,我本来想往上再爬一爬,因为有你爹了嘛,还有你小姑,就是生活开销大了,我想多挣一点,而且我也是想,那个话怎么说的,证明自己,中年危机什么的。结果因为这件事就黄了,我没心思工作,什么都没干好,当时其实我还是想和她说明白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把重心全放在这上面了,可就是说不通。”他摇头。
“说不通啊,”他语气放缓,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在窗外延时广告的光线中变得暗淡,“她就认死理了,我就想,嗨,算了,夫妻那么多年,这点信任都没有了,那还过个什么劲,我就想算了,离了吧。”
“后来?后来那件事就爆了。”他闭上眼,回忆着,“消息铺天盖地卷过来,我不知道要相信哪一个、能相信哪一个,公司跟着减薪,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要共度时艰,结果还是一刀切要裁员,你奶奶那边也不好过,我们一晚上一晚上地失眠,焦虑,害怕哪天刀就落自己脖子上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末日,难熬啊。可我们不是独自活着,我们是家庭,我们还有孩子要抚养,就算未来真的不行了,我们也得把你爸爸、你姑姑给拉扯大呀,所以我和你奶奶要抱成团去熬,只要给现金,要我们干什么都行,”他顿了顿没有再继续展开去,爷爷稳定住情绪,“熬了几年也就熬过来了。”
那短暂的沉默了一定充满了艰辛。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也许也没有对我父亲提起过。
“有时候你会觉得我们过得很保守吧。那也是没办法,我们真的害怕。”
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新天水站,走在车站枢纽里周围无论是墙壁上、天花板还是地板上,到哪都能看到指引去地面基站的电子标牌。还有拉活的出租车司机:“到基站!包进门!上车就走!”他们先是都抱着肩膀凑在一起,一看到来了车外地人就都围过来:“到基站吧?上车就走!”
爷爷在前面分开人群,我说我来吧,可他还是固执地挡在我前面,人群在他这个老头面前自动分开:“我有老人优待。”他得意起来。
坐到接待室的咖啡座里,他长长呼了口气:“老骨头了。”
“不用,”他摆手,看面前的菜单,手指在液晶屏上滑过去,“他那人从小就事多,像他妈。”
我们要的无咖啡因汽水还没端上来,就有个穿老式侦探风衣的精瘦老头凑过来:“老朱。”
“好久不见。”那个老头伸出右手,戴着皮手套,很潇洒的样子。
“去你的,”爷爷拍开他的手,“跟我装酷呢,都是我玩剩下的!”他往里面让了让,“坐吧。”
“好。”他的回答声音很轻,表情看起来有点怪,他转过头,“你真想去吗?”
“别喝刺激的,别喝酒,别喝有咖啡因的。”他看向我,“小伙子你身体素质怎么样?”
陈爷爷是爷爷的同事,准确的说是前同事,我们很快喝掉饮料,爷爷说是要提前补糖,然后离开咖啡座上了陈爷爷的车。
“那时你把我挤走了,明明该滚蛋的是你,你撒泼耍赖的。”陈爷爷哼了一声。
“我能怎么办?”爷爷反问,“我有两个孩子要养,我得赚那份工资,你不是不婚主义者吗。”
“那你也欠我个道歉。”陈爷爷说,“你打电话来我还以为你是想道歉的。”
我咳嗽了两声,陈爷爷说:“你不介意吧。”他从倒车镜里看向我,我摇摇头。
陈爷爷重新看回路上,爷爷则别过头面向窗外,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
远处,新天水地面基站就像一座低矮的火山突兀在城市的中央,正在西坠的太阳拉长了它的影子,让一片楼房提前进入了黑夜。
“你知道吗,”陈爷爷似乎是在对我说,“你爷爷是个很脆弱的人。”
“那会儿他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求我把机会让给他,那就让给他吧,谁让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我一个人到哪里都好,那时候就想自己还年轻能到处跑,卖苦力也饿不死。可你爷爷不一样,你爷爷太脆弱,他这个人我怎么跟你说呢,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个欧洲的空间站,因为维护不起了只能报废,就让它掉下来,掉进太平洋里,电视里还直播了,你知道的吧?现在历史课会教这个的吧?哪一年我忘了,我们一起在酒吧里看的直播。大半夜的,本来大家都当是个乐子,只有你爷爷哭了,扫兴的很。他是个很脆弱的人。”
“然后他就泡到了你奶奶。”陈爷爷哼了一声,“那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人类要完蛋了?”
陈爷爷住在一间很小的公寓里,一室一厅,里外只有二十平米,收拾得也不干净。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买不起了。”陈爷爷倒了两杯水,“坐一会。”
我们坐下,陈爷爷从卧室里拎出一只铝合金的手提箱,打开看是一套工具,他摘下右手手套露出下面的机械义肢。
“他们怎么还会让你继续上去?”爷爷露出嫌恶的表情。
“人手不够。”陈爷爷从箱子里取出一把电动螺丝刀,把一端卡进栓口里,卡簧带动轴承旋转发出滋滋声,“年轻的时候劳动力多到根本不值钱,如今倒要返聘我这种老头子才能维持了。”
“来之前你们也没喝咖啡什么的吧?”陈爷爷换了个工具继续捣鼓他的义肢。
“那就好,不然你们的肝就会,”说着陈爷爷左手一用力,咔一下把义肢从手腕的连接处掰下来并递给爷爷,那些手指因为失去了神经电路的指挥而不停抽搐着,“这样。”
陈爷爷从工具箱第二层又取出另一只义肢给自己装上:“你没有用体征式身份证吧?”他问爷爷。
“还有,老陈,能带他进去吧?他们这一代都是用的体征式。”
“没关系,刚才我打过招呼了。”他给自己也倒了杯水,“他们只是讨厌我们这样的老头子,觉得我们麻烦,跟不上时代,那些新东西、新玩意,觉得我们什么都不懂了。”然后他活动了两下新装上去的义肢,“还是这只手舒服。”新义肢看起来比爷爷手里那只结构要简单些,估计也更轻,“新的、旧的,有什么两样?”
“装那个箱子里就行,到时候拿出来用。”陈爷爷一努嘴。
“你现在还有孩子要养吗?”陈爷爷翻出一台老式POS机,带刷卡功能的那种,“我现在得养活我自己。”
我们从陈爷爷的公寓里出来,车开过几条街。天水新城不大,公路还都是地面式的,天空很干净。等我们驶离主干道之后路上开始密集出现摄像头:“陈爷爷,我们离开的时候还得坐您的车吧?”
“你孙子可比你聪明。”陈爷爷对我爷爷说,“是啊,到时候我来接你们。”
我们离那座低矮的火山越来越近,到最后它完全遮住了太阳,只有从“火山口”里伸出的那几根细长轨道在夕阳的余晖中奋力闪烁着金红的光,我仰着头,一直去看它,直到看不见。这时我们的车缓缓驶入地下停车场停进车位里,陈爷爷最后嘱咐我们一定按他设计好的路线走去电梯:“进电梯直接到大厅去,那里就没什么限制了,你们进了员工入口按地上的指示走就行。”
下车的时候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我有点尿意盎然。
“啊,是。”我们挤过那些停在过道两侧的车子,车库里到处都是一个样,也没有指示路标,我真佩服爷爷的记路能力。
有人在大厅里闹事,吵吵得很厉害,他们被围在大厅中央那个三层同心圆组成的雕塑周围,是太空电梯的微缩模型。“他们说包你进门是吧?现在你们的确进来了啊,行了吧,回去吧,也就这样了。”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着闲话。
我看见被围在当中的就是和我们坐同一班车来的游客,他们大概是被诳上了那些揽客的出租车,其中有个人认出了我:“嘿,你!”她高声道,“你给评评理!”
爷爷从容不迫地逆着人群往员工通道走去,我低头跟在他后面假装没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她被保安围在当中焦急起来:“嘿,你!”她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爷爷从手提箱里取出陈爷爷那只机械义肢,把手掌贴在身份读取器上。滴一声卡口打开,他走过去,我也走过去,突然悬在大厅正中、电梯模型顶上的十六面显示器里同时映出了我的脸。我的心脏“噗通”一声砸出个重音,这时正在维持秩序的保安们看向大屏里的我,我也盯着自己看,屏幕里那个我脸色越来越苍白神色慌张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但很快我的头像下面多了三个字:实习生。
“他为什么能进去!”在我走过卡口的时候,那个女人喊叫起来,“他是和我们坐一班车来的!”她的不忿将保安的目光又牵引过来,爷爷拽起我的手。
我们在走廊上奔跑,撞到那些只知道低头看地面指示箭头的蠢人。我听到爷爷在笑,这真的是一场冒险!
“你知道吗,哈,哈,”爷爷奔跑着、喘着粗气,“我一辈子,一辈子一直在想着能有一天,我可以飞上太空。”
“年轻的时候我害怕在我有生之年,人类无法发展到那一天!老了又害怕自己的身体撑不到那一天!没关系,哈,哈,我不抽烟!不喝酒!按时睡眠!保持健康!”
收到命令堵截我们的保安越来越多,即便我们拐弯抹角已经逃窜上了七十楼,走廊上的信息屏上依然全是我们的头像,我不由得想这样的超级信息系统到底是怎么搭建起来的。
爷爷想也没想地冲过去,撞开门,那人被直接撞回到椅子上。
“我说你们,”他揉揉自己屁股,“怎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进来就守规矩嘛,”他嘟嘟囔囔着,“又没人会真为难你们,你们这些老年人啊,就是,什么都拎不清。”他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键盘是机械式的。
男人皱起眉:“算了,穿宇航服的时候仔细点,别忘了裹尿布。”
他挥挥手让我们出去,走廊上红色的标识全都消失了,我们脚下是两道绿色的箭头。
路标的终点是一扇写着“值班工整备间”的小门,爷爷依然是用陈爷爷的义肢将它打开,门后是一排排挂在架上的制式宇航服,密封在真空膜下。我们走在两排架子当中,两侧宇航服上那些全覆盖式头盔斜垂下来,好像正看着我们——那是加加林、阿姆斯特朗、奥尔德林、列昂诺夫、捷列什科娃、杨利伟、景海鹏,一连串名字电光一样划过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这一瞬间从我的记忆里还魂过来,他们在看着我,从历史里人类向宇宙进发的一幕幕高光中看着我。
我有些兴奋又有些恍惚地按照墙上的说明脱光衣服钻进一个密闭小舱里。赤条条呆站在里面时我觉得自己正经历的事情有些不真实,一股强风吹起像抽了我记耳光一样把我打醒。然后舱门打开,我穿上贴身内衣,走向两盏正在闪烁的灯。
“这个宇航服看起来有点薄啊。”这时我才意识到,手上这件宇航服好像和我之前在展览馆里看到的不太一样。
“这是舱内工作服,”爷爷慢吞吞地把头盔套在脑袋上,“从地面基地到月面基地,用不着穿舱外服。”
“我也紧张。”他合上面罩,玻璃上的金属镀层遮住了他的表情。
我隔着两层玻璃抬头仰望那根离自己最近的电梯轨道,不论是在照片、电视还是在基地外看到它的时候,都只觉得它是细长的一根,而现在它是直径超过了五十米的柔性巨柱。五根柱子排成一列耸入云霄并没进了沉沉的黑夜中,只有不断亮起的轨道灯昭示着它们的存在。
我隔着两层玻璃仰望那根离自己最近的电梯轨道,不论是在照片、电视还是在基地外看到它的时候,都只觉得它是细长的一根,而现在它是直径超过了五十米的柔性巨柱。五根柱子排成一列耸入云霄并没进了沉沉的黑夜中,只有不断亮起的轨道灯昭示着它们的存在。
我们和另外十几个乘一班电梯的“同事”一起在候机厅等着出发,我听到他们在公频里说笑,爷爷不时附和两声,有人问起我,爷爷说是跟着一起上去的实习生。
“年轻人啊?好啊!”那个人高兴起来,“现在都没有年轻人愿意来干这个咧。我们年轻的时候,想来这儿工作还得经过层层选拔哩,你没有点后门关系,就只能呆在地面上敲石子儿。现在经济好起来啦,年轻人都不愿意来我们这儿了,留不住人嘛。但是你说一个行业要是没有新鲜血液输进来,那不就完蛋了嘛。小老弟,你要能留下就好啦!我们肯定对你好!”他带着西北口音,话又多,每一个字被喷出来都像是砸在我鼓膜上的小锤子。
远远的,一条闪烁着彩光的亮线划破夜空,它连接着天穹直至目力不能及之处,仿佛一根从云端抛下的彩色绳索。
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它了,公频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地面塔台的声声汇报。地勤的语速非常快,快到我根本听不清他们报出来的那些数字,时间仿佛只过去了短短一瞬,那根从月面垂下的轨道就已经到达眼前,新天水基地的轨道开始向上伸出、伸出,像破土而出的竹节。
“0!接驳成功!”我听到一个地勤喊,同时一根轨道剧烈震颤了一下,整个候机厅也震颤了一下。
我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直到被爷爷拉起来才想起要跟着人群向通道走去,通道尽头是个卵形的舱室,我们把自己绑紧在座位上。
我感觉到身体在不住抖动,巨大的力量推压着我的后背,我的身体开始变重,呼吸开始困难。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到被绑在我身侧的爷爷,他也在不住地颤抖着,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自己在抖动还是穿梭机在带着我们一起抖动。
意识慢慢恢复,我看到了光,我看到了缓慢起身晃动的人影,有人拍了拍我的头盔:“是你吧!”
不知为何他在我的头盔上拍出几朵水花,我才意识到舱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什么?”我张张嘴,胃里开始翻腾,一股黏糊糊的液体从我口鼻里涌出来,一股屎尿的臭味。
爷爷摇摇晃晃站起来,他挡开了那个人。西北人气哼哼的:“呸!呸!全混进循环液里了!这个生瓜蛋子是跟着你的?你哪个部门的?你怎么教的?”
男人忽然紧张起来:“喂,老头你没事吧!你又不是第一次上来,反应这么大?老李!你好了没?去看看医疗舱有没有空着的!”
“没事。”爷爷学着别人的样子把舱壁上一根导管插进宇航服里,“滋”的一声我看到他的身体好像瘦了一圈,“来。”他把导管递过来,我也依样画葫芦,导管又“滋”一声响,管道好像抽光了宇航服下的积液,我顿时觉得周身干爽。
我扶着爷爷,爷爷扶着墙,我们顺着地上的标记往外走。我听到爷爷在我们的私人频道里喃喃:“我说到哪啦,哦,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想做个科幻小说家,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我也有一些点子,那些东西时不时就会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但是怎么说呢,它们太一般啦,我的想象力跟不上时代,那个时代嘛,你知道的,你会看那个时代的电影吧?乒乒乓乓、征服宇宙、光怪陆离,但是写小说的话只有这些是完全不够的,打动不了人。”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大家都没心思看小说啦,都得活着吧,当然有可能是还有人在写,可是我没那心思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又说了几个好像是他的作品样的故事,没什么逻辑的样子。
他站住,在我们前面是一条长长的玻璃通道,透明的玻璃上有各种注意事项在闪烁,有现在的时间——北京时间1月17日13时27分。
爷爷的面罩一直对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是地球的方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但一下子又明白过来:我们并没有如我预计的那样在两个空间轨道站上停留,而是一口气冲上了月球!
“我啊,”忽然他开口,“很快就发现,自己被抛下了,被年轻人的那些想法,被时代。就好像只是等我一晃过神来,月球上已经建好了基地,先开始是飞船,后来连太空电梯都建好了。这些我在二十岁,哪怕三十岁的时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它就是建好了,比我想得都要快。明明我们前一脚还在文明倒退的边缘,后一脚就已经走进太空。”
爷爷开始往前走,我扶着他,他扶着墙,我们走得很慢很慢,就像真的走在太空里。
“但我总算是跟上来了,今天我终于站到了这里,我得偿了心愿。”爷爷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这会他已经缓了过来,站直了身体,“谢谢你在这里陪我,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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