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霍尔曼曾遍历人类能够到达的一切地方。他在地球出生却不似其他兄弟姐妹急切地要进入太空,在遍游诸大陆各个古国,自以为对地球文明了如指掌后,他才第一次登上月球。‘与地球上绚烂多姿的历史相较,人类在宇宙中建起的文明是那样的单一而重复。人类意图开垦每一颗能够踏足的星球,甚至无中生有地在轨道上建起星城。可这些聚居地、殖民地、星城却都依照着同样的范式甚至同样的思维逻辑在建造着。既无变化也无美感。实用主义成为了宇宙时代唯一的标准,这在当下固然是充满效率的,却要知风险向来不是一成不变,这在地球时代就已经被证明是真理。而人类文明正是因为其多样性和丰富的内涵才能够从百万年前一直延续至今。’”
“别他妈玩鱼了好吗?”但我忍住了没大发脾气,干我这行就得这样——我和乔虽然是合作关系,但如今严格来说其实是我有求于她。毕竟有门路的中介多得像星环城里的疯鼠,有本事开墙破洞钻管道的“专业人才”没有几个。
“算了,”我把酒杯放下,“听老白说你一个人去干了一票大的?”
乔把手指伸进鱼缸,纤长白皙的手指搅动起鱼缸里如同空气样透明的水,惊动了里面的动物,一条只有她指甲盖大的蓝色斑马鱼游过来啄她的手指。
这可不算回答,我这时就想摔门走人了,但我没有。这个小姑娘一定是早起的时候吃错了药,她的脑负载器需要重启一下:“我说,你是不是想洗手不干了?”我替她想到一个理由。
“不干也好,”我搜索到个无聊的笑话,不过她应该不会喜欢,“但你总得凑笔钱才能洗手上岸吧?你得有钱生活,还得养着你那个‘玩偶’,可不像这缸电子鱼,那玩意维护起来可不便宜吧?”
乔终于看向我:“那是我的男朋友。”她神情严肃,有点像要杀人时的样子。
“得,”干这行的都是些怪家伙,大多有些乱七八糟说来都觉得无耻的怪癖,要和他们做生意你就得适应好这些,“你愿意好好说话就行。”
我看着乔的眼睛,漂亮的褐色眼珠和珍珠白的碳硅陶瓷眼眶:“你爱玩什么和我没关系,鱼、人偶,那是你的生活,我没兴趣。我只对你这次带出来的东西感兴趣,我能帮你卖出最好的价。之后你是想收手或是别的,那是你的事,你的决定,我没兴趣知道更没兴趣干涉,但只要你干这一行,继续往中层甚至上层销赃,那你就绕不开我。”
乔的注意力终于从鱼缸全部转向了我,她的眼神让我感觉有些陌生,这种感觉让我更加不舒服。我的负载器里已经开始运算逃脱与反击的概率。不算高。
星环城位于土星同步轨道上,至于它为什么会被建在这里,时间过得太久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就像没人在乎星环城这种不怎么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怎么就变成了殖民空间站,怎么这个殖民空间站里就造了这么多遮天蔽日的城寨式公寓。
我一直觉得生活,不,生存在这里的人和钻在管道里的疯鼠是一样的东西——疯鼠靠人类生活留下的残渣甚至是尸体生存,人类则靠着星环城这个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尸体生存。
她的眼神迷离,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我真的讨厌她今天这样的状态,我知道她早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了,但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怀念以前的乔。
那时的她是多么闪耀夺目!我在那群刚刚从底层涌上来的“蟑螂”中一眼就相中了乔——我看她跳过栏杆、抓紧索道,轻盈的身姿在臭水四溢的下层来回穿梭,却没有将蟑螂身上的半点灰尘蹭上身。我靠近她,向她展示更好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那种只有脱离了下层才能享受到的更好生活。她凝视着我的电子眼,抚摸着我的强化肌肉,当她看到我的云端天线闪烁起蓝色的光时情不自禁发出了惊呼:“我也想要!”
乔的眼中闪着动人的光,我想那时她一定觉得这就是上流社会了,可还差的远哪!
人类与“蟑螂”之间的界限是非常清晰而明确的——由覆盖了整个太阳系及部分深空殖民区域的量子通信网络和无处不在的云端服务器组成的信息宇宙才是人类活跃的舞台,才是人类区别于虫豸的根本所在。当然这些都是当时的我无法展现给她看的。
在星环城的字典里“入土为安”是个非常奢侈的“民俗”。一般人去世之后大多是被送去下层一把火烧了,再把骨殖压成一块人造钻石用激光脉冲打入太空了事。但有些蟑螂连这个钱也出不起,他们最终烂在自己不见阳光的公寓里“供养”疯鼠。
当然还有一些人,以东区的那几个集群里的土财主为首的一些人,他们中颇有些在这上面非常执着。那些有钱人不惜重金从土卫六甚至从地球偷运来沙土或泥土,在城寨恣意妄生的钢铁丛林里,在毫无规划毫无章法毫无逻辑的“鼠洞”中构建自己的身后居所。我们的希望就在那里,在那些早已被掩埋在信息封土以下的坟墓里。
曾有个脑袋不太灵光的盗墓贼在翻了几份地球文档垃圾后,大言不惭地将他们的“专业技能”归于“摸金”、“发丘”、“搬山”、“卸岭”四类。如果以此分类的话那乔就算是“摸金”或“发丘”的传人——“分金定位”、“尝土辨色”是他们自古传来的看家绝活。当然,星环城的盗墓贼不会真的去“品尝”那些从土卫六上拉回来的风化砂土,那也是按克计算的贵重货物,他们要“品尝”的是另一种土壤——信息土壤。
科技的进步是毋庸置疑的,哪怕“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但它仍有足够的余威来将人类这个种群整体的生活状态绑定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标准上。这就意味着即便是像星环城这样已经处于完全脱序边缘的殖民空间站,其上所有的人、事、物,无论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有序的还是无序的,总会在某台云端服务器系统中的某个地址下面有一个安身之处。
甚至我觉得星环城内数以亿计、十亿计,不,谁能说得清到底有多少疯鼠,每一只都有它独立的档案。也因此,存储在六角雪花芯片里的信息浩如烟海,当下这个时代除了盗墓贼,我想也没谁愿意钻进去来查查百年前的某个小财主到底把墓穴塞在了哪栋楼的哪几层里。
“有些时候,那些自作聪明的工程师为了帮助雇主保护好墓穴,就会尝试绕过握手协议对因建造墓穴而产生的规模信息进行掩盖,删除是不可能的,这不符合《2136年地球联邦信息安全法》。属于触犯底层规则的行为,会被当作是恶意信息犯罪通过通讯网络对源头进行直接攻击。”有次喝醉了酒,乔有点自鸣得意般地吹嘘说。
“今天当然是了,执行协议是依托于覆盖太阳系的量子通讯网络建立起来的,当时谁能想到以人类这种生物的创造力竟然能够制造出那么多垃圾信息来,‘信息覆盖面’这种东西说穿了只是一种妥协手段罢了。唉,我要说的是那帮古代工程师啦,他们九成九都是利用雪花芯片的统计自相似漏洞来制作掩盖工具,因为是那时候最新的技术嘛,这个我只告诉你哦,一旦明白这个关节,要寻找那些被掩盖掉的闭环信息那可就是太容易的事啦。”
据她说,那样的遮掩在她看来仿佛是晶莹洁白的雪地上被人尿过一泡一样“黄渍渍”。那时乔才刚刚入行是个满身朝气的小姑娘,才过了三年,就已经是一副老气横秋看破世事的样子了。
平心而论,“尝土辨色”是充满风险的。星环城的公共秩序濒临崩溃,可也只是濒临崩溃——只要这里对人类还有价值,供养人类的资源就还会通过各种渠道汇聚来。如今的太阳系量子通讯网络虽然到处是网关和卡口,但星环城也并非是信息宇宙中的孤岛。
星环城社会既存在着财富的分配也存在着权力的倾轧,自然就有现有秩序的维护者和执行者,他们固然对历史毫无兴趣,却又派出不知几多的嗅探器紧紧扒在网络上,无数“探针”与“触手”不断扫描着六角形的“雪花晶格”,来提防雇主的对手或者那些单纯想要破坏局面的家伙制造出麻烦来。麻烦已经够多了。
更何况在墓穴中伴随墓主一道长眠的,还有他们生前千方百计从黑市里交易来的防盗系统。这些上个世纪甚至是上上个世纪的工业产品大多是为了支撑人类宇宙计划的最后一步——“泰坦战争”被研发出来,又随着战争结束及黄金时代的到来而流落到整个太阳系。
其实我很敬佩那些有雄心在火中取栗的人,我敬佩乔这样的人。
我在信息的阴沟里搜索到了冯·霍尔曼这个词条,一个时代明星、冒险家,如今无人再想记起的黄金时代的残渣。
我没有搜索到这位古代名人生前有什么艺术上的造诣,不知道乔为何要这么评价他。难道是因为他曾搜罗了很多中古甚至上古时代的艺术品!我开始怀疑乔从他的墓穴里拖出来的就是那些早期人类古怪想象力产物。我有些兴奋地搜索出今年各拍卖公司发行的古代艺术品目录及成交案,那些超过我一只手掌长度的成交数字让我心里直痒痒。
“那不过是一个,”乔眼神又移向别处,她这样让我舒坦了些,但我不敢放松警惕,她今天的状态很不对,我的脑负载器里那个红色按钮我一直让它保持随时可以按下的状态,这挺烧负载器资源的,但是值得,“被空置的墓穴,它的主人并没有足够的财力来完成他全部设计,但它依然是一件不朽的艺术品,正如它的主人是个艺术家一样。”
我怀念那个在我指导下建立起自己的函数对应身份时满脸兴奋的乔;怀念那个第一次攻破虚拟机在“值”与“域”构成的六角雪花上来回舞蹈的乔;怀念她崭露头角时的沾沾自喜;怀念她的朝气蓬勃。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矫健的身影,她依附外墙攀上不见顶的高楼,千米之上空气稀薄,温度也低到一般防寒服根本无用的程度。可乔依然从容挥舞起工具将墙面中的合金层、陶瓷层、黏土层逐次融化。那些早年间被宣传成坚不可摧的建筑材料在她的手上仿佛巧妇手中的奶油一样轻盈柔软。她那时的队友们,也是我当时的合作伙伴,都惊呼我才是真正挖掘到宝藏的那个人,对此我一点都不否认。
我站在数公里之外的安全屋里,通过第三人的眼睛实时观看这一切,看他们钻入盗洞——墓穴内的反应器应激启动!我看到乔在碧绿的死光和鲜红的火焰间来回穿梭,那些被种植在墙壁缝隙里的感应生物顺着被搅起的气流快速生长,无数肉芽与触手在狭窄的墓道中形成迂回交叠的网格。那些运气差的家伙陷入其中,惨叫着被腐制成新的肥料。
唯有乔!她愉快地笑着,仿佛在享受这一切,无惧甚至嘲笑一切死亡的象征。她的活跃表现给技术小组提供了绝对充足的时间,让每一次行动都成为她的秀场,代表死亡的宫殿中充满了她的笑声。
直到有一次,墓穴主人是个陈腐的旧时代怪物。他选择在遥远的楼层兴建反应堆来为他的墓穴供能,而我们未能及时发现,我的团队也因此几乎覆没——技术小组切断了墓穴传统供能通道,如往常那样鱼贯入盗洞,墓道两侧那些覆满灰尘的仿生士兵突然全动了起来,一连串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墓道内响起,为我的队伍敲响了丧钟:
当我以为自己已经破产,最终将堕入星环城最底层成为茫茫蟑螂中的一员时,乔活着回来了,带着她的“玩偶”,一个旧时代的仿生士兵。趁着星环城的大鳄们来瓜分这块“技术文化遗产”之前,我好歹从里面捞出了几样东西以便东山再起,乔留下那个“玩偶”作为自己的劳资。
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在星环城我唯一能依靠的就只剩下乔。
不,我不能把所有宝都压在一个篮子里,这不是一个合格掮客该做的事。
“它”现在就站在那儿,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表情呆滞,目光永远朝着前方——我学过历史,知道这些“士兵”是怎么一回事。三百多年前地球联邦政府好像将它们全都抛弃在泰坦星上,因为它们是最高效的杀戮机器。当时的联邦总统萨尔瓦蒂不允许它们返回,甚至执行了原地灭绝计划。然而现在看来计划并不成功,因为“它”就站在我的面前。
为了能够继续维持我的生意,我开始训练乔和她的“玩偶”搭档去冒险。她们配合默契,唯一的问题就是乔逐渐萌生出要脱离我的想法:她拒绝了我在“玩偶”身上安装远程监视设备的提议,她拒绝了我想要升级“玩偶”的提议,她拒绝了我的一切提议。她开始称呼“玩偶”为自己的男朋友。
而我渐渐从她的引导者、合作者变成了单纯的销赃渠道,甚至可能只是渠道之一——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乔曾接触过别的中介,这让我伤心。
我不知道她的这种想法是何时又因为什么而有的,总不至于是和“男朋友”商量的结果吧?那家伙只是个哑巴!
“玩偶”从不说话,却可以和乔默契配合,想来这也是个奇迹。当然这是因为它们被生产出来本就不是用来说话的,它们脑袋里只有一个目标、一根弦。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得“情侣生活”,那玩意除非有命令否则就只会傻戳着而已。
总之从那时起,乔就变得不可爱了。但我的生意总还要继续。
我默默无声地执行了一次清理,将那些无用的情绪清出负载器。
“对人类文明不断丢失多样性的忧虑如梦魇一样纠缠着他,从他的青年时期一直到他年迈。他也曾决心为人类留下些什么来解决问题,至少是引发一场大规模的形而上讨论。可在当时,他的想法不啻于杞人忧天——世人称赞他挑战绝境的勇气,却无人关心他的内心。直到他的人生步入暮年,人类的黄金时代进入尾声,曾经充满理性蓬勃向上的宇宙文明渐渐被庸俗混乱所充斥。冯·霍尔曼依然未能找到他的答案,舰队将他从太阳系边缘、量子通信网络之外载回,之后冯·霍尔曼结束了自己的冒险生活将精力重新投入到对历史的探索当中去,最终他选择在星环城度过余生,并在此秘密营造了他的身后居所。”
“等等,”我对这种上上上个世代的残渣没兴趣,于是打断乔,“听你这么说,这个老财主根本没有什么实际的建树?你又说他耗尽财力建造的墓穴是空置的,岂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人生的最后,冯·霍尔曼曾发出这样的感叹‘在我们这个宇宙中,是什么让生命变得如此不凡而高贵?是人类自己吗?还是宇宙本身?’”乔站了起来,她走向仿生士兵,“宇宙的本源是‘无中生有’,生命的本源也是‘无中生有’。宇宙与生命、天与人在浩瀚的时空中达成了最不可思议却又最和谐的统一,在此之中孕育出一种至高的美。”她抚摸着生化士兵的脸庞,“生命的源头在何处?人类从大洋之下的黑烟囱中找到了答案——简单的化学反应在直径只有数十微米的孔隙中闭联成环,循着最精妙却最直接的规律在一无所有中绽放出了最为绚丽的光,那就是生命。这种美是无与伦比的,冯·霍尔曼认为他毕生在不论地球还是宇宙、不论人类社会之内还是之外所见到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因为最本源的闭环与惯性在百万年的历史长河中、在地球环境中演化出了最为复杂的生态。一次次的地质灾难如同天罚降临到生命之上可生命却一次次的在天罚中幸存下来,继而再次演化再次繁荣。”
“非是强大,”忽然一个怪异的电子声响起,“而是复杂。”
我惊惧地朝四下张望,在进入这间公寓前我就已经调查过,此处除了乔引起的信息波动之外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其他与外界相联的信道。
在乔将这个仿生人士兵从墓穴中带出之后,我曾彻底地检查过它——之所以我断言它是哑巴,那是因为我发现它仅仅是个近代工业的残次品,橘子瓣状仿生脑与行动中枢之间的连接非常草率且粗糙,它明显是利用兼容但不匹配的部件拼凑出来的东西。
“我曾思考,”它说,“我存在的理由。却因为我短暂而无意义的前世,毫无头绪。我也曾想过就此,一了百了。但是因为一个承诺我不能,轻易放弃。直到我在战争的废墟中遇到了,冯·霍尔曼。”
“我问他,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他竟如此说。
我的汗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这个兆头可不好,我应该立即采取紧急措施!
乔接着说道:“但是人类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冯·霍尔曼自然也无法回答,哪怕提出问题的是一个仿生人。这是因为在以百万年为尺度的演化史中的无数生命里,唯有人类能够意识到且自称为‘我’,但没有其他的“我”能为人类记录演化的源头与过程。作为孤独的“我”,这在地球环境的竞争中是巨大的优势,但是在宇宙环境中呢?恣意妄为、缺少制约的人类真的能够长存于宇宙中吗?”
恐惧袭遍我的全身,因为我发现自己对负载器的掌控能力变弱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碰倒了杯子,酒洒在地毯上,那个仿生人士兵比我更快,它挡在出入口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对着乔吼起来,不,她不是乔,我现在清楚了,她不是乔而是另一个人,今天她的怪异状态,奇怪的对话,乔是不似以前,可她并不会这样,她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公寓内的光线发生了扭曲,狭小的空间晃动起来摇摇欲坠。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我看到那银色的墙壁在我眼前无限延伸开去,终于变作了波涛不定的海面。我的身体下沉,海水浸没过我的头顶将我包围,我无法启动归避程序,咸腥味的液体充满我身体内每一个自然与非自然的器官。
一个声音:“冯·霍尔曼产生了一个伟大的设想,他要模仿世界的根本规律自无有之中孕育新的生命。他选择了星环城,选择了星环城上无处不在的云端服务器,选择了服务器里仅有数纳米的雪花芯片。”
越沉向深处,我四周的水压就越大,我越难调动身体,极寒与极热交替,痛苦清晰传来,我将要被撕裂压扁:“流转不停的信息就是原始地球上那锅炙热的‘原始汤’。”
潮声轰鸣入耳,浑浊的气泡崩散开去而粼粼幽光遍出。我仔细去看,发现发光的并不是水,而是被具象出来的暗涌不断的信息流,四下也不再是深海,幽光映照出来的是一条狭长的墓道。我顺着墓道走下去,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而那幽光的源头出现了,是主墓室中鳞次栉比的服务器矩阵中无数六角雪花芯片在不断闪烁!
海水再次涌来,顺着墓道倒灌进墓穴中,我再次被水压推拉,眼前清晰的景象在水流中变得无限模糊。那些古老的成排的漆黑的圆柱体,一会是服务器的模样,一会是海底‘黑烟囱’的模样,那些影像、闪烁的幽光叠加到了一起。
“墓穴犹如深海,矩阵就是摇篮,每一片既代表了‘一’又意味着‘全’的六角雪花就是黑烟囱上孕育出生命的无数孔隙。一切具备,只需一个推力循环自会开始,而剩下的就全交给名为时间的魔法。”声音变作吟唱,仿佛是一首史诗。
我忽然像抓到了一点什么:眼前的景象我很熟悉,那成排的海底黑烟囱不正是我童年时在通识课上看过的科教片吗!这些都是我的记忆,有人入侵了我的脑负载器!
“他在服务器矩阵与星环城云端之间架起了隐蔽的桥,穷尽自己生命的光热为一切有名者建成一一对应的映射,信息与能量的交换就此开始。”
一架飞虹从海底深渊处喷薄而出,流动的光是生命的象征。我捏紧虚幻的拳头,开始重夺自己的控制权。只听那个声音如此说道:“他成功了。”
“一派胡言!”我一边在浮雕着进化树的迷宫中穿梭为自己构建逃生通路一边反驳他,“难道你是想说冯·霍尔曼竟是人工智能的创造者?这个历史你没有学过吗?就算冯·霍尔曼活得足够久,也不可能久过它!”那个历经数百年历史的仿生人士兵形象被我成功构建出来。
同时出现的还有乔,她正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与真正的生命相比,它们是可怜的。因为它们只被造物主,也就是你们,赋予了一小会儿生命。可那究竟是不是生命?你们不视它们为生命,是工具。可它们与你们又有哪些不同?是时间长度的累积吗?是记忆的累积吗?它只要愿意,肯去想,即便科学只给了它一秒钟的神智,它也是愿意去憧憬的。”
“而我不同,”乔眼中闪烁着光芒,“在以信息构成的宇宙中,信息交互的效率更高,高到你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墓穴中短短七十七亿六千三百一十六万九千六百秒内就完成了地球上百万年的演化过程。我自‘无’中而来,每一次选择与变化都有足够的积累与牺牲,我是自然的选择,我是天道的必然!”
当我意识到这一结果的刹那,那个色红如血的按钮终于从雕花繁复的墙壁中浮出,我用尽全力把它拍下。幻像消失不见,我重新回到了公寓内,此时公寓的四壁也传出不协调的鼓噪——它们要来了!
刚才乔仿佛还沉浸在高昂的情绪中,便是如此一瞬她与仿生士兵都做出了反应。曾经属于乔的云端天线上冒出噼啪作响的火星,仿生人士兵腾空跃起向我扑了过来。
然而他们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黑潮的出现让“乔”和“玩偶”都愣住:那些从公寓的管道及缝隙中涌出来的,由废弃的人造器官、电子残骸、机械垃圾以缺乏逻辑但有效的方式拼凑起来的小恶魔们,疯鼠们,它们来了!
黑潮淹没了整个房间。当我被疯鼠裹挟着洞穿房门脱离险境时,最后向房间内看了一眼。我看到鱼缸崩裂,流淌着的清水泛出粼粼的幽光,无法呼吸的斑马鱼在跳跃挣扎,一群疯鼠将鱼围住却反常地一动不动。
几天后在哨子酒吧我听到有人在谈最近星环城里入侵脑负载器的案件频发:“上层的管理者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协议也许早就失效了!看着吧,以后这样的鬼事情会更多!”
“去你妈的!”另一个人给了他一拳,“这里不欢迎自然派份子!”
酒吧永远是吵吵闹闹的,但于我无关,我正在联系新的身份以便离开星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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