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渎神》中,暴力无处不在,到处都是被摧毁、被切割、被撕裂、被锯开、被杀死的身体,人们崇拜苦痛,渴求苦痛。
鹈鹕塑像:愿我们的胸前刻满血痕,鲜血涌流之时,饥饿苍生便会饱腹。就让鲜血流淌吧,当鲜血流过死亡之地,奇迹就会赐福,在此长眠之人将会在大梦境的彼岸重生,加入永恒征途。就让鲜血流淌吧!
鹈鹕象征着耶稣的死与复活。早期基督教相信,在缺少食物时,母鹈鹕会啄破自己的胸膛,用鲜血哺育饥肠辘辘的小鹈鹕。这与耶稣基督牺牲自己拯救世人无异,于是鹈鹕成为基督教图像中常见的主题。根特祭坛画《神秘羔羊之爱》中,耶稣背后的织锦就是鹈鹕图案;
希利厄德所作木板油画《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肖像上,女王胸前也戴着一只淌血的珐琅鹈鹕,以此来表示自己愿意为国民献身的决心。
劳伦佐·莫纳克《耶稣受难》、《哀悼基督》中,耶稣头顶也总是有鹈鹕的形象。
经由暴力——用尖尖的喙啄破自己的胸膛直至流血,鹈鹕完成了一次拯救。
同样,经由暴力,《渎神》中的人认为自己可以“在大梦境的彼岸重生”,和合本的《马太福音》11:12有这样一句话:
“天国是努力(v.)进入的,努力的人(n.)就得着了。”
这句话一共有四种不同的翻译,其中一版思高本圣经将其翻译为:“天国是以猛力(v.)夺取的,以猛力夺取的人(n.),就攫取了它。”
这种差异是因为其原文的希腊语动词βιάζεται(biazetai)可以是主动语态,也可以是被动语态,后面的名词βιαστες(biastes)可以是正面含义,也可以是负面含义。所以不同的版本里把这句话搞出了四种排列组合。
而《渎神》里的福音则是更加极端的版本:天堂是以暴力夺取的。
现实里,无数圣徒通过被暴力而赢得天堂:圣塞巴斯蒂安被箭矢刺穿,圣劳伦被烧烤,圣色康和圣卡罗瑟鲁思被灌下滚烫的柏油和树脂,圣普林姆被灌下融化的铅。
1971年,行为艺术家吉娜·潘恩进行了一次表演,名为“没有麻醉的攀爬”(Escalade Non Anesthésiée),她赤脚爬上一道刀片般锋利的梯子。在这里,痛苦的攀爬是指雅各的梯子,它从有罪的大地通向天堂所在的苍穹,从被毁坏的肉身通往永恒和不朽的荣耀之躯。但是要想从梯子上登升,就必须要历经苦痛不可。一则评论指出,经由攀爬痛苦的梯子,艺术家“进入了基督受难时的身体和面容”。
在这些暴力里有种一以贯之的逻辑:肉刑通向拯救,被毁伤的肉身直接通向神圣的躯体,真正的生命就是要经历苦行和屈辱。
2020年8月4日,《渎神》发布免费DLC黎明之撼(The Stir of Dawn),它的内容既是对这种暴力的再次强调,也真正补全了《渎神》的世界观。
黎明之撼中,BOSS罗拉德斯的时代在扭曲者诞生之后、圣王埃斯科利巴掌权之前。
念珠金线珠的物品说明:奇迹在我眼前发生了。我发现她躺在地上,脸色苍白,但是又显得从容平和。在她旁边,躺着四具盖着金丝布的女尸,房间被照得十分明亮,仿佛被内火点燃了。从我站着的地方,我可以听到那五颗心的跳动。它们在房间里回荡,慢慢地融合为一。
而过场动画中是如此描述:罗拉德斯是首位阿马内奇达,她有着无限的热情。她对扭曲者是如此的忠诚,以至于她的身体都无法承受这点。一天晚上,她的热情开始从毛孔里流出来,变成了金色的液体,在那个漫长的夜晚,至高意志编织成了那条细线,创造了其他四个女人,它们正是罗拉德斯激情的化身。
神职人员罗拉德斯目睹了扭曲者的奇迹后,对扭曲者无限崇拜,导致身体产生了异变。她以非凡的狂热投入到传教活动中,与她的四个化身抬着扭曲者,如现实中的西班牙圣周游行一样,将扭曲者的奇迹向众人展示。每当这时,塞塔就在游行队伍中响起。
后来,罗拉德斯被奇迹惩罚,连同四个化身一起沉入地底。
到了忏悔者的时代,在二周目拥有石化铃铛后,忏悔者可以在圣途地下的一个古老石庙内找到吉伯拉尔。这个地区名为坚若磐石(petrous),直译为“岩石的”,而petrous part其实是一个解剖学术语,中文名是颞骨岩部,又称岩锥,位于颅底,嵌于枕骨和蝶骨之间,内藏听觉器官。
他的铜号声既是唤醒罗拉德斯的“塞塔”,也是揭开《渎神》世界秘密的钥匙。
吹号人吉伯拉尔佝偻着高大的身体,双臂被黄铜号角所束缚。忏悔者遇到吉伯拉尔后,他会在几个地图吹响“塞塔”,把阿马内奇达唤醒。
塞塔(saeta)是西班牙天主教的一种宗教音乐,从歌词中一般可以区分出四个意图或主题:描述性,赞美性,祈祷性和劝诫性。在西班牙圣周游行中,传教士们常伴着号角和鼓声,抬着安装了耶稣雕像的小平台缓慢前行。在西班牙语中seata意为“箭头”或“飞镖”,又指在聆听宗教歌曲时听众强烈的情绪反应。
吉伯拉尔自称他被古老奇迹的计划所俘虏,那么这到底是怎样的计划呢?罗拉德斯和吉伯拉尔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从语义学来看,阿马内奇达(Amanecida)是西班牙语黎明、天亮的意思。而罗拉德斯(Laudes)意为赞美,是基督教的一种早晨祈祷礼仪,其目的是在一天的开始感谢上帝,象征着苏醒和复活。
塞塔的演奏者吉伯拉尔(Jibrael)的名字转写自伊斯兰教的一位天使جبرائيل(Jibrā'īl),即基督教中的天使加百列(Gabriel),末日审判中,他第一个吹响号角,宣告死人复活。
为什么罗拉德斯会在多年后被吉伯拉尔的铜号唤醒?这里关系到两个概念:千禧年和最后审判。
千禧年(Millennium)由拉丁文一千(Mille)和年(Annus)组成,是末世论的一种,源于《启示录》,亦作“千年王国”,指人类的倒数第二个世代,魔鬼被锁链捆绑,基督复临并在世界建立公义国度的一千年,人间将恢复伊甸时代,像《以赛亚书》中的描述一样,“豺狼必与绵羊同居,豹子与山羊同卧。少壮狮子,与牛犊,并肥畜同群”。
《启示录》中写道,在这个千年,“给耶稣作见证,并为神之道被斩者的灵魂,和那没有拜过兽与兽像,也没有在额上和手上受过他印记之人的灵魂,他们都复活了,与基督一同作王千年。”
在烟火香心、痛德之心、蔚蓝香心、孤音之心的物品描述中,可以拼凑出完整的悲恸奇迹恩典集:
一天夜里狂风大作,枯树燃起烈火,而这棵枯树是圣王变成的,这都是奇迹赐下的神恩。枯树燃烧了九十天,当它烧尽时,留下了堆积如山的灰烬,盖满了大教堂的主塔,只有圣王的翻转王座留在上面。任何在场之人以及想要攀爬上去的人都被灰烬吞没,整座教堂陷入了死寂。
大风猛烈地吹过圣树所在的大教堂的裂缝,扬起的灰烬形成了浓密的灰云,把整个神母教堂都笼罩在铅灰色的黑暗中。地面开始颤抖。这时,从灰山深处传来一声可怕的喊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一呼声。喉咙里的尖叫声,动物的吼声,怪物的叫声,老人的尖叫声,那声音沉重地回响着,像从巨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一样。
那些曾经被灰烬吞没的大部落族民,他们是奇迹部落,是天罚之民。他们满怀信念、又满腔怒火。他们要惩罚所有逃脱神圣之命、奇迹之愿的人。
看着他们。他们爬上燃烧的灰烬。看着他们如何像饥饿的野兽般爬行。灰烬贪婪地将他们一个个吞噬。这就是奇迹传递给他们的信念。信念支撑着他们爬向翻转王座,承诺赐予他们圣餐仪式,圣餐仪式确实会到来,但不是以他们所期待的方式。很快,当所有人都被吞噬之时,他们就将带着你我永远无法理解的信念获得重生。
这讲述的是一个死亡-复活的过程:圣王埃斯科利巴追寻奇迹,于是他剥掉自己的皮,将自己关进铁处女刑具,承受三种苦痛。结果他和三字之结的第一奇迹一样,化作巨树。
一天夜里,被神母会压迫的民众一把火点燃了巨树,整棵树都化为了灰烬。
灰烬山顶空置着反转的王座,任何试图爬上去的人都被灰烬所吞没了。
直到某一天,圣王和所有被灰烬吞没的人都被奇迹复活,于是有人听到灰烬山深处的吼叫声。神母会重新确立了统治,万母之母大教堂之前被修建了圣王化树模样的巨像,即环刚之木地区。
从设定集中可以看到,巨树是被点燃的,而攀爬灰烬山的几乎都是神母会的神职人员,戴着主教冠。
主教冠,又称主教冕、高冠,法冠或礼冠,是天主教、东正教、圣公宗高级神职人员如主教或大主教在宗教仪式上戴的帽子。
他们都是奇迹的忠实信徒,是为了信仰而攀爬灰烬山,而且最终还与圣王一同被奇迹复活,和“被锁链锁住的魔鬼”是不搭边的。与他们相比,一把火烧掉了奇迹象征的人才更像是魔鬼。
因此,在《渎神》的世界里,苦痛奇迹大行其道,人们不断伤害自己,戕害别人,这并不是因为黑暗时代魔鬼横行。
与之相反,悲恸奇迹恩典集讲述的就是千年国度的到来过程——只不过“并不是以他们所期待的方式”。
在千年王国降临之前,世界陷入至暗,不信奇迹的魔鬼放火烧掉圣王化作的巨树。
当千年王国来临,魔鬼被清扫,所有的信徒都被复活,他们将“做王千年”。
自此,古斯托蒂亚深陷《渎神》版的千年国度,豺狼与绵羊同居,豹子与山羊同卧,人类与奇迹共舞,怪物与圣徒一同经受肉刑,在这样的人间乐园里没有国家,没有经济,没有家庭,没有科学,演员、剧院都成了散落的骨骸里只言片语的描述,唯一的城镇里,舐伤会日复一日照顾着痛苦呻吟的病人,在这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日常生活,因为基督的千年王国本就不是来自此世的。
生活在这样的千年王国里,人就如同阿尔贝罗的流浪狗一样悲苦。阿尔贝罗土黄色的背景色调,加上游戏里多次对戈雅的致敬,这只新添加的(而且可以撸的)狗不禁让人想到了戈雅的《狗》。
《狗》是戈雅的黑色绘画系列之一,具有强烈的孤独感。在画布的左下角,一只被黄沙遮住身体的狗眼神茫然地望着右上方,而右上方一无所有,它的头仿佛是浮出水面,在黑暗中起伏。不过在游戏中,能摸一摸狗倒是减轻了忏悔者的些许孤独。
在一周目,没有查阅资料的玩家很大可能会进入A结局,作为一个普通人融入灰烬山,成为静默兄弟会如山堆叠的尸体之一,这是因为千年王国还没有到终结的时候,玩家只能游览一番人间乐园的景色。
“时候将到,现在就是了,死人要听见上帝之子的声音,听见的人就要活了。”(约翰福音5:25)
“他们的人数多如海沙。基督的脚将踏在橄榄山上,圣城就降在这里……” (启示录20:7)
“我又看见一个白色的大宝座。从祂面前天地都逃避,再无可见之处了。我又看见死了的人,无论大小,都站在宝座前。” (启示录20:11)
这时,罪人和那些各国各代没有得救的人才会复活,在白色的大宝座前,所有人将接受审判。
在二周目,玩家走上正确的朝圣路线——从橄榄枯萎之地一路到达雪山,复刻苦路中耶稣复活的流程,“脚踏在橄榄山上”,最终就能达成B结局,登到灰烬山顶,坐上反转王座。
也正是在二周目,以加百列为名的吉伯拉尔吹响塞塔的旋律,DLC的BOSS罗拉德斯作为罪人从坟墓中复活。
罗拉德斯曾经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献了出去,这种狂热甚至冲破她的皮肤,化为金线。那么,虔诚的罗拉德斯为何被奇迹判为罪人呢?
据吉伯拉尔所说,奇迹嫉妒罗拉德斯对扭曲者的崇拜,想要罗拉德斯把热情奉献给自己,因此惩罚她,“将她埋在玻璃石棺里,使他们等待奇迹自由地把他们领回来。”
由此可知,她受惩罚的原因,是信仰扭曲者而非奇迹。在现实中,三位一体学说认为圣父、圣子耶稣基督和圣灵三个位格统一于上帝。但是在《渎神》里,奇迹是唯一的、绝对的。
当奇迹第一次降临,一个年轻人被扭断手脚、化身为树却能不死,从未见识过奇迹的人自然会把扭曲者抬高,为他牵强附会各种教义,认为他是神的使者,或许还会发明《渎神》版本的三位一体学说,认为扭曲者和奇迹是一体的。
在奇迹看来,崇拜扭曲者而不崇拜奇迹,就像是面对一棵贯通宇宙的巨树,赞叹于它其中一片叶子的广阔,却看不见这棵树本身,是一种《渎神》。
然而,正如《渎神》的游戏名称一样,主角忏悔者同样在做着渎神的事,他把古斯托蒂亚所有信徒几乎屠了个遍。在忏悔者身上,“渎神”似乎是一个具有积极意义的词,同样的渎神之举,忏悔者却未受到罗拉德斯这样的惩罚。
击败罗拉德斯后,忏悔者从战斗场景可以坠落到下方的圣王巨像。击碎巨像的眼睛,就会发现雕像内部遍布着金丝,在这里可以拿到平明佳心。
平明佳心:长思则费心劳神,一睹则泪水盈眶。敢问圣者,你对我究竟做了什么?你无畏牺牲,我因此告知世人,我对你敬爱有加。
我的罪过就是敬爱神圣,这神圣就在你体内,就是你的本质,因而可以算是禁戒神福。这份爱在我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每每要突破胸怀,简直呼之欲出。我无法再将其压抑下去,因为它有自己的意志。让我的肌肤裂开吧,让我宝贵的热情迸发,并且为你所用吧。
就信达雅来说,这里的翻译有些太雅而不达了,禁戒神福我也没看懂是什么意思。
第二段第一句话的原文是: My sin is to love, to love holiness, the sacredness that resides in you and in what you represent, which is in turn blessed and forbidden.
直译的话就是:我的罪过是爱,爱存在于你的神圣、你所代表的神圣。这种爱是被祝福和被禁止的。
正如之前分析过的那样,她被惩罚的原因是,她的爱并非是献给奇迹的。这段描述的第二句话,原文是:
What do you provoke in me, holy stranger? It is your sacrifice that guides all the love I profess to you.
“你在我身上激起了什么, 神圣的陌生人 ?是你的牺牲指引着我对你所表达一切的爱。”
这里的holy stranger中译版翻译成了“圣者”,让这段质问听起来像是对奇迹发问: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忠实的信徒?
但是看到原文就会意识到,她的发问是对“神圣的陌生人”,即对扭曲者的。
《约翰福音》10:5中,有这样一个牧人和羊群的故事。
在耶路撒冷的所罗门廊里,一群犹太人拉住耶稣,问他到底是不是基督。耶稣用关于牧人和他的羊群做比喻,说牧人的羊群总会跟随着他,因为“它们认得他的声音。它们绝不会跟随 陌生人 走,相反,它们会从 陌生人 身边跑开,因为它们不认 陌生人 的声音。”
他又说:“我是个好牧人,我认识我的羊,我的羊也认识我……我还有些羊,它们不属于这个羊群,我也得把它们带来。它们也会听我的声音,并且要合成一群,由一个人放牧。”
人们听不懂这种隐喻,觉得耶稣被鬼附身,在满口胡言乱语,更加不耐烦了,围着他问,“你还要让我们猜多久?如果你是基督,就坦白告诉我们!”
耶稣说“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却不信,因为你们不是我羊群里的羊,我的羊听我的话,我认识他们,他们跟我走,我赐给他们 永生 ,他们 永不会灭亡 , 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把它们夺走 。”
人们这次听懂了,高喊“你亵渎上帝!你一个凡人,竟想把自己树为上帝!”
羊是人民的象征,艺术创作中,也常有这样的意象:象征人民的羔羊啜饮着从耶稣伤口淌出的鲜血。
而在《渎神》中,牧者与羊群的故事被戏剧性地反转了。奇迹用屠刀标记自己的羊群,扭曲者并不是奇迹的化身,他只是苦痛奇迹随手扭出来的。所以罗拉德斯崇拜扭曲者,认为扭曲者是“神圣的陌生人”,在奇迹看来就是不识牧者的羊群,犯下了弥天大错。
因此,平明佳心的物品说明是罗拉德斯见到扭曲者后的心路历程,而不是被深埋地下后对奇迹的质问和忏悔。她不是心灰意冷地承认命运,愿意自己成为奇迹的工具,而是在受惩罚之前还满心期待地希望自己的热情能为扭曲者所用。
“剑心”一词,其原文Mea culpa是一个拉丁文短语,意思是“通过我的错”,即承认犯下了错误。
罗拉德斯盲目崇拜扭曲者,而埃斯科利巴不同,他是最好的羔羊,崇拜奇迹,虐待自己的肉体,用权柄帮助确立奇迹的统治。但是被一把火烧光后,复活的他却没有实体,无法坐上反转王座。
在圣王埃斯科利巴光辉而正确的外表下,他同样犯了错,只是埃斯科利巴闭着眼睛,视而不见,直到忏悔者粗暴地击碎了他紧闭的眼皮,才能看到他的头颅里藏着罗拉德斯的剑心和金丝线。
如果说罗拉德斯是跟错了牧羊人,那埃斯科利巴就是以错误的方式跟随——他毫无创意地想要和三字之结的扭曲者一样,被奇迹塑造成一棵巨树。
究其根本,不管是罗拉德斯还是埃斯科利巴,他们都是被奇迹的力量慑服,才虔诚地追随于奇迹身后。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宗教大法官一章里,曾虚构过大法官与基督的谈话。大法官责难再临的基督,将他关入地牢,准备施以火刑,因为“你不愿意用奇迹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因奇迹发生而信仰。你渴望的是自由的爱,而不是强权之下的俘虏的奴隶般的惊叹。”
大法官认为,自由和幸福是相冲突的,芸芸众生经受不了自由的考验,因为自由是可怕的事,人喜欢看到奇迹、神秘和权威,害怕自由,害怕因自己的选择陷入悔恨和痛苦,喜欢像羊群一样被带领着,“人寻找的与其说是上帝,不如说是奇迹。”但基督却不愿意展现奇迹,不愿把石头变成面包,自愿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不愿意从十字架上走下来。
生命是充满痛苦的,选择了自由就选择了无尽的痛苦。就像一些难度颇高的游戏,当玩家打开它就选择了受苦,选择了自由就意味着要接受苦难,这种苦难意味着前方的即死地刺,超高的惩罚措施,付出时间、心血,却得来低回报甚至没有回报……在这种境遇下存在着一种诱惑:把自由交出去的诱惑。只要选择放弃,干脆利落关掉游戏去睡觉,或者打开修改器,这些痛苦就会瞬间消失。
在古斯托蒂亚,神反其道而行之,奇迹处处可见,自由也无穷无尽。神愿意把石头变成面包,愿意从十字架上走下来,也愿意把渴求神惩罚自己的修女变成一把剑鞘。如果人把热油泼向自己,奇迹就让她脸上的溃烂永不愈合,永远承受滚烫热油的烧灼;如果人用巨大而锋利的钢轮将自己整个锯成两半,奇迹就让他们永远保持着被撕裂的状态,投掷两片身体里夹着的钢轮当作攻击手段。
在基督教的典籍中,有许多奇迹发生在圣徒和耶稣身上。但是在《渎神》里,正如“基督原型”一章中所说,人人都有成为基督的潜质。
在神圣禁忌之墙,可以从念珠和尸体的对话中拼凑出奎尔斯的故事。
“我看见他从铁栏间走过来。我看见火穿过他的胸膛,把他烤焦了。我看见火又从稀薄的空气中燃烧起来,把他的皮肤熔化了。他与火焰同行,火焰也与他同在。”
奎尔斯的焦枯宝珠:恐怖的烈火吞噬了奎尔斯的身体,他痛苦不堪,不禁狂呼。但这些可不是普通的火焰,这是奇迹之火。火焰将他焚作灰烬,又当着裁判官的面一次次将他复原,让他遭受空前的折磨。经过了无数次的焚烧和惨叫,浴火重生的奎尔斯知道了自己该如何获得救赎。
鸽子头骨:清晨,刑火燃起,犯人们向无情的裁判官苦苦哀求,一只白鸽从天而降,飞到一名囚犯的肩膀上,与之一并被焚为灰烬。
圣神降临(Pentecost),是复活节后的第五十日,又被称为五旬节,是基督复活后最重要的时刻之一,降临的圣神是神所赐予众人的第一项恩典。
“门徒及众人都聚集一处。忽然,从天上来了一阵响声,好像暴风刮来,充满了他们所在的全座房屋。有些散开好像火的舌头,停留在他们每人头上。”(宗 2:2)
新约《宗徒大事录》中,描述圣神降临的这段话与奎尔斯遭遇火刑时别无二致。
从达芬奇到弗朗西斯卡的《耶稣受洗》,到前几章多次提到的西班牙画家格列柯所作《圣神降临》,这些画家都描绘了这只停留在耶稣头上的白鸽。同样被白鸽停驻,在《渎神》中,奎尔斯的受洗不是用约旦河的水,而是用一场永不结束的火刑。
奎尔斯的焦枯宝珠中提到,奎尔斯意识到了该怎么获得救赎。
这条救赎之路就写在裁判官的钥匙上:大裁判官的剑炽烈无比。即使是透过最冰冷的墙,大家也都知道此人驾临了。
他的救赎之路,便是顺从基督的命运。既然这永恒的火刑无法逃避,在一次惯例的惨叫过后,奎尔斯终于屈服,抛弃了自己尘世的身份、过去,甚至自己的身体、痛觉,自己的全部,在把自己完全交给奇迹之后,他终于享受起火焰灼身的感觉,这个剧痛的炼狱就瞬间成了他掌控之下的天堂,那些伤害他的火焰现在成了他伤害其他囚犯的武器。因此他成为监狱底层的新审判官。
奎尔斯在自己的命运面前顺从了,但是奇迹想要的并非是这种乖顺。
硝石血心的物品描述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向教区祭司悔过的人突然被奇迹眷顾,他能看到一切罪恶、过去未来、所思所为,知道所有人的忏悔,所有人都赤裸地暴露在他与奇迹面前。
在奇迹的作用下,他几乎成了一位神。但是这种奇迹是人所无法承受的。这些神才能看到的东西几乎逼疯了这个悔过者,为了不再看到听到,他用厚麻布盖住自己的头,恳求人们带他远离这里。
同样,在Dlc中有一名新NPC名为纳西米泰格(Nacimiento),西班牙语Nacimiento意为出生,它常用于指代耶稣诞生的场景,也是西班牙和葡萄牙(主要是后者)的一个姓氏。
他是个有孩子脸庞的巨人,忏悔者遇见他时,会发现有张苍老的面孔在他的躯体中脉动。根据纳西米泰格所说,奇迹使他受诅咒,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脸越来越年轻,胸口的这张脸却越来越老。结局,这位老人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却面容枯槁,气息奄奄。
他展示自己右胸口的面孔时,老人皱缩的眼皮就像一道伤口。
多马是十二门徒之一,耶稣死后三日复活,而多马是个多疑的人,他不相信人死可以复生,他坚持说:"除非我亲眼看见他,亲手摸到他手掌上的钉痕,再摸摸他的肋旁,否则,我决不信!"于是耶稣抓着托马斯的手腕,引导他的手指插入自己的伤口深处。
在《渎神》里,纳西米泰格就是逃避基督使命的民众的普遍象征者。耶稣本人的脸庞在他身上显现,他却无法承受这样的命运,不愿意让耶稣诞生,直到他体内的耶稣变成垂死的老人,让纳西米泰格(Nacimiento/耶稣诞生)成了一个笑话。
有人认错了基督,有人顺从了基督,还有人逃避基督,面对如此之多的奇迹和无法解释的神秘,古斯托蒂亚的人们完全无法承受这种自由的重担,或残害自己,或互相残害,或爬到神母会的脚下,恳求教会把他们从这种自由里解救出来。
他要切断奇迹与世界的联系。他要挑战、杀死奇迹。这是绝对的渎神之举。
同时,他的渎神之举也是奇迹等待已久的人自由的回应。
在旅程的终点万母之母大教堂,摆动的大香炉这个区域里有很多佝偻身体的敌人。庄严而急促的BGM里,巨大的香炉摆荡起来对他们同样有攻击判定。在一具尸体上,装备幻罪布巾就可以听到有人哀叹:大香炉还需要多少祷文?它什么时候会耗尽力道,停止摇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站起来?闭上你的眼,祈祷,不要起身……
香炉(thurible),这一单词来自拉丁语的“Thuribulum”,由一个金属材质的炉体与金属链条结合而成,在弥撒时将香料放置在炉内,通过在炭火上燃烧发出香气,从带来一种神秘感。
这些摇晃的香炉中升起的烟雾,被理解为象征着上帝的恩典及圣人们在天国的代祷,就像天使与圣灵,介乎于可见和不可见之间。《圣经·诗篇》中如此描述飘升的烟,“愿我的祷告如香陈列在你面前,愿我举手祈求,如献晚祭。”
这种对香炉和烟雾的热爱源于神圣气味(odor of sanctity)。不同于普通人的腐尸在臭味中进入地狱,早期基督教时期,圣徒死亡时被认为其尸体会发出馨香,而他们的灵魂会在这种香气里升入天堂。
香炉摆荡不停,俯下身体的人左右告诫“不要起身”,在这样的千年王国里,人们将自己的自由双手捧着呈给了奇迹。
法国历史学家阿兰•卡班图斯(Alain Cabantous)指出,在耶稣声称他有神性的时候,他的声明就被谴责为渎神。渎神导致了他的死亡,耶稣死而复活。“就此而言”,卡班图斯写道,“渎神奠立了基督教。”
人类的爱会产生不同的爱的对象的秩序。因为在这个有着上下等级秩序的世界中,既可选择至上的上帝,也可选择下一级的自己。
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中写道,正是在两种爱的驱使下才创建了两座城:爱自己以至轻视上帝的人,组成了世俗之城,爱上帝以至轻看自己的人,组成了上帝之城。而教会只是上帝之城的象征,不是上帝之城本身,教会中有些人也“毫不犹豫地与我们的敌人一起反对上帝”,而在敌人之中有些人则会潜在地成为上帝之城的居民。实际上在现世两城是相互纠缠、混合的,直至最后审判,它们才被各自分开。
《渎神》中,古斯托蒂亚就是这样一座与世俗纠缠、混合的上帝之城。与奥古斯丁的逻辑相反,在这里,基督的形象会与任何人重合,但拯救世人的圣子只会在渎神的、扔掉了天堂入场券的人身上诞生。
在游戏里有许多赎罪石像,主角可以在这里赎清自己的罪孽。
博学石眼:他的身体被固定了,在忏悔的呼喊声中。他的皮肤开始变得更白,更白,直到最终成为石灰石。当他即将成为一个完整的雕像时,在最后的叹息中,他的眼泪使他的一只眼睛变得柔和,以至于他没法通过摔倒在地,将自己与身体的其他部分分开。
空心钟:当他进入摆满画作和塑像的房间,惊奇地发现在一张满是尘土的布下,有一个大理石人形雕像,似乎要给他什么东西。塑像冰冷的手中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果子,有苹果大小,银光闪闪,看起来似乎很美味。他饿极了,于是拿起来便啃,但是下嘴之后却疼得直叫唤,因为这果子是金属做的。他大为不解,于是从附近拿来一块石头用尽全力去砸果子。他把果子砸了个小缝,从中涌出了红色的汁液。他想都没想,直接喝了起来,这汁液尝起来就像血一样咸。
这里的翻译有些疏漏。博学石眼物品说明的最后一句,“这样就没人能知道他沉睡在此,并曾受到奇迹,即伟大的抄写员的惩罚”,这里“伟大的抄写员的惩罚”原文是 punished by the Miracle, the Great Scribe. the Great Scribe,直译为伟大的抄写员有些不妥。抄写员,是印刷发明前抄稿的人。而这里的抄写员(Scribe),原型是圣经中的一个故事:
几个文士和法利赛人请求耶稣显现神迹给他们看。耶稣回答:一个邪恶的世代求看神迹,除了先知约拿的神迹以外,再没有神迹给他们看了。约拿三天三夜在大鱼肚腹中,人子也要这样三天三夜在地里。(马太福音12:38 )
这里的“文士”,就是英文的“Scribe”,在有些译本里也被翻译为律法专家,译为“抄写员”虽然也无误,但很难让人反应过来其真正含义。
约拿是古以色列国的先知,神差遣约拿前往尼尼微,他不愿意去,就坐船逃往他施。结果神在海上掀起巨浪,船上的人无法,约拿让他们把自己扔进海里,海浪立刻平息了。约拿被一条大鱼吞进肚子,像基督三日复活一样,呆在鱼腹中三日三夜,当他被鱼吐出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尼尼微。
而这些石化的人遭遇的奇迹,正是文士和法利赛人渴求看到的约拿的奇迹。约拿如耶稣复生一样三天三夜后重见天日,而这些石像本身就是奇迹的人造基督,它们像耶稣登上十字架,经过一次死亡,承担了替人赎罪的职能,那颗果实既是伊甸园的禁果,也是耶稣的身体,联系博学石眼中的描述,很可能还是巨大的钙化眼睛,所以被咬碎时还能涌出鲜血。
死去的抄写员们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了耶稣的复活——忏悔者出现了。
如果打碎石像拒绝赎罪,忏悔者携带的荆棘就会生长,携带的宝珠也会被罪孽染黑。如果击碎全部的石像,在B结局里,忏悔者携带的荆棘就会成为“古斯托蒂亚的罪孽”。
这时,忏悔者将有资格登上无人可登上的灰烬山。荆棘冠是耶稣的象征,因为耶稣走上十字架时,罗马士兵给他戴上了长满尖刺的荆棘王冠,以嘲讽他这个“犹太人的君王”。
一个人只能背负他自己的罪孽。一个人可能背负偷窃、杀人的罪行,因此受到惩罚,需要赎罪。如果这个人是残暴的君主,蹩脚的将军,掀起战争,下达了错误的决策和政令,那他就要背负自己负责范围内的罪。
但是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犯下真正的滔天大罪。被冠以“古斯托蒂亚的罪孽”的东西实在太大又太广了。如果说只有犯下弥天大罪的人才有资格登上灰烬山,那登山者,那个有资格坐在白色大宝座上的人一定是神。因为只有神才有可能做成世上最大的恐怖和最大的犯罪。
灰烬山顶反转王座的原型就是大审判中的“白色大宝座”,它在反转着虚席以待,在一整个千年里等待它真正的主人——在圣子降临之前,没有人能坐在王座上施行审判。山顶上,忏悔者坐在王座上,切断了苦痛奇迹与世界的联系,从此奇迹再也不会因人的痛苦而降临了。
这又是一次对基督形象的倒错,基督走上十字架自我牺牲,给人留下了通向天堂和解脱的锁孔,而忏悔者自我牺牲,切断了直通天堂的苦痛之梯。
TE结局中,有这样一幅画面:多年后,人群在蜿蜒的山岭上列队朝圣。
它的原型来自戈雅的两幅作品:《圣伊西德罗朝圣(La romería de San Isidro)》和《圣宫朝圣(Peregrinación a la fuente de San Isidro)》。
《圣伊西德罗朝圣》中,描绘了圣伊西德罗节朝圣集会的景象。
圣伊西德罗是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守护神,他原是一位西班牙普通农民,但是却能轻易找到水源,由此创造了上百个奇迹得以封圣,成为马德里及洪都拉斯拉塞瓦的天主教守护神。
名为朝圣,在画中,信徒的脸却无不扭曲变形,极尽恐怖和夸张。
更加讽刺的是,同为“黑画”系列,在戈雅的聋人屋中,这幅画就摆在《女巫安息日》的正对面。
在这副画里,一群狂热的信徒中间坐着一只巨大的象征魔鬼的公羊,它要求信徒们献出其中的一个孩子作为牺牲。
而《圣宫朝圣》又名《宗教法庭的队列(El Santo Official)》。
它与《圣伊西德罗朝圣》互为镜像,如果把它们左右拼在一起,向着圣人的队列与前往宗教法庭的队列就可能相遇。
20世纪,法国作家马塞尔·乔汉多(Marcel Jouhandeau)因其既是同性恋又是基督徒的身份备受痛苦,书写了一系列颇为离经叛道的自传类书籍。值得一提的是他被别尔嘉耶夫誉为当代法国最出色的作家,但除了上述身份之外,他还是坚定的反犹主义者,是戈培尔的座上宾,因此在战后声名不佳。
在《神秘的歌多(Monsieur Godeau intime)》中他发问,“我所爱的世界上,我所爱的东西谴责我所爱的东西。上帝是否应该与我一同分担地狱?这地狱是他许诺给我的。”
各种宗教信仰里都会强调,做恶的人会下地狱。但可怕的是,地狱不是由恶人创造——地狱,就像世上的万物一样,是被全能至善的神创造出来的。
这个逻辑链条的终点是:恶人为自己创造地狱,善人创造地狱却是为了别人。
《渎神》中,在一切暴力的顶点,忏悔者切断了苦痛奇迹和世界的联系,白色大宝座上的最终审判结束了,迎来的是全新的摆脱地狱的世界。
但是,多年后,他死状猎奇的尸体却被世人膜拜成为新神。
人们组织起新的圣周游行,走过蜿蜒山岭,如戈雅的两幅画作一般,在他面前列队朝圣。
可以想象的是,虽然苦痛的奇迹消失了,但人自会想象和追寻一些更恐怖的奇迹。这就是最后和最大的渎神:只要还存在朝圣的队列,这队列就一定会和通向宗教法庭的队列相遇;只要还存在普通人、善人、信神的人、信仰奇迹的人,人就会自行创造出一片新的地狱。
宗教大法官中,陀氏写道:“向谁顶礼膜拜?把良心交给谁?怎样使所有的人联合成一个没有争议、和睦共处的蚂蚁窝?”
如同酬善礼石的物品说明那样,最终,教堂在关闭许久后一定会得以开放,此地长期的寂静将得以打破,教堂发霉的长凳之上一定会再次坐满渴望如羊群般被带领的祈祷者,人总是会再次跪着抬起象征神圣家族的全能之手,一切都将归于臻美,千年王国复临的时候,一切总会恢复最初的秩序。
最后:这个系列终于写完了!能坚持填完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真心感谢大家一直的支持和喜欢!( •̀ 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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