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K的电子精神记录存档,现存于夏延山人类行为观察资料库第五分区,编号:SPHWR-O-1965。危害等级:以进行无害化处理,未来有待进一步观察。
We Have Nowhere to Live, Nowhere to Escape, Nowhere to Be. In This Brave New World, We Are Only Nowhere Men.
——卡尔·霍克海默,最后的社会民权运动者(本人自称),因宣扬建立全民社会福利,攻击公司权利,要求增加富人税收以及进行社会再分配,于 2017 年 5 月 1 日的芝加哥极端恐怖分子聚众暴乱中被逮捕。在超梦治疗失败后,于 2017 年 11 月 7 日被处决。
我和黛安一起站在部落口那被晚霞映成红色的土丘上,玩着名为《火星公主》的过家家游戏。那是大人们从遥远的城市所带来的VR故事,在那里,我是讨伐机械恶龙的勇敢骑士,而她是生长于红色大地的火星公主,我们要去对抗邪恶宰相污染土地的阴谋,并将火星重新变成绿色的世界。
那一天的黛安穿着一身印有小花的白色连衣裙,戴着我用从汽车上偷拆下来的电线编成的花环,正对着阳光冲我甜甜地笑着。她亚麻色的头发在夕阳余晖的浸染下,显现出不属于那个年纪的艳丽色彩,绿色的眼睛犹如传说中来自遥远东方的翡翠,暗含着纵使阳光也无法穿透的独特神秘。我从未敢直视过黛安的双眼,她的眼睛似有一种独特的魔力,每当我看向它的时候总会止不住地站在原地傻笑。
当我挥舞着塑料剑,劈向那并不存在的火星宰相虚影时,他大叫了一声,化作了一阵紫烟消失了。
“哦吼吼,虽然你击败了我,但我不甘心,我要诅咒你的小公主,让她陷入永世的长眠之中~”
“就这样,可怜的公主陷入了长眠,而她的勇者却悲痛欲绝,寻找着解除诅咒的办法。”电子故事的旁白有声有色地说道。
“诶诶诶?!?!你怎么不睡啊?要出戏了啊喂,小姑娘。你这个样子,作为引导程序的我也是很难办的啊~。”
黛安还在一旁呆呆站着,手里拿着那个塑料做的画有小兔的小花洒,微微低着头,对着一片废土不停地浇着,似乎是在真的期待有一天会有绿色在这荒野诞生。
“啊?这,这是在叫我吗?”她抬起头,略带迷糊而又迷惑地指着自己,对着一片空气问。
“当然是你了,快点!躺下!你已经被坏宰相诅咒了。”旁白似乎是有些生气,电子合成音也变得有些刺耳起来了。
那个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它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个人工智能。有次我私下问过它,它却颇为得意地答到。
“这就是我算法的厉害之处了,要不怎么能卖出去那么多份呢?你要知道,现在你们所在的破地方是几乎没有网络信号的,而你们的这个VR眼镜又这么便宜,这么小,怎么可能运行一个真正的AI呢?”
既然如此,我便没有再去多问些什么,直到它最终被遗忘到荒野的垃圾堆上。
黛安放下了手中的小水壶,看了看布满了沙土的地面,又摸了摸自己的连衣裙,用略带为难的稚嫩嗓音说到:“可这个地上都是土啊,躺在上面是会弄脏衣服的,妈妈会说我的。”
“好了,好了,我的小公主呦。随你怎样都好,那你就当一个站着的睡美人吧。那么接下来我可要继续了。”
“勇者在悲伤之中,回想起了小时候奶奶讲给他的地球故事。在那个故事里,王子用真爱的吻唤醒了被毒苹果诅咒的白雪公主。而勇者望着眼前不再醒来的火星公主,不敢轻易地亵渎她晶莹剔透的容颜,可为了拯救他的心上人,他不得不去冒这一次险。”电子旁白深情地讲述着故事,而我却早已被黛安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将眼睛紧闭的黛安。
“快点行动啊,少年。现在可是你唤醒你的公主的时刻了,别告诉我说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看着黛安略显稚气的脸,慢慢地尝试着接近。我感受到她鼻尖开始逐渐加速的呼吸,不禁觉得痒痒的。似是感受到了与我相似的感觉,黛安抽了抽鼻子,不禁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睁开了双眼。她不停地眨着她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整个脸颊又迅速泛红,令人难以分辨那是否是晚霞计划好的预谋。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在潜水憋气一般,再一次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抓住机会,迅速地轻轻吻过她的嘴唇,不敢在柔软的地方过多停留。
远处猛然间响起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打破了那傍晚片刻的羞涩,伴随着滚滚黄沙飞驰而来。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我早已回忆不起具体面庞的男人,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从来都是那么地模糊,以至于好似某种在记忆深处缥缈存在着的幻影。从我有对记忆认知开始的那一天起,父亲就是一个从不满足于此刻,从不满足于现状的人。他总是向往着在遥远大都会里的生活,渴望有一天能够扬名立万,成就他所梦想着的那一番传奇,为别人所铭记。
不过说实话,我之所以想不起他的面容,还是因为在我有限的关于童年的回忆里,实在是没有多少他出现的身影。他总是不在家,总是一个人抛下我们母子俩在外面流浪着,只有当他有挣到那么一笔的时候,才有可能回来一下。但每次回来,最后都只能在母亲的泪水与摩托车远去的烟尘中结束。
可我还是始终记得这个男人,并不只是因为他在血脉关系上同我有着联系,而是因为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有着一份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晓的秘密。
“我要去征服夜之城,我的Karl,去让整个夜之城为我而倾倒。”父亲看向我,摸着我的头发说到。
Karl这个名字就是只有我与父亲才知道的秘密,是他起给我的,类似于绰号一般的名字。他说,那是他偶像的名字,那个人曾经理解过世界,也影响过世界。他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像那个人一样,改变这个世界。
“那...那你到时候就是城市之王,而我是城市的王子?然后,黛安她…就是属于我的公主喽?”
然后他一踩油门,卷起一阵阵尾尘,逐渐地消失在了地平线的远方。
我努力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整间屋子都被笼罩在窗外夜之城那直通云霄的巨大广告霓虹之中。起居室里只有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屏幕,在屏保界面上用淡蓝色的仿液晶数显提示着此刻已是深夜1:00。沙发的扶手上,放着的是我最近一直坚持写着的日记。我写日记不为其他,为的是在头痛中能够让自己依旧保持清醒,不至于一夜过后就把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以缓解一直以来的头痛,拿起咖啡桌上威利开给我的混合药剂,就着残余的半杯杜松子酒一饮而尽,然后用有些发酸的双臂将自己从沙发上撑起。
这是我这周第几次在沙发上睡着了?或许,这样的生活并不一定适合如今25岁的我,但我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了,与其在无数脑细胞自杀的同时让自己继续在烦恼中燃烧,不如就这样在酒精的麻醉中将痛苦忘掉。
扣门声再次响起,似是在催促着什么,使我不得不去转身开门。
“对不起,K,我不应该这么晚再打扰你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不得不…Lucy她…”她声音在啜泣声中不停地颤抖着,翡绿色的双眼已在泪水中泛着猩红,双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胸前,似是要向我张开手掌,却又无比犹豫着缩了回去。
“你说什么?Lucy怎么了?快点告诉我!”我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双手立马抓住她的双肩,但又略感不对,然后迅速松开。
黛安貌似有些受到惊吓,但很快平静下来,继续说到:“Lucy她…发烧了,烧得很厉害,一直没有降下去。我想带她去看医生,可我的车却怎么也打不着火…K...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
“不要再说了,赶紧抱上Lucy,我们现在就出发。”
风呼呼作响,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我顾不上戴头盔,任由空气将我的脸部肌肉扭曲。ARCH饱满的轮胎轧过雨后的道路,粉碎了映在积水中的夜城幻影,散发出橡胶燃烧后的焦臭味。四缸四冲程的发动机不断发出疯狂的咆哮,让这台摩托车化作了深夜街巷中的狂野黑豹,不停地向前奔跑。黛安在我的身后紧紧地抱着我,被绑在她怀中的Lucy在高烧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催促着我向着威利诊所的方向疾驰而去,只能期冀着这一切还都不会太晚。
那时我21岁,我的母亲在常年一个人的辛苦挣扎之后还是未能挺过来,最终去世了。她是一个无比坚强的女人。当我的父亲消失在夜之城一去不返,就此失踪后,她一个人努力地抚养着我,靠着在漫漫的荒原上拾荒与那点勉强靠科技才能耕种的破地来维持生活。当然了,也多亏了部落里其他人的帮助。无论是劳伦斯太太每年给我们的毛线,还是卡西迪爷爷不时从他家里带给我们的粮油,他们的关心都帮助了我们母子俩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如果说在夜之城,每个人都是一座座自私、独立且精致的异化城堡,那么在我的部落老家里,我们都不过是相互交融且难分彼此的贫民窟,将彼此视为不可分割的家人。我们在艰难的日子里一起共生着,因为若不如此,就根本无法在那片荒芒大地上存活。
可也正是因为母亲常年的过度劳累,与到公司的辐射填埋场中拾荒的缘故,50岁的她便患上了白血病。虽然说这种病在当时的2078年并不是什么无法攻克的顽疾,但我们小部落的义体医生却根本没有那样的治疗器械,而我们也根本没有足够的欧金去大城市接受治疗。那些日子里,我疯狂地工作,不停地承接着各种走私与物流的差事,却依旧没有能将钱攒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日渐消瘦,最终在痛苦中死去。
她却说,她从来没有恨过他,她只是担心着终有一天他会像现在这样生死未卜。
“也说不定他早已大富大贵、扬名立万,然后把我们抛在脑后了!”
“不,不会的,我的儿子。虽然他骨子里就是个天生狂放的流浪者,但他一直都爱着我们,一直都是。除非他遇到了什么不测,或是身不由己之事,否则都不会不回来的。而这也正是我所最担心的。”
在她葬礼结束之后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她的低矮墓碑前,在火光的映照下一言不发。我看着那火舌在恶土的风中来回扑闪,一如在绝望中拼命挣扎的我们,终将在着枯干的柴草上,逐渐暗淡消逝。老卡西迪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心思,从一旁怀念过去的人群那里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向我递过了他灌有珍藏威士忌的合金酒壶。
“孩子,你之前葬礼上说的那些我也能理解。如果不想待,就离开这里吧。去外面的世界转转也好,我知道这里是你的伤心之地。在这里,你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恋人,而现在连最后的留恋也失去了。但请你记住,部落永远都会是你最后的家,我们都是你永远的亲人,而我也永远是你忠实的卡西迪,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们都欢迎。”
我把他给我的酒猛灌了一口,然后撒到了火堆之中,作为向我母亲最后的致意。卡西迪拍了拍我的后背以表示安慰,我努力地抑制自己想哭的冲动,但我不能够流泪,现在还不是流泪的时候,我必须坚强。
“去夜之城吧,去找回你的父亲,或者说,至少,把黛安找回来。”
卡西迪说着,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郑重地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我老了,也不再是那个能让它在路上肆意驰骋的年纪了,可总不能让它一直在那里吃灰不是?总要让它出去跑跑,伸展一下筋骨才行。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把它也带走吧。”
当晚,我同我居住了21年的旧房车屋告了别,同部落里的其他人也一一别过,把家里仅存的一点欧金都装到了自己的夹克衫里,然后给老卡西迪的那辆ARCH加满了CHOOH2。
夜晚的荒原总是这么寒冷,不断呼啸的北风夹杂着沙土将我的眼泪擦干。辽阔的天空中几乎没有任何云,唯有孤独的月亮同我的旅程作伴。引擎悲痛的嘶吼声响彻恶土,只有排气管吹出的热风才能让我在这冰冷的世界中感到一丝的温度。
我望着眼前那被车灯照亮的坑洼路面不断地向着夜之城那一束束参天霓虹的方向延伸,就如同我们踏上漫漫寻觅的路。我需要在那里,为自己寻回崭新的开始,为自己找回过去的亲友,为失去的自己,寻找到一个新的可能性。
不过,现在看来,那时的幻想,都早已成为了无谓的虚妄。
“我们到了,黛安。你快带着Lucy先进去,找威利医生,就说是我让你来的。我把车停一下就跟上。”
我望着黛安抱着Lucy急忙冲进去的背影,不禁慨叹我们早已无法回到过去,更难以有进一步的改变。她已经有了她的小世界,而我就好似一个代表着过去的外来者,重新打破了那个新家的平静。我能感觉到她仍对我抱有某种暧昧的情愫,但我却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去再次接近她。倘若还有时间的话,我相信我能够用耐心将我们之间所存在的顾虑与担忧通通融解,可现在我已时日无多,即将毁灭。我不想为她再添加更多烦恼与牵挂。不如就这样,继续保持着某种对彼此都好的距离,直至我的一切到达终点。
而这就是我半年以来所做的事情,减少与她的联系,避免和她见面,回绝她的邀请,可今晚是Lucy生病,面对黛安泪眼婆娑的求助,我无法拒绝。
然而就在我步入走廊的时候,剧烈的头痛席卷了我的整个大脑。每一个神经元都如同沸腾的泡沫在我的脑子里碎裂着,每一个突触都如同喧闹的锣鼓在我的脑子里尖叫着,我的脑浆如同滚烫的热油,在无时不刻地煎炸着我的意识与灵魂。
我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侧身撞向了一旁的墙壁,发出足以震聋的声响。我的身体好似散架的骷髅,无力地瘫软在墙角。说实话,我根本感受不到撞击的疼痛,因为它根本不值一提。
可能是被声响吸引的黛安扭过头来,看向倒地的我。她飞奔过来,激动地抚摸我的头颅,她的手指满是鲜艳的暗红色,看来应该是流血了。她在惊慌的神情下不断地向着屋内呼喊,脸部不由自主地扭曲着,明明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她这个样子。但我无能为力,甚至连她的声音都难以听清,甚至连手臂都难以举起,我只感到我的意识正在逐渐消逝,我的存在正在慢慢消解,而她的面容也开始变得愈发模糊.....
这究竟是我近半年多来第几次躺在这个椅子上,我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只是每一次醒来之后都是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地点,还有相似的手术灯,不由得令我感到有些腻烦,甚至是习以为常了。与第一次晕倒后的惊慌失措所不同的是,此刻我已能够做到在这一问题上保持冷静。或者,不如说,我已经开始逐渐接受死亡的命运了。
“你醒了,K。我还以为你差点就要回不来了。”和我预料的一样,是威利。他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边收拾着案台上用来给我维生的设备,一边点起了一支雪茄。用他的话说,这是压力之后舒缓神经的最棒方法。不过对于一直以来都没有习惯抽烟、尤其是雪茄的我来说,一直都对他的这套理论不是很感冒。
“Lucy呢?她现在身体如何?还有事儿吗?”我用双手将自己撑了起来,侧坐在手术椅上,平复着自己肌肉的酸痛感。我一边将身体上的电极片依次拔下,一方面向着威利问到。
“你是说那个和你一起来的小姑娘吗?她就只是单纯的感冒发烧而已,我给她吃了点药,现在她应该差不多和危险这个字眼八竿子打不着了。与其说危险的是那个小妮子,还不如说已经生命垂危的那个人,是你才对。”威利摘下了他戴在头上的移动人体分析仪,然后去药柜那里拿了两瓶药过来,放到了我的手里。
“来,先拿着这些东西,我去给你倒点水来。”他边走边说。
“要不是当初你救了我,我才懒得接手你这破病咧。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了,我有一瞬间都差点要放弃了,不过你能醒过来,也还算是件好事吧。”
威利,现在差不多也该有接近45岁了吧、他是一个义体技术与人体医学领域的专家,或者更严谨一点,应该说,是“前专家”。他之前在千替的神经义体研发部门担任副首席科学家,却因在3年前的内部派系斗争中失败,被彻底踢出了公司。而这消息却又不知怎么地被漩涡帮的那群赛博疯子知道了,于是他们就绑架了他,想要从他的嘴里撬出点什么新科技。我那个时候只是刚来夜之城一年的佣兵,阴差阳错地从中间人手里接了这个基本没有什么报酬的解救任务,一番周折之后,便和这个有些奇怪的家伙结下了孽缘。
“这里面其中一个是免疫抑制剂,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你的免疫系统继续发疯似地攻击你的脑子。另一个则是神经阻断剂,要说作用嘛也没什么,无非是止个疼,让你稍微好受点。”他将一旁的显示器拉了过来,放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指着上面的图像继续说道。
“这是你的脑子,红色的代表被免疫系统攻击的脑细胞,6个月前,还主要击中在这一小块区域,但已经几乎快要扩散到全部了。按这个速度下去,你最多也只能活3个月而已了”
“对不起,K。我真的是实在没有见过你这么奇怪的病,我做神经科学方面的研究这么多年,就我个人而言,还是第一次见。”威利似乎快有些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声音开始逐渐哽咽了起来。
“我所能想到的治疗方法我已经都试过了,可还是没有什么用。我想,就算用上生物动力公司还处在实验状态的70万欧金一月的纳米制剂疗法,也未必会起到什么明显的效果,因为它只能一定程度上修复受损的组织,而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
“除非,除非有某种药能够彻底地重建并修复你的神经系统,同时准确地清除,替换掉你脑细胞上的识别抗原信息。啊,这实在太难了,我不敢想象。”
“我...到头来,连…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好兄弟的命都救不了,只能看着哥们儿的命一天天地就这么没了,我…”
“行了,行了。一个大男人这么哭哭啼啼的干什么,盼着我早死奔丧啊。”我明白那种看着重要的人逐渐逝去,自己却毫无为力的绝望与挫败感。毕竟,那是我曾亲身经历过的东西,我的母亲便是那样离开我的。因此,我打断了他的话语。
自打来到夜之城的第一天起,我的脑袋就开始了疼痛。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只是因为身体疲劳和工作过度而已,但后来的情况却越来越重,直到我半年前疼到不得不来这里做检查,才被下了诊断结果,得知了我命不久矣的事实。起初我还为此歇斯底里,但现在,恐怕我已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接受了这个事实了吧。此刻,我只想一个人悄然地死去,不去连累其他的人。或者说,尽量减少去干扰他们的人生。
“是啊,那个小妮子没过多久就退烧了,那边的那个女孩把她托付给她莫克斯帮的熟人之后,就被哄着回家休息去了。”
“那是你的妞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你提过这件事。”威利指着房间角落的一处说到,他的语气有些怪,充满了对我的戏谑与调侃,简直就像是当年我们部落里的劳伦斯太太一样。
“她长得可真不错,我还趁她睡着的时候用仪器扫描了一下,完全天然的纯人类组织,你小子可真厉害,怎么就让人家这么对你死心塌地?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别胡说,我和她只是朋友和邻居罢了,至少现在就只是这样。更何况她还有孩子要照顾,当一个母亲已经很是辛苦了,我不想给她添太多的不必要的负担。”我看向威利所指向的地方,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那个人果然是黛安。
她蜷缩着身体躺在沙发上,似乎是因为疲惫而一时睡在了那里。她亚麻色的发丝散落在她丰满的身体之上,伴随着安静的呼吸一同起伏着;不时在睡眠中做的一些奇怪小动作,安详合拢的眼睑和微微抖动的睫毛,都让她的睡姿看起来也是如此地可爱。
“你不要自欺欺人地说着自我催眠的说辞了。你我都看得出来,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怎么都不可能会是那个小女孩的亲生母亲。”威利似是对我的话有些生气,变得有些冲动了起来。
“我不了解你们之间具体都有过什么。但我得告诉你,她这两天可每时每刻都在陪着你,照顾你,几乎连屁股都没有挪开过,这也是才刚刚睡着罢了。”
“是啊,这可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之,我是实在高兴不起来。与其这样,不如忘掉彼此,更好。”我悄声对威利说道。“不提了,你有啤酒吗?我想喝点儿,心里闷得慌。”
正当他要转身去冰柜里拿酒的时候,我拉住了他,并向上指了指。
威利扭过头,对我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做出了OK的手势。
我们两个人倚靠在顶楼天台的栏杆上,喝着啤酒,胡侃着自己生活中的见闻,望着远处夜之城市中心的摩天大厦群逐渐入夜。
那些公司巨塔塔顶的暗红的航空指示灯,随着天色的逐渐变暗,开始按着一定规律缓慢地开始了闪烁,就像是这个城市的呼吸一般不停起伏着。夜之城晚上那过度炫目的光污染,在那些巨塔的黑色玻璃幕墙的反射下,也开始变得黯淡沉稳了起来。不如说,那些巨大的构造物,本身就是一种展示着力量的图腾,在让那些被欲望扭曲的人们崇拜的同时,也对其他的人施加以无声的威压。
“这么看,她也挺美的,我说的是这座城市,虽然说是一种逐渐走向浮夸与扭曲的美丽,但也终归还是迷人的,不是吗?”威利突然换了话题,喝了一口啤酒,然后眼睛直直盯着远处被霓虹灯光包裹着的公司巨塔们,一动不动。
“在这里的几年里,我所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这座城市根本不是什么逐梦之城,它,只不过是一台属于公司的庞大而又精巧的压迫机器罢了。”我略微思索,然后趁着酒劲总结道。
威利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瓶子,指着远处的摩天大楼聚落,郑重其事地说道。
“K,你说你讨厌公司的无休止压迫,可是,你看看这大街上还有工人吗?还有真正意义上直接被剥削的对象吗?你在 Biotechnica 的农场里,除了飞来飞去的无人机,你见得到农民吗?在 Petrochem 的 CHOOH2 生产车间里,除了那些冷冰冰的全自动机器,你看的到一个活人吗?他们,就是他们,那些资本家和他们的技术精英狗们已经彻底地消灭了工人阶级,你们已经不被需要了!”
“看看这夜之城,你们除了出卖你们自己的肉体与精神,靠抢劫,毒品,当性偶,做雇佣兵吃饭之外,根本连去劳动,去做点什么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付得起那如天文数字般的大学学费了!想当技术精英?就凭你们?还不如去做个暴富超梦更为实在!你知道我爹为我读大学花了多少?那可是一年 50 万欧金啊!我读了 8 年!相反,你们只是满足于浮夸的广告与宣传,满足于豪车和大金链,还有那全身镀铬的妞!又有谁真正想过改变这一切呢?你们不可能,也做不到,毕竟,苏联盟现在也只是苏石油的玩具罢了。”
“听一个前任公司狗在这里和我胡侃关于资本的大道理还可真是讽刺呢。”我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啤酒,将沉淀于底部的酵母摇匀,然后一饮而尽,无不调侃地对他说到。
“是,我也曾是公司的狗,但我离了公司根本什么都不是,只要你不再被公司所需要,只要一瞬间,你就会从体面的公司员工,变为失去先进植入体、被注销巨额银行账户,甚至连创伤小组也一并注销的流浪汉。为了活下去,我也只能成为给你们安装非法义体,治点小病的地下义体医生不是?在这个世界里,除了最顶层的那些真正握有资本的人,没有赢家。”
他接着扭过头,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用无比严肃的语气同我说到。
“兄弟,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也能体会你此刻想与她保持距离的想法。但听老哥一句劝,珍惜好那个姑娘吧,至少我们谁都能看得出来,她现在还喜欢着你。在今天这世道里,我们早就已经被公司剥夺到一无所有了,可若你连她都懂不得珍惜,那你就连精神上也彻底变成无处可归的人了,用一首上个世纪的老歌的话说,你就真成了nowhere man。”
“黛安她,全都知道了吗?关于我的事,我是指...那个...你知道的”
“我说了,我全都告诉她了。当我看着她,看到那双为你而流泪不止的眼睛的时候,我发现我反复预演的台词就像是给小屁孩讲的童话一样可笑。我实在狠不下心来去帮你继续扯谎了,尤其是在见证了她是有多么地在乎你之后。所以说,K,对不起,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部都说了。剩下我所不曾了解的,或是她依然抱有疑问的,就需要你自己去向她解释了。”
此时的夜之城已经开始逐渐飘起了雨,不时有细小的雨丝划过我们的脸庞,空气中也泛起了些许土地的腥气。摩托车的声浪传过熟悉的街巷,同耳边不断呼啸而过的风声混杂在一起,宣告着我们速度的飞快。事实上,我在尽可能地不断加速,这样就可以减少她在途中问我问题的时间。不过事实证明我是多虑了,无论是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离开威利诊所的时候,黛安一句额外的话都未曾说出口。
15分钟前,我还在和威利在天台上喝着酒,闲侃着生活中的琐事,以消解我对于疾病的忧虑。然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喘息声传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
黛安的发丝散乱地粘在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头上,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以至于她不得不倚靠在门口,缓过一阵后才重新站起。想必她已经找遍了楼下的诊室,没有发现我们,才马不停蹄地跑上楼的吧。
“嗯...我醒来看到你们不在,然后就想着要不要上来看看什么的。”
“既然你们还有事情要聊,就不好意思再打扰你们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她偷瞄了我一眼,然后慢慢转过身,准备离开。
威利用肩顶了我一下,然后用眼神示意让我跟上。用不着你在这里暗示,我心想。
我能感受到她现在将头靠在我的后背上,紧紧地抱着我的腰间。在此刻奔驰在城市中的摩托车上,她身体的温度同周围湿冷的天气相比显得更为明显,也令我的心跳在她的刺激下不断地加速。
是的,我必须承认自己依旧喜欢她。我也曾想过,时间或许会让这份感觉慢慢变淡,而终有一天,我也会将有关她的回忆从我的生活中淡去。但即使我们有6年不曾见过,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胸口剧烈的心跳便在那一瞬间暴露了一切。
黛安和我的再会是在两年前,我搬家的时候。夜之城,或许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刻意的寻找往往最终只会是虚妄,而未知的重逢却经常是缘于偶然的巧合。
那个时侯,我刚刚干了几票大的,在夜之城的佣兵圈子里打出了些名堂,也开始想着将自己在夜之城里的生活安定下来。于是便选择了去租一间新房,然后再购置一些生活必需品,来结束那两年在废弃烂尾大楼里勉强的将就日子。
我从H8摩天楼的管理处那里领了电子门卡,登记了住户信息,然后准备去往我位于19层的新房间。我按下电梯的呼叫按钮,伴随着齿轮传动的摩擦与链条晃动的声音,电梯徐徐降落。栅栏门在打开的途中卡住,停转的马达发出咯咯哒哒的声响,我用大猩猩手臂猛推了一下,门终于重新恢复了运转。
电梯里的无法被关闭的显示器永远充斥着的,都是些关于公司产品的媚俗广告与巨型企业的空洞新闻,起初,或许还会觉得这些五光十色的东西还略显有趣,但当你看腻之后,与其说是一种坐电梯时的消遣,更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被掩饰的规训,一种被灌输的教化,亦或是进一步,一种潜移默化的折磨。
随着电子合成音的楼层播报,我步出了电梯,向着走廊深处走去,逐户寻找着我的门牌号码1965。
“对不起,我…现在拿不出钱。欠你们的钱我马上就会还的,我保证…我会去借贷的,我会找我的姐妹们凑的。但请你们放过她…求求你…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女人哭喊着求饶的声音闯入了我的耳朵。这种事情在夜之城本不足为奇,可那份声音是如此地熟悉且令人怀念,似是唤起了我过去尘封的回忆。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走廊前方的左手边门大开着,从里面透出光亮来,在这昏暗的通道内,就好似是某种指引,吸引着我,去凑这我从前绝不会多看一眼的热闹。夜之城从不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地方,这里只有力量与欲望是一切的主宰。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一时的冲动,是否会被你所救的人出卖,至少我曾对此深有体会。
我从开着的门外向里张望。那是三个穿着“夜露死苦”的虎爪帮成员,其中一个在砸着屋里的家具,另一个在一旁抱着一把武士刀不断地笑着,还有一个在踢打着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年轻女子,从里间传来小女孩儿不停地哭泣声。等等。亚麻色的头发?熟悉的声音?我在好奇的驱使下用我找老威利新换的KIROSHI进行了扫描,结果竟然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心中的愤怒化作汩汩血流冲击着我的大脑,我的大猩猩手臂在不自觉的蓄力中发出吱吱声响。我无暇多想,更没有去仔细观察其他几个人的状态,而是用自己最快的脚步冲了上去。
“听好了,如果3天后,你还不能把钱和利息一并换上的话,我就把你,还有那个小孩儿一并卖给清道夫,拍成黑超梦看...…”爆炸头的那个小子背对着我,看着脚下的黛安,用他蹩脚的日式英语威胁道。
我一把抓住他那拿着枪来回挥舞着的手臂,用大猩猩手臂的巨大出力将它直接反向折断。破碎的义肢带着被强行扯断的线缆不停地发出火花,他明显对这突如其来的展开没有反应过来,刚想转过头看看发生了什么,接着就被我用力摔出了屋外。
旁边那个绿帽的家伙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拔出手中的武士刀,向我劈来。
我用被皮下装甲覆盖的小臂将它挡开,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对它施加最大出力将其捏碎,内部的机械结构刺破仿生皮肤暴露了出来,随后将其用重拳击倒。剩下的那个在拆家的小子手无寸铁,明显被这场面吓到,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们也只是按老大的命令来收钱的,大哥咱有事好商量,冷静点,别激动。”他战战兢兢地说道。
“你把她打成这样,你告诉我要冷静?”我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给了他一耳光,然后放在他的脖颈上,另一只手则在他的面前握成拳头,再缓缓张开,向他表明此刻他们的处境与我谈判的资本。
我不能随意地杀掉他们,纵使我的愤怒有一瞬间几乎要将我吞噬,我也必须在必要的时候保持冷静,否则只会为她引来更多的麻烦,只会招致来自帮派更严重的报复。他们也不过是收钱的马仔,如果不从根源入手,那么像今天的这种纠缠便不会停息。只要那些虎爪帮的大佬们拿到他们想要的,他们才不会在乎手下究竟怎样。有时候,适度的妥协,才是在夜之城的生存之道,所谓除恶必尽式的正义,永远只能是小说中的幻想。
“我...我们…,对,我们在回去的路上遇到来自动物帮疯子的突然袭击,才变成了这样。这,这就是我们受伤的原因。”他的话语在颤抖,他的手脚在不停地哆嗦,他的头上不停地流着硕大的汗滴,我知道,我的威吓应该是起作用了。
“她,她借了本金1万欧金,利、利息差不多3万欧金。”
“好,这笔钱我来替她还上。我今天放你们走,算是给你们诚实的奖赏。但如果我知道你们没有如我所想地说真话,那我可以向你保证,碎掉的就绝对不只是你们的义体而已了。我是一个职业佣兵,你们的老板或许也有听说过我。如果你们撒谎,那无论你们去哪儿,我都会给你们应有的惩罚。听懂了吗?”
他一个劲地点头,瞳孔中充满了恐惧与紧张。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钱已经给你转过去了,现在带着你的同伴快点滚,免得我反悔。”
他们很快地跑了出去。当我确认他们已经离开此处之后,转身看向了我6年来未曾见面的黛安。
她全身瘫软地呆坐在地上,用一种无比茫然而又惊讶的目光看向我,似乎是在确认事件发展的真实性。当我们四目交会的那一瞬间,她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以至于让我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空气的炎热,还是她受伤的惊慌。时光进一步地改变了她,进一步地雕刻着她晶莹剔透的脸颊与愈发丰满的肉体。她穿着一件白色针织衫与蓝色牛仔裤,虽被那些暴徒蹂躏而不再整洁,但依旧显得干练无比。她本应美丽的头发沾满了灰尘,眼角处擦伤的淤青令我感到如此的心痛。黛安微微张开嘴唇,似是打算要说些什么,但又很快地咽了下去。我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对方,惊讶于同对方的再次交会竟是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时间在无言的沉默中停止。
光是看黛安一眼,我就明白自己心里有多么地渴望她。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渴望。6年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在许久一次的电话里,我们都会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默契,尽量回避关于现在生活的话题,似是那样只会让我们彼此间充满陌生的空气。我们的聊天,一直都只涉及那过去童年时快乐的回忆,似乎那里是在这纷繁世界中我们仅有的永恒乐园。虽然有时,黛安会向我描述着夜之城的美丽与光怪陆离,会向我炫耀着她生活的美好与惬意,但我能够迅速地察觉到,那不过是一种用来掩饰的,让我安心的演技。
可是我不能拆穿这个谎言,那是她所做出的选择,那是她不顾离去也要做出的决定,纵使它此刻已是一个不再甜蜜的碎梦,我也没有资格与理由去将它主动戳破。
所以,虽然我来到夜之城已有两年,但我却从未主动联系过她,更别提去问起她现在住在哪里。我有时会想,我们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是朋友?是闺蜜?是过于暧昧的青梅竹马?还是从未表白,从未确定关系的恋人?说实话,我不清楚,也不敢去弄清楚。
刚刚再见,却控制不住地满脑子充满了绮丽的幻想,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今日的再会,或许,我已在偶然与不经意间,戳破了我们一直以来保持的默契,戳破了她一直向我藏起的秘密。
我们彼此之间曾经多么的熟悉,但为何现在却又如此遥远?以至于我此刻甚至说不出一句话,来化解那一瞬的尴尬,来重新拉进我们的距离。
“是你啊…K...,你是来…兑现你承诺的吗?”在时间许久停止之后,最终还是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就在我想着该如何回应的时候,里屋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约摸有4、5岁的金发小姑娘跑了出来,同样绿色的大眼睛噙满泪水,鼻尖红通通的,圆润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她一头扑进了黛安怀里,闷着自己的小脑袋,呜呜地不停哭着。
“妈妈,Lucy好怕啊~。Lucy听见外面没声音了,还以为…还以为你已经….呜啊~呜啊~。”
这对我的冲击实在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呆立在原地,把即将要脱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我难以想象自己此刻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敢保证它一定很是奇怪。
黛安宠溺地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抬起头看到了我扭曲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当摩托车快要抵达我们所住的H8摩天楼的时候,原本飘落的细雨已经逐渐变大,雨水彻底打湿了我的头发,衣衫也沾满了水紧紧地贴着我的身体,那种冰冷潮湿的感觉实在是说不上舒服。我将车子骑到了地下车库,湿透的轮胎在地上画下长长的尾迹,在其周围散落着的则是从我们身上滴落的水滴。
我把车子停下,等着她从车上下来,然后将车子支好,按下了电梯。她被雨水沾湿的长发一绺一绺地黏着了起来,挂在同样湿透的衣服上;脸颊上也挂上了雨滴,满是泛着水光的痕迹。黛安微微颔首,什么也没有多说,在等电梯的时候,她拉住了我的手。
我对这一举止颇感惊讶,或者不如说,这等亲昵的举止确实不太寻常。毕竟,自我们再次相遇的两年以来,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
我是后来和黛安一起聊天的过程中,才逐渐了解到,在那些分别的时间里,黛安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那时她刚来到夜之城,却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什么正经的工作。刚在餐厅没干了几天,就总有顾客对她动手动脚,她想要申诉,可老板却毫不在意,甚至还想以此来招揽客人,否则便将她开除,于是她不得不提出了辞职。
失去收入来源的她,本想靠着走私生意来讨份生活,却没想到遭遇了来自清道夫们的袭击,不仅丢了货,还差点被抓去一并割了肾。所幸的是,她被一个路过的莫克斯帮姑娘救下,随后将她收留,并拉她加入了莫克斯,在莉兹酒吧里从事着酒水服务员的工作。至少在那里,她不用担心无休止的骚扰。用黛安的话说,那姑娘就是个那种正义感爆棚的那种人,只要看见有人被欺负,尤其是女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枪,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才行。
这个人原来也是个调酒的服务员,平常喜欢听点上世纪披头士的歌,也算得上是个蛮有个性的姑娘。但是她偏偏疯狂地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随后迅速地同那个人结婚,怀孕,生子,生下了她的女儿。为了纪念她最喜欢的乐队的一首歌,她给她的女儿起名为Lucy。若事情到此结束,那自是美好的结局。可她的丈夫是个瓦伦迪诺帮的特别喜欢打黑拳的混混,好斗的他即使在婚后也没什么改观,最终还在2075年发生在海伍德的一次帮派火并中被人打死。
至此,她彻底成了一个单亲母亲。为了能一个人养育她那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她换了份在云顶(应该是一家性偶会所)上班的新工作,把自己的家也搬到了H8摩天楼上的1967号房,黛安说,这个房号是她特意选的,为了纪念她女儿的名字。而也正是那一年,她救下并收留了黛安,两个人一起生活,收入还算过得去,压力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大了,似乎生活就这样好了起来。
然而命运总是如此无常,那个莫克斯帮的姑娘最终还是在2077年那次虎爪帮针对云顶的报复行动中被残忍地杀害,只有2岁的小Lucy也就此成为了孤儿。黛安放心不下无人依靠的Lucy,同时也是为了去报答当年被解救的恩情,她毅然地决定收养了年幼的Lucy,担起了抚养一个孩子的重任,做起了Lucy的新”妈妈“。
她续租了那间房子,只为给Lucy一个安稳的家。一方面她努力地工作,另一方面又要去照顾年幼的Lucy,为了将生活维持下去,她只能不断的消耗着那几年攒下的储蓄。直到存款耗尽,不得不选择了借贷,再然后便有了那天我同她再会时的故事。
自那天的重逢之后,我便和黛安做起了邻居,她是1967号房,而我是1965。而令人感到好奇的是1966号房并不存在,因此我们实际上是只有一墙之隔的真正意义上的邻居。
我们之间的关系,以一种古典而又慢节奏的方式重新粘合起来,仿佛是在看着一部100年前的家庭日常肥皂剧。而我们的生活也在时间的点滴中逐渐交织,有时我会给她们买些诸如米面粮油之类的东西,解决一些类似修理家电等等的问题。而她们也会时不时地邀请我和她们一起吃饭,一起去逛街,一起去游乐场陪小Lucy玩。说实话,我蛮喜欢陪小孩子的,尤其是当我看到小Lucy那天真可爱的样子,就更从心中涌起了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或者说,我也曾暗自幻想过,自己说不定也会有成为她父亲的时刻。
我也曾考虑过直接给黛安一些经济上的援助,毕竟作为一个单身的职业佣兵,除了工作有些危险之外,钱之类的问题基本上不会有太大的压力。而她每天除了晚上要去莉兹酒吧值夜班,白天还要去照顾Lucy,属实非常辛苦。
不过黛安还是拒绝了,那是在一次我送她上夜班的时候。那天,我们两个人散步走向莉兹,趁着这个机会,我向她提出了建议。
“不用了,K。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借口,更没有资格去收下你的钱。”
她听了我的建议之后似是一惊,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顿了顿,随即转身朝向我我。丽兹酒吧的浮夸招牌发出不停闪动的色彩,她的脸庞在这霓虹的映照下时隐时现,说真的,我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于是急忙补充道。
“黛安,你没必要和我这么客气。你知道的,我只是想让你稍微轻松点…”
我不想被她误解,或者说,我不想成为她生活的局外人。
“是,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能随意地去对待它。我不能就那样随便的搪塞过去。K,我明白的,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没有那么傻。”她打断了我的话语,紧紧地注视着我,翡绿的双眼里充满了坚定的意志。
“你总是这样,总是对我这么温柔,总是凡事都优先照顾着我的感受。在我当年任性地离开、追求虚幻梦想的时候,你选择对我以无条件地支持。以前找你逃避生活、煲电话的时候,你努力地配合我的骄傲与虚荣。而当我们再次相遇,一切伪装都暴露的时候,你对我的那些谎言却又都避而不谈。现在,你又要为我是不是身体辛苦而操心。”
黛安不停地说着自顾自的话语,她积压的情绪开始如同破堤的洪水般宣泄了出来,泪水开始如同调皮的孩童般逃离她的眼眶。我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展开,不由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任她继续下去。
“可你知道吗?K,你这样会让我迷失自己的,会让我垮下来的,会让我止不住地想要依赖你的。从你那天拉住我的手,说要一直保护我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对你的感觉已经扭曲成了无可救药的依赖,成了逃避痛苦的慰藉。可我又害怕着,如果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如果有一天你对我感到厌烦了,或是如果有一天你因为佣兵的工作发生了不幸,那我又该怎么办呢?如果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崩溃的。”
“就是因为害怕着变成那样,所以那个时候我选择了逃避,选择了从你的身边离开。是的,我就是个既懦弱,又自私的家伙。可即便如此,在那没见的6年里,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给你打电话,想听到你那让我倍感安心的声音,向你索取我想要的温柔与安慰。可即使如此,那一天,最终还是你将我从他们手中救了出来。”
“不,你又钻牛角尖了,我…”我本想反驳她,但她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说实话在那段时间里,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明明说在夜之城要闯出一片天地,却没想到到头来是落魄到这个样子,更别提还有一个孩子要照顾。我该怎么对你开口呢?我知道,若是我向你发出呼唤,你定会立刻飞奔到我的身边,可那样的话,我又该如何面对过去执意离开部落,离开你身边的自己呢?啊啊,看来我可真是个别扭的女人呢。”
“或许我本该更有勇气的,什么面子,依恋,孩子什么的,都让他们见鬼去吧。可我就是怎么也放不下,可恶。K,说真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抛下这一切,就像其他20出头的女孩儿一样,扑到你怀里,向你撒娇,从你的温柔中索取我渴望的慰藉。可我做不到,太多的顾虑已经像是锁链一般牢牢地将我捆住。对不起,K,我还没有准备好,至少现在还不行。”
此刻她已经声泪俱下,我自觉得气氛不对,于是赶紧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打趣道:“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像是我正在告白,而且还被发了好人卡似的,别啊。”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黛安急忙补充着。但我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说道。
“不过没关系,我会等你的,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做好准备的那一天为止。”
“说实话,我有时候也蛮搞不明白你的,你对我而言一直都是一个谜一样的人。但很碰巧的是,我是一个无比耐心的家伙,而这个迷题的答案,我愿用我的余生去解开。”这些话要说出口,真的是有些羞耻。不过我知道现在我必须坚持,不然我的想法便无法传达。
“毕竟,我向你承诺过的不是?我会一直当你的勇者骑士,然后一直陪着你、保护你的,我可爱的火星公主大人。”
黛安什么都没继续说,只是站在那里用她泛着泪花的翡绿色双眼注视着我。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用手拭去了眼角残留泪滴,然后抬起头,淡淡地冲我笑着。
我和黛安一同步入了电梯,她依旧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打算。时间久了我略感害羞,本想偷偷用力从她的手中滑出去,但没想到反而让她握的更紧。这样一来,我也只好作罢。
“这里是来自新闻54台的朱利安·乔丹,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军用科技公司日前正式宣布将对其前公司高管,前shield your mind项目负责人,叛逃人员克莱因·克劳维茨发布最高通缉令与追杀悬赏。同时,军用科技公司谴责了荒坂集团对克莱因的庇护行为,并表示将不惜一切代价对叛逃人员进行惩罚。”
电梯的显示器依旧在不停地播送着关于超级公司的明争暗斗,然而这同身为底层社会边缘的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有,那也无非是让我们扮演受害者与陪葬品的角色罢了。
“据悉,shield your mind项目是在荒坂secure your soul项目被曝光后,由军用科技公司主持开发的用来防御类似荒坂的 soulkiller 程序或 relic 芯片技术攻击的一种防御技术方案。其可以保护人类免因类soulkiller程序的攻击而导致意识被捕获或是强行数字化…”
伴随着电子合成音的楼层播报声,我们到达了19层。我迅速地步出了电梯,纵使是依旧被她拉着一只手。说真的,我在害怕。尤其是在我的秘密暴露之后,我害怕面对黛安,害怕面对她的问题。我已是将死之人,我不想为她再添加更多烦恼与牵挂,不如就这样,同她逐渐拉开距离,满满地淡出她的生活。我只想悄无声息地离开,让她将我忘记,不要平添无谓的悲伤。因为我知道那种感觉,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逐渐离去的感觉,是那样的无力,孤独,与痛苦。
现在我只想快一点逃回家,快一点回到我1965的龟壳,哪怕真成了威利口中的nowhere man 又能怎样?反正我已时日无多。
就在我走到我的1965门前,打算同黛安告别,回家继续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的时候,黛安依旧没有把她的手松开,反而用力一拉,把我拉倒了她的身边。
“这就是你这半年来疏远我的理由吗!?”她的话语逐渐充满怨愤,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
“这就是你疏远我的理由吗!?就因为这个!?”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无比激动的话语中充斥着愤怒与悲伤。原本挂在她脸上的雨滴,被源源不断的泪水淹没。
“难道你觉得我真的是一个笨蛋?察觉不到你一直以来的表现吗?我甚至还为此感到过害怕,感到烦恼,因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开始同我保持距离,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对我的承诺呢?你不是说要永远等着我,陪着我吗?可为什么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该死的头痛,就因为你可能有一天会死去,你就竟想要离开我,抛下我?背弃你对我说过的一切,将我一个人丢下?”
“K!你太傲慢了,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致使你觉得你有资格去为我的感受做主?去为我的生活做主?我的悲伤与烦恼不需要别人去为我决定,即使有,那也应该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要走,如果你执意要走的话,就不要再和我见面了。我会恨着你,永远地恨着你,我会用我的余生去恨着你。是你如此地折磨着我,是你背弃了自己的诺言,是你盗走了我的心、然后又将它随意地抛弃。”
“你自己选吧,现在你面前的两扇门,就是你最后的机会。要么和我走,要么就滚蛋!滚到你的自己窝里去,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永远。”
小Lucy此刻已经安稳地睡下了,她莫克斯帮的好姐妹正在看着电视休息,见黛安回来了,便起身收拾东西打算离去。
“我只是她的一个朋友,邻居罢了。”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我连忙说道。
“得了吧,邻居还把手拉这么紧啊。黛安早就每天在我耳朵旁唠叨你了,可我没想到你真人是个这么操蛋的玩意儿。”她一边穿起她的塑胶朋克夹克,一边抓起自己的手提包,对我说道。
“你不再多待一会儿了吗?”黛安似是无视了我们的对话,只是平静地对她说。
“得了,得了。咱俩之间就别搞这种客套的假惺惺了。这几天照顾孩子可把我憋坏了,我今晚就要去喝它个痛快。”
她打开门,临走前又扭回头冲我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小子他妈要是下次再敢让黛安哭成这样,我就叫人一起弄死你,再把你的下面碎成渣。”然后她就关上了门,扬长而去。
随后我和黛安之间都陷入了沉默,因为我们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去继续,无论是继续我们的谈话,还是继续我们的关系,亦或是继续我们接下来的生活。
我最终还是选择来到了这里,来到了黛安的身边。或者不如说,当她向我做出最后通牒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根本没有了什么选择的余地。我不畏惧死亡,此刻我已经能够将它平静地接受。可是我害怕失去黛安,害怕即使离去之后也永远地被她所记恨。若是那样,我自以为是地同她保持距离又有何意义?
我曾经以为,我选择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去已经是莫大的勇气,但如今看来我还是太过单纯了,因为那无非只是种建立在自我麻醉上的逃避。当我看着黛安那泣不成声的反应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那所谓自觉良好的选择,只会更让她在痛苦中煎熬,让那些在乎我的人在悲伤的回忆中沉沦。
“对不起,黛安。我会去履行我的承诺的,我不会再去选择逃避了,无论是死亡,抑或是你。”
”我该如何再去信任你?而你,又能拿什么来向我证明?“她的语调冷冰冰的,充满了失望。
我不确定这样的举动是否得体,但还是将她那被雨水浸湿的躯体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她对这样的展开先是一惊,但随后身体迅速变软,彻底地沉在了我的怀里。
“那就请你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只是说说而已。”然后她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我吻上了她的嘴唇。不像是孩童时那个午后趁机的偷吻,此刻我肆意地品尝着她的柔软,感受着她笨拙的回应,倾听着她从鼻腔里发出的呜呜声。时间的流逝仿佛只是我们的背景,过去的烦恼似乎已经化成了可笑的剧情,此刻只有这个吻,才是属于我们的永恒。
“K,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她一边低声嘀咕着,一边用拳头不停捶打着我的后背,讲真,挺疼的。
“你全身都湿透了,先去洗个澡吧,然后把衣服换了。我来做饭。”她在我的怀里慢慢将头抬起,对我说道。
她噗嗤地笑了出来。“你该不是想和我一起洗吧?色狼!当然是等你出来了,我再换衣服。再说,你又不是我的什么男朋友。”
我穿着她熨烫好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仍在不断播报公司纷争的电视,想着明天,未来究竟该怎么办。桌上摆着我们吃剩下的合成鸡肉咖喱与已然凉掉的米饭,不得不说,黛安的厨艺真是不错。
“大家好,欢迎收看WNS新闻台。这里是埃里克·伊夫贝尔为您播报。根据最新收到的消息,军用科技公司与荒坂集团就关于军用科技叛逃人员克莱因·克劳维茨的庇护问题所展开的对峙进一步升级。”
“军用科技发言人谴责了荒坂集团庇护叛徒克莱因的行为,并指控荒坂公司对secure your soul项目的丑闻仍然不知悔改,妄图通过占用被克莱因盗走的shield your mind项目的意识防御技术来实现对人类意识的全面掌控。”
“而与之针锋相对的是,荒坂集团则声称由克莱因带来的军用科技技术,本质上仍是soulkiller与relic技术的改进版。军用科技公司妄图通过这种方式,将其伪装成意识防御技术,来通过欺骗引诱的手段,对其他的社会精英名流进行意识绑架。前主管克莱因出于良心发现,主动向荒坂集团寻求庇护,并寻求来自荒坂的支持,以彻底销毁这一技术。下面是来自荒坂集团掌门人荒坂赖宣的公开表态。”
“5年前,当关于荒坂secure your soul项目的真相被曝光的时候,我对我的生父感到非常的遗憾,我没有想到我所一直敬仰的父亲竟然会去追求如此可怕的东西。而后来,我接手了荒坂。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我不惜公司的巨大损失,顶着全部压力,亲自下令销毁了所有与该技术相关的技术资料与研究进度,彻底将所有与神舆系统有关的设施拆除。但今天,军用科技竟然又步上了我父亲错误的道路,这一企图必须被纠正!我们荒坂集团,将会为人类意识的自由而战。我们将庇护勇敢的自由斗士——克莱因先生,并为他提供安全。”
“虽然双方仍各执一词,但现在看来,他们并不满足于口头上的交锋。目前,军用科技公司已经派出了拥有最新式的等离子火炮的重型精英作战部队开赴夜之城周边地区。而荒坂方面也不甘示弱,多达四艘的荒坂超级航母正在向夜之城逼近。有分析人士指出,两大军火巨头间的紧张情绪正在剧烈增加...”
黛安将桌上的食物收拾好之后,坐到了我的旁边。她换上了一件素色的上衣,显得她亚麻色的长卷发愈发的艳丽;她发丝间的由清淡转至浓郁的香波味,向我暗示着她离我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近。
“好久没有这样了啊。我的意思是说,像现在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坐在一起。”她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努力平静地说道。
“是啊,毕竟我们已不是当年。你我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顾虑,怎么说呢,应该是不像小时候那样单纯了吧。随着年岁渐长,我们慢慢发现原来会隔在我们之间的,并不仅仅只有空气。”
“只有三四个月又怎样?那时不也只有一晚吗?”黛安就这样安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如8年前她离开部落前一天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我17岁,黛安16岁。她的双亲在5年前的一次运输物流的活计中,遭到了来自夜游鬼的袭击,双双不幸殒命,而11岁的她就突然变成了孤身一人。
葬礼那天,她一个人站在她父母的坟墓前,没有话语,没有泪水,也没有痛苦的表情。她只是那样呆呆地看着那沉默的墓碑,似是仍处在巨大的冲击中没有清醒过来。周围部落的大人们在讨论着黛安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毕竟她的父母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留在营地当家用的那辆哥伦布货运。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也理解不了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我只知道,那个时候我径直地从人群中冲到了她的面前,然后紧紧地拉起她的双手,一本正经地说起了那即使是一个12岁的孩子也会羞耻到爆的话。
“黛安,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黛安缓缓地抬起头,翡绿色的眼睛同我四目相对,让我突然间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别过脸去。
“行了,她就和我们一起住吧。”我母亲抽了一口手中的烟,对着部落里的其他人们说道。“不过,你们其他人也得帮着我点儿,光我一个人可顾不过来。”
后来她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平时吃饭的时候在一起,家务也会帮忙。那辆哥伦布货运的货仓被改造成了她的小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在哪里。
在我的印象中,黛安之前一直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往往会做一些让人感到蛮脱线的事情;可自那以后,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无时不刻都在以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去接触这别人。说实话我蛮担心这种转变,但我猜不透产生这种郁结的原因,也无法为她去做些什么实际事情。
不得不说,我和黛安在一起的时间确实多了起来,甚至不如说,几乎是无时不刻。我们会一起做家务、一起去修东西、一起做耕种、一起学习;亦或是一起坐在那辆哥伦布的车顶处,数着荒野纯净夜空中的繁星。
生活往往就是那样稀松平常,以至于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忘记时间的流逝。我自以为这种默契平和的生活就是我们想要的,直到后来她提出想要离开部落,去夜之城闯荡的时候,我才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是吗,我没有意见。夜之城虽然很繁华,很亮丽,但在那表象之后,也很危险,你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我的母亲放下了手中盛有烩饭的碗,对黛安说到。
“是的,我想去看看别的世界,怎么说,给自己人生另一种可能吧。”黛安不停地摆弄着自己手中的勺子,好似在自言自语。
“那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不觉得辛苦吗?5年了,你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虽然我很想尊重你的选择,但我总是会有点放心不下。我可以让K陪你去,不必在乎我,没关系。”
“不,不用了。不用让K来陪我,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也行的。伯母也需要人照顾,家里也不能没有人,我一个人真的没有问题,如果有,我会打电话的,会回来的。真的!没有问题!不如说,我反而其实正是为了...”黛安急忙地回应道,双手更加用力地掰起了勺子,但又突然感觉不对,偷瞄了我一眼,声音越来越小,不再继续。
“唉,你就是顾虑太多了。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那就去吧,我同意了。但你的掩饰真的是…太拙劣了,你本没有必要这样,你本可更勇敢一点的。”母亲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约我在属于我们的那个土丘上见面。虽然是夏天的夜晚,但在这空荡的荒野之上,依旧还是很冷。我用周围的灌木搭起了一圈篝火,然后坐在它的旁边等着黛安的到来。
“K,你果然还是来了呢,而且还在等我。”我循着声音,向身后望去,是她。
“我想我并没有什么不来的理由,尤其是邀约的那个人还是你,更何况你明天就要离开。”我答到。
说实话,我理解不了为什么她要选择离开。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令她心生厌恶?还是在这个伤心之地,会让她不停地想起失去双亲的回忆?亦或是夜之城真的如别人所说的那样,充满了闪烁着霓虹的可能与迷幻的梦境?
原因我不得而知,但我也问不出口,也说不出阻止她离开的话。这么多年来,我究竟有没有资格去想她提问?我究竟算是她的什么人?是童年的玩伴?是生活的伙伴?还是说只是一个对她抱有暗恋情愫的熟悉陌生人?
“是吗?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会生我气不来呢。”黛安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用鞋子在沙土地上摩擦,似是在踢打着什么。
“怎么会。不过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确定还是要走吗?”
“是,我想去新的地方看看,顺便体验一下一个人的生活。毕竟,总有一天,我也还是要一个人生活的,即使那里没有你陪着我。”
片刻沉默之后,她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她靠着我越来越近,几乎就要紧贴我的身体,我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向旁边挪了挪,重新拉开了距离。
“让女孩子尴尬难道是你的天赋吗?蠢货。”她一边略带责备地说着,一边直接挽住我的手臂,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能感到我的心脏砰砰直跳,脸上开始发烫,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我尽量假装没有反应,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横跨天际的银河,似是那些星星会为我掩饰内心的悸动。
说不出话。因为我怕我只要一开口,就会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你看今天晚上的天空,星星真的好美,虽然看不到月亮。”她在我耳边低语道,我不禁感觉耳朵有些痒痒的,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据说,银河在中国人的神话里,是用来给恋人们相会的桥梁。可就是不知道,星星做的桥,也能打通他们彼此间的隔阂与顾虑,能连接起他们彼此的心吗?”
“我不知道。但应该总有办法,没什么不是不可以被打通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吧。”黛安喃喃说道。“我想确定一下,K。等我离开了,你那时的承诺还有效吗?”
什么承诺?那时的我搜索遍我的脑海,也一下想不起究竟许下过什么东西。但我不能迟疑,我必须立刻做出回答。
我感到右侧脸颊上轻轻划过的柔软触感,然后迅速扭过头,看向她翡绿色的双眼。
第二天早上,她对有关我的事情张口不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一不同的,便只是我正式地被邀请到了这个家中,并成为了它的一员。
“你必须向我履行你的承诺,就算你只有3个月的生命,我也要求你坚守岗位,陪在我的身边,保护我。”黛安一边做着早餐的炒蛋和大豆纤维仿培根,一边同我说道。
“可现在看来,我们的角色好像互换了。我才是柔弱的公主,而你才是保护我的勇者,你才是我所依赖着的,寻求安慰的对象。”我看着在那里忙碌的她,不禁有些自嘲。
“那样也行,说实话,我不介意,更不在乎。倒不如说,我打心里希望你能多多依靠着我。讲真,我倒是蛮喜欢我们现在这种相互依靠的感觉的。”
“我只想让你同我一起面对,哪怕我们面前的东西,是无可避免的死亡。我只想让你明白,有时候你不必独自承担,也有人不愿看着你独自承受。我都规划好了,接下来,我们会一起寻找治疗的办法。嘛,就先从莉兹酒吧里的人脉找起...”
“可如果就像威利说的,已无药可医呢?他可能没有告过你,在这个领域,他可绝对算得上是个专家,他以前也算是千替技术部门的小头头。”
“那样的话,我就更想珍惜地和你一同度过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然后把那每一瞬都铭记于心。要不就先从海外旅行开始?来场人生最后的圣地巡礼?但无论做什么,都请你不要再逃避我,而我也绝不会丢下你。”
在她强势的温柔面前,我已放弃了所有抵抗、丢掉了所有顾虑、扔下了所有恐惧,因为我知道,无论未来一切的发展究竟会走向何处,我都会有她伴我同行。
她不需要任何的强迫,因为当我感受她的双眼,她的表情,她的语调,以及她的温柔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的内心已被套上了难以抗拒的枷锁,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俘虏。
那是一个来自乱码的来电,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将它接起的时候,手机的扬声器擅自地响了起来。
“K先生,我知道你正在听。我也知道你近来在脑细胞爆炸的折磨中痛苦挣扎,即将死去。而我愿同你做一个公平的交易,你来帮我杀一个人,我来救你的一条命,也就是所谓的一命换一命。”
“克莱因·克劳维茨,就是那个最近媒体口中的军用科技叛徒,他现在正身处绀碧大厦,而我需要你来除掉他。”
我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起,而黛安也停下了手头的活。那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而也正因如此,才让我感到如此地惊讶。因为我的病情,应该只有我、威利、还有黛安知晓,不应当有其他额外的人了解才对。
“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这唯一的一次可以拯救你生命的机会。上午10点半,城市东南角的Petrochem大坝处见,我会在一辆黑色石中剑中等着你。具体的到时再说吧。”说罢,这个听筒另一边的陌生男人便挂断了电话。
黛安锅里的炒蛋渐渐发出了浓浓的焦糊味,我们都惊讶于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油泡在煎锅中不断炸开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
但我觉得我现在还是必须要去做些什么,于是再三考虑后还是开了口。
“你这是又要离开了吗?你到头来还是要如此固执吗?纵使我如此挽留也无济于事吗?”
“不,不是的。我不是要逃避才去的,而是因为这是一次机会,一次我必须一试的机会。我不知道结果究竟如何,但如果连试都不试,那一定一无所有。我无意赴死,可我需要去挣这条命,去用这条命来兑现我对你的承诺,去用这条命来向你证明。”
“可如果你就此死去呢?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难道你没有看电视吗?保护他的可是荒坂,是依旧不可一世的荒坂!他们甚至出动了航空母舰!”
“那就把它变成可能,我会向你兑现我的诺言的,我一定会回来的,毕竟你看,还有一个属于我的公主在等着我呢。”
她什么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用她的双眼紧紧地注视着我,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嗯,我明白你的想法了,但你必须活着回来。”看来她感受到了我的坚定,放弃了继续阻拦的想法。
“我不需要你的保证,更不需要你的承诺,K。‘Don't make a girl a promise if you know you can't keep it.’这是我从旧书里看到的一句话,我想此刻说最是合适。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你的生命所背负着的东西。要知道,你的生命可并不仅仅只属于你。”
我将ARCH停在路边,走向那辆黑色的石中剑,然后敲了敲它的车门。
一个穿着颇为考究的古典式羊毛正装的中年男人从车中走出来,仿佛是从20世纪博物馆里走出的联邦特工活化石。他无比独特的义眼中泛着幽幽的绿光,灰白的头发被精致地梳起,手中的卷烟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年纪约摸着有我父亲般大。说实话,他的面容不知为何让我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怀念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某种程度的安心。他看起来像是来自公司的高管,但我并不敢确定,因为他的风格同电视里军用科技的人相比,实在是大相径庭。
他没有理会我,而是径直地走向副驾,从那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箱子,和一把有着巨大刀鞘和刀柄长度夸张的武士刀,放在了车旁。
“这个箱子里面放的是一套光学迷彩,它可以帮你顺利地潜入绀碧大厦。而另一个,”他指向那个形状怪异是武士刀。
“我也希望你也带上,那是让你能够在危急关头保命的东西,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要用。毕竟,靠它那电池里自带的能量,可工作不了多久。”
“一会儿和我保持实时通讯,我会用加密频段联系你,同时也会把绀碧大厦的内部结构数据以及其他本次任务用得着的资料发给你。”
“等等,我还没说要答应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是那个组织的人,更别说我还不能确定你究竟能不能治好我的病。”我对他的展开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重新问到。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来自什么地方,我既没有必要告诉你,你也没有资格去问。如果你需要一个对我的称呼,叫我幻影人就好。”
“至于你要的治疗。”他从西装的内夹中取出了一个被固定架包装好的注射器,管内银白色的水银状液体仿佛是有生命一般,在里面来回跳动翻滚,不断撞击着透明的内壁。
“这个纳米试剂能够彻底地修复你的神经系统,并为其提供完全的保护,从而让你,继续活下去。”他发绿的眼睛里闪烁着狡猾,嘴角挂着的是自信的微笑,似乎他提供给我的,是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怎么知道它有没有用,说不定是某种奇怪的毒药,用来将我灭口,掩盖你们的计划。”我不禁对此抱有深深的怀疑。
“听好了,小子。这场交易里,你没有去怀疑的资本,我很确信只有我能够救你的命,治好你脑子里的东西。而你如果想活命,就不要多问,也不用多想,老老实实地做好我安排给你的工作就行了。等你的任务结束之后,我自然会将这一切的缘由告诉你,我保证。”
“行了,我也不想再废话。时间已经不多了,今天晚上荒坂赖宣就会从东京来到夜之城同他见面,而你必须在此之前杀死克莱因先生。”
“该给你的装备也给你了,该说的我也已经说了,至于这个交易你要不要接,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确定这个所谓的光学迷彩没有问题?”我在绀碧大厦旁500米外的街角巷内,双手提着从箱子里拿出的光学迷彩,颇带怀疑地问。
这个光学迷彩服好像是被那些超级明星的浮夸审美彻底渗透之后的荒诞产物。它就像是一件没有硕大头盔的臃肿镀铬宇航服,又或是一件奇怪的防化服,通体泛着一种无比诡异金属银光。我稍微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差点喊出声来。
这份如金属散发的银色光芒之中,根本没有任何反射的镜像!它就是那种纯粹的银色,纯粹到好似黑洞一般,随时都有可能将我吞没。
“你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的问题,我目前也没有理由向你解释,你只需要按我说着做就可以了。”通讯的另一边,幻影人平淡地答到。“这件光学迷彩理论上足以解决你的所有没有意义的担忧。”
“既然有这么好的宝贝,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我无不调侃地问到。
“我们不能冒着任何失败暴露的风险,而你就只是个佣兵…”
“也是一个可以随时被随时抛弃的棋子。”我冷冷地补充道。
“你要如此认为,我也没有意见。不过如果我们继续在这里闲聊的话,荒坂赖宣就要到夜之城了,你必须尽快行动了。”
我迅速按照幻影人的指示,褪去身上的所有衣物,将这件光学迷彩穿在身上。我心里暗想,这么臃肿的东西真的能够不被发现吗?接着我接入了这衣服的控制接口,瞬间,如同抽出所有空气一般,光学迷彩迅速地紧密贴合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躯体逐渐化作透明,只有靠其所反馈的信号,才能够在电子眼上看到实时绘制出的模拟轮廓。
当我用手尝试去抓起武士刀的时候,只见它先是如浸入油漆般,逐渐地被从我手上的银色所覆盖,之后也一并被化作了透明。我将这把武士刀拿在手里,幻影人的那把背在身后,准备出发。
“黛安,等着我。”我看向前方的正在集合的荒坂机甲部队,喃喃说道。
潜入绀碧大厦并没有花太大的功夫,纵使其周边的安保等级已经夸张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四处飞行的侦查无人机,荷枪实弹的荒坂士兵,甚至是一些忍者打扮的顶级荒坂特工,他们在绀碧大厦的周围反复巡逻着。想必在其内部也有着更为严密的安保措施。此刻的绀碧大厦就如同一个戒备森严的军事壁垒,就算是保护荒坂家的直系亲属也未必会有如此大的仗势,看来荒坂赖宣的确是对克莱因所带着的“shield your mind”技术非常感兴趣,又或许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更为重要的秘密,以至于让他不惜冒着背弃3年前(79年)在第五次企业战争之后同军用科技签订的停战协议,顶着已经在夜之城周边大军压境的军用科技部队,派出4艘荒坂超级航母同其对峙,也要保护好克莱因的安全。
幻影人给我的这身光学迷彩服确实非凡无比,超越了我对它敢抱有的所有期待。我起初还稍有担心其隐身的效果,但紧接着发生的事实证明我的一切焦虑都是多余的: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径直地从正门走了进去,但令人惊奇的是所有的人都毫无反应,所有的探测器都悄然无声,无论是一般的可见光摄像头,亦或是红外热能探测器!看来,这件衣服能够在所有的光学频段内,均实现隐形!
我顾不上多想,迅速地潜入了绀碧大厦的控制室,处决了值班人员与安防黑客,杀掉了所有可能挡路的人员。然后回到了电梯,按下了通往顶层套房的按钮。
“快一点!K!荒坂赖宣已经乘上了他的火箭穿梭机,预计一个半小时后就会从东京赶过来,你必须加快你的行动速度。”
我的心跳速度正在加快,胸口好似要炸裂开来,全身的血液都在咆哮,向我的大脑宣告着自己的兴奋与紧张。我即将面对面对克莱因,为这一切画上句号。
克莱因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大厅内的巨大幕墙,似乎是正在思考着什么。但我已无暇去思索他的缘由 ,我从他的背后悄悄接近,将武士刀架起,然后向着他的头部迅速斩下。
伴随着一声枪响,我被击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墙上。从腹部的一侧,剧烈的疼痛感开始向四周扩散,光学迷彩也一并失去了效果。鲜血不断地从我的伤口中冒出,浸没了已然破碎烧焦的迷彩。空气中浓浓的硝烟气息令我的鼻腔发烫,眼前的玻璃幕墙彻底崩裂,夹杂着愤怒燃烧的火焰,散在地上。
“K!你在干什么?我看到迷彩所有的读数都失常了,而你的侧腹也在流血,你….”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驱动着自己残破的身躯向一旁扭转。应该是没有被击中,我猜,因为没有新的痛觉。而在原先的位置,在反装甲子弹的巨大的冲击之下,墙面上现出了环状的裂痕,墙皮开始接连脱落,在房间里扬起了的阵阵尘埃。神秘人的通讯也在干扰中被掐断。
尘埃渐渐散去,前方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巨大的玻璃幕墙中走出。全身的军用义体令人感到不寒而栗,高度机械化的肢体也在同时向它的对手传达着冰冷的恐惧,被漆成黑色的全身看起来犹如一身黑色的铠甲,好似为一切带来终末的骑士。他在鼓掌,就是他在鼓掌。尘埃渐渐淡去,显露了他的面容,是他,他就是克莱因!
“看来军用科技为了除掉我,真是煞费苦心啊。不禁大军压境,甚至连全身光学迷彩这种东西都整出来了。据我所知,这还是处于实验室阶段的东西呢。就这么重要吗?为了杀我?”他的笑意中透露着自嘲,还有狡诈的气息,然后一转无比决然的冷峻,继续说到。
“还是说你的主人另有其人,到头来也和他们一样,是一个毫无灵魂,如行尸走肉般的科技僵尸?”
“不过,没关系的,都一样。我确实没想到我要面对一个看不见的刺客,所以当空空荡荡的电梯打开门的时候我真的感到了一丝紧张。不过幸好,我有让赖宣去为我做一个克隆替身,看来躲在幕墙里的这种懦夫行为也不是没有收获。当那个东西的脑袋被切开的时候,我就知道该开枪了。虽然没有能够一枪毙命,但能够让你的光学迷彩失效,就足够了。”
“可惜的是,SPT32冰爆的子弹被我打完了,不然你本来可以死的更轻松一点。”他一边讲着,一边将夹在身后的黑色巨剑卸下,拿在了手里——巨大,宽厚,笨重,要说那是剑未免也有点太大了,那简直就是一个铁块——光是看着就会让人充满恐惧与压迫感。
“若是被这个一吨多重的超合金砸到的话,也不知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敢相信,如果你反抗的话,只会徒增痛苦。我没有兴趣去虐杀别人,我只希望给你一个安详的救赎。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也要比活着更令人幸福,死亡也要比活着更是为一种解脱。”
硕大的黑色金属被克莱因如同举玩具一般轻松向后举起,双臂的机械义肢在巨大的负载下吱吱作响。他做好架势,带液压弹射的义肢微微跪立,然后猛然向后一蹬,整个身体以一种超越人类关节极限的方式扭转,向我冲来。
那是一个由下至上的上斩。我急忙拿起武士刀,摆起架势,希望以此挡住他的攻击。但紧接着巨大的冲击力将我彻底击飞,我先是重重地撞到了天花板上,然后又将房间的玻璃撞碎,停在顶层套房的露台之上,而咫尺之遥的便是夜之城的万丈深渊。我的刀断开,刃面迸裂,已经无法再继续使用。
我重新站起身,把坏掉的武士刀丢下高楼,努力地尝试着平复自己因冲击带来的震撼。
“不要继续徒劳的抵抗了,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成为一只公司狗难道真的是如此荣耀的事吗?以至于让你如此拼命?放弃这一切吧,我们都不过是被命运愚弄着的荒唐奴仆罢了,甚至连真正属于自己的念头都不曾拥有。愿你的来生可以不在枷锁中诞生,下一次,我将果断的结束你的生命,送你回到上帝所应许我们的真正自由的天国。”
克莱因再次调整动作,做好了架势,准备着随时发动下一次攻击。
“你是不可能击败我的,你的身体已经受伤,你在不停地流血。而我,则拥有着军用科技以及荒坂为我额外添加的最新实验性义体,告诉你一个秘密,此刻我的全身,只有大脑是肉做的。”
就在这时,从楼顶穿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响,天花板和地面都在同时颤抖着,颤抖着呼喊它们对这爆炸的恐惧。加强玻璃悉数被震碎,然后夹带着燃烧的火星,散落在地上。
“军用科技的走卒们,打算鱼死网破了吗?对着这里直接进行等离子轰炸,忘了这都是谁的地盘吗?”
克莱因似是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展开,身体一下没站稳,打了个踉跄,不得不用巨剑来帮自己维持平衡。
两个硕大的突击仓从窗户处倾斜着砸入了房间内,随后迅速地调整压力,放出阵阵雾气,从中弹出了两个已然被高度改造的赛博刺客。他们用我的Kiroshi电子眼难以跟踪的速度迅速接近克莱因,只有光束螳螂刀闪过的模糊轨迹,和反向动力关节蹬地的响声才能让我注意到他们的行动。
克莱因挥舞起巨剑,然后将身体微微半蹲,全身的机械结构都发出了金属扭曲般的响动,随之以极快的速度将一吨多重的巨剑做出横扫。其中一名赛博士兵似乎是错误估计了这一击的速度,不慎被拦腰斩断,破碎的肢体散落得四处都是,残缺的上身拖着加强脊椎义体在地上匍匐。另一名刺客似乎被此情景吓到,刚打算稍稍退步,重整姿势,克莱因便发动了第二次攻击。
他将巨剑架起,微微下顿蓄力,全身的液压关节和仿生金属肌肉迅速发力,让他巨大的钢铁身躯得以跳起,在空中翻滚着将巨剑劈下。那名赛博士兵尝试用螳螂刀格挡,但在可怖的冲击力面前,还是彻底变成了混合着金属与血肉的残渣。
克莱因缓了一会儿,似乎等在等自己的机体重新充能。然后他拖着黑色铁块向着那仍在地上不停蠕动着的上半身走去。那个人头戴战术面甲,我难以看清他的脸,但我敢肯定那一定是恐惧万分的神情。他用力在地上爬着,希望能够尽可能地远离他背后不断迫近的脚步声。然而,克莱因一脚踩住他的增强脊椎,停止了他的移动,接着用他如机械骷髅般的金属大手将他的脑袋抓起。
“求求你,放过我,不要这样。”面甲后传来痛苦且惶恐的声音,但克莱因貌似并不在意。
“哼,你们的义体我一清二楚,你们的长官是在让你们白白送命罢了。你们浑身上下的东西,可都是我亲自参与过的项目。”
“再见了,我的同事。这个世界充满了苦难,而我会给你们最仁慈的救赎,愿你们得以解脱。”
说罢,他便将那个家伙的加强头骨捏碎,红白色交混的粘稠物从他的手中滴落。
我必须远离他,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寻找破绽的出现。但现在的我手头没有其它的武器,唯一可能有用的,便是我背后幻影人给的那把,据说只能使用一次,最后关头才可以使用的武士刀。于是我趁机重新跳回屋内,顺着楼梯爬上已然在火花中燃烧的顶层。
“不要跑了,就算你躲上二楼,躲上楼顶也没有用,我会追上你,然后让你为你的愚蠢与挣扎付出代价,付出当你决定为公司卖命的那一刻就早应付出的代价。”
我一路跑到了楼顶。阴郁的乌云遮蔽了天际,偶尔的雷声在向人类宣告着它力量的积蓄,似是正预示着未知的风暴来临。四周的围栏因为等离子火球爆炸而开始剧烈燃烧,只留下中央被烧至焦黑的降落场。焦糊的气味同我伤口处泛起血腥气相混合成刺鼻的冲击,令我在疼痛与失血中保持清醒。
我拔出了背后的那把无比修长的武士刀。伴随着嗡嗡的声响,它的金属刀身的表面泛起了蓝色的辉光,长长的刀柄开始微微发热,我猜那应该是装有某种高能电池在放电的缘故,而它的能量根本不足以长久地驱动。我重新摆好了作战的架势,静候着那台阶上沉重脚步声的主人的到来。
“呵,你换了把新武器啊?那我们现在就是一场公平的对决了。好吧,我不会再有任何的迟疑与犹豫,为了结束这次闹剧,也为了让你获得解脱,我会让你尽量死得好受痛快点!”
他再次举起巨剑,身上的所有液压关节都在吱吱作响,似是在为这最后一击积蓄着力量。然后突然在一瞬间翻越至空中,翻滚着将那黑色巨铁向我劈下。
我已无路可退,在燃烧的围栏之外,便是万丈深渊,这一击,我必须正面接战。我睁大了双眼,用自己残余的力量,向着前上方挥出了自己的刀刃。
我没有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也没有感受到那巨大力量的冲击。我只看到那硕大的超合金在与蓝色辉光交会的瞬间,开始迅速崩解,断口留下如同烧蚀之后的痕迹。我顺势将刀身上抬,将克莱因的身躯拦腰切成两半。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金属重物砸落地面的巨大声响,巨剑断为两半,同样的还有克莱因的机械身体。他的上半身在地上艰难匍匐着,两只臂膀将自己的残躯勉强立起。他看着我,眼里满是不解的困惑与惊异。
“是我失败了,我不知道你手中的是什么武器,但它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的性命是你的了,可在你最后行刑前,我有一个请求。”
“一个双眼泛着绿光的神秘人,我得了某种怪病,而他有解决的办法,只要我杀掉你,就能活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克莱因肆意地大笑了起来,似是在嘲笑着命运,嘲笑着现实,嘲笑着自己。“原来你是他们派来的,是原体派来的。原来我终究还是从中无法逃避。”
“我原谅你,孩子,真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样的存在而服务。只不过,请记住我最后的话,不要和他们走到一起,至少不要向他们低头。请你保持一点戒心,不要落入陷阱,沦落成空虚的走卒。我们是自由的生灵,活生生的人类!无论怎样,我们都有着去自由思想的权利,我们理应为此而举起叛旗。”
“记住我的话,永远不要放弃继续战斗,因为我们值得去为止而战斗。来吧,我准备好了,如果我命中注定的死亡,能够拯救你的生命,那么就动刀吧。”他闭上了双眼,缓缓张开双臂,似是在迎接这最后的终结。随后,他慢慢地开始念诵起,我不曾听过的诗句。
去吧,快躲开我的眼睛,
你西色拉岛娇弱的皇后!
你在哪里呀,劈向沙皇的雷霆,
你高傲的自由的歌手?
来吧,揪下我头上的桂冠,
把这娇柔无力的竖琴砸烂…
我要向世人歌颂自由,
我要抨击宝座的罪愆。
…
为了活下去,不如说是为了还在等着我的她们,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我在军用科技炮火轰炸的掩护下逃离了绀碧大厦,整座大楼已经在袭击下被紧急疏散,没有人顾得上注意我的行踪。那些守卫们或是在等离子体的火球中痛苦挣扎,或是在寻找着隐蔽点,或是在混乱之中尝试联系上级,准备反击。头顶不停飞速掠过夜空的蓝色尾焰,向着远处军用科技阵地的方向扑去,那应该是刚从荒坂航母上起飞的无人攻击中队。原本在街区出口处的荒坂机动机甲部队,在遭到军用科技的激光深切割集束炸弹的突袭之后,已经化成了无数片渗着鲜血的钢铁碎块。
等离子体火炮轰炸导致的爆炸,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土黄色灰尘,夹杂着烧焦之后的剧烈异味,冲击着我的鼻腔。前方一阵迷蒙,令人彻底失去方向,但我已经无暇顾忌,我强忍着腹部的剧痛,用尽力气向前奔跑着,然后又被身后爆炸的冲击波炸飞,扑倒在坚硬的地面。
“草,我的头。”剧烈的头痛偏偏又在此刻袭来,让我几乎难以注意周边的一切,我的大脑在沸腾,我的四肢在抽搐,我感觉我的意识正在涣散,我躯体正在化作尘埃,我的生命正在提前走向终点...
“不行,我还不能死,还不到时候,还不到…她们还在等着我…我必须…”我在冰冷的地面奋力挣扎,不停匍匐着,却怎么也站不起身。
一辆纯黑色的石中剑从远处飞驰而来,一个横向的急刹停在我的面前。我能够意识到车主人双眼间的淡绿色辉光,但是他的形象却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以分辨。
“起来,Karl,现在还不是你死的时候,我还不允许你死。”
我在汽车的副驾上醒来,惊奇地发现我腰部的伤已经得到了彻底的愈合,除非是因为周围被击破的破损迷彩,否则根本找不到任何这里曾被冰爆击穿的痕迹。我的头混混沉沉的,看来我已经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勉强地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你醒了,很好,那我们就可以继续了。”果然和我预想的一样,是幻影人,而这里正是我们之前约定见面的地点,PETROCHEM的大坝之上。他倚靠在栏杆边上,看着远处的夜之城。现在已是晚上,军用科技与荒坂的交火似乎已经停止,而夜之城,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同在利益风暴中的欲望灯塔,霓虹依旧。
We Have Nowhere to Live, Nowhere to Escape, Nowhere to Be. In This Brave New World, We Are Only Nowhere Men who HAVE TO KEEP WANDERING.
幻影人似是无视我的存在一般,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真当我想张口的时候,他把烟放在嘴里猛吸一口,然后看着突出的烟圈渐渐散去,转过身看向我,缓缓说到。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想知道的。你想知道我们究竟是什么人。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不择手段除掉克莱因。你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患病,而只有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有时候,有些真相还是不知道更好。不过现在,一切也都无所谓了,你已经付出了代价,知晓真相,也是你的权利。”
他向我递出了一个纯银色的卡片。我接过了它,上面一无所有,我反复仔细了半天,但是它没有标记,没有蚀刻,没有接口。就在我抬起头的时候,幻影人似是已然知晓我想做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侧。
我倍感怀疑地尝试将它放入我的芯片接口处,只感觉它迅速变软,好似化作了粘稠的液体,紧紧地堵住了我的接口。
我的视野迅速变形,如同被吸入了未知的领域。在那里,眼前的夜之城好似如太阳般燃烧,每一丝空气都如同在永不停息闪耀着的火花,然后似风暴般将我席卷,直到我感到自己意识在这洪流中被彻底湮灭。
一切万物都在转瞬间消失殆尽,残余的只有黑色的寂静。
黑色的前方,亮起微微的光芒,那是一扇通往未知的白色大门,我走上前,将它打开。
我进入的似乎是属于新美利坚联邦总统的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但又并不完全相似,略显古旧的陈设同我记忆中那在新闻里看到的景象有着明显的区别。没有桌上的数字化屏幕,没有背后的智能电子玻璃,也没有那代表权力的精神接入座椅。似乎一切都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早已被人们所遗忘的20世纪。
我看到办公桌的正中央处摆放着一叠盖有着旧联邦鹰徽印记的文件。巨大的红色机密字样像是无声的警告,向其他人宣示着它无与伦比的价值与危险。
<<联邦夏延山原体AI数据库-人类/AI历史记录资料库-原体AI计划条目(节选)>>
记录1、原体AI计划的诞生:
1982 年,正值冷战高潮,罗纳德·里根总统宣扬着新自由资本主义,里根经济学正如火如荼地推行着。但于此同时,6,70 年代席卷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危机也让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资本主义所面临的挑战。
随着越战抗议如同社会运动浪潮的导火索般被点燃,大量的资本主义的固有内生矛盾如井喷般爆发:多个欧美城市的贫民区在抗议者的愤怒中燃烧,底特律和曼彻斯特的汽车工厂在劳资冲突中停止运转,反叛的朋克文化,毒品,激进主义在大学校园中肆虐,新的平权主义运动也开始挑战传统的家庭价值观与阶级秩序。
里根总统意识到,在 5,60 年代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因战后复苏需求而带来的繁荣假象并不意味着历史的终结,恰恰相反,如果资本主义制度依旧如卡尔·马克思所预言那般,仍以建立在剥削关系的传统工业社会作为核心运行的话,将不可避免的走向周期性衰退,甚至先于苏联崩溃。于是,罗纳德·里根总统秘密接见了一批诸如以技治主义闻名的布热津斯基,以后工业社会理论文明的丹尼尔贝尔等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精英研究学者,并在讨论与研究后得出了以下报告:《资本主义的未来:赛博时代与相关建议》。
特摘录其中结论部分的内容于此:
”只有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同人类的直接劳动生产相切割,彻底将社会底层基础劳动力的劳动价值与能力、及他们反抗的能力与意识,同资本持有者相谈判协商分配的筹码等一并彻底摧毁,才能够从真正意义上实现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推进与保护。
在这样的未来社会中,科学发展与技术的产业化应用将得到高度融合,并最终形成一个精英产业技术复合体。其主要将由资本直接控制的巨型跨国企业,以及依附于其而存在的无国界组织,受其资助的各类科研机构组成。
这些精英技术复合体将会彻底的垄断未来社会中最为重要的资源,即科学技术知识与建立大型网络之上的巨型信息数据库,亦或称为大数据库。
各种资本交易与操作,无论是基础制造业,还是互联网通讯,甚至医药健康产业等等不同领域的信息与数据将在其中得到汇总与宏观分析,从而实现对人类需求的精确预估与定位,同时还将会进一步提高资本集团的内部运行与决策效率。这样就解决了传统资本主义的所面临的因生产与需求的不同步,商业信息交换的迟滞而导致的生产过剩,产品无法被消费(消耗)的问题。由此经济将愈发地依赖于信息数据的交流与收集。
另一方面,科学技术的革新,会使得传统的大规模工人劳动力被更为智能灵活的全自动生产系统所取代。而这些系统又能同上述的信息数据网络相结合,实现对需求的精确反馈。这样资本的生产将与工人的基础劳动相脱钩,而进一步转变为可以自发生产而不依赖工人阶级的新形态。由此,曾经作为基础劳动力的社会底层,将失去获取生产材料的机会,被彻底地剥夺一切劳动,生产等创造价值的能力。他们,以工人阶级为代表的社会底层,将彻底成为社会的附属品与统治阶级的宠物,成为可有可无的角色。他们将只能通过出卖肉体方式,诸如抢劫,卖淫,毒品交易,帮派活动等方式来谋求生存。这样,他们将进一步失去同资产阶级谈判乃至革命的筹码,传统社会中因剥削关系而威胁资本主义制度存在的工人运动问题,也将得到彻底的解决。
至此,我们将实现资本主义制度的伟大进化,带领全人类走向新的赛博时代。
在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中可以采取任何手段,甚至是以牺牲现有的政治制度,牺牲美国目前的既有利益作为代价都是可以接受的。
其原因在于:在未来的全人类全社会范围的信息化控制论精英资本主义体系下,资本将实现彻底的全球化,其拥有者将作为人类社会绝对的统治阶级而超国界化,超政府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不依附于国家机器而存在独立统治集团。由此,只要目前美国的资本价值的不被破坏,那么,纵使以国家层面的美国不复存在,也不会影响现有的资本统治集团的利益。
而现有的政治制度与强政府体系的全面瓦解,也将为资本集团实现超国界化,超政府化的终极发展目标而提供便利。
这一计划的内容如果在实现前被曝光,可以预想到将会导致大规模的抵抗与社会动荡,从而造成资本的巨大损失。因此,本计划需要在绝对保密且不会被大众明显认知到的条件下进行。同时,为了避免出现可能的计划实行人员由于社会主义,民主主义的思想毒害导致思想意志不坚定而背叛计划的情况,并且,为了最大程度减少人类感性操作因素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我们认为,可以考虑设计一个隐秘的独立的总控人工智能系统,来实现对社会舆论,人民意识,以及政治发展走向的全面控制和正确引导,从而确保我们将稳步地向赛博时代过渡。同时,它也将在可预期的长久未来中确保这一成果的稳固。
在此,我们建议将其命名为原体AI(Origin AI),以纪念其作为一个伟大的赛博时代的开始。“
记录2、原体 AI 的建设过程:
1983年,里根总统根据 《资本主义的未来:赛博时代与相关建议》这份报告的相关意见,决定正式推动原体AI计划。为掩人耳目,他公开发表了关于推动星球大战计划(SDI)的演讲,表面上以星球大战计划为名,实则暗中将其绝大部分的资金都投入到了原体AI的建设计划中。由于各大财团为其提供了全面的消息掩护与资金和技术的帮助,这使得计划进展十分顺利,并于1987年2月完成了全部研发工作。
目前其系统的主要架构为:
……
我感到后背发凉,好似如鲠在喉,心跳无比加速,由于这份记录的内容实在太多,我快速地将其中页面草草略过,跳到后面几页。
……
记录12、原体 AI 的历史行动记录:
1983年—1987年期间:原体AI在这一时间里研发成功,并且同原来规划的相比,其功能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与提高。加入了全自动设计生产能力与自动维护能力。这使得系统能够在无人监管的情况下,实现自我升级。并且能够学习,并应用最新的技术研究成果。
与此同时,联邦政府对原美军防核掩体夏延山基地进行大规模的重新翻修,以将其作为未来的原体AI主机驻地。具体变化主要包括:
1、在原有基地基础上,修建的新的大型全自动核子反应炉,从而使基地在长时间的隔绝封闭中,能够实现长时间自持。
2、增添了全自动的生产维护车间,使其能够自行生产用于维护主机机组的工蜂机器人,进一步保障了其自更新能力。
3、实现了对设施的全频段电磁屏蔽,以断绝所有通过外部网络信号连接/探查主机的可能……
1987年9月:在反复测试可靠性近7个月后,原体AI系统首次投入正式运行,所有相关的研发人员将被进行洗脑与深度催眠测试。其中,所有在忠诚性测试中不合格的人员将被视作苏联间谍,并执行处决。其余人将自愿的进入夏延山设施,同原体AI一同被封闭,担当未来原体系统的维护与升级研发工作,成为人类赛博新纪元的普罗米修斯。另有少部分人在经过训练后,依旧在外部世界潜伏,成为原体AI在外部实体世界的直接执行者。
1988年2月:在秘密向其中输入了足够使用500年的核燃料后,联邦政府正式通过决议,决定在公开层面上废弃夏延山军事掩体,并以应对苏联核子威胁,测试防核掩体技术可靠性为理由,在夏延山周边地区进行了人口迁移以及大规模的核试爆,共计有43枚三相核弹被投入了这一行动。目前估计,其将在夏延山设施的周边地区,创造一个至少持续100年的高辐射无人区。
1988年4月:原体正式被接入了联邦安全情报内网,联邦全自动电子战系统以及五角大楼作战分析系统,并拥有最高底层权限,其存在痕迹将被隐藏。由此,原体将获得全方位的外部讯息收集能力,与舆情干涉能力。通过影响主流媒体,联邦宣传机构以及互联网世界,进而实现对社会舆论,公众意识的影响/净化/引导/控制。它具备在全网进行信息检索筛查,以及对被认定为潜在威胁的文字,音频,视频等信息载体进行语义欺骗与数据替换的能力。由此实现了对反对者,异议者言论进行间接控制的间接控制。
1989年: 里根总统卸任,随后不久在家中被不知名人士所刺杀,但并未找到任何尸体与相关线索。但以此归罪于工人运动组织,联邦机构开始对全联邦范围内所有工会与人权机构进行全面的清洗。通过原体AI及其外部人员的支持/鼓动/诱导,前联邦主要安全机构:NSA(国家安全局)、CIA(中央情报局)、FBI(联邦调查局)、DEA(联邦缉毒局)组成了影子政府,彻底实现了对美国政治决策的控制,并发动了第一次中美洲战争,这次战争极大地破坏了联邦政府的威信与影响力,公司垄断资本借机开始抬头,并逐步向欧洲地区拓展..……
2003年:近来互联网技术飞速发展,直接接入现实社会的实体网络以对人类社会施加影响的风险也越来越大。近年来,原体AI的存在已被少数尖端黑客所察觉,虽然他们目前最终都在其物理数据防火墙系统面前落败,但不可否认的是,存在的暴露,总会吸引更多的好事者前来探究。而在不断的攻势下,难免引起更大规模的注意,最终导致其计划的内容以及原体AI的真实功能暴露。
鉴于此情况,原体AI及其维护人员决定开发一种新型的对社会舆论,公众意识,政治发展方向的控制方法,以解决因接入实体互联网络而带来的被攻击与被发现的风险问题。
2003~2007年:对未来控制方法的研究与实验得到了巨大的突破。原体AI系统与进入夏延山的科研人员们共同设计了被后来内部命名为思维暗示网络的新型控制方案。这项方案通过对纳米微电子技术与神经科学的全面应用,设计出了一种可以在被人类吸入体内后,逐渐进入人体神经系统的纳米微机械。
当它们随着人体的内循环系统进入大脑,到达自己预定的神经结构工作点(诸如海马体的大脑神经结构)后,只需要对特定的区域,按照一定的规律进行微电刺激,便可以起到对人类的思维意识与记忆产生暗示影响的效果。一般在纳米机器网络工作3~5个月后,便可以完成对受控对象的特定思想概念的植入。虽然起效时间较长,但由于整个过程都是在不会被明显怀疑到的条件下进行,所以植入效果会显得更为自然且深入,受控者将会确信这种想法或记忆是真实且自发产生的。
这种微型设备被特意设计为以碳基芯片运行;它们平常悬浮在空气之中,利用生物体中的碳元素实现进行自我复制的功能。但缺点也并不是没有,由于其尺度问题,其通信系统的功率与大小受到了严格的限制。这就意味着,只有当区域中的纳米机械达到一定浓度后才能够完成对包括原体AI控制指令等信息的传递。
不过,纵使存在一些缺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其在对人类社会及个体的思维意志施加影响的程度与效果上超越了过去一切方式。
2009年:在最后的设计工作彻底完成之后,这种名为思维暗示网络的纳米微机械开始了在全世界的大规模部署。按照在社会生产运行中的重要性,全球各大主要城市,大型在轨空间站,甚至月球基地都成为了主要的部署目标。而因全球自然灾害严重受创的荒原地区,其资本,技术与工业发展水平相当之低,即使不对这些地区的居民进行任何控制引导,其对赛博时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危害性也几乎没有,因为他们连维持自身生活都极其勉强,更不要说能够产生足以对抗现有体制的力量了。
部署工作主要通过当初留在基地外的隐藏特工进行。首先,是在当地地区散布纳米微机械。在等待一到两个月,纳米微机械达到预定工作浓度之后,只要在各城市部署一个较大主通信天线,用以接受来自夏延山设施的控制指令,然后再通过其将控制指令分发至该城市的思维暗示网络中即可。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少数人发现了天线,或截获到了相关信号,也可以在他们发现其奥秘之前,通过思维暗示的方式,实现对这些人的相关认知的清除。原体AI的存在将彻底的从人类认知中被抹去。
而信息将能够在达到预定浓度的纳米云中传递,无论是来自于原体向纳米微机械传递的控制指令,亦或是由纳米微机械向原体AI数据库传递的对被控体的电子神经记忆扫描数据,都可以实现。同时,通过对反馈回来的人类电子记忆数据的存档与分析,也进一步方便了原体AI对外部现实世界的了解与观察。
……
2020年:组成思维暗示网路的纳米机器,已在全球各大城市完成了全面部署,并达到了预定的工作浓度。但一个问题也开始显现:观察到有一些具有特定基因的人类,会对进入体中的纳米微机械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最终在纳米微机械的持续侵入中,导致其免疫系统出现紊乱,开始攻击其自身的大脑细胞,最终导致死亡。一般在接触纳米微机械后的5~6年内,这些人就会在逐渐加剧的头痛及其它并发症中痛苦死亡。
针对这类无法被整合入思维暗示网络的人群,有两种解决方案。其一,是任其死亡,最为简单,但无法彻底解决问题。其二,是将其进行充分利用,通过对其注射为这类人群而特制的加强型纳米机器人,将其重新纳入思维暗示网络,完成漏洞的修补。这种特制的纳米机器人同一般都纳米微机械相比具有更强的神经改造与修复功能。但由于其功能太多,机械与微电子结构设计过于复杂,因而无法实现自复制的功能,仅能由夏延山的纳米加工车间进行制造。这种机器能够彻底改造并重建受控者的神经系统,并且长期与其处于共生状态。同时,对这类人的控制水平将不仅仅局限于思维暗示,而是可以实现在有需要时原体AI对其进行直接超驰控制。这样就能对这类人群实现充分利用,将其改造为被原体AI融合部分意识的半自律走卒,从而将他们作为原体AI在外部现实世界的直接执行者。
对于这些被彻底改造控制的走卒,本档案库将其按照内部代号,统一称为,幻影人。
……
2077年:荒坂集团位于夜之城的总部-荒坂塔遭受独狼式袭击。其有关secure your soul项目的秘密曝光,神舆系统也被黑墙外的自由AI摧毁。不过,这对于原体AI而言,并没有做出反应的必要,也不需要去关心。
原体不在乎人类会不会去尝试奴役或取代人类自己的意识,原体只在乎它能否有效地影响并控制人类的意识,以此来实现并捍卫它所被赋予的伟大目标。
此外,原体观察到新任的荒坂集团掌门人荒坂赖宣对巨型企业体系抱有严重的个人仇恨,妄图通过以自身成为炸弹,挑起同军用科技公司的企业战争来消弱巨型企业与资本主义制度的影响力。考虑到可控的企业战争对促进生产,拉动资本增长有益处,因此原体AI系统将容许一定烈度的第五次企业战争爆发。并将在战争开始的一年半后启动对荒坂赖宣的思维暗示工作,从而将企业战争的持续时间控制在两年左右。
……
2082年:《针对Shield your mind事件与克莱因处置事故的临时紧急简报记录》
2077年,在荒坂的 secure your soul 项目的所有内容在网络中被不知名的消息源彻底曝光之后,公众舆论对此产生了极大的恐慌效应。纵使,荒坂赖宣公开声称神舆系统已经在 3 年前针对荒坂塔的一场独狼式恐怖袭击中被 AI 入侵所摧毁,并且自己对神舆与灵魂杀手项目的细节毫不知情,自己已经下令将相关技术彻底销毁。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极具冲击性的事实已经彻底摧毁了各大公司的精英们的信任,他们普遍害怕未来有一天,自己也有可能被类似荒坂的 soulkiller 程序或 relic 芯片技术攻击,导致自己的意识被捕获控制。
在此背景下,军用科技公司启动了 shield your mind 项目作为回应,旨在防御可能的 soulkiller 攻击。其主要原理是将纳米构造体植入到受试者脑中,来对神经元进行直接的防护,阻断外界同受试者意识直接交互的可能,却也意外地也会导致原体 AI 的思维暗示网络暴露,受试者离线。
因此,当身为军用科技 shield your mind 项目负责人的克莱因,为自己注射之后,其同原体网络联系切断,逐渐对自己的意识状态产生了怀疑。在其即将开始要研究此现象原因,并推广这一技术时,为了能够阻止其的进一步深入,同时获取其脑中的相关资料,原体AI指派幻影人走卒找到了他,告知其真相,并准备强制为其注射加强型纳米改造机器人,将其转化。但克莱因却意外地将幻影人杀死,选择了逃亡,希望赶在思维暗示生效与转化完成的时间差之前,寻找到合作伙伴,以挣脱原体 AI 的控制,因此他来到了夜之城谋求同荒坂的合作。原体AI通过潜伏在军用科技高层中的数个幻影人走卒,推动发布了军用科技针对克莱因的通缉令与追杀计划,并销毁了有关shield your mind项目的所有资料。为了处决克莱因,销毁其盗走的数据,即使是挑动起又一次企业战争,也是可以被接受的……
原来这就是克莱因口中所说的奴役与压迫,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克莱因要反复强调着所谓自由与救赎,原来这就是克莱因不惜一死也要叛逃的理由。
我在阅读完毕之后,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攥紧了拳头,心跳加速,头脑充血。但我知道那不是愤怒,愤怒是没有意义的,一无所有的愤怒只是空幻的泡影,无法将任何事情改变。我此刻拥有的,只有深深恐惧,恐惧着那终有一天将会到来的属于我的意识消失。
我慢慢松开它,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冷静。我转过身,走向这个虚拟椭圆形办公室的门,然后转下把手。
前方依旧是那个不断发射着灿烂光芒的夜之城,而那每一个光子的背后,都是能舔食人类大脑的纳米微机器在舞蹈歌唱。紧接着光芒崩解,一切化作虚无,再一次唯有黑色的寂静。
就这样,我被弹出了这个由原体AI所构建的运行在思维暗示网络之上的虚拟空间。我跪倒在地,猛吸着空气,如同在水中即将溺死的人。原本插在我脑后的那个银色可变形金属片自己脱落了下去,它变得黯淡无光,如同在暴雨中生锈的铁片。
“那么现在,便是兑现我的诺言的时候了。关于这一切,你有什么想问的么?关于我治疗你的方法,你还有什么想知道到的吗?”幻影人注意到我的回归,猛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然后将它抛出,看着那微小的火星被大坝底部的黑暗所吞没。
我能够猜到,那时的我必是被注射了那足以将人彻底转化为提线木偶的纳米机器,才得以避开死神收割的镰刀,继续在这个世界中苟活,而我就是那只能在被奴役与死亡面前二选一的人,不如说我并没有选择。
“我只想知道我在被注射之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以平静的语调问。
“我会尽可能诚实地回答你,你将和我一样,成为我们的一员,一起加入这场伟大的游戏。”
“距离转化彻底完成还有大概5个月,快到的时候我会提醒你的。”
我突然感觉想吐,剧烈的昏厥感让我几乎无法站立;我爬在地上,不停地干呕着。眼前事物的轮廓开始逐渐崩溃,如同混合的填色盘中的颜料,开始滚动,翻转,杂糅在一起。
“别担心,你不会死的,这是转换开始后的正常反应。”幻影人走到了我的身边,低下身,对着我的耳朵轻轻说道。
“Karl,没能遵守约定真是对不起,但我早已身不由己,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愿我们不要再会。”
我的意识渐渐淡去,就好想是要溺死在纳米构造体的海洋之中。
我实在想不起后来都究竟发生了什么,想不起我究竟后来和幻影人是否还说了些什么,也想不起我是如何坐到回家的磁悬浮列车上。我只记得,我在恍惚间意识逐渐清醒。我只记得,我一下车就如同一只野兽一般冲出了城铁站口,不顾擦拭自己脸上的鲜血。我只记得,我冲到了黛安的门前,用尽全力疯狂按着她的门铃。我只记得,她打开门之后惊讶的表情,泪水失控的双眼,不知所措的双手,还有在我抱住她之后,那温软动人的肢体,以及从我脸颊另一侧传来的那咸咸的且略带潮湿的啜泣声。
后来的日子里,生活逐渐回复了平常,甚至有些超出预期了。令人无比欣喜的是纠缠我的头痛彻底消失了,身体也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机能,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好。我清理了有关这次任务的一切:残缺的迷彩,那把诡异的武士刀,当然了,还有在那段头痛日子里,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忘记一切而写下的日记。我在一天的下午,把它最后的内容全部都写完了,将我所记着的事情都全部记录下来,以此作为过去发生过的一切的证明。然后就像是在做告别仪式一般,我仔细地又确认了一遍,将它丢进了壁炉,看着它在火焰中燃烧殆尽,化为尘埃。
而那些什么超级公司的无尽争斗,针对叛徒的绝命刺杀,充满阴谋的原体AI,甚至是最为疯狂与荒谬的无所不在的思维暗示网络,都如同在一场噩梦中惊醒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找不到任何的痕迹。
在克莱因被不知名袭击者刺杀的消息得到确认之后,军用科技公司迅速从夜之城周边撤掉了所有攻击部队,所有的冲突迅速停止,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两家有着世仇的超级公司为夜之城居民们所表演的一场盛大又无比短暂的烟火秀而已。不久后,从东京总部乘穿梭火箭赶来,却依旧姗姗来迟的荒坂赖宣只能在发布会上遗憾地谴责。
“军用科技公司为了一己私利以及掩盖自己妄图借机控制人类阴谋,再一次地,公开谋杀了一个无比真诚勇敢的人类自由卫士。此前,荒坂集团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我,荒坂赖宣,在极大的悲痛下做出了无比艰难的决定,放下了他们谋杀我父亲的仇恨,同军用科技签订了和约。但今天,军用科技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们就是无法被满足的野兽。在此,我要求,军用科技必须在3天内公布关于shield your soul项目的所有技术细节,否则,他们将要面临的,便是来自荒坂和广大良知之士的全面清算!”
“上述是来自于荒坂集团领导人荒坂赖宣三个月之前公开演讲的记录,而如今看来,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大多数观察家所预料的那么糟。两家超级巨头在协商之后,军用科技公司史无前例地表现了妥协,他们表示,虽然所有和shield your soul项目有关的数据都被军用科技叛变人员克莱因·克劳维茨带走,且在之前的刺杀行动中不慎损坏,但军用科技愿意同荒坂集团共享所有的其他技术方向所得到的科研成果,并一同在公众的监督下共同开发意识反入侵技术,捍卫人类的思想自由。同时也愿意对之前冲突所造成的损失进行赔偿。对此,荒坂赖宣表示接受。这里是新闻54台的朱利安·乔丹为您报道。接下来的新闻是...”
“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关心公司之间的表演了?”黛安在给Lucy讲完故事,确认她睡着之后从他的房间走了出来,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倚靠在我的身旁。
“这一切,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说实话,我有时候真的很担心你,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好像总是在做着噩梦,总是在嘟囔一些奇怪的东西,如果你感到不舒服,请一定和我说,和我...”
我用双唇堵住了她即将吐出的话语,她翡绿色的美丽双眸先是惊讶地睁大,随之又缓缓闭上,她鼻尖慢慢呼出的气息,让我明白,她在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切。
“不,宝贝。没什么,只是碰巧换频道换到了而已,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都。”
我将黛安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后背,顺便关掉了电视。是的,都结束了,我暗暗心想,只要我不再回想这一切,它们就只像是惊醒的噩梦一般,终将会慢慢淡去,变得无影无踪。
是的,我现在已经和黛安正式在一起了。就在不久前,我向黛安正式提出了求婚。那是1个月前,我又一次陪她们母女俩一起去游乐园的时候发生的。我们玩完了一整圈后,小Lucy娇娇地说。
“妈妈,我饿了~想要休息一会了~我想去哪里~”她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那个不停挥舞着手臂的卡通机器人广告牌。
“不要任性,Lucy!等一会儿回家,妈妈给你做复合蛋饼。”
“谢谢k叔叔,Lucy最喜欢你了,mua~”小Lucy踮起她小小的脚尖,亲吻了我的脸颊。随后,伴着甜甜的笑声,向前跑去。
有时我总会忍不住地想,现在的我是否真的有资格做她的父亲?是否真的有资格去守护她的笑容?是否真的有资格去承担起这份责任?
“唉,K,你太惯她了。这样可是不行的。”黛安叹了口气。
于是,我们去了游乐园的家庭餐厅。喧闹的声音盖过了略显俗气的背景音乐,空气中挤满了那种廉价的合成炸鸡肉的味道,电视里依旧是那些永远也放不完的广告与花边新闻。Lucy小跑到一个画有可爱机器人涂鸦的桌前坐下,一只小手拍打着桌面,另一只小手高高举起来回挥舞,向我们示意。
我将随身带着的东西放到一旁,坐在Lucy的对面,拿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准备点菜。黛安则示意我们她要先去卫生间,让我们先继续。
正当我打算问Lucy吃点什么的时候,小lucy趁机从桌子旁绕了过来,揪了揪我的袖角。
“叔叔,你是不是喜欢妈妈啊?”她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好奇,还有本不应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烦恼与犹豫。
“喜欢,当然喜欢,或者不如说,是爱,非常爱。”我一方面对小Lucy的问题感到诧异,另一方面又认识到,此刻,我必须认真地回答她,纵使这只是一个属于7岁孩子的问题。
“叔叔曾经因为某些原因,差点就要死掉了,如果还想要活命的话就必须去给别人做一个比死还危险,还可怕的工作。那时,叔叔想如果在临死前,非要带来更多无谓的死亡的话,不如就悄无声息地离开算了,一了百了,也不欠谁。”
“后来我想啊,如果还没来得及同爱着的人表达心意就死去也太遗憾了,于是叔叔就鼓起了勇气,打算去和她一起去面对着未来的生活。就在这个时候,叔叔逐渐发现,叔叔为了那个人愿意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为了能够继续爱着她,为了能够尽可能地保护她,这条命,我必须争一次。我今天的这条命,不如说,正是黛安给的,是你妈妈的爱给的。”
我一口气说完,总觉得自己开始变得越来越语无伦次,也觉得自己对一个只有7岁的小姑娘说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很傻。就当我期待着Lucy说点什么的时候,只见她就那么站在桌旁,一言不发,翠绿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转来转去,撅起了小嘴。
“Lucy,你在和K叔叔说什么悄悄话呢?”黛安无不略带调侃地问到。
“我在跟叔叔说,我决定以后就把妈妈交给叔叔来保护了。”Lucy一本正经地说到,睁得大大的瞳仁里映射着某种稚嫩的坚定。
黛安明显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展开吓到了,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原本无比润白的脸颊迅速地被血色浸染。她就是单纯地站在那里,仿佛那一刻,时间已然停止。我知道,那一瞬间,是我的机会,是我必须把握的机会,是我一旦失去就必然追悔莫及的机会。
我从座位上下来,用小时候在VR故事的结局里学到的那老土的姿势,像骑士先生一般单膝跪地,握住我可爱的火星公主的手,背诵着那终幕时的骑士先生最后的台词。
”我会始终陪着你,保护你,爱着你,就算终有一天太阳热寂,火星消亡,群星不再闪耀。我也依旧会是公主大人您忠诚的骑士,伴随您游历四方,带去绿色的,爱的希望。“
“黛安我爱你,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从未改变过,你是知道的。”
她明显一愣,然后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掩饰着自己的脸颊。
“我...不知道,我…我不确定是不是还会那样,对不起…”
泪水疯狂地逃离着她的眼眶,如瀑布般洗刷着那晶莹剔透的脸蛋,也洗刷着我的心。我能感受到,那泪水中的恐惧与悲伤是如此的令人刺痛。
但,此刻像溃堤大坝一样崩塌的,应该不只有她的双眸。至少那个时候我是如此地相信着。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言语早已无法表达,所以我起身,将她拥在怀中:“我相信这一次,你能感受到我的心跳。我希望这一次,它的跳动能够打动你的心。”
她再一次流下了泪水,我不知道这一次,她的泪水中究竟包含着什么,但我敢肯定的是,那其中必然包含着某种喜悦。否则,她不会那么激动地说出:“我愿意。”
“你一定不会觉得一个吻,一个拥抱就能满足我吧?”黛安在我的怀抱中慢慢沉没,她贴近我的耳朵,悄声慵懒地吐露着。这一举动不禁让我感到痒痒的,将我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我将她缓缓抱起,向我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搭建起来的爱巢走去。我们没有关上百叶窗,而是任由夜之城那似乎从未停止过的夜雨不断地浸染这层薄薄的玻璃,让窗外城市的霓虹化为流离的光影,透过雨声的寂静在我们的皮肤间来回游走。在黑色的沉默中,我们无需多言,此刻,一切语言,已然成为了累赘。
我们就这样在激情的缠绵中彼此沉没,沉没在彼此的心里,直到在朦胧的睡意中触底。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早已废弃的夏延山基地,梦到了那永不停息的仍在不断扩张的AI机房,梦到了那日以夜继不断轰鸣着的纳米加工车间,梦到了那些刚刚出生的纳米机器人们如同海水般灌入我的口鼻,将我淹没。
第二天早上,电话的铃声将我从噩梦中打捞起来。我发现床上已经只剩我一个人了。黛安接起了电话,然后进来把它递给我说,是威利。他说,我现在虽然回复得很快,但说实话还是需要再定期检查一下看看为好。
她已经洗过澡,穿好衣服,身上满是沐浴露的芳香与柔顺剂洗涤后的织物的气味。
“我说,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我没事了,而且精力充——沛——。我相信你昨晚一定有感受到。”我伸了一个懒腰,故意无不打趣地对她说。
“去你的。”她笑着说,然后别过头去似是在掩盖自己的羞涩。“来吧,我已经做好早饭了。”
门外一个人都没有,正当我要关门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门角放着的那个本子。
我像是见到了什么无比禁忌的东西一般,迅速将它抓起,冲回房间,关上门,丢到壁炉里,看着它在火焰中喷射出诡异的火舌,像是在对我内心恐惧的无情嘲讽。
黛安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就在她刚想开口问我的时候,门铃再次响起。
不知为何,我就这样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黛安转身前去开门。我知道,那扇门后一定存在无比恐怖的疯狂,一定有我不想让她面对的真实,一定意味这我们此刻美好的终结。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做,不如说无论做什么都已然徒劳。
门口突然又整齐地摆了许多个箱子,每个箱子里都装满了我的日记,但楼道里的其他人,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一直都不曾听你说起你有写日记的习惯。克莱因,幻影人,AI…这些东西…”她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
我一把将日记从她的手中夺下,把她牵回屋内,接着将那几箱一模一样的东西全都搬了进去。我心里明白,那不是能在外面随便乱放的东西,随意处置只会遭到来自他们,或是它的更大的惩罚,我必须谨慎。
我拉着她坐在了沙发上,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再三考虑后,我对她说到。
”黛安,我想我有些事情应该告诉你。我本想将它丢到过去,但现在看来,它已再次找上了我。对不起,这么晚才决定告诉你。“
此刻的她,在平复了呼吸之后,表现出出乎意料地平静,亦或是建立某种坚定信念之上的冷静。
于是,我将之前所有发生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3个小时后,在我将我所能记忆的过去的一切都陈述了一遍之后,我们彼此间陷入了沉默。她倚靠在那里,右手扶着自己的眼眶,似是在思考的样子,在努力地尝试将我所叙述的信息理解消化。
那沉默如同将我们彼此间的时间打上了钉子,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永恒,直到她再度开口将这一切打破。
“好吧,我明白了。我们走,现在收拾东西,今晚就出发。”
“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走?去哪儿?”我不禁对她突然蹦出话语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心里甚至开始暗暗怀疑她是否由于过于震惊而开始胡言乱语。
“如果那个人告诉你的讯息是可信的话,原体的通讯网应该是建立在城市中心的纳米云之上的。”黛安认真地向我分析着。“主要的中心城市地区是纳米机器人的主要扩散区域,而在越偏远人烟稀少的地方,活动的人类也就越少,其浓度也就越低,通信效果也就越差,原体对那里的控制力也就越差。”
“当然了,按照这个系统的逻辑,它也压根不会在乎那些在荒野恶土上流浪的人,毕竟他们光是要自己维持生存都很困难了,更别说会妨害到它所要维护的那种目标、制度与利益。”
“从性价比的角度考虑,强行向荒原地区运输和散播那些纳米机器也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这样,只要到人类活动足够稀少,发展程度足够低的地区去,它就越难以向你的脑子里传递信号,实现直接控制的可能性就越低。这也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种让你完全保留自我意识的方法了。”
我突然间回想起那天夜里,幻影人突然提起的nowhere man的意涵了,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作为被原体融合了部分意识的半控制走卒,为何要向我传达如此的暗示。
黛安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况且现在我也已经知道真相了,如果继续在这里待着,纵使我只是无名小辈,也依旧可能会被进行无害化处理。所以我们现在必须通过自我放逐的方式,来向原体网络证明自己的无害。否则,我敢肯定它/他们很快就会采取行动了,那些日记的出现,就是某种警告。”
“不要再说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是我的决定。你已是我的丈夫,我会追随你去往任何地方。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走出阴影,Lucy也不会,或许,我们早就已经被帮派的人...”黛安欲言又止,然后坐到了我的身旁,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让我们彼此十指相扣。
“我爱你,K。不是那种简单孩子气的过家家式喜欢,也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寻求盲目的慰藉。我爱你,是因为我们心灵终于交叠,是因为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我们终于相互信守,相互了解,相互依恋。”
黛安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翡绿色的大眼睛向我传达着无声的召唤,一如当年我们在那夜空下的土丘之上。但此刻,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然搭起了一座桥梁,跨越过那未知的沟壑,如此愉悦,如此真诚,如此坚贞。
“所以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夜之城,哪怕去荒野,去恶土,哪怕余生都生活在流浪中,我都会陪着你。我只有一个请求,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请你不要丢下我。无论有什么未知的困难,你,我还有Lucy,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怎样的表情。我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好像如鲠在喉,鼻尖酸酸的,周遭的空气嗅起来略带潮湿,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一定早已泣不成声了吧。只是,那是不可能的,我的KIROSHI电子眼,并不能流泪,因为它没有被设计那种功能。
“别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来,快和我一起收拾一下东西,时间挺紧呢。”
晚上,22点,夜之城下起了大雨,无情而冰冷的雨滴从万米高空落下,穿过巍峨耸立的摩天大楼间的狭窄缝隙,砸在我的车顶。但这场雨这我而言,犹如某种新生的洗礼,也是出发前必备的仪式。日夜不熄的广告牌伴随着不断播放的广告就是属于这座城市的呼吸,又像是一种嘲讽,嘲笑着我们这些即将要逃离这里的寻梦者,毕竟,我们在这里未曾收获所谓的梦想,我们在这里只是见证了贪婪的残酷与欲望的疯狂。
我们开着黛安的那辆哥伦布货运,车子后排堆满了我们的行李和维持生活的必需品和将微薄账户折现后的欧金,当然,燃料自然也是必不可少。所幸,它剩下的空间够把我的那辆ARCH老伙计塞进去。
就在40分钟前,我同这居住两年多的房间,做了最后的告别。我把所有和过去有关系的东西:无论是过去用过的存满中间人的手机,亦或是那无比诡异的一箱又一箱的日记本,甚至是我所有的身份记录与财产证明,全部都堆到了房间的一角,然后在上面反复淋满了CHOOH2。临走前,我还特意地敲碎了房间的消防传感器,关掉了所有的灯;然后,划燃了手中的火柴,向着屋内远远地一抛,重重地锁上了大门。
Lucy在黛安的怀中沉沉睡去,这一整天的奔波对只有6岁的她来说,怕还是有些过度疲惫了。黛安坐在副驾驶上,摸了摸Lucy头发,然后看向窗外那溶解在雨水中的耀眼霓虹,还有那只属于这个资本之都的夜城迷梦。
“总之先试试回家吧,回我们最开始的那个家。”我边说边启动了引擎,把车子向着前方开去。
“流浪者部落。”黛安回头看向我,似乎若有所悟。“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会再接纳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在哪里。你知道…。”
“但我们终归还是要先试一试的,一切总要有个开始。我这里还有当初我离开时,老卡西迪给我发的坐标,那里应该有他们的聚落。”
“嗯,那就出发吧。去往新的生活,或者不如说,回归我们本应属于的生活。”
黛安将她的身体轻轻倚靠我的肩上,随着车程的继续,呼吸渐渐放缓,进入了梦乡。我为熟睡中的她们俩,搭上了一件披盖,随后又继续向着夜之城外驶去。
现在我逐渐明白了,从我开始头痛的那一天起,我作为一个现实意义上的人,就早已无处可去,无处可归,无处可逃,无处可以存在了。但我又是一个无比幸运的家伙,因为在这个无比冷酷窒息的世界里,至少我还有她们,还有一个留存人性温情的家,能够作为这片赛博沙漠中的爱的绿洲,令我的灵魂得以栖息。
我望着眼前那被车灯照亮的坑洼路面不断地向着遥远地平线的方向延伸。就如同我们通往未来的路,一切都还将是未知的旅途。或许,有一天,在地平线的另一端,也终会有太阳带着希望升起,它的光芒将会是那样的灿烂,辉煌,温暖,以至于足以照亮此刻这被夜空笼罩的大地,照亮属于夜之城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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